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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经济生活探源

李白终生没有俸禄,也没有地产或别的资财,赤手空拳,却能够周流宇宙,漫游山川,有时还过得相当阔绰,其经济来源为何?有人认为他出蜀时带了大笔钱财,虽属推测,尚合情理。但这笔钱数目再大,恐怕也经不起他入宫前十七年挥霍,这段时间必定另有来源。离开宫廷时唐玄宗赏了他一笔钱,“赐金归之”,这是有可靠记载的。但这笔钱也断难维持死前十八年的生活,这段时间也必定另有来源。近世有人推测李白出身富商家庭,因系推测,这里姑置不论。最近郭老把“富商”说大大推进一步,不但语气肯定,而且讲得十分具体:

李家商业的规模相当大,它在长江上游和中游分设了两个庄口,一方面把巴蜀的产物运销吴楚,另一方面又把吴楚的产物运销巴蜀。从这里对于李白生活费用的来源才可以得到妥当的说明。 (郭沫若《李白与杜甫》)

此未免武断欠妥。首先,郭老为证明“李白的家庭在经营商业”,举出李白所说“混游渔商,隐不绝俗”和“青云豪士,散在商钓”,断曰“这些都是证据”!这怎能成为证据?“混游渔商”并不是说李白自己是渔或商,这是不辩自明的;恐怕也很难断定那些渔商当中便有他的兄弟。“青云豪士”系泛指那些社会地位很高却没有禄位的有志之士,“散在商钓”则是隐于市而渔于水的意思(请读《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全文);这是李白发牢骚,从中丝毫看不出他家庭经商的痕迹。郭老的主要论据为《万愤词》中有“兄九江兮弟三峡”一句,据以断曰:“在九江的兄与在三峡的弟,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我看除说为在经营商业之外,没有更好的说明。”理由是唐代长江沿岸商业繁盛。如此推论,也嫌过分武断一些。首先,李白有没有这么一兄一弟便是个问题,郭老所举在一千多篇现存李白诗文当中系绝无仅有的孤证,唐人所撰李白集序和墓序当中也从未涉及。既属孤证,似不宜据以发挥,倒是可以怀疑一下的:

南冠君子,呼天而啼。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成泥。狱户春而不草,独幽怨而沉迷。兄九江兮弟三峡,悲羽化之难齐。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一门骨肉散百草,遇难不复相提携。

郭老以为“一门骨肉”包括“高堂”“兄弟”“爱子”“老妻”,窃以为仅包括上联所说“爱子”和“老妻”。“高堂”不必指父母,萧注和王注均有阐明,兹不赘。其实兄弟也未必是亲兄弟。李白生平很爱称兄道弟,诗文题目当中屡见不鲜的“从兄”“从弟”“族兄”“族弟”,其实不过同宗同姓关系,可是李白把这些人看得很亲密。例如《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所谓“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把那些“群季”视同手足,不看题目便使人疑心是些亲兄弟。《万愤词》中所说的兄和弟,恐怕也是这种关系。“兄九江兮弟三峡”,未必实有所指,不过是兄弟甚夥、流布各地的意思。当然,上述看法亦属推测,同样举不出确凿证据。那么,退一步讲,即使李白有这么一兄一弟,何以见得住在九江、三峡必然是经商?长江沿岸商业繁盛固然是事实,可是,据此并不能说明住在那里的人都是商人。为了把问题说透,不妨再退一步:假定李白真有这么一兄一弟,又都是在经商,何以见得李白和他们有经济联系?这方面,即使是间接的证据,郭老也没有举出来。

王琦曰:“太白诗中绝无思亲之句,疑其迁化久矣。”非但如此,无论从李白自叙或从魏万、李阳冰、范传正诸人所叙李白生平中,都看不出李白除妻室儿女之外还有别的亲属联系。李白出蜀后便和家庭断了联系,这是根据现存资料所能得出的唯一结论。至于李白的经济来源,我倒有个自以为符合实际的粗浅看法,提出来向专家、读者请教。

李白脚迹遍天下,朋友遍天下,诗歌遍天下,除写诗并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其经济来源恐怕主要还是靠诗名和写诗谋取馈赠。这不仅是一种合乎逻辑的推断,而且可以从李白诗文当中找出大量证据。李白交游之广,世所罕见:上至帝王,下至平民,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有交无类。李白为他们写诗,也靠他们养活。得意时为皇帝写诗,接受赐金;穷悴时接受普通农妇救济,也只能报之以诗。至于经常和他发生经济关系的,则主要是遍布全国的州佐县吏,从刺史、太守、别驾、长史、司马、判官、都史、司户、司士、参军,到明府、少府、赞府、录事、主簿。这些人在“平交王侯”的李白眼里地位不高,有的很微贱,但李白对他们很重视,经常称叔论侄,呼兄唤弟,并赠之以诗。现存李白集中赠答之作过半,其对象大都是上述地方官吏。在赠给太守、长史一级地方大员的诗中,他经常称赞对方为招贤纳士的战国某公子,而以寄食门下的某客自居(请阅《赠宣城赵太守悦》《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博平郑太守见访赠别》《江上赠窦长史》等篇),甚至在区区县丞面前有时也唱出“长铗归来乎”(请阅《于五松山赠常赞府》),这就说明李白在经济上确曾依仗对方。在赠给县宰一级“父母官”的诗中,他经常是恭维对方的政绩(请阅《赠清漳明府侄聿》《赠范金乡》《赠从孙义兴宰铭》《献从叔当涂宰阳冰》等篇),或投其所好把对方比作当彭泽令的陶潜(请阅《赠临洺县令皓弟》《赠崔秋浦》《戏赠郑溧阳》《赠闾邱宿松》《别中都明府兄》等篇);这种模式化的溢美也透露出诗人经济上有求于人的隐衷。李白在诗名远扬的盛年,太守和隐士都对他发出邀请,甚至不远千里寻访,他并不需要主动索取馈赠。可是他毕竟也有主动索取馈赠的时候。特别是安史之乱爆发以后的晚年,由于社会动乱和他自身经历两方面的原因,经济上依仗于人的真实情况不得不暴露在诗篇中。下面摘句若干以见一斑:

归来无产业,生事如转蓬。一朝乌裘敝,百镒黄金空。弹剑徒激昂,出门悲路穷。吾兄青云士,然诺闻诸公。所以陈片言,片言贵情通。棣华倘不接,甘与秋草同。 (《赠从兄 襄阳少府皓》)

此诗作于入京以前的壮游时期,因经济拮据向人求援无疑。对方不过区区县吏,李白却把他看成“青云士”,又以“棣华”喻兄弟。下面两首辞意更恳切,把自己说得更可怜:

犹是可怜人,容华世中稀。向君发皓齿,顾我莫相违! (《赠裴司马》)

他人纵以疏,君意宜独亲。……愿假东壁辉,馀光照贫女。 (《陈情赠友人》)

下面举几首晚年作品:

虎伏避胡尘,渔歌游海滨。弊裘耻妻嫂,长剑托交亲。……莫持西江水,空许东溟臣。他日青云去,黄金报主人。 (《赠友人》其三)

仙郎久为别,客舍问何如?涸辙思流水,浮云失旧居。多惭华省贵,不以逐臣疏。 (《江夏赠史郎中》)

两首均以“涸辙之鲋”自比,其窘迫可见。值得注意的是,安史之乱爆发时李白已经五十六岁,诗中仍以功名未遂时的苏秦自比,实在太可怜!紧接着又以寄食孟尝君门下的冯谖自比,则说明他所处的经济地位。再举两首:

而我谢明主,衔哀投夜郎。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所求竟无绪,裘马欲摧藏。主人若不顾,明发钓沧浪。 (《赠刘都使》)

小子别金陵,来时白下亭。群凤怜客鸟,差池相哀鸣。各拔五色毛,意重太山轻。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 (《献 从叔当涂宰阳冰》)

前首是求援,后首则是叙述受援情形。以上所举各首大致概括了李白一生各个时期,足以证明并不存在一个供他挥霍的富商家庭,而是各地州佐县吏和朋友经常给予经济支持。“他日青云去,黄金报主人”,可见不是告贷,而是索取馈赠;实际上他只能报之以诗。作为上述证据的补充,我们还可以举出下列事实:李白还曾以诗换裘(见《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以诗换罗衣(见《张相公出镇荆州》),以诗换乌纱帽(见《答友人赠乌纱帽》),以诗换茶(见《答族侄僧中孚》),以诗换墨(见《酬张司马赠墨》),以诗换鱼换酒(见《酬中都小吏》)。这种交换当然不是赤裸裸的商品交换,而是罩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的,如果仅有一例,未尝不可拿它同王羲之书黄庭经换鹅的雅事并提。但李白的以诗易物既然是家常便饭,再参考他经常接受馈赠和接济一至寄食对方门下的大量事实,便不难看出这种交换的性质。除了诗,李白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和人交换。他也并没有别的经济来源。杜甫咏李白“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两句诗极其生动地概括了李白一生,不过我们还可以补充一句:酒是用诗换的。当时社会没有稿费,李白却能以诗谋生,称得上一个职业诗人,这在中国封建时代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中国封建时代的诗人,不是从政当官,便是退隐当地主;或终生当官,或终生当地主;或先当官后当地主,或先当地主后当官。李白是例外,不属于上述四种情况当中任何一种。封建社会历代诗人当中,恐怕只有李白有资格在履历表的职业栏里填上“诗人”二字。这是李白的光荣,也是历史的光荣。了解这点对于了解李白很重要。李白思想性格在封建士大夫阶层当中显得很特殊,原因之一便是他所处的经济地位很特殊。

但是,必须附带说明的是:当时社会毕竟没有诗人这个职业,李白自己也并不想以诗为生,相反,他自己对诗似乎并不那么重视。李白很骄傲,“才”是他骄傲的主要资本,即使在最倒霉的时候还敢于说“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出金门后书怀留别翰林诸公》),但他自恃的才并不是诗才,而是经邦济世的政治才能;他向人陈述时总说自己“托意在经济”(《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怀经济之才”(《为宋中丞自荐表》),深恐对方不了解或发生误解。李白学识渊博,非常熟悉历史,在他尊敬的历史人物当中绝大部分是政治家,很少有诗人;这也说明他的主要兴趣在政治,不在诗。李白一生都在寻找政治出路,政治上的怀才不遇是他经常歌咏的主题。他青年时代便提出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见《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其实他自己超过了这种儒家理想。他从来反对独善一身,穷也要兼济天下!最能说明这点的,莫若他晚年那段可歌可泣的经历。总之,李白不是为写诗而写诗,主观上并不想当职业诗人,这恰恰是他终于成为“吟咏留千古”的伟大诗人的重要原因。 rdluPc3PMwZC82Xi8ZdbqnaDwhJiG/BwRdfpFMu/azX8zsof/KiNENwC8VwOy9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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