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先说彦威先生提出的第一次冲突,说是东魏孝静帝时汉人崔暹、崔季舒在执政的高澄支持之下纠劾鲜卑亲贵,到高洋执政,在鲜卑亲贵的压力下又流徙二崔于北边。
这是否真系汉人与鲜卑的冲突,应该首先看《北史》卷六《齐世宗文襄帝纪》也就是高欢长子高澄本纪里的这段记载:
〔天平〕三年,入辅朝政,……元象元年,摄吏部尚书。魏自崔亮以后,选人常以年劳为制,文襄乃厘改前式,铨擢唯在得人。又沙汰尚书郎,妙选人地以充之。至于才名之士,咸被荐擢,假有未居显位者,皆致之门下,以为宾客。每山园游宴,必见招携,执射赋诗,各尽其所长,以为娱适。……自正光已后,天下多事,在任群官,廉洁者寡。文襄乃奏吏部郎崔暹为御史中尉,纠劾权豪,无所纵舍,于是风俗更始,私枉路绝。乃榜于街衢,具论经国政术,仍开直言之路,有论事上书苦言切至者,皆优容之。
因为《北齐书》卷三《文襄帝纪》缺失,宋人用此《北史》补入,所以缪彦威先生引用《北齐书·文襄帝纪》也就是同样的这段文字是要来论证其时确有汉人与鲜卑之争的。其实这段文字只是说高澄掌权后要大力整顿吏治,从而佐命勋贵中的滥用权势者成为重点整肃的对象。为此就需要重用文化高、素质好、懂得政事的文人来执行此任务,崔暹以及另一位崔季舒就是这样的人选。这里丝毫嗅不出汉人在整肃鲜卑作民族斗争的气味,更不见“鲜卑”或“汉人”的明文。虽然《北齐书》卷三〇《崔暹传》说是“博陵安平人,汉尚书寔之后也,世为北州著姓”,卷三九《崔季舒传》也说是“博陵安平人,父瑜之,魏鸿胪卿”,无可疑问都是汉人中的文人。
高澄是天平三年(536)去邺城在名义上的皇帝东魏孝静帝身边执掌政权的,高欢则仍留在晋阳遥控,这样经历了十一年到武定五年(547)高欢才去世
。所以高澄这么做显然是秉承了高欢的意旨,或者说在此问题上是父子一致。这在《北齐书·崔暹传》里说得最清楚
:
武定初,迁御史中尉,……前后表弹尚书令司马子如及尚书元羡、雍州刺史慕容献,又弹太师咸阳王坦,并州刺史可朱浑道元,罪状极笔,并免官,其余死黜者甚众。高祖(神武帝高欢)书与邺下诸贵曰:“崔暹……始居宪台,乃尔纠劾。咸阳王、司马令并是吾对门布衣之旧,尊贵亲昵,无过二人,同时获罪,吾不能救,诸君其慎之。”高祖如京师,群官迎于紫陌。高祖握暹手而劳之曰:“往前朝廷岂无法官,而天下贪婪,莫肯纠劾,中尉尽心为国,不避豪强,遂使远迩肃清,群公奉法。冲锋陷阵,大有其人,当官正色,今始见之。今荣华富贵,直是中尉自取,高欢父子,无以相报。”赐暹良马,使骑之以从,且行且语,暹下拜,马惊走,高祖为拥之而授辔。魏帝宴于华林园,谓高祖曰:“自顷朝贵、牧守令长、所在百司多有贪暴,侵削下人。朝廷之中有用心公平,直言弹劾,不避亲戚者,王可劝酒。”高祖降阶,跪而言曰:“唯御史中尉崔暹一人。谨奉明旨,敢以酒劝,并臣所射赐物千匹,乞回赐之。”帝曰:“崔中尉为法,道俗齐整。”暹谢曰:“此自陛下风化所加,大将军臣澄劝奖之力。”世宗退谓暹曰:“我尚畏羡,何况余人。”由是威名日盛,内外莫不畏服。高祖崩,未发丧,世宗以暹为度支尚书兼仆射,委以心腹之寄。
足见高欢、高澄父子对崔暹倚寄之重,委任之深。崔季舒的情况也相似。《北史》卷三二《崔季舒传》说:
神武亲简丞郎,补季舒大行台都官郎中。文襄辅政,转大将军中兵参军,甚见亲宠。以魏帝左右须置腹心,擢拜中书侍郎。……转给事黄门侍郎,领主衣都统。虽迹在魏朝,而归心霸府,密谋大计,皆得预闻。于是宾客辐凑,倾身接礼,甚得名誉,势倾崔暹。……时勋贵多不法,文襄无所纵舍,外议以季舒及崔暹等所为,甚被怨嫉。
高欢是鲜卑化了的。把高欢、高澄父子委任汉人崔暹、崔季舒来整肃勋贵,即使这些勋旧都是鲜卑,也不能说成是汉人和鲜卑之争,否则怎么解释得了鲜卑化的高欢会成为汉人二崔的后台。
现在再看这些被整肃的勋贵是否真都是鲜卑。上引《崔暹传》里开列了他们的名单,是司马子如、元羡、慕容献、元坦、可朱浑道元。此外高欢的姊夫尉景,和司马子如同号“四贵”的孙腾、高岳、高隆之,也是这类人物,见《北史》卷五四《尉景传》和《北齐书》卷一八《孙腾传》。其中尉景,是“善无人”,当是《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西方尉迟氏,后改为尉氏”的尉氏,入居北边而鲜卑化的。孙腾,“咸阳石安人也,祖通,仕沮渠氏为中书舍人,沮渠灭入魏,因居北边”,当是汉人鲜卑化的。高岳,传见《北齐书》卷一三,是高欢的“从父弟”。元坦,传见《北齐书》卷二八,“祖魏献文皇帝”,是元魏的宗室。可朱浑道元,传见《北齐书》卷二七,“自云辽东人,世为渠帅,魏时拥众内附,曾祖护野肱终于怀朔镇将”,据1962年中华书局版姚薇元先生撰《北朝胡姓考》内篇“四方诸姓·朱氏”条考证,是鲜卑慕容燕贵族的后裔。还有未立传的慕容献,也应系出此鲜卑慕容氏。元羡,也应是元魏宗室。以上这七人都可算是鲜卑和鲜卑化了的,但其中元羡、元坦两名鲜卑元魏宗室又已经汉化。至于名列“四贵”的另两名高隆之、司马子如,则情况又不相同。《北齐书》卷一八《高隆之传》说:“本姓徐氏,云出自高平金乡。父幹,魏白水郡守,为姑婿高氏所养,因从其姓。”同卷《司马子如传》说:“河内温人也。八世祖模,晋司空、南阳王。模世子保,晋乱出奔凉州,因家焉。魏平姑臧,徙居于云中,其自序云尔。”这自序自云当然不能完全凭信,但司马子如和高隆之同为汉人而非鲜卑当无问题。看子如的“事姊有礼,抚诸兄子慈笃。当时名士并加钦爱,世以此称之”,高隆之“虽不涉学,而钦尚文雅,缙绅名流,必存礼接,寡姊为尼,事之如母,训督诸子,必先文义,世甚以此称之”。这两个“世以此称之”说明在此二贵身上仍未失汉族文人的风度。然而此二贵偏偏和鲜卑及鲜卑化的都成为被整肃的对象。而另有个对尉景射利纳贿极端厌恶,在高欢座上要求作御史中尉来“捉尉景”的厍狄干,案之《北史》卷五四本传和《北朝胡姓考》内篇“四方诸姓·狄氏”条,却是家于善无的鲜卑人。还有上述鲜卑化了的孙腾,因为“亲狎小人,专为聚敛”,也会弄得包括鲜卑、汉人在内的“朝野深非笑之”。这些都说明此种斗争确实不曾以民族来划分营垒,不能说成是汉人与鲜卑之争。
武定七年(549)高澄遇刺身死,高欢次子高洋继起掌权,第二年即取代东魏成为北齐朝第一个正式皇帝显祖文宣帝。这时崔暹、崔季舒确曾一度遭到打击,而带头发动这次打击的偏偏又是“四贵”中的司马子如、高隆之两汉人。其事《北齐书》卷四《显祖文宣帝纪》失载,散见二崔及高隆之、司马子如的传里。《崔暹传》说:
显祖初嗣霸业,司马子如等挟旧怨,言暹罪重,谓宜罚之。高隆之亦言宜宽政网,去苛察法官,黜崔暹,则得远近人意。显祖从之。及践祚,谮毁之者犹不息,帝乃令都督陈山提等搜暹家,甚贫匮,唯得高祖、世宗与暹书千余纸,多论军国大事。帝嗟赏之。仍不免众口,乃流暹于马城,昼则负土供役,夜则置地牢。岁余,奴告暹谋反,锁赴晋阳,无实,释而劳之。寻迁太常卿。帝谓群臣曰:“崔太常清正,天下无双,卿等不及。”……天保末,为右仆射。……十年,暹以疾卒,帝抚灵而哭,赠开府。
《北史·崔季舒传》说:
司马子如缘宿憾,及尚食典御陈山提等列其过状,由是季舒及暹各鞭二百,徙北边。天保初,文宣知其无罪,追为将作大匠,再迁侍中,俄兼尚书左仆射、仪同三司,大被恩遇。
可见这只是一场个人恩怨引起的政坛风波,是以汉人司马子如、高隆之为首的勋贵受二崔抑制而不甘心,找机会报复陷害,而并非如彦威先生所说是“鲜卑亲贵势力复盛”之所致。所以为时无几二崔又为高洋重新起用且大被恩遇,而高隆之却为高洋“禁止尚书省”筑辱致死,司马子如亦被免官,高洋并数让之曰:“崔暹、季舒事朕先世,有何大罪,卿令我杀之?”足见高洋在任用文人不纵容勋贵这点上仍能继承父兄遗志,并未有所改易。
其实高洋之任用文人,尚早在接班掌权之前。如《北齐书》卷三〇《高德政传》所说:
德政,字士贞,渤海蓨人。……世宗嗣业,如晋阳,显祖在京居守,令德政参掌机密,弥见亲重。世宗暴崩,事出仓卒,群情草草。勋将等以缵戎事重,劝帝(显祖高洋)早赴晋阳。帝亦回遑不能自决,夜中召杨愔、杜弼、崔季舒及德政等,始定策焉,以杨愔居守。……迁尚书左仆射,兼侍中,……德政与尚书令杨愔纲纪政事,多有弘益。
这高德政和高欢父子不同宗族,是真的渤海蓨人,汉人士族。杨愔,《北齐书》卷三四本传说是“弘农华阴人。父津,魏时累为司空、侍中”,同样是汉人士族。杜弼,卷二四本传说是“中山曲阳人,……自序云本京兆杜陵人,九世祖骜,晋散骑常侍,因使没赵,遂家焉。祖彦衡,淮南太守。父慈度,繁畤令”,也应是汉人士族。当然不能因此便说高洋亲汉,他的亲信所以多汉人且系士族,是由于汉人士族能以文学政事见长,非勋将之所能企及而已。
附带说一下,这几名亲信文人中高德政和杜弼后来都被高洋杀害,其根本原因当如《北齐书·显祖文宣帝纪》所说:
帝……六七年后,以功业自矜,遂留连耽湎,肆行淫暴。……沉酗既久,弥以狂惑,至于末年,每言见诸鬼物,亦云闻异音声。情有蒂芥,必在诛戮,……高隆之、高德政、杜弼、王元景、李蒨之等皆以非罪加害。
这显然是高洋精神失常之所致,不能看到杀了高德政、杜弼等汉人,以及杀了本系汉人的勋贵高隆之,就认为高洋后期又对汉人存心摧残。何况《文宣帝纪》在讲高隆之等被害时还说高洋“尝在晋阳以矟戏刺都督尉子耀,应手即殒。又在三台大光殿上以鐻鐻都督穆嵩,遂至于死”。这穆姓据《魏书·官氏志》是鲜卑丘穆陵氏所改,尉姓前面说过是尉迟氏所改而鲜卑化者,说明其时为高洋冤杀的并不止是汉人。更何况其时杨愔等仍在纲纪政事,如《杨愔传》所说“自天保五年已后,一人丧德,维持匡救,实有赖焉”。这天保五年(554)已后即高洋掌权六七年之后,“一人丧德”即指高洋之因精神病而淫暴。而且《高德政传》《杜弼传》还都讲到高洋杀德政和弼之后追悔,可见这是精神病发作时的行为而非清醒时所决策。《德政传》说:“德政死后,显祖谓群臣曰:‘高德政常言宜用汉,除鲜卑,此即合死。又教我诛诸元,我今杀之,为诸元报雠也。’”也只能算是病态的胡言乱语,不宜当真,不然又后悔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