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追谥为神武皇帝、庙号高祖的北齐政权创建者高欢,是依仗接收了葛荣的余众起家的。《北史》卷六《齐本纪·神武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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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荣众流入并、肆者二十余万,为契胡陵暴,皆不聊生,大小二十六反,诛夷者半,犹草窃不止。〔契胡尔朱〕兆患之,问计于神武,神武曰:“六镇反残,不可尽杀,宜选王素腹心者私使统焉,若有犯者,罪其帅,则所罪者寡。”……兆以神武为诚,遂以委焉。
这里所说的“六镇”,本是北魏当年为防御柔然南侵而在北边设置的六个军镇,其兵将都是有战斗力的鲜卑和鲜卑化了的汉人。都城南迁洛阳后他们的地位低落,终于纷纷叛乱南下,葛荣就是其中最强大的一支。葛荣为契胡即羯胡酋长尔朱荣所杀,其后尔朱荣又被杀,这六镇残余经尔朱兆之手为高欢所得,凭此成其霸业建立政权,如《隋书》卷二四《食货志》所说:
六镇扰乱,相率内徙,寓食于齐晋之郊。齐神武因之,以成大业。
这在史学界是向来没有异议的。
有点异议的是这位领导者神武帝高欢的来历。《北史·齐神武纪》说:
齐高祖神武皇帝姓高氏,讳欢,字贺六浑,勃海蓨人也。六世祖隐,晋玄菟太守。隐生庆,庆生泰,泰生湖,三世仕慕容氏。及慕容宝败,国乱,湖率众归魏,为右将军。湖生四子,第三子谧,仕魏,位至侍御史,坐法徙居怀朔镇。谧生皇考树生。……神武既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
缪彦威先生在《东魏北齐政治上汉人与鲜卑之冲突》文中首先引用了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六八“高允与神武为近属”条所说:“《魏书》四十八卷《高允传》:‘勃海人也。祖泰,在叔父湖传。’……然则允之祖即欢高祖,允是欢五世内从祖,近亲属也,欢贵,执魏权,以允之名望,无所追崇。”接着说:“近人周一良氏作《领民酋长与六州都督》一文(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本上册),因领民酋长皆鲜卑或服属于鲜卑之敕勒、匈奴、契胡族,而高欢曾为领民酋长,因此推论高欢或本非汉人。”然后彦威先生提出自己的考证:
据《魏书》(《高湖传》),高欢之祖谧“拜兰台御史,寻转治书,当官而行,无所畏避,甚见称赏。延兴二年九月卒”,而《北史》(《齐神武纪》)则谓谧“仕魏,位至侍御史,坐法徙居怀朔镇”。此其舛午可疑者一。据《魏书》,高欢之父树生,孝文帝时,阳平王颐率众讨蠕蠕,“假树生镇远将军,都将,先驱有功,树生不愿职位,辞不受赏。孝昌初,北州大乱,诏发众军广开募赏,以树生有威略,授以大都督,令率劲勇,镇捍旧蕃”。则树生曾为将军与大都督,非甚寒贱。而《北史》则未尝记树生官位,且谓高欢“家贫,及娉武明后,始有马”,已与《魏书》所言不合;又谓“孝昌元年,柔玄镇人杜洛周反于上谷,神武乃与同志从之”。若父方为大都督,镇捍旧蕃,而子乃从杜洛周起兵反魏,尤不近情理。此其舛午可疑者二。即就《魏书·高湖传》细审之,亦有一大疑窦。《魏书·高湖传》谓高谧“延兴二年九月卒。长子树生,孝昌二年卒,时年五十五。树生弟飜”。树生卒于孝明帝孝昌二年(526),年五十五,应生于孝文帝延兴二年(472)。树生生年即谧卒年,树生如生于九月谧卒之后,则是谧之遗腹子,即使生于九月谧卒之前,亦是谧最末之子,何以得云“长子树生”,树生何以又能有弟飜?此岂非一绝大之疑窦乎?细研以上诸疑点,吾人可得一解释。盖高湖、高谧乃渤海高氏,入仕魏朝,高谧或本无子嗣,高欢乃塞上鲜卑或汉人久居塞上而鲜卑化者,既贵之后,伪造世系,冒认高谧为祖,谓其父树生为谧之长子,以附于渤海高氏之名族。……高欢贫贱,本系事实,树生官爵,亦出伪造,此又显明易知,无待详论者矣。
彦威先生此文发表后,又得谭季龙(其骧)先生来函讨论,谓高欢族属可能出于高丽。在彦威先生文收入《读史存稿》时此函作为“附记”刊布,要点是:
北朝诸史中多高丽高氏,见于列传者,有高道悦(《魏书》六二)、高崇(《魏书》七七)、高肇(《魏书》八三)、高琳(《周书》二九)、高颎(《北史》七二)。除高琳外,皆自附于勃海蓨县。又《高肇传》云:“出自夷土,时望轻之。”《高琳传》云:“五世祖宗拜第一领民酋长。”种种情形,皆与高齐相同,然则高齐殆亦有出自高丽之可能也。且其可能性甚大。……前后燕时,每伐高丽,辄徙户而归,见《晋书·载记》。魏道武之拔中山,徙山东六州吏民及徒何、高丽、杂夷三十六万于京师,见《魏书》本纪天兴元年。盖自魏之初造,代地已多高丽,其后太武、献文、孝文时,又续有归附,见上举诸传。神武之先世何时入魏,虽不可知,要之本纪所云“累世北边”,当属事实。乃上文所叙世系,在北边者仅祖、父二世,前后文义不符,斯则又由于伪托世系之故也。
以上这些说法都有其道理。但 1987 年黄山书社出版的《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是1947至1948年万绳楠先生在清华大学听寅恪先生讲课所作的笔记,其第十八篇之(一)“北齐的鲜卑化”中不同意这些说法,说:
远祖可冒认,三代以内要冒认是不可能的。毫无疑问,高欢为高湖之后,籍贯为渤海蓨县,民族为汉人。
究竟哪个说法正确,还不好判断,历史上不好判断的悬案本来就很多。但无论如何,高欢本人之鲜卑化则是都没有异议的。《讲演录》指出:
说他是汉人,是就血统而言。《北齐书·神武纪上》所说:“神武既累世(高谧、高树生、高欢三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这就是“化”的问题。高欢在血统上虽是汉人,在“化”上因为累世北边,已经是鲜卑化的人了。“化”比血统重要,鲜卑化人也就是鲜卑人。“化”指文化习俗而言。
这也就是《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里所说的:
汉人与胡人之分别,在北朝时代文化较血统尤为重要。凡汉化之人即目为汉人,胡化之人即目为胡人,其血统如何,在所不论。
高欢既是鲜卑化的人,所拥有的六镇余众又是鲜卑和鲜卑化的汉人,在某些情况下鲜卑语和鲜卑旧俗自颇有市场。这就是缪彦威先生文中举出的《北史》卷五《魏孝武帝纪》“〔高〕欢遣四百骑迎帝……即位,……用代都旧制”;和《北齐书》卷二一《高昂传》“高祖每申令三军,常鲜卑语”。但彦威先生进而认为:
北齐一代,鲜卑势盛,汉人虽数次起而相争,欲抑黜鲜卑,整顿政治,……然卒不能胜鲜卑而归于失败,北齐政治遂始终不上轨道,以迄于亡。
《讲演录》也记陈寅恪先生所说:
北齐占据山东,经济力量远远胜过占据关中的北周,可是北齐却被北周灭亡。原因在哪里呢?在北周能将民族问题解决,而北齐在民族关系上则未能善调。
这些在今天看来就都有问题了。
先从理论上说,鲜卑势盛是否一定会引起汉人与鲜卑的相争?汉人失败,民族问题不能解决,是否就会亡国?这是不能简单地作出肯定答复的,得看具体情况。举个例子,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鲜卑之势仍不能说不盛,洛阳居民也多是汉人,可就不曾引起多少汉人与鲜卑之争,有的倒只是鲜卑内部要不要汉化之争。
更重要的当然还得看事实。彦威先生文中认为北齐一代鲜卑势盛,明显的汉人与鲜卑之争且发生了三次,《讲演录》记寅恪先生所说也颇有类似的看法,这就需要把有关的记载作一番彻底的审核。审核下来确是如此,就得承认彦威先生等所说的正确,民族问题不能解决的确促使北齐亡了国。否则,亡国的原因就得另行找寻。
审核工作就在下面逐一进行。因为事情的头绪多,论证也需要材料,不得不占用较多的篇幅,请读者不要嫌它烦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