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北周关陇集团的野蛮威虐,必然招致人们的反抗。上一章讲北齐文武之争时提到的颜之推,可说反抗的态度最鲜明最有代表性。
《北齐书》卷四五《文苑·颜之推传》说他的家世和经历是:
琅邪临沂人也。九世祖含从晋元东渡。……梁湘东王萧绎……遣世子方诸出镇郢州,以之推掌管记,值侯景陷郢州,……被囚送建业。景平,还江陵,时绎已自立,以之推为散骑侍郎奏舍人事。后为周军所破,大将军李显庆重之,荐往弘农,令掌其兄阳平公远书翰。值河水暴长,具船将妻子来奔,经砥柱之险,时人称其勇决。
这李显庆即李穆,显庆是字,《周书》及《隋书·李穆传》都说“征江陵”有功,则颜之推即是被赏给李穆为奴中的一员。只是李穆既荐他到阳平公李远处掌书翰,其身份已略见改善,何以仍要经历砥柱即今三门峡东奔北齐,尽管河水暴涨也不无生命危险。颜之推撰《观我生赋》的自注中是这么说的:
齐遣上党王涣率兵数万纳梁贞阳侯〔渊〕明为主,梁武聘使谢挺、徐陵始得还南,凡厥梁臣,皆以礼遣。之推闻梁人返南,故有奔齐之心。……至邺,便值陈兴而梁亡,故不得还南。
想奔齐后再还南归梁,这自是颜之推最初的打算。但不得还南却能安心留在北齐任职,如《颜传》所说:
显祖(文宣帝高洋)见而悦之,即除奉朝请,引于内馆中,侍从左右,颇被顾眄。……〔武成帝高湛〕河清末,被举为赵州功曹参军。寻待诏文林馆,除司徒录事参军。之推聪颖机悟,博识有才辩,工尺牍,应对闲明,大为祖珽所重,令掌知馆事,判署文书。寻迁通直散骑常侍,俄领中书舍人。帝(后主高纬)时有取索,恒令中使传旨,之推禀承宣告,馆中皆受进止。所进文章,皆是其封署,于进贤门奏之,待报方出。兼善于文字,监校缮写,处事勤敏,号为称职。帝甚加恩接,顾遇逾厚。
虽然稍后如上一章讲北齐文武之争,说武人韩凤冤杀崔季舒等时颜之推曾被牵连,仍是有惊无险。总的说来入齐后确是过了比较顺心的仕宦生活,在作为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所这点上,北齐之远胜于北周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在这位士大夫颜之推的心目之中,北齐已成为他的本朝。不仅如前讲北齐危亡之时所说,“之推因宦者侍中邓长颙进奔陈之策”,后主高纬“虽不从”,“然犹以为平原太守,令守河津”,说明他确以北齐为本朝甘为效忠。纵使其兄颜之仪如《周书》卷四〇《仪传》所述,江陵被俘入周后逐渐通显,仍转移不了他的观感。所以他在《观我生赋》的最后要说:
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
自注这“三化”是:
在扬都(建康)值侯景杀简文〔帝萧纲〕而篡位,于江陵逢孝元〔帝萧绎〕覆灭,至此而三为亡国之人。
把北齐见灭于北周为亡国。
《颜传》说他“齐亡入周,大象末为御史上士,隋开皇中太子(杨勇)召为学士,甚见礼重,寻以疾终”。《颜氏家训》就是他入隋后写成的,所以《风操》篇有“今天下大同”的话,《书证》篇更有“开皇二年五月长安民掘得秦时铁称权”的明文。但旧本题署仍曰“齐黄门侍郎颜之推撰”者,乃犹以齐朝遗老自居,并非如有人推测“之推历官南北朝,宦海浮沉,当以黄门侍郎最为清显”,署上了可以“自炫其‘人地兼美’”。这种署法和《观我生赋》之言“三化”实是站在同一立场,持同一态度(至今本“齐”上的“北”字自是后人所加俾和南朝的萧齐相区别)。
持这种内齐外周的遗民姿态者绝不止颜之推一位,尽管在史书中不可能多作正面讲述,总间或会有流露。《北史》卷九二《恩幸传》的总序里就有这样的话:
大宁之后,奸佞浸繁,盛业鸿基,以之颠覆,生灵厄夫左衽,非不幸也。
这在今本《北齐书》卷五〇《恩倖传》里作“生民免夫被发左衽”。案“左衽”或“被发左衽”,出典自是《论语·宪问》的“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集解》:“马融曰:微,无也。无管仲,则君不君,臣不臣,皆为夷狄也。”而“大宁”是北齐武成帝高湛的年号,史家公认自此北齐政局日见败坏,所谓“盛业鸿基,以之颠覆”就是这个意思。这样怎么还能使“生民免夫被发左衽”呢?这“免夫”显然是“厄夫”之误。是撰写此“生灵厄夫左衽”的文人士大夫站在内齐外周的立场上,指斥北周为“左衽”的夷狄,痛惜齐之见灭于周沦为夷狄的世界。
《北史·恩幸传》的总序是李延寿把《魏书》卷九三《恩倖传》、卷九四《阉宦传》和原本《北齐书》卷五〇《佞幸传》的三篇传序节略拼合并加上自己的话写成的
,但今本《北齐书》的《恩倖传》又因原本佚失,是间接或直接抄自《北史·恩幸传》的。则“厄夫左衽”视北周为夷狄的话是李百药撰《北齐书》所原有,抑李延寿重写此传总序时所增入?从其人的家世来看,李百药之父李德林虽在北齐朝已是名流,降周后却不复有故国之恩,《隋书》卷四二《李德林传》多记其为杨坚谋划尽力。而李百药的《北齐书》如《史通》“古今正史”所说是以李德林在隋所修齐史为蓝本,如前所说于周之灭齐威虐且有所讳饰,更不可能以周为夷狄。李延寿的情况则不同。《北史》卷一〇〇《序传》记延寿祖李仲举任齐晋州别驾为周师俘获之时,即有“世居山东,受恩高氏”之说。“邺城平,仍将家随例入关,仲举以亲故流离,情不愿往”,到晚年尚称“性本疏惰,少无宦情”。延寿父大师在隋任司户参军、书佐等微职,“独守清戒,无所营求,家产益致窘迫”,入唐后又“以谴徙配西会州”。他“少有著述之志”,《南北史》就由他开始纂修,武德九年赦归京师仍不愿留住,说“昔唐尧在上,下有箕山之节”,东归“编辑前所修书”。其后李延寿即承之撰成《南北史》。说李大师、李延寿父子在此《北史·恩幸传》的总序里加进“生灵厄夫左衽”的话,似更近乎情理。
不论是哪个李氏父子,把北周之灭北齐说成“生灵厄夫左衽”,说明原在北齐的文人士大夫中持内齐外周的态度者确实大有人在,初不止颜之推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