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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口语中“汉”字的解释

以上把东魏北齐四十多年政治上的种种斗争作了审核,确实看不出有多少汉人与鲜卑之争。

但旧史所记当时口语中确有用“汉”字来指称人的事例。如前引《崔季舒传》韩凤所说“汉儿文官”,《韩凤传》所说“狗汉大不可耐”,这“汉儿”“狗汉”应如何解释?《韩凤传》还说:“凤恒带刀走马,未曾安行,瞋目张拳,有啖人之势,每咤曰:‘恨不得锉汉狗饲马!’又曰:‘刀止可刈贼汉头,不可刈草。’”这“汉狗”“贼汉”又应如何解释?这些通常是被用来作为汉人与鲜卑之争的证据的。这样我就索性把《北齐书》《北史》里以“汉”称人之处略按时间先后抄录到一起,看是否都具有民族含义。

(一)《北齐书》卷二一《高昂传》:“随高祖讨尔朱兆于韩陵,昂自领乡人部曲王桃汤、东方老、呼延族等三千人。高祖曰:‘高都督纯将汉儿,恐不济事,今当割鲜卑兵千余人共相参杂,于意如何?’昂对曰:‘敖曹所将部曲,练习已久,前后战斗,不减鲜卑,今若杂之,情不相合,胜则争功,退则推罪,愿自领汉军,不烦更配。’”案这里的呼延族又见《北史》卷五二《齐宗室诸王·广宁王孝珩传》,呼延是其姓,《史记》卷一一〇《匈奴传》说“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正义》:“颜师古云:呼衍,即今鲜卑姓呼延者也,……”《北朝胡姓考》外篇“匈奴诸姓·呼延氏”条即以呼延族为匈奴后裔之入鲜卑者,则高欢何以称高昂“纯将汉儿”?可见这“汉儿”“汉军”实仅指六镇鲜卑以外的地方豪族武装而言,地方豪族武装中自以汉人为多,就径称之为“汉儿”“汉军”,是以武装的性质来区分而民族意味并不浓厚。

(二)《北史》卷三一《高昂传》:“〔刘〕贵与昂坐,外白河役夫多溺死,贵曰:‘头钱价汉,随之死。’昂怒,拔刀斫贵,贵走还营,昂便鸣鼓会兵攻之,侯景与冀州刺史万俟受洛解之乃止。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唯惮昂。”这刘贵《北齐书》卷一九有传,说是“秀容阳曲人”。清中叶出土东魏刘懿字贵珍者之墓志,《八琼室金石补正》卷一九有录文,知志主就是此人,而志中说他“起家□大将军府骑兵参军第一酋长”,则必是匈奴屠各部之后而入于鲜卑者,《北朝胡姓考》内篇“勋臣八姓·刘氏”条有考证。但这所谓“头钱价汉”的“头钱价”,是只值一文钱的意思,“汉”则是对此“只值一文钱”之人的贱称,以服劳役的百姓多数是汉人,遂有这“头钱价汉”之称,其本意并非站在鲜卑立场来仇视汉人。所以《北齐书·刘贵传》说“贵凡所经历,莫不肆其威酷,修营城郭,督责切峻,非理杀害,视下如草芥”,也只讲他的残暴而不涉及民族。只是他在高昂面前说话不注意用了这个“汉”字,使高昂敏感起来误以为他蔑视汉人,才要和他拼命。至于所说“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只是指当时鲜卑勋贵轻视文人,文人多为汉族,所以被称做“中华朝士”,同样不宜作为民族矛盾的证据。

(三)《北史》卷五一《齐宗室诸王·高阳王湜传》:“其妃父护军长史张晏之,尝要道拜湜,湜不礼焉。帝(高洋)问其故,对曰:‘无官职汉,何须礼。’帝于是擢拜晏之为徐州刺史。”本章第三节说到过这高阳王高湜的王妃张氏家确是汉人且系士族,但张晏之不为高湜所礼,是因为只做个长史不算独当一面的官职而与是否汉人无关,针对这点所以高洋要给张当上个刺史。因此这个“无官职汉”的“汉”字,同上例也只是对人的贱称,“无官职汉”者只是“无官职人”之谓而已。

(四)《北齐书》卷二三《魏兰根传附魏恺》:“迁青州长史,固辞不就。杨愔以闻,显祖大怒,谓愔曰:‘何物汉子,我与官,不肯就,明日将过,我自共语。’是时显祖已失德,朝廷皆为之惧,而恺情貌坦然。显祖切责之,仍云:‘死与长史孰优,任卿选一处。’恺答云:‘能杀臣者是陛下,不受长史者是愚臣,伏听明诏。’显祖谓愔云:‘何虑无人作官职,苦用此汉何为,放其还家,永不收采。’”案此魏虽是“钜鹿下曲阳人”,是汉人士族,但此“汉子”和“汉”与上两例相同,也只是对人的贱称而别无民族意味。

(五)《北史》卷七《齐文宣帝纪》:“曾有典御丞李集面谏,比帝有甚于桀纣。帝令缚置流中,沉没久之,复令引出,谓曰:‘吾何如桀纣?’集曰:‘向来弥不及矣。’帝又令沉之,引出更问,如是数四,集对如初。帝大笑曰:‘天下有如此痴汉!方知龙逢、比干,非是俊物。’”这“痴汉”自然也就是痴人的意思,“汉”字在此不能释为汉族与上几例相同。

(六)《北史》卷五一《齐宗室诸王·平秦王归彦传》:“魏时山崩,得石角二,藏在武库。文宣入库,赐从臣兵器,特以二石角与归彦,谓曰:‘尔事常山不得反,事长广得反,反时将此角吓汉。’归彦额骨三道,着帻不安,文宣见之怒,便以马鞭击其额,血被面,曰:‘尔反时当以此骨吓汉。’其言反竟验云。”案这当然是事后编造的神话,高洋生前如何能预知其弟常山王高演、长广王高湛之相继为帝。而“额骨三道”恐亦由二石角的神话衍化而出,成为赐二石角的另一种讲述,撰史书时硬把这两种讲述编写在一起,以致出现“此角吓汉”和“此骨吓汉”的用语重复。但这“吓汉”者仍只是吓人的意思,和前几例相同。因为这是讲头上长了二角成为龙即皇帝得以吓人,自然不可能只吓汉人。

(七)前引《北史·杨愔传》:“太皇太后曰:‘岂可使我母子受汉老妪斟酌!……帝乃曰:‘天子亦不敢与叔惜。岂敢惜此汉辈?’”案这段纪事和这些语言之出于虚构,前已作了考证。但虚构者心目中“岂敢惜此汉辈”的“汉”字,恐仍只是对人的贱称而并非专指汉族,因为“此汉辈”中的可朱浑天和明明不是汉族,只有“汉老妪”和“汉”字才是指汉族。

(八)《北史》卷五二《齐宗室诸王·琅邪王俨传》记高俨杀和士开后,斛律光就谓曰:“天子弟杀一汉,何苦?”这和士开的先世前已说过是西域商胡,他本身绝对不能算作汉人,这里称之为“一汉”的“汉”,当然仍是对人的贱称。

(九)《北史·祖珽传》:“珽又附陆媪,求为领军,后主许之。诏须覆述,取侍中斛律孝卿署名,孝卿密告高元海,元海语侯吕芬、穆提婆云:‘孝徵汉儿,两眼又不见物,岂合作领军也?’”这个“汉儿”倒真是指汉人,因为当是武职多由鲜卑及鲜卑化者充任,所以高元海会这么说。

(十)《北齐书》卷五〇《恩倖·高阿那肱传》:“尚书郎中源师尝谘肱云:‘龙见,当雩。’问师云:‘何处龙见?作何物颜色?’师云:‘此是龙星见,须雩祭,非是真龙见。’肱云:‘汉儿强知星宿!’”案《新唐书》卷七五上《宰相世系表》谓“源氏出自后魏圣武帝诘汾长子疋孤,七世孙秃发傉檀”,自系鲜卑而非汉族,详《北朝胡姓考》外篇“东胡诸姓·源氏”条考证。因此陈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里指出:“此为北朝汉人胡人之分别,不论其血统,只视其所受之教化为汉抑为胡而定之确证。”但细审文义,此“汉儿强知星宿”之“汉儿”恐仍是用来泛称文职人员,以文人多汉人遂称之曰“汉儿”,从其中看不出存在多少民族意味。

以上十个例子中,例(一)的“汉儿”“汉军”指六镇鲜卑以外的地方豪族武装;例(二)、(三)、(四)、(五)、(六)、(八)的“汉”或“汉子”,以及例(七)的“汉辈”,都是对人的贱称而并非专指汉族;例(十)的“汉儿”则指文人的意味更重于民族;只有例(九)的“汉儿”和例(七)“汉老妪”的“汉”才指汉族,而“汉老妪”一例复出臆造而不真实,足见当时口头常用语中的“汉”字已多数不能和汉族画等号。宋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三里曾说过:“今人谓贱丈夫曰汉子,盖始于五胡乱华时。”现在看来大体上是说对了的。

这样回头来看韩凤的话。所谓“狗汉”只是骂朝士即文官为狗,“贼汉”只是骂人为贼,犹后来骂人为“贼骨头”“狗东西”,而“汉狗”也应与“狗汉”同义,因为无论《北史》或《北齐书》的《韩凤传》均没有说这些话是专对汉人而言。至于“汉儿文官”则文官、文人的意味也更重于民族,和例(七)所云“汉儿”相似。凡此均不能用来证实韩凤是站在鲜卑立场上专对汉人斗争,而实在只是其时的文武之争。

过去研究历史者往往有一种错觉,即认为只要在中国大地上出现了少数民族的政权,民族间的歧视欺凌就必然炽烈而不能缓和,民族矛盾将始终成为主要矛盾。但从上面所考释来看却并非如此,当时的民族问题并未严重影响政局,这其实倒真是符合了历史的发展趋势。周太初(一良)先生在所撰《魏晋南北朝史札记》的“晋书札记·王敦桓温与南北民族矛盾”条中说过:

就大势而言,则自 420年刘宋建立,迄六世纪中叶侯景乱梁,百余年间,南北之间民族矛盾远较东晋渡江后之百年间为缓和。盖北方少数民族入中原日久,汉化日深,封建生产关系在北方占主导地位。以后南北之冲突,虽仍不无民族矛盾色彩,如高欢之呼“吴儿老翁萧衍”,但究其实质,则已成为南北两封建地主阶级政权间之斗争矣。

南北两不同民族主持的政权之间尚且如此,同一政权内部要说经久不息地大闹其民族问题,岂不扞格难通!而且,稍后到杨隋以至李唐初期,不特元魏君臣后裔久告汉化,即六镇鲜卑子孙亦已渐与汉族融合不能分离,这是研究历史者公认的事实,则说其前东魏北齐鲜卑与汉人的斗争,尚如彦威先生和寅恪先生《讲演录》所说如此剧烈,恐也不合于事物演变的规律。

东魏北齐的政局既与民族斗争无多关涉,而从所考释却可看到文人经常在起着重要作用,有几场且直是文人与勋贵以至文人与武人的斗争。这种现象是体现了社会的进步抑落后,最好找同时的西魏北周来作比较,所以要留在下一章讲关陇集团时来细说。 Bgcdy9NzgC80EY/x/8ryCnyTCECdwGsUyyGHcAXj/IakiXxtjO9MvEIOLt04uX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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