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荒谬的善意》在法国刚问世的时候,很多人的反应是我在书中危言耸听,认为我所揭露的有关性别、动物以及安乐死的荒唐事或许大多仅发生在美国或其他英语国家,而绝无可能威胁到像法国这样拥有悠久普世主义和理性主义文化传统的国家。很多人认为,那不过是一些过激言论,因而并不值得我为此大费周章。然而,此后的现实却不断证实我的担忧。如今,性别理论已经在法国的大学课堂上占据统治地位,而“跨性别现象”也像在英语国家中一样在法国蔓延。鼓吹、推广“跨性别儿童”的宣传报道大有递增之势,紧随其后的便是在医院接受诊断的“跨性别”幼童、青少年数量激增。而今,在法国,还想像从前一样使用“男性”和“女性”这类词语已经会被认定为歧视。同样,以人类享有的诸项权利为模板而对动物赋权的主张也在法国的法学院系当中大行其道,而这些院系按说本应是更能抵御“政治正确”教义渗透的所在。当下的趋势甚至要为所有“非人类”存在(包括树木、植物以及河流)赋权。而我在本书中所揭露的“安乐死狂热”,近几年也同样在法国广为传播。法国议会已经准备推进安乐死的合法化了,理由是法国不能在这个议题上落后于比利时和荷兰。而“不值得活下去”的生命的认定范围也在不断扩大。总之,我当年在书中所阐述的这些社会议题,其中很多观点如今已在法国得到落实。其实,当时只要有人愿意多花些心思去读一读英语国家中最知名的学者们的文字,就不难预见如今发生在我们周遭的这些事情。
在上述这些荒唐事以外,还有其他狂热之举在“觉醒”文化的大旗下层见迭出,这一思想源自美国,而今席卷西欧大学与社会的思想。借由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的死亡及其在社交媒体上激发的公众情绪,“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或称“黑命贵”)运动在美国取得了惊人的影响,并逐渐蔓延到了法国和英国,尽管种族问题在英法的呈现方式完全不可与美国相提并论。那种陈旧的、早已被法国社会扫清的种族主义困扰,如今不知为何又被摆上桌面。在“批判性种族主义”
激进分子的眼中,法国存在某种“系统性”种族主义问题。系统性指的是这种种族主义不以实施者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却在实际上违背了“被种族化的族群”的意愿。而“被种族化的族群”,指的就是黑人以及那些来自法国前殖民地的移民。在这些激进分子看来,有移民背景的“郊区青年”
是法国从未真正终止的“殖民”政策的受害者:他们天生就被歧视。而又由于这些移民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穆斯林,故而批判性种族主义以及土著主义又与如今在法国日渐成风的“伊斯兰左翼主义”合流。在这种思潮的叙述中,穆斯林被描绘为受压迫者、“全世界受苦的人”(语出法文版《国际歌》),因而顺理成章地需要被鼓励,激发其潜能。可惜,在当今的法国,即便已有两位教师——塞缪尔·帕蒂(Samuel Paty)和多米尼克·贝尔纳(Dominique Bernard),在伊斯兰极端分子的刀下殒命,仍罕有高教界学者或知识分子敢于挺身而出,反对这些趋势并正视现实形势的严峻。
姑且将法国的具体情况按下不表。觉醒主义的疯狂意识形态的存在本身还不是最令人瞠目的,因为人类历史上从来不缺各种荒谬乃至罪恶的政治乌托邦——相比之下,这些“觉醒”意识形态最令人费解之处在于,它们竟然能获得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尤其是在西方高校。该如何解释这些荒谬主张的诱惑力呢?更重要的是,该如何抵御它们?我们无法在此对这两个问题进行非常详细的探讨。 [1]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观点、主张已经不再是人们可以用理性论证的方式予以回应的了。因为,当有人指责生物学本身就是“男性化”的,或公然叫嚣“男性可以怀孕”“女性有阴茎”这样的谬论的时候,讨论所依据的现实基础显然已经荡然无存,因而也就更谈不上什么论证了:比如像这些激进分子中的一位,就对一名尝试与其辩论的美国教授叫嚣,“逻辑本身就是种族主义的”……因而,当有人声称一切真理都是“情境化的”,因为真理一定会与某种政治性语境挂钩,并进而连“真理”这个概念本身都要否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实际上是绝无可能说服这种人的。
我们认为,这场运动之所以自称“觉醒”并非毫无缘由。它首先指的就是一种宗教意义上的神启,或者更准确地说,一种特定教派意义上的神启,与美国历史上数次出现并植根于其文化肌理之中的新教“大觉醒运动”传统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在这门新兴宗教中,“白人特权”取代了“原罪”的理论位置,而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罗宾·迪安吉洛(Robin DiAngelo)的作品则被尊奉为新的“宗教经典”。新的宗教仪式也应运而生(如下跪、公开忏悔、给“被种族化”的族群洗脚等),随之产生的还有一套新的密传语言(如“包容性书写”
和一些晦涩难懂的术语:如“非二元”“性别流动”“被种族化”等),同时还有一套名副其实的“圣像破坏运动”(破坏雕像、破坏书籍,如今甚至已经发展到了要破坏整个学科,比如古典研究学科)。而那些胆敢在高校内部抵制这场运动的人都会被“取消”
。在如今的许多西方高校之中,学术自由也只是明日黄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觉醒”教是一种缺乏“宽恕”观念的宗教,因为其中的“白人特权”是一种不可被救赎的“罪”。而至于“觉醒”教派的末世论,则往往以某种“生态启示录”的面目示人,令信徒以一种焦虑和狂喜交集的诡异情绪苦苦守候。
我们有理由相信,纵然这种“宗教”在表面上缺乏吸引力,但实实在在地回应了某种真实的需求:它填补了那些曾有信仰、而今却已大规模去基督教化的国家中所出现的巨大的精神空虚。在美国,我们可以看到新教信仰人数的暴跌(1965年,有50%的美国人归属某个主流的新教教会,而在2020年,这个数字降到仅有4%);而在法国,天主教徒也从1981年的70%降到了2018年的32%。如此看来,奥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以及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提到的“没有宗教就没有社会”的理论观点似乎在这些国家得到了印证。对一个早已告别一切超越性的西方世界来说,在短时间内迅速重归基督教信仰又谈何容易……
而如果非要说在暗淡前景中唯一的好消息,那就是这股“觉醒”浪潮目前还仅在西方肆虐,而世界的其他地方也正以惊讶甚或不时带着某种怜悯的目光注视我们——其中很多人将这种“觉醒”狂热视为我们文明衰竭的前兆,并震惊于承接如此丰富的历史与文化的当代继承者为何如此热衷于自我毁灭。因而,我们应该期待在文明层面更具生气的国家不要被这些荒谬的意识形态所引诱,而也正因如此,我对《荒谬的善意》在中国出版感到格外欣慰。
最后,请允许我在此感谢我才华横溢的学生李鹏飞(笔名大飞),正是他促成了本书在中国出版并担纲了翻译。
让-弗朗索瓦·布劳恩斯坦
索邦大学当代哲学荣休教授
2025年4月
[1] 相关讨论可参见作者此后出版的著作 La religion woke, Paris, Grasset , 2022。——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