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喜趴在泥泞中,一动不动。
夜色悄然垂落,像从前和以后的无数个夜晚那样。广漠的夜空里,繁星点点,似剪碎的黄纸屑,信手一撒,零零落落,单薄而渺茫。依稀可见几堆叆叇纤云,挨挨挤挤,慵慵懒懒,凝滞着,一动不动。步履蹒跚的上弦月,还没有爬上西南方最低的山坳。夏虫们鬼祟地潜伏在路畔荒草里,间或耐不住清冷寂寥,发出几声幽幽的清唱。夜色黧黑,从地面升起一层乳白色雾气,梦一样轻盈,袅袅娜娜,笼罩着村落、田野和山麓,近处的,远处的。
一场阵雨刚过,但乌云并未散去。放眼望去,鸦青色的积雨云,一堆摞着一堆,层层叠叠,氤氤氲氲,意犹未尽似的,远远囤在天边,与黑魆魆的地平线晕成一片。路旁的杨树耷拉着湿漉漉的脑袋,急风过处,浑身的树叶扑簌簌乱抖,羁留在叶片上的雨水滚珠一般,吧嗒嗒,吧嗒嗒,滴个不停,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妇。
空气中游窜着凉飕飕的劲风,在一条铺满煤灰的乡间土路上泛起一层黑乎乎的泥汤。一团抖抖索索的黑影,匍匐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俨然一坨黑漆漆的烂泥,一点一点往前蠕动,缓慢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从喉咙里或是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断断续续沉闷的呻吟——只有这苟延残喘的呻吟,方显出它是个活物。
村路上杳无人影,村庄阒寂无声。只见那团呻吟着的黑色的活物,阴森森趴伏在泥泞的路面上,磨磨蹭蹭,窸窸窣窣,艰难地向前爬行。前伸的手臂不时溅起一滩泥水,发出嘶嘶嚓嚓的摩擦声——哦,原来却是个人!他显然呼吸不畅,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吭吭哧哧声,胸腔里像关着一只饥饿的鹞子,饿得不耐烦了,胡乱扑腾,咕咕嘟嘟叫嚷。
这人的双眼被溅起的泥水糊严了,只朦朦胧胧望见远处村落里那一团毛茸茸的鹅黄色灯光,还有被灯火映亮的在碧荧荧的夜空里袅袅升腾的炊烟。看到灯火和炊烟的瞬间,就好像嗅见了农户家的饭菜香气,就好像摸到了散发着土腥气的烫热的炕头,依稀感到些许亲切,些许安适。此时,他浑身上下裹满了黑乎乎的烂泥,活像一头泥猪。
料峭的冷风掠过路旁的田野,又消逝在空旷而漆黑的远方。路旁的白杨树峭楞楞兀立着,梭形的树冠怪剌剌刺向黛青色的天空,像一排冰冷的巨矛。树们在冷风中瑟缩着身子,抖动着积了雨水的叶子,袖手冷眼瞧着可怜兮兮的他。
一只灰色的布谷鸟蹲在白杨树巅上,冷眼盯着趴在泥泞中的这个人,一声声发出凄厉的叫声。鸟啼声让他心里一凛,恍惚在他心里唤起了什么记忆。他挣扎着抬头望了一眼鸟,鸟鸣声又戛然而止。
空气冰冷彻骨。世界安静极了,陷入了彻头彻尾的死寂,只剩下脑袋里电视杂音似的嗡嗡声。吔,我刘四喜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他突然抬了抬头,望望凄寂的夜空,星星们正冻得瑟瑟发抖,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蓦地质问。
咳,眼前乌漆麻黑的,莫不是到了鬼门关?远处烟雾缭绕,好像鬼物们在里面窜动;还有几抹昏沉沉的光亮,那莫不就是鬼火……你来呀,勾魂的鬼们,有本事来勾我刘四喜的魂呀!他在心底壮着胆子叫嚣道,神思已有些错乱。
他紫青色的嘴唇布满了血痂和泥点子,面容剧烈地颤抖着,抽搐着,望一眼头顶青幽幽的苍冥,似乎在祈求某个神明此时能伸出援手,将他从鬼门关捞出来。他疼得表情狰狞,用力挣扎了一阵子,但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他还是不甘心,使尽浑身力气想要挪动双腿,双手耙齿一样插进泥里,拖在身后的双腿仍灌铅似的纹丝不动。双腿已然痛至麻木,膝盖以下全然失去了知觉。刚被打断腿时,断裂处让他疼得死去活来,但双腿还尚有知觉,或许存在一丝治愈的希望。而此时,它们只不过像两条死去的黄鳝,裹满了腌臜的烂泥和脓肿,烂木头似的拖在身后,毫无知觉。
他遽然生出一股子犟劲,差点咬碎牙,大腿死命价一鼓劲,绷紧的筋肉抽动着,一阵剧烈的疼痛从下身袭来,令他头晕眼花。天上的星子在他眼前跳来跳去,像一串串节日张挂的小彩灯,乍明乍暗,不断地忽闪。他依稀听见远处的村落里飘来一两声黯淡的犬吠,继而吠声变密,接着连成一片,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哦,勾魂的鬼还没来,狗们倒先来吃我了,要不腿这样了,我全炖了你们。他的意识像点燃的纸屑,火星儿闪了最后一下,便熄灭了。
晨光熹微,透过窗户,照亮了屋子。等四喜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一间简陋的柴房里,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干床板上,身上盖着一床半旧不新的被子。屋子里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农民模样,全是当地村民,嘁嘁喳喳小声议论着。有几个小孩害怕地躲在大人身后,怯怯地望着他。有人眼尖,突然喊了一声,醒了,醒了!大家马上齐刷刷围拢过来,好奇地盯着他看。
四喜双手拄着床,艰难地爬起来,甫一挪腿,就疼得龇牙咧嘴。他神思恍惚,懵懵地望着屋内众人。半天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眼前的这些村民昨晚将他救了回来。
说来也巧。村民们之所以能发现四喜,还要从王二彪的房事说起。要不是王家庄的村民王二彪,在新婚洞房之夜发现媳妇早被人破了瓜,被二彪看出了破绽,气急败坏地掴了她一巴掌,各种詈骂逼问;要不是这新娘羞忿难当,抓起衣服夺门而出,披头散发,连夜跑到毗邻的刘家庄她娘家告状倒苦水;要不是她脾气火暴的爹和兄嫂率领着一大帮亲房,操着家伙,怒吼吼连夜赶到王家庄王二彪家兴师问罪,一心要让王二彪吃吃苦头,知知好歹,继而惊动了王家庄全庄的狗,引得狗们一呼百应地狂吠,接着将王二彪吓得屁滚尿流,翻墙狼狈而逃,他妻兄众人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他家那条大黑狗惊得挣脱了铁链,继而又惹得庄里另外几只健壮的狗也挣脱了狗绳,狗和人竞相追逐着,声势浩荡地从庄口涌出,直奔村外大路。所有的人,不管王家庄的王二彪,还是刘家庄他妻哥所率领的人马;所有的狗,不管王家的大黑狗还是李家的母狗,又怎会发现躺在村路的烂泥里、奄奄一息的刘四喜?
看见四喜的那一刻,所有人顿时忘了萧墙仇隙,所有的狗也忘了看家护院。大家面面相觑,都驻足在半死不活的刘四喜身旁,拿手电对着四喜照来照去,使劲辨认。狗们一面狂吠,一面出于本能围着四喜嗅来嗅去。王二彪看着眼前的人如此脏臭不堪,原本想用脚轻轻踢一下,一寻思这毕竟是个人,不能这样轻侮,便俯身使劲摇了摇他的肩膀,四喜身子石头一样死沉,像是粘在地面上似的,一动不动。众人对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束手无策,妄加揣测他的身世。
当四喜再次醒来时,已身在王二彪家的柴房,房门前围满了人。他精神缓得好了些,掀开被子,神经质地急忙摸摸裤子口袋,突然喜上眉梢,还好,里面的五十块钱还在。这是他仅剩的盘缠,全部家当,一直捂在身上,生怕被人偷了去。
大家惊愕地望着他,打量他的断腿,似要从中推断出他的身世遭遇。只见他蓬着乱糟糟的头发,脸面黝黑,显出常年暴晒的农人才有的紫褐色斑和暗沉的鸡皮,额上粘着干掉的泥块。下巴颏和脖根上还粘着泥子点。上身穿着旧式的蓝布中山装,前襟裹着一层土黄色的干泥,铠甲似的,土渣儿一动就掉。最上面的纽扣掉了两颗,领子耷拉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猩红色背心。背心中间有个浑圆的破洞,烟头燎的,能看到里面古铜色的肉皮。黑裤子也裹满了干泥,牢牢粘在腿上,像打了绑腿似的。脚上一双老旧的回力牌球鞋,同样裹满了灰泥,右脚破了个洞,大拇趾的趾甲又厚又黑,昂着脑袋朝外一探一探的。腿踝露出辨不出颜色的袜口。裤腰上系着一条亚麻色布条,打着死结,权当腰带。两只手糊满了土灰色干泥,指甲里塞满了乌黑的泥垢。
他忍着疼,慢慢撩起裤腿,瞥见自己那两条断腿布满了脓血,只觉眼前一阵黑,心里凉了半截。两只粘满泥垢的脚因为供血不足已经发黑,双脚被尖硬的地面擦出条条血口子,凝血殷红。胫腓骨断裂的地方已经黑紫,肿块高高地隆起,发酵的面团似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胡乱评说,拴在院子里的那条大黑狗仿佛得了势,中气十足地吠叫起来。村民们定定瞅着,巴巴地想从他口中打探出他的身世遭遇,又不好贸然开口,显得犹豫而焦灼。四喜被大家探询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感到一种威逼,只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悉数道了出来。
我叫刘四喜,今年四十有五,是定西通渭刘家岔人。双亲过世得早,长兄如父,靠哥哥刘大喜节衣缩食,将我拉扯大。弟兄俩从小相依为命,感情深厚。我之所以叫刘四喜,是因为我哥听老人常说,人生有三喜:一喜他乡遇故知,二喜洞房花烛夜,三喜金榜题名时。于是便给我起名刘三喜。但我总觉得三喜太少,应该再加上一喜:顿顿红烧肉。所以,应该是四喜才对。于是,不顾哥哥反对,自己改名叫四喜。(说到这里时,似乎听到几缕不易觉察的窃笑声,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自从我哥娶了嫂子,便整日嚷着要分家。在嫂子的教唆下,将家里最壮的牲畜和最平整的川地划到了哥哥的名下,只留给我一头病恹恹的老驴,和五块与家隔了一道山梁一条沟壑的山坡地。我这人吧,生性懒惰散漫,浑浑噩噩度日。没几年,驴死了,我乐得打牙祭,啃了数日的驴骨头,喝了数日驴肉汤。又过了几年,地也撂荒了,杂草齐膝高,成了田鼠野兔们的乐园。久而久之,我成了村里有名的破落户,成天无所事事,空做着发财梦。(他突然意识到他压根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农民,不禁羞红了脸)
一个月之前,刘家岔来了个穿得光鲜的中年男人,梳着又黑又亮的大背头,苍蝇站上面都能劈了腿。胳肢窝夹着一只锃亮的黑皮包,自称老黄,受某个山西大老板委托,来这儿招工。那人在村子里转悠来转悠去,吹吹打打,满嘴的致富经,让村里大伙儿顿时对前途充满了渴盼。他还说那个山西老板钱多得可以拉一架子车,脖子上挂着一条半斤重的金链子。他成天在村子里转悠,专往人堆里钻。他边走边喊,边往墙上、电杆上、树上贴招人广告。
那天,我日上三竿才起床,趿一双露着大拇趾的乌黑的回力牌破球鞋,狗蹲着坐在门前晒太阳,嘴里哼着秦腔《十五贯》。我能嗅到太阳炙烤下衣服冒出的汗臭,青草和牛屎混杂的气味弥漫在我的周围。耳边不时飘过远处山坡地上吆喝头口的声音。我揉了揉堆满眼角的眼屎,擤了一团清凌凌的鼻涕,往鞋跟上一抹,蓦地听见有人念叨发财两字。那两个字立马在我脑海里激起千层浪,想到娶婆娘,想到她那白花花的肚皮和两团沉甸甸的胸脯,又想到了一碗冒着油热气的红烧肉。我不由得咂吧了几下嘴,在阳光下陶醉得眯上了眼睛。于是,我走近招工的老黄,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骗你不是人。”老黄说。
我被心里幻想出的婆娘和红烧肉钩牢了,我想反正在家闲待着,无所事事,还不如出来闯闯,随即下决心跟着老黄走了。一直走到咱们临汾曹村这地儿。之后,被莫名其妙安顿在一家砖窑里,却从没见过那个钱多得能装一架子车、脖子上挂着半斤重金链子、承载着他的婆娘梦和红烧肉梦的大老板,除了那个满脸横肉的杨工头。
每天早上六点,那个杨工头提根棍子,就将我和跟我一样被忽悠来的十几个人,从猪窝一样又臭又脏的工棚里赶出来,逼着我们上工。我们打砖坯子,拉砖坯子,摞砖坯子,烧砖坯子,码砖,运砖,装砖,一直干到晚上八点,吃过清汤寡水的晚饭,然后又被赶到猪窝一样的工棚里,不让乱跑。大门日夜关着,还养了一只貔貅似的恶狗,以防我们逃跑。中午只留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吃的饭只比猪食好一点。中午是水煮包心菜,就着又冷又硬、能磕掉门牙的馒头,或是剩了几天的带着一股酸馊味的米饭。晚上通常是清水面片,不见一星油花。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我变得骨瘦如柴,脑子里空空茫茫的,被这苦役折磨得几乎神经错乱了。回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四喜有些激动地提高了嗓音,继续说。那天晚上歇了工,我马上跟杨工头提出不想干了,想回家。杨工头一听,怔了一下,脸色瞬间变黑。他似乎没想到我这个闷葫芦似的蔫不拉叽的乡下人,竟有胆量提出不干走人。
“干得好好的,为啥要走?”杨工头问。
“太苦了,受不了。”
“挣钱哪有不吃苦的?”
“比种庄稼苦多了,实在熬不住。”
“都像你一样走了,这砖厂还能开?”
“我不想干了,还不能走么?我的工钱还没结……”
“砖一块没卖出去,拿啥结?”
“不能让我白干么。”
“好,你等着。”
不经意间,杨工头已经抄起一根小臂粗的铁棍,朝我腿上连连抡去。
让你要工资,狗日的,这就是工资,让你要个够!
杨工头满脸阴鸷,眼中射出两道摄人的寒光。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腿上的骨头咔嚓一声响,惨叫着扑倒在地上。杨工头见状,仍不住手,又连连举起铁棍朝我两条腿上抽去。我疼得大喊大叫,在地上打滚,天昏地暗。工友们全都围了过来,屏着气,惊恐地望着,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他们好些都是我老乡啊,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被打。
此时,一只布谷鸟站在砖窑外面的杨树上,高高俯视着,发出一声声啼唳,叫魂似的。杨工头听到了,抬头瞅了一眼,不知是叫他停手的意思,还是打得更狠的意思。杨工头望了一眼布谷鸟后,又朝我腿上抽了两下才罢。工友们也循着鸟鸣望去,鸟儿见众人都在凝视它,便叫得更欢实了,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架势。我也顿时被这鸟声吸引,顾不得疼痛,抬头望了它一眼,突然觉得似曾相识,恍惚间想起小时候父亲用鞭炮驱赶走的那只布谷鸟来。我怎么说起鸟来了,言归正传,继续说我的事。
“都看好,谁想半路逃跑撂挑子,这就是他的下场。”杨工头在厂院里挥舞着铁棍,震得满脸的横肉一颤一颤的,杀鸡儆猴地警告道。
正午明晃晃的阳光溢满了整个厂院。为防止工人逃跑,砖厂大门一直紧锁着。几十双围观者的破鞋,斑驳的裤脚,僵直的站姿,简陋的厂房,倒悬的蓝天白云,晃眼的阳光……我漂木一般在地上翻滚着,周围的景物不断忽闪变换。我感到脑子嗡嗡作响,晕眩起来,好像堕入疼痛的幻觉之中。
没一会儿,厂院中便没了声响,众人望去,我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已疼晕过去了……
四喜带着哽咽继续说。亏了这一场大雨,裹着冷风,将我打醒了。我醒来时,躺在离砖窑不远的村路旁的沟渠里,因为疼痛,寒冷,更因为惊吓,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打颤。不怕大伙儿笑话,工头眼中的那两道寒光仍像两枚铁钉一样扎在我心上,令我发怵不已。我使尽全身力气,想站起来,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像一只无脚蛤蟆在稀烂泥里跌跌绊绊,滚滚爬爬。我挣扎了半天,站不起身,终于认命了:两条囫囫囵囵的腿已然断掉了,像两条肿胀的死蛇,累赘地拖在身后。
他说完,抚摸着两条断腿,指尖按压下,痛苦骤然袭来,啃噬着他的神经,直往心里钻。此时,他颤抖着青紫的嘴唇,不得不清醒地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没有挣到工资,腿被打断了,要是再找工头算账,别说眼下走不成路,就算能走成,那简直也是羊入虎口。他弄死我,比踩死一只蝼蚁还简单。他这样想时,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自己被弄死后,抛尸荒野,野狗围着他嗅来嗅去的场景。我只想回家,回家……他在心里喊道。
众村民听完了他的遭遇,吐了吐舌头,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不时传出几声路见不平的谩骂声。有的说应该立马报案,让警察把黑砖窑一窝端了,都送进牢房里。他们哪里知道,四喜早就吓破了胆,此时腿伤都顾不过来,吃住无着,朝不保夕,哪里想到这些?有的说应该立即联系老家的人,写封信也好,电话电报也好,总之让家属来接他回去再做打算。四喜心里明白,家里只剩他哥和嫂子这两个亲人,就算写信给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接他,那么大花费,他嫂子怎么肯?村里只牛书记家有一部电话,他哪里知道号码?有的说应该马上去医院,别耽误了治腿。有的说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认栽算了,免得被报复。有的说那工头他认识,村头王顺家堂弟的连襟,外号杨老虎,混世魔王一样的人,横惯了的,十里八乡没人敢招惹。柴房里顿时升起一片唏嘘哀叹之声。
正聊时,王二彪刚过门的媳妇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让四喜吃,颇有故意向街坊四邻展露贤惠的意味。
“先填饱肚子吧。”她说。
四喜踌躇着,本想客套几句,但肚子里早已饥肠轰鸣,胳膊不听使唤地伸过去,抖抖索索端住碗,眼睛直勾勾望着碗中的汤面,更不搭言,唏唏哗哗大口扒拉起来。吃完后,顿时红光满面,整个人有了精神,抹了一把油滋滋的嘴,连连夸赞:真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么好吃的面!
大家一听,哄然一笑。都去忙吧,让他好好休息。王二彪媳妇说,谁去顺便把杨大夫请一下。杨大夫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土郎中,村里人有个大病小灾都要找他。虽不是科班出身,却对一切疑难杂症都成竹在胸,能开各种稀奇古怪的土方子,治好就好,治不好自行去县医院,也无人骂他庸医。有人应承了一句。众人渐渐散去,一路上对王二彪媳妇翘起大拇指。
王二彪受了妻兄一伙的恫吓,也看到了四邻对新媳妇的认可,只好冰释前嫌。此时,他将媳妇悄然拉到外面,小声说道,这么一个大活人,还是外地的,身份不明,咱虽然不能见死不救,但也不能一直养在咱家吧,不沾亲不带故的。
他媳妇也为难,没有主意,便问,那咋办呢?先让杨大夫看一下吧,治好治不好,想办法打发了吧。
一炷香的工夫,杨大夫提着药箱晃悠悠来到二彪门前。二彪两口子领他走进柴房。他捋起四喜裤腿,左右上下端详了半天,这儿摸一下,那儿捏一下,四喜疼得嘴里嘶嘶直喘。杨大夫让二彪媳妇端来一盆水和干净的布,先擦净四喜腿脚上的泥污,在断裂处擦上碘伏,消了毒,敷了些粘乎乎的膏药,用纱布缠住。
“伤得不轻,骨头断了,得去医院打石膏,钉钢板。”杨大夫说道。
“不去医院会死人吗?”
“那倒不会。”
“不会就好。那就不去医院了。你的医药费咋算呢?”四喜苦笑着说。
“算了吧,你都这样了,我权当行善了。”杨大夫摇摇头,叹息一声,拎着药箱又晃悠悠地走了。
王二彪夫妇无法,只好让四喜继续在柴房待着,赶也不好赶,更不愿平白花钱送他去医院。起初几天二彪媳妇还端一碗剩饭给四喜吃,后来变成一块干馍,再后来竟视而不见,一家人出出进进,只顾忙自家的事务。
二彪家的柴房临着村中的大路。每天都有好事的村民经过,站在柴房门口踮着脚,探头缩脑,盯着四喜瞅一眼,然后摇摇头,叹息一回,也不说话,走开了。有些路过的村民,会偷偷在柴房门口放两个馒头,有时放一碗水,有时也会给他端一碗热饭或是剩饭。他们轮流放吃的,很有默契似的。可有时候,遇到坏天气,整天都不见有谁施舍半粒米,只能眼睁睁挨一天的饿。
就这样捱了半个月,双腿的疼痛已然缓解了许多。只要不动弹不磕碰,竟有时感觉不到疼。四喜回乡心切,日益焦躁。终于,他瞅准一个晴朗日子,谁也没有惊动,悄无声息地爬出了王二彪家的柴房,来到村口大路上。
仲夏时节,天气溽热,草木繁盛。村路旁长着大片大片墨绿的麦子和棉花。麦子齐腰高,颗粒饱满,麦芒半黄,再有十来天就可以收割了。棉花叶阔秆直,骨朵硕大,长势欢实。有这两样东西,再不愁吃穿了,要是老家通渭有这样的庄稼,五八年也不会那样了。他不由得想。正当他茫然抬头张望时,一辆兰驼王叭嗒嗒轰响着,冒着黑烟,从村子那头一路颠过来。
司机约莫四十多岁,戴顶橘黄的草帽,上身随着车身一颠一颠地起伏。他望了一眼趴在路边草丛里的四喜,四喜也用哀凄的眼神与他对视了一眼。兰驼王在前面停下。
“要不要搭车?”司机回转身问道。
“好啊,要。”
“上来吧。”
四喜在对方愕然地注视下,一点点爬到车头前。他忍着疼,侧过身,攀住把手,浑身一使力,抬起右膝盖,跪上踏板,身子往上一缩,又抬起左膝盖,调正身子,两手使劲抓住两边的扶手,屁股往后面垫子上一滑,便坐在了车头的副驾座位上。座位的人造革包皮已破烂不堪,上面放个缝制的布垫子,脏兮兮的,全是土和油渍,屁股一坐,挤出一团尘土。
“谢谢老哥。”四喜感激地说。
“坐好啊。去哪里啊?”司机问询着,便又踩着油门,继续往前开。
“车站吧。”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去远处?”
“回家。”
“家是哪儿的啊?”
“甘肃定西。”
“这么远,咋跑这里来了?”
“本来想出来闯闯,谁知出了事。”
“唉,这世道,你还这么年轻。你这样咋回呢,也没个人护送?”
“家里就我一个,找谁呢?慢慢往家爬吧,总有到的一天。”
司机被四喜的强大决心触动了,特意瞅了他一眼,眼神中一半讶异,一半佩服。树影婆娑,夏风习习。两人在兰驼王哒哒哒的轰鸣声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来时坐的啥?”
“火车。”
“那就再坐火车回去。”
四喜默默点头。
他其实早已想不起来在哪下的火车,沿路经过哪些站。他来时,跟十几个半生不熟的老乡被招工的老黄聚拢到一起,先坐班车来到陇西,再从陇西坐火车,一路昏天黑地晃荡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晌午,才下了车。紧接着又坐了两个小时的班车,然后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半小时的土路,才来到了打工的砖窑。
“我没记住路,忘了怎样原路返回。”四喜发愁地说。
“你最好定个路线图。比如说,从蒲县汽车站坐班车,到临汾市。在临汾市火车站坐火车,直接到陇西,到了陇西,你自然就能回家了。”
“老哥可算给我指了条明路。我正糊涂着呢!”
“这事对普通人简单,可像你这样,怕难得很呢!”
“再难也得回去。”
兰驼王一路颠簸,四喜随车身震颤着,压得下身又酥又麻。他一想到自己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虽然目前只迈出了一小步,也不禁长吁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心里暗暗喜悦。
在兰驼王的吧哒吧哒声里,四喜脑海里翻转着各种画面。定西的秃山荒沟,老家陈旧龟裂的屋宇,黑砖窑里脏臭的工棚,他挨打时老乡们麻木围观、胆战心惊的表情,最后将画面定格在凶神恶煞般的杨工头身上。
他时而怕,时而恨,时而又羡慕不已。怕的是杨工头的凶残暴虐,恨的是没有给他一分工钱,还打折了他的腿,羡慕的是那工头每天有酒喝有肉吃,晚上还有女人,而他一无所有。他曾无意中撞见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人给他送来酒肉,两人在工棚旁的办公室里待了一下午,门紧闭着,窗帘拉得很严实。
道路两旁的田野、树木和房屋,慢吞吞向后倒去。阳光打在他面门上,晃得他眼花。温热的风迎面吹拂。四喜挪了一下压麻的下肢,被兰驼王轻轻颠着,觉得浑身舒坦,像有无数只小手轻轻挠着他,催眠似的,舒服极了。人一旦舒坦下来,就不禁浮想联翩,头脑昏沉,沉浸在一种满足、舒畅而又懒洋洋的迷蒙境界里。
他神思一恍惚,摇身一变,竟当了工头,管着一个偌大的厂院,手底下几十个像他一样当苦力的小工,想骂谁就骂谁。何止骂,要是气极了,还要踢他们两脚解解气。也让他们顿顿吃开水煮包菜,白水煮面片,自己嘛,肯定顿顿要吃红烧肉白米饭。也让他们睡又脏又臭还漏雨的破工棚,他自己嘛,肯定要睡在滚烫的热炕上,据说还有一种叫席梦思的床,柔软又有弹性——身边还躺着一个肤白貌美的婆娘。
四喜眯缝着眼,陶醉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沉浸在工头的角色里,品咂着,呲着嘴笑了,一种虚幻的幸福的涟漪在脸上荡漾开来。如果面前有一面镜子,他会发现自己笑得多么古怪,多么猥琐。司机诧异地瞅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笑得如此甜蜜而诡异。
一路颠簸后,兰驼王径直将四喜载到蒲县县城汽车站,技术娴熟地停靠在马路边。中午的太阳火辣辣悬在天上,热得能将头皮烤出一层油。车站前的水泥空地上停满了出租车,盘桓在周围的旅客拎着大包小包,司机们大都躺在车里和屋檐下乘凉。车窗洞开,露出一颗颗神情倦怠、蔫不拉叽的脑袋。地上散布着花花绿绿的雪糕袋和饮料瓶。数辆手推车停在路边,里面是蒲县最负盛名的小吃:山西灌肠。贩卖烟叶的人戴着草帽,蹲在车站旁的墙根的荫凉里,尼龙袋里金黄色的烟叶堆成小山。买雪糕的女人站在遮阳伞下,守着雪白的冰柜,望着嘈杂的街道,盼着买主。有几个戴草帽的女人怀里抱着笸箩,里面装满了麻子、瓜子、口香糖和火腿肠,逢人就兜售。一列班车停在站前马路边上,里面坐了不少人,唯独不见司机。瓜子皮不时从车窗里飞出来,有时随着一阵干咳,还会飞出一团鹅黄的浓痰。
每隔半小时,便有客车从出站口缓缓驶出,离站的瞬间蓦地摁响了喇叭,喝道似的嘶鸣一声,警告路人注意避让,同时也是吸引乘客。客车缓慢向前蠕动,车门开着,售票员站在车门踏板上,头伸到外面,朝着街道喊叫着,临汾嘞,走临汾嘞,要走的快上车。每当这时候,等候在路边的人会招手上车,补满剩余的座位。这比在站里买票要便宜几块钱。
此时,坐在车里的乘客,抬起沉甸甸的困倦的脑袋,乜斜着眼,无比聊赖地打量车窗外的街道。他们望见一个双腿瘫痪的人,正从一辆兰驼王的副驾座位上,艰难地一点一点滑蹭下来。
四喜瘦骨嶙峋,斑蝥似的轻飘飘降落到地上。他回头想给司机道谢时,兰驼王已经冒着黑烟绝尘而去。四喜爬上马路牙子,来到车站前晒得滚烫的水泥空地上。
四喜迷惘地望着车站,迟疑着要不要径直爬进去。整个车站的外形有些呆板,方方正正的四层建筑,有点像苏联援建时期的老建筑,墙体呈灰黄色,像是披着一件穿旧的严重褪色的军大衣。前厅的门廊从楼前高高地突出来,立着四根腰粗的柱子,烈日下挺起灰蒙蒙的苍老的额头。斑斑驳驳的水泥台阶从门洞里延伸出来,呈扇形铺到路面上,如同一张巨大的饥饿的嘴巴。
外面日头太毒,四喜手脚贴着地面,烫得火辣辣生疼。四喜一刻也待不住,只好往车站门廊爬去,那里有令人向往的阴凉。他跟在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前爬。周围的乘客和摊贩直起脖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喜的身体像一只漏了底的独木舟,双手恰似两根短小的船桨,船桨奋力地拍打在坚硬如铁的水泥地面上,那破舟却慢慢吞吞,蜗行牛步地移动着。水泥地面真烫呀!
那列停在路边的班车上,一个乘客隔着车窗,无意中看到了这一幕,聒噪了一声,惊动了车里的众人。登时,满车的人齐刷刷趴在车窗前往外瞧。四喜似乎感应到了身后众人的注视,本能地转过头,恰好与车里众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两股对视的目光藏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在阳光下瞬间碎成了泡沫,蒸发了。
四喜有些自惭地背过身,继续往前爬,如芒在背。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幕往事。某年春天,他在自家山地种洋芋,突然从地埂子边的荒草里冲出一只狐狸。那是一只红色皮毛的狐狸,阳光下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好看极了。它后腿受了伤,像是被猎枪的铁砂击中了,没跑多远便卧倒不起。四喜脱下外套,两手崩成一张网,逮住了这只红狐,一时轰动了全庄。大家都跑来围着看,一个个啧啧称奇,稀罕得了不得。而此时的四喜,只觉自己就像那只被逮住的红狐,那满车的人就像那时候看热闹的乡邻,一个个眼瞪得如铜铃,看他的稀奇。只不过,他是只又丑又脏的畸形狐狸罢了,远远赶不上那只火焰一样漂亮的红狐。
四喜将它小心翼翼养在空置的鸡圈里,悉心照看,几天后它痊愈了。在一个傍晚,它从鸡圈下面刨出一个洞,跑了出来,在四喜错愕的目光里,纵身飞出了院子的大墙。是的,它像一团火焰似的飘然飞走了……
四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忍着地面烤炉般的烫热,好不容易爬上了车站台阶,钻进怡人的阴凉里,靠在门廊粗壮的水泥柱子上歇乏。他仰着头,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四喜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将车站前的开阔空地和街道一览无余。有好奇的摊贩和坐在车里的司机、乘客冷眼盯着他看。看就看吧,事已至此,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异样的目光。谁人不被看,谁又不看人呢?他醒悟地想,人来到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似乎就天然存在着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想通了也就听之任之,不以为然了。
售票处设在车站大厅里面。乘车下车的人拎着各样行李,从大厅门口进进出出。还有送行的人,他们的目光一遍遍在四喜身上扫来扫去,像在观摩一只被削剪得怪模怪样的盆景。
多年以后,四喜受够了艾滋病的折磨。在弥留之际,依然会想起此刻在蒲县汽车站被来来往往的人观赏的这个炎热的下午。整个世界被日头晒得昏昏欲睡。
四喜歇了一会儿,就爬进了大厅门,向售票处一点点移动。瓷砖地板光滑亮丽,人影可鉴,依稀照出他枯瘦的病恹恹的面容。地板着实太滑,他双手稍一使劲,便哧溜一声向后滑脱。上半截身子随即失去支撑,重重摔在地上,脸贴在冰浸浸的地板上,鼻孔里喷出浊重的粗气,将地上一层薄薄的尘埃吹出一个洞。坚硬的地板硌得他的骨头生疼,也压迫着他的胸腔。一瞬间,他觉得异常憋闷,喘不过气来,喉头发出难受的呼呼哧哧的痰音,嘴巴斜斜咧开,鼻翼剧烈地翕动,鼻孔里因呼吸不畅而发出吃力的哞哞声。他双手一搊,慢慢坐起,停下喘口气,无奈地望着光洁照人的地板。
偌大的售票大厅里稀稀落落逗留着几个旅客,空荡荡的。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横躺在蓝色塑料椅上,头枕着一捆行李——一疙瘩揉得狼里狼犺、鼓鼓囊囊的尼龙编织袋。那人脱下沾满尘土的球鞋,亮出两片黑黝黝的筋骨峥崚的脚。一个梳着凌乱的马尾辫的年轻女人,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双手神经质地紧紧抓着一只橘黄色皮包,似乎怕被人抢了去。她睁着一双失神而忧伤的眼睛,痴痴望着前方和她脸色一样苍白的墙壁,眼圈透着绯红,像是刚刚哭过。一位疲惫的母亲搂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歪倚在椅子上,盹着了,沉浸在浅浅的睡梦里。孩子留着一个很难看的头,俗称狗屎碟儿。他似乎精力很旺盛,毫无睡意,被母亲的手牢牢箍在座位上,两只眼睛骨碌碌不住打量着周围。四喜爬进了大厅,似乎吓了那小孩一跳,随即呜呜哭了起来。母亲被他吵醒,气恼极了,狠狠朝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孩子怕疼,很快止住了哭声,小圆脑袋深深钻进母亲怀里。
四喜艰难地爬到了售票窗口下面。他将头仰到极限,脸几乎与地面平行了,望着一人高的空荡荡的柜台,露出为难的神色,茫然四顾,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这时,一个人走过来,绕开四喜,交钱拿票。临走时,瞥了一眼脚下的四喜,随即用力敲了敲柜台上的窗玻璃,又朝下面指了指,示意下面有人。隔窗而坐的女售票员一时没反应过来,懵了片刻,方才明白过来,慢吞吞站起,推开侧面一扇小门,走出来。
四喜望着这个身穿深蓝制服、模样标致的售票员朝他走过来,讪然一笑。
“你是要买票哇?”
“啊嗯。”四喜使劲点头。
“去哪的?”
“临汾”。
“十块钱。”
四喜掏出一堆块块钱,数一元往地上放一元,细数了十元,叠到一起,抖抖索索递到售票员手里。对方略一瞅数目,返回售票室,撕下一张车票,出来递给四喜。四喜双手捧着,细瞧了半天,宝贝似的攥在手心。
后边上车。售票员朝后面的停车场指了指。四喜转头看时,隔着一道门,七八辆红红绿绿的班车停在那里,像一匹匹拴在厩槽边的骏马,已有乘客陆陆续续上车。
四喜慢吞吞穿过那道门,望着停在眼前的一辆辆庞然大物,仰起头一辆辆对着车牌和前玻璃上的目的地,终于找见了他要乘坐的那辆。那个售票员不放心地站在柜台前望着他,直到有人过来买票,她才走回售票室。
班车司机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穿着黑背心,光秃秃的圆脑袋,刚剃的头皮泛着瓦青色的光,赤着两只黄铜色的壮硕膀子,肥大的肚腹在方向盘底下高高地腆起,盖住了臃肿的大腿,浑身露出的肥肉像要渗出油来。车门口站着一个女助手兼收票员,约莫三十出头,扎个马尾,面容清秀,说话谦和。她殷勤招呼上车的旅客,安放大小行李,清点人头和票数,忙上忙下,打点着一切,额际渗出的汗珠将下垂的头发抿成一绺一绺的,粘在额头上。四喜朝收票员亮了一下手里的车票。收票员一见到四喜,先是一惊,不由得轻轻哎哟了一声,蓦地红了眼圈,露出悲怆的表情。
车门的踏板很高,四喜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撑在踏板上,吃力地将身子往上牵引,但并未成功。那售票员看在眼里,不等四喜唤及,便在四喜背上用劲一搊,将他轻松扶上了车。四喜回过头,朝她咧嘴笑着,连连称谢,随后爬上就近的座位坐定。
司机见一个浑身肮脏的瘫子上了自家的车,斜着眼睛瞪了半晌,眼神里露出一丝嫌恶。不一会,见收票员上了车,将一瓶矿泉水递到四喜面前,四喜羞赧地笑笑,连连摆手说不要,她二话不说硬塞到四喜手里。司机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既然买了票,就应一视同仁。四喜接过水,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心头一阵热。
发车时间到了,外面溜达的乘客们纷纷上车,一见四喜,都自觉地掩鼻避开,坐得远远的。大家见有四喜在车上,心里便都很不受用。收票员感觉到了大家隐隐的不满,只是一味地面如平湖,报以微笑罢了。
班车启动,车底发动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整个车身以极高频率震动着,慢悠悠出了站。在街上略一盘桓,顺上来两个人,便很快驶上了省道。公路平坦如砥,依着山势向西蜿蜒行驶。车在中途停了一次,有乘客半路下车,众人趁机纷纷下车解手。车停在低缓的山坡上,周围一片孤寂的荒野,草木甚是葳蕤。四喜透过车窗,瞧见男乘客们在路边不约而同地站成一排,解开皮带,双手捉着那活儿,俨然一个立起的纺线锤,清凌凌的尿水从路边高高的护坡上飞流直下,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雄风浩荡的曲线。四喜看了,羡慕不已,心想当年他也是这样的英姿飒爽。他这样看时,膀胱早已被一泡大尿憋得胀如皮球。善良的收票员一直留心他,早就看出了他的窘迫。
她走到四喜身旁,语气温和地说道:“大哥,要不要下去方便?”
四喜红着脸,苦笑一下,低声说嗯。
收票员有些拘谨地望了一眼司机,使个眼色,司机会意,很不情愿地蹙着眉,铁青着一张圆盘脸,嘴里嘟嘟囔囔的,慢吞吞挪动臃肿的身子,搀扶四喜下了车。不知怎的,四喜总觉得眼前这个膀大腰圆的司机有些怕那个收票员,好像他有什么小辫子抓在她手里。
四喜像个刚放生的小动物一样,怯生生爬到路边一个小斜坡上。阳光灿烂,山风吹拂,浑身酥痒,很是受活。四喜竭力跪直,岔开双腿,掏出那活儿,顺着斜坡将憋了一路的偌大一泡尿倾泻出去,鹅黄的尿水顺着坡洼地无声无息流去。等他拾掇妥当,又折回到车前。售票员一见,忙又唤及司机。他又一次不情不愿地走过来,仍旧铁青着脸,将四喜连抱带扶弄上车,在座位上安顿好。等到乘客悉数上车归座,汽车再次发动,穿过连绵起伏的吕梁山脉,迤迤逦逦,一路向西。
约莫过了三小时,恰是黄昏时分,班车驶进了临汾市。市里的气象与村镇荒郊截然迥异,真个繁华热闹,车水马龙,人烟辐辏,熙来攘往,还有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各县的车流人流从四面汇集到一起,把四街八衢挤得水泄不通。四喜乘坐的班车与各色车辆保持着紧凑的距离,在车流中小心翼翼穿行,终于挨挨挤挤、走走停停地踅进了汽车站。
等乘客全都走完了,收票员才得了空闲,打问四喜家在何处。四喜如实告诉。司机和收票员一听远在西北甘肃,不禁吐了吐舌头,没想到千里迢迢。司机扶四喜下了车,将他安顿在车站旁边一个干净的墙角。收票员见他孤身一人,又瘫得寸步难行,心里十分怜恤,嘱咐他原地等着,别随意走动,转头便买来一袋油炸馓子,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
四喜红着眼眶,频频点头致谢,身子几乎俯在了尘埃里。售票员忙将他扶起,再三嘱咐说,不要乱跑,等我们吃饭回来,带你去火车站坐火车。
车站周围开着许多饭馆,几乎清一色挂着牛肉丸子面的招牌。不远处锣鼓声震天。原来是一家超市开张,请来当地有名的晋南威风锣鼓班子演出。花花绿绿的彩旗耷拉着,四只硕大浑圆的氢气球高悬着,下面拖着长长的开业大吉的条幅,随风摆动。鼓声如雷,钹音清脆,锣鸣镗镗。锣、鼓、铙、镲四种乐器奏出粗犷豪放、威武雄壮的鼓乐,听得人精神抖擞,连空气都震颤起来。
司机和收票员走进车站对面一家牛肉丸子面馆。四喜听了女收票员的吩咐,乖乖坐在墙角的水泥台阶上,津津有味地吃油炸馓子,吃一口馓子,喝一口矿泉水,听一声威风锣鼓,吃得满嘴流油,咂咂有声。斜对面有一处颇为素雅整洁的屋子,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四喜饶有兴趣地望去,却是一间公厕。他暗暗纳罕道,这屙屎屙尿的地方,竟比大户人家的屋子还洋气。他在墙角里等得焦躁,心里一个劲巴望着那个售票员快点出现,带他去火车站,搭乘去往陇西的火车。可左等右等,总不见人。
原来中午饭馆人多,司机和收票员等了半天才上面。
“干嘛对一个瘫子那么好?素不相识的。”司机问。
“你说呢?都三个月了,不得给孩子多积福积德啊!”收票员说着,轻轻抚着腹部。
司机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忙说:“原本就该这样,就该这样。”原来两人是刚结婚的夫妻。
吃罢饭,小两口在折回车站的路上,盘算着当天跑车的收入。收票员背着丈夫偷偷藏了二十块钱,准备送四喜当盘缠。她想着,萍水相逢,自己能帮的,也只有这些,只要将他送上火车,应该就稳妥了吧。老天有眼,以后自己的孩子有难,也会遇到好心人的。
当小两口回到车站时,却再也不见四喜的人影。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瘫子,一顿便饭的工夫能跑到哪儿去呢?他俩把车站周围都寻摸了个遍,人头攒动,市声喧阗,偏寻不见四喜。车站附近人员复杂,流动极快,逢人一问,都莫名其妙地摇头。
收票员疲惫地望了一眼如潮的人流,无奈地叹了口气。丈夫见她对一个素昧平生的瘫子如此看顾,虽是积阴骘,但也太过热心肠了,心里不太受用,这下见四喜无故走失,总算摆脱了累赘,心里反倒窃喜,松了口气,便安慰她说,肯定是等不住咱们,自行去了火车站,放心吧,毕竟是个大活人。
收票员沮丧地嘟囔道,估摸也是,但愿他能顺利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