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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发生在双槐村的故事,从孙氏口中讲出,伴随着明亮的月光洒下来,伴随着凉爽的夜风送过来,飘进应秋珍的耳内。一种凝重的感觉,洒在山坡上,铺在房顶上,盖在田野里,也印进应秋珍的心坎中。

双槐村有一个庞吴德。他老子天下第一,谁都不放在眼里。他要成为村里的头面人物,霸田占产,侮人妻女,站在所有人的肩膀上,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只要在村头吐口唾沫,村南村北都下暴雨;只要在村中跺跺脚,村东村西都闹地震。没料到的是,庞吴德去县城嫖窑子,完事了不给钱,偏偏把姑娘打死了。老鸨一纸诉状,把他告到法庭上。

丈夫被抓进县城蹲大牢,妻子徐氏急得抓耳挠腮,热锅里蚂蚁似的。她四处拉关系,托人情,找门路,连八竿子也够不着的远房亲戚都找到了,也没能把丈夫救出来。后来,通过不知道表了多少表的表亲戚,给县警察局长送了礼品送钞票,又跟警察局长睡了三个晚上,千求情,万祷告,才免去丈夫坐牢受刑的厄运,但须拿出三百块现大洋,才能放庞吴德回家。

被贫困统治了多少年的淮源县,别说是山里财主了,就是县城里做大买卖的生意人,一时半会儿,能拿出三百块现大洋,比上天摘星星还要困难。徐氏踮着小脚,东山凹里跑,西山腰里奔,凡是能借得出钱的亲故都找遍了,才借来百十块现大洋。救夫心切的徐氏,苦苦思索了一夜。待到公鸡打鸣的时候,才咬咬牙,下决心卖地卖庄园,救丈夫出狱。

庞家祖宗好几代,传给庞吴德的几百亩水旱田地,有的是拿银两买来的,有的是拿孬地换来的,还有一些是强夺硬占霸来的。轮到庞吴德这一辈儿,几代人的阴德积下一个不争气的儿孙,吃喝嫖赌抽,学得样样俱全,却没学会勤俭治家的本领。没几年工夫,那些水旱田地,被他吃进嘴里喝进肚里二百多亩,赌博输掉了三百多亩,换白粉卖掉了三百多亩,眼下能够变卖的,也只有一百来亩田地和前后两进大院的庞家老宅了。

双槐村是方圆二十多里内唯一的大村子。能够出得起钱购得起地买得起房的,只有常运乾和肖明凡两家。

徐氏央肖明凡的远房哥哥肖明忠作保人,先后到常运乾和肖明凡家里说合。

常运乾不愿乘人之危,把庞家的房产地产买到手。如果真的要买,也要等庞吴德出了大牢回村后,再和他商量。常运乾认为,没得到庞吴德的认可,单凭徐氏那两片子嘴,红口白牙,不知道顶用不顶用。庞吴德是个翻脸不认人的癞皮狗,万一买下他家的田产宅第,他回村后一口咬定不认账,死赖活赖地纠缠。到时候,拾个元宝变成砖,挖根人参变成草,还会招来数不清的麻烦事。面对肖明忠本来就不太巧的舌头,常运乾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常运乾并不是不想买庞家的田产房宅。地是农民的命,宅是农民的根,房是农民的巢。常运乾对庞家肥沃的水旱田地,巍峨庄严的高门大院,也很眼馋。他有自己的主意,送大儿子常思根到黄岩岗塾师那里读书。将来,常思根考不上状元,也会中个举人,不能招为驸马,也能跻身翰林。到时候,常运乾家里有钱有势有地位,庞吴德就是双手奉送田地房产,他还得论论方,说说圆呢。再说了,庞吴德犯的可不是一般的错,不杀头也得坐一辈子牢。庞吴德人头落地,庞家就没有支撑门面的男人。大厦缺少顶梁柱,一下子就会坍塌。庞家的厄运到了,就是再便宜,那地产宅院,庞家还得卖。到时候,给庞家个仨核桃俩枣,那房产地产就归不到别人手里。

肖明凡可就不同了。他的祖祖辈辈,都是坐着饥饿的大车,饥肠辘辘地辗过来的。父亲肖成勋,省吃俭用,开荒造田,零敲碎打地购置田产,才顾住一家人不饿肚子了。父辈的贫穷和省吃俭用,深深地影响着肖明凡。他知道土地对庄户人家的重要。他深知积土成山、坐吃山空的道理。家有万贯,不如日进分文。他来往于荒山野岭,一分一厘地开垦荒地,将省下来的钱粮积攒起来,一有机会就购置田产,扩充家业。

徐氏要卖田鬻宅救丈夫。久渴的肖明凡发现了清泉,他要把庞家的田地房产买过来,即使买不断,也要以最大的努力,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肖明凡有自己的打算。地是庄稼人的胆,房是庄稼人的脸。只要有了土地房宅,家大业大,他可以养许多骡马,可以雇许多长工,可以有许多佃户,可以招摇过市,显姓扬名。人撵有钱的财主,狗咬㧟篮的乞丐。只要把庞家的土地房宅买到手,村里人就会对他敬慕三分。再养几个胳膊粗脑袋直的家院,就是庞吴德回到村里,拿他这个腰粗腿壮的财主也没有办法。

十冬腊月,凛冽的寒风撕扯着干枯的树枝,拖着长长的哨音,在阴惨惨的浓云下哭嚎。

已经当上保长的肖明凡,和肖明忠围着炉火面对面坐着,一袋接着一袋抽旱烟。整个屋子,被乳白色的烟雾笼罩着。

“要说也真是的,乡下的姑娘,没根子没靠山的,玩儿几个也就够了。偏偏跑到城里惹是生非。这下可好,闹出了人命,谁能包揽得住?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弄不好小命还得赔进去。”肖明凡也很同情地说。

“不管他庞大财主心里是咋想的,反正出事了,得用钱赎回来。老虎凳是吃荤不吃素的家伙。咱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论咋说,也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小命丢到监狱里。他家里的东跑西颠,能跑的都跑到了,能借的都借过了。庞家也是被逼进死胡同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只有卖房子卖地这条路了。出头露面,也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的事。我盘算来盘算去,别看咱村这么大,日子过得殷实,能买得起房子买得起地的,只有恁一家。那婆娘急着用钱,只要你开个价,别让那婆娘太吃亏了就行。”肖明忠一边抽着烟,一边不紧不慢地说。

“唉,说实话,庞吴德那种德行,我也不想招惹他。为了他老婆救人的一片心,旁的忙我帮不上,也只有这么做了。不过,你也知道,俺家这么一点儿家底,也是勒紧裤腰带,一口一口省下来的。就是把所有积蓄拿出来,也救不了他家多少急。他家要是真急着用钱,也不能青石狮子大开口,云天雾地要价钱。我买他家哪些东西,买他多少,出啥价钱,都由我说了算。不然的话,我就不买了。俺家进喜那么小,也不急着给他娶媳妇盖房子。”

肖明忠当晚就去和徐氏商量。徐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急得乱了方寸,没了主意,当即就答应了。要肖明忠再从中说合说合,只要能救庞吴德回来,不要让她一个妇道人家太吃亏了就行。

肖明忠看着徐氏,笑了笑说:“在咱双槐村,我虽然不姓庞,却和吴德是乡邻。要是让你吃亏,我就不管这闲事了。明凡老弟出的价钱低了,我这个当保人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答应。”

就这样,肖明凡不但买下了庞吴德家一百多亩水旱田地,还买下了庞家两进深的高门大院。从此,肖明凡就成了双槐村首屈一指的殷实富户。

徐氏通过各种门路,终于把丈夫从大牢里救出来了。

一提起庞吴德,徐氏又是气又是怜。她气丈夫富里生富里长,养成了一身贱毛病。爱吃香的,爱喝辣的,爱赌大的,爱嫖小的。徐氏天天对镜梳妆,认真审视自己,自认为比起村里的姑娘媳妇来,也算是鲜花一朵,明月一轮。可是庞吴德整天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也不顾头青脸肿,不到山中寻花,就到塘边问柳。一年中就有十个月,白天泡在赌场里,将大把大把的钱钞,变成捞不回来的赌资,送进不属于自己的腰包;晚上泡进风月场,把旺盛的精力,变成一股损毁身心的淫水,流到了不该输入的地方。原本一身健壮的肉体,淘成了一具空壳。她怜丈夫不为别的,只因那是她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砖头搂着睡,嫁根扁担扛着走。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和庞吴德在一个屋檐下熬时光,在一个锅里捞稀稠,活着和他同床共枕,死了和他同穴共墓。屁股虽臭扔不了,这个门面,还得靠这块臭肉装点,靠这根朽木支撑。

徐氏抱着不满周岁的庞书方,在山脚下一所破屋里住下来。田地宅院没有了,忙前忙后的长工四散了。平日里蝇子见血一样围着她打转的人,一个也不来探望。徐氏从穿金戴银钟鸣鼎食的富豪人家,转瞬间跌入到捉襟见肘衣食无着的穷困境地,天塌地陷一般无法应付。

庞吴德回到村里,徐氏一句话也没说,直接领他到山脚下的破房子里,就嚎天嚎地哭起来。

庞吴德想掏个山雀玩玩,耍个无赖,讨个便宜,图个痛快。谁料想捅了马蜂窝,被蜇得鼻青眼肿。经历过半年之久的牢狱生活,他消瘦不堪,身体虚弱。原本满身臃肿的肌肉,被皮鞭一下一下抽飞了;本来就有些驼背的腰身,坐了几次老虎凳,显得更躬更弯,再也挺不起来。

庞吴德没有阻止徐氏发疯般的哭嚎,也没有上前劝上一句,看看这所久已没有光顾过的破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和衣躺在床的另一头,愣愣地盯着露天的房顶出神。庞吴德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早已被他遗忘的破屋,现在还能成为他的栖身之所。

庞吴德闭上眼睛,满耳朵都是徐氏的哭嚎。灵魂,像一线游丝,飘浮在空中。倘若有一缕微风吹过来,他那根游丝就会断弦,随着风飘然而去。

“不要想不开。人回来了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地没了,可以再买;房没了,可以再盖。卖了孩子买合笼,咱不蒸馒头争口气。以前的事只当一场梦,一阵风吹走算了。把老毛病都改了,咱这个家,还会红火起来。别让乡邻看咱的笑话。起来喝点儿粥,养养身体。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呢。书方这么小,总不能没有爹吧。”

徐氏的话,是埋怨,是规劝,又是激励。一字字,一句句,都是做妻子的一片挚诚。庞吴德睁开失神的眼睛,看着徐氏,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天黑了,屋里没有点灯。写在徐氏脸上的,是愤怒,是喜悦,是怜悯,是痛苦,是忧愁,他看不清楚,只觉得有一群鬼魅来勾他的魂。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翻身,又闭上了眼睛。

徐氏端着一碗米粥,在庞吴德跟前站了一会儿,转身放在桌子上,小声嘟囔了一句,“爱吃不吃”,就在不停啼哭的庞书方身边躺下了。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东北方刮来的寒风,从破窗洞里钻进来,满屋里打旋儿。庞吴德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寒冷了。他没有睡着,也没有睁眼,得了魔怔似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傻愣愣地呆着,任凭寒冷像钢锉一样锉他的身体。不知是坐牢受刑的缘故,还是心寒意冷的原因,他把腿蜷曲起来,筛糠一样地哆嗦。

一连三天,庞吴德都没有出门,也没有一个人来看他,宽慰他,就连平日哈巴狗一样围着他团团转的家丁,也树倒猢狲散。他四肢瘫软,恍恍惚惚,茶不思,饭不想,坐又不想坐,躺又睡不着,眼也不想睁,话也不想说。

第四天的早晨,乌云压得更低了,直压得庞吴德透不过气息;朔风刮得更紧了,直刮得庞吴德暖不热身子。严寒占领了没有几件破家具的屋子,连桶里的水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庞吴德起床了。他无心吃饭,在破败的院里转了一圈。这是过去长工们藏头栖身的地方,如今成了他安身立命的住所。他看着四处漏风的破壁,到处缺砖少坯的断墙,瞅瞅墙角处堆放的破碎杂物,步履蹒跚地出去了。

丈夫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肯定想了不少事情,也可能想通了。山里的空气清,出去走走也好。透透空气,清醒清醒头脑,以后就可以成为一个改恶向善的全新的人了。徐氏看到庞吴德出去,心头恍惚有了一线希望。

庞吴德沿着山根向西走,来到乳泉峰的南半坡停下来。眼前的田地里,孱弱的麦苗在寒风中瑟瑟颤抖。这些田地,是庞家祖先留给他的。如今,不仅田地相继易主,连长出的青苗也随土地的出售而归他人了。腰缠万贯的双槐村首富,眨眼之间,落得个身无分文,成了无人问津的孤家寡人。门庭若市的旧时光景,不会再来。他想重振家业,可他从小只学会了吃喝嫖赌抽的能耐,在祖辈留下的产业上混日子,没有学到克勤克俭治家立业的本领。家中的境况,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脊背上,背也背不动,扛也扛不起。

庞吴德仰天长叹,掉进冰窟窿里一样,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奇冷。过去无拘无束的日子,花天酒地的生活,从来没有这种寒冷彻骨的感觉。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冻僵了他的肢体,冻凝了他的心血,冻裂了他的神魂,连他的思维也冻成了一团冰坨坨。

庞吴德绕过乳泉峰北边的小路,沿着落凤坡,登上峰巅的望夫崖。顺着山弯吹来的寒风,肆行无忌地撞击裸露着的岩石。凛冽的寒风,犹如响着哨音的利箭,一支支射过来,穿透了他的肌肤,刺进了他的胸膛,射中了他的心脏。

站在望夫崖上,庞吴德不敢往村里看,又不能不往村里看。坐落在小西街路北的那座两进深的大院落,是先辈留给他的。院落还是那座院落,房屋还是那些房屋,耸立着的主庭偏厦,还是过去的主庭偏厦。如今,这一切都不是他的了。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感,袭击着他的心,把他的心撞得四分五裂,好疼好疼。庞吴德仅存的一点点儿希望之火,被阵阵凛冽的寒风吹熄了。他再也没有勇气生活在人世上,让人小觑、耻笑、唾骂。

庞吴德心寒意冷,身困体乏,神情沮丧地往回走,脚下一滑,一头栽倒在山坡上。耳畔虫鸣,眼前星现,天也旋转,地也倾斜,恍恍惚惚间,小鬼来勾魂,冤魂来索命。魂魄悠悠,化作一缕青烟,随着铺天盖地的东北风,向阴曹地府里飘去。

庞吴德死了。徐氏卖了陪嫁的首饰,才买来一具薄薄的棺材,哭嚎着把他送进祖坟。

徐氏恨丈夫。如果不是他毫无节制地吃喝嫖赌抽,偌大一个家业也不能败得这样快,这样惨。刚刚还在凌霄宝殿腾云驾雾自在遨游,转瞬间就从南天门跌进十八层地狱,让阎王爷判了罪。徐氏又思念丈夫。他如果不死,一个堂堂五尺男子汉,再不治家理事,也能为她撑撑腰,壮壮胆,出出主意,想想办法。现在,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地没地,要房没房。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成了一个砍不尖,镟不圆,立不起,用不上的木楔子。

肖明凡搬进庞家大院,把过去居住的宅院,腾出来做了保公所。

搬进庞家大院的那天,肖明凡看着前后两进深的豪宅大院,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青砖蓝瓦的门楼与正房,宽敞明亮的厅堂与窗户,处处顺眼顺心。大门两旁的青石狮子,也给了他莫大安慰。他家大业大,有两头青石狮子镇宅,多么凶残的妖魔鬼怪也不敢窥视,更不敢侵袭。

这一深宅大院,大门前整整有七级台阶。高大的门楼耸立在台阶上,显得巍峨壮观。门洞里那两扇松木大门,结实耐用。门板上整整齐齐的十八排铁钉,好似严阵以待的卫士,威风凛凛地把守在门口。有这十八排铁钉把守,小偷不敢上门,强盗不敢偷袭,魔鬼也不敢挨近,凶神也不敢冒犯。

前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三间过屋,正中是贯通前后两院的穿堂。穿堂东侧,是一间卧室。穿堂西边的那间,连同穿堂一起,成了宽敞明亮的大客厅。前院的东边,有两间厢房。西边有一个大敞篷。靠大门的西边,还有一间小南屋。肖明凡暗暗地盘算,穿堂东边的那间屋子,他和妻子贺氏就住在里面。前院东边的那两间偏厢,可以喂两槽牲口。在西边那个敞篷里安上一盘石磨,再置买些面柜面箩,就能碾米磨面。大门西边的小房,让长工居住。院中栽上梧桐树。春末夏初,繁花挂满枝头,炎暑正盛,绿叶遮荫送凉。在树下铺一张竹床,仰面躺在床上,看着空中的明月,拂着夜来的山风,神仙也难以享有这样舒心适意的日子。

后院的正房,将来做肖进喜结婚的洞房。东厢房储藏粮食,摆放农具。西厢房安置锅灶,炒菜做饭。院中栽上一棵石榴树,春天嫩枝吐新芽,夏天红花挂枝头,秋天绿荫滤阳光,冬天细枝迎雪霜,眼中看着也乐,心里想着也美。

肖明凡踌躇满志,前院里走走,后院里看看。得意之情从胸中升起,有说不出的飘飘然。他想象着,麦收秋收之后,佃户们交租子的场面,是何等的热闹,何等的壮观,他又是何等的兴奋,何等的志得意满。

肖明凡目的已达,心满意足。三十六岁的新春佳节,就是在买来的豪宅里度过的。他特地跑到二十里外的黄岩岗,请教书的黄老先生,写了几副春联。大门口挂上红灯笼,希望一年四季,都像过春节一样红红火火。他和贺氏,围着火炉,蒸新春的年糕,煮新年的饺子,谈来年的打算。天刚五鼓,肖明凡就把长长的一挂鞭炮悬在大门口,爆出了远近村子里第一声迎春的脆响。

迎春的欢乐还未降温,肖明凡的忧愁就升温了。他拥有村子里最多的土地,最豪华的宅院。土地易手之前的佃户,好几个都来退佃。原先和他亲密相处的村里人,却不愿和他来往。过去,人们在大街上见了他,大老远就打招呼,如今却远远地躲着他。过去,他居住的平常小院里,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如今却萧条冷落,门可罗雀。他想雇人犁犁山地,育育稻苗。凡是能找到的人,不是说家里忙,抽不出空,就是说不凑巧,已经答应别人了。他想雇人喂喂牲口,管管家务。凡是能找到的人,不是说事情多,没有工夫,就是说对不起,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不管是直接推托的,还是婉言辞谢的,一两句应酬的话说过后,就再也不理他的茬儿。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时光不饶人,季节不等人。自家原有的土地加上买来的,肖明凡使出全身的解数,也犁不了几亩。找不到雇工,肖明凡急得眼里冒火,喉头冒烟。播种的季节一过,地就撂荒了,买了等于没买。

肖明凡闹不懂,猜不透,思来想去,在日常的交往中,他没有做过伤害街坊乡邻的事。几个通宵的失眠,他似乎明白了,做人不应当财重人轻。他把财物看得太重,人们才将他疏远了。

气温渐渐地升高了。肖明凡的身上还感觉不到暖意。别的人家到山坡上犁地了,自家的地还没有起墒。肖明凡心急火燎,坐立不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太阳一升起,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一瞬间就飞到西山脚下,好似在空中就没有停留过。他恨不得用一根粗大的绳索,把太阳牢牢拴住,让它永远吊在东山顶的树上。

肖明凡愁肠满腹,心烦意乱。大门口那只大黑狗汪汪汪的狂吠声,听得他更加烦躁。他怒冲冲地走到大门口,狠狠地踢了大黑狗一脚。大黑狗用疑惧的目光看了主人一眼,狺狺地叫着躲到墙角里去了。肖明凡打开大门,看到正要转身往回走的李盼富一家。如黑夜里行路见到灯光,肖明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许多。

李盼富一家,穿着破烂不堪的棉衣,一根扁担,两只箩筐,前边挑着一个皮包骨头的小孩子,后边挑着一些破褥子烂被子。李盼富的后边,跟着妻子田氏。她形销骨立,面黄肌瘦,胳膊上挎着一个空空的竹篮。

肖明凡的突然出现,李盼富吓了一跳。他们夫妻两口,在逃荒的路上,经历了难以忍受的严霜酷雪,一看到高门大户,就战战兢兢不敢靠近。他们实在害怕从大门里边蹿出来的恶狗,传出来的辱骂。

“这位先生,先别急着走,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李盼富停住脚,左看看,右瞅瞅,不相信这声音是冲着他来的。街左街右,街前街后,除了自己一家,没有其他人了。一路上逃荒要饭,除了听人家叫他“要饭的”之外,从没有人叫过他“先生”。

李盼富怀疑是耳朵听岔了,但声音分明是从高台阶上发出的。李盼富局促不安地看着高台阶上的肖明凡,不知道是福是祸,走也不恰当,站也不合适。他索性放下担子,壮壮胆,向肖明凡深深施了一礼,小心翼翼地说:“老爷,你发发慈悲,可怜可怜俺这落难人,放俺过去吧!”

肖明凡从高台阶上走下来,把李盼富一家认真打量了一番,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说:“先生,别害怕,我不是恶人。想跟你商量一下,你愿不愿意帮我干几天活儿?要是愿意,就留下来,一天管三顿饭,工钱另外算。”

“老爷,别拿俺叫花子开涮了。俺一没家,二没门,风里雨里靠讨要过日子。打死我,也不敢让您叫我先生。”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李盼富强硬着头皮,不无顾虑地说。

“先生,我看你是个厚道人。只要不惜力气,帮我一春忙,我不会亏待你。”肖明凡穿着一身崭新的夹衣夹裤,说话时态度很严肃,也很谦和。

李盼富看着肖明凡,显出一脸迷茫,说:“我一个穷要饭的,能帮老爷干点儿啥!只能干点儿粗活儿。犁犁地,撒撒种,收收麦,打打场,铡铡草,喂喂牲口。只要有碗饭吃,工钱不工钱的,我不敢想。”

“那好,我需要的,就是让你犁犁地,撒撒种,收收麦,打打场,铡铡草,喂喂牲口。你愿意的话,咱就一言为定。从今天起,恁就在这儿住下,一天三顿饭,俺吃啥,恁也吃啥。干活儿时心要细,手脚要勤快。”

李盼富领着妻子,离开热乡故土,整整一个冬天,四处奔波,到处流浪,吃尽了百家饭,受尽了千般苦。现在,竟有人要留他干活儿,一天三顿饭有了着落。面对这样一个财主,李盼富还是疑虑重重。

“老爷,你是个救命菩萨,能给俺一家大小端碗饭,就是俺一家的恩人了。哪里还敢住到恁家,给恁添麻烦呢!”

肖明凡显出一股亲热劲儿,说:“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你放心,我不是那种长歪了心眼儿的人。今天遇上你,也是咱的缘分。你要是还不放心,就先住下,干两天再说。觉着不行了,再走也不迟。”

“老爷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能有啥顾虑呢。只要不让老婆孩子饿着,我就是当驴当马,给恁家曳磨拉犁,不叫一声苦,也不喊一声累。”听肖明凡这么一说,李盼富悬着的心就放下来了。

肖明凡心头一喜,仍然严肃地说:“好,是个爷们。我就留下恁了。你要告诉我,恁是哪里人,愿长干还是短干。”

李盼富说:“唉,说起来丢人。俺一家三口,是河北的。遭了年馑,吃穿没着落,就领着妻小,出来找活路。没想到老天开眼,遇到了救星。庄稼人吃苦受累都不怕,有的是力气。”

“那好,随我来吧。”肖明凡领着李盼富一家,向高大的砖瓦门楼里走去。拴在门楼里的那只大黑狗,瞪着眼睛,想叫也没敢叫出声音。

肖明凡把李盼富一家领进家,就让贺氏生火做饭。李盼富一家吃过热腾腾的饭菜,腹中不饿了,身上也来了精神。

李盼富的妻子田氏,当着贺氏的面,说了一大堆感激谢恩的话。

当即,肖明凡就和李盼富谈妥了。李盼富留在肖家当雇工,田氏留在肖家做女佣。除了吃喝,一年里再给李盼富十块大洋,让他们添置衣裳被褥。

从此,李盼富就在肖家扛起了长活儿。忙时下田播种收割,闲时上山砍柴打草。外出筑坝垒堤,收工后喂牲口垫马厩。田氏在肖家做杂活儿,担水,烧火,洗衣服,打扫庭院,喂鸡喂鸭喂狗,还带着肖家的宝贝圪垯肖进喜玩耍。夫妻两口手头勤快,眼中有活儿,把肖家的里里外外,打理得井然有序。遇到这样一家人,肖明凡庆幸上苍有眼,给他送来了两个廉价劳动力。

李盼富身强力壮,有的是力气,犁地撒种,收麦扬场,使唤牲口,轻活重活,行家里手。力是奴才,歇歇回来。有了饱饭吃,不再挨饿,又摆脱了老财主的催逼压榨,尽管在别人屋檐下过日子,倒也消了许多忧愁。

李盼富的到来,让肖明凡吃了定心丸,也让村里人看明白了,肖明凡不是那种不可信任的人。庞家原先的几个佃户,又开始租种肖家的土地了。

有了安定的生活,日子过得也快。李良玉会跑了,常常去找肖进喜玩耍。小小的肖进喜,生就一种古怪脾气,总是容不下别人的孩子。一见李良玉,要么恶言辱骂,要么拳打脚踢。李良玉往往满怀希望欢天喜地前去,常常满怀悲痛哭哭啼啼逃离。

每逢这时,肖明凡总是狠狠训斥肖进喜,忍不住还打几巴掌。肖进喜恶习不改,只要李良玉在面前出现,照样辱骂踢打。李盼富夫妇吃着肖家的,住着肖家的,总认为肖明凡是他一家的救命恩人。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李盼富夫妇明知儿子受了委屈,也往往把委屈吞进肚里。一看到李良玉哭着跑回来,就把他拉到怀里,狠劲儿地打几巴掌,斥责他以后不准惹东家小少爷生气。

李良玉聪颖乖巧,见了肖明凡,总是笑嘻嘻地跑到跟前,伯伯长伯伯短,喊得肖明凡心花怒放。有时心血来潮,肖明凡还把李良玉举到头顶,乐呵呵地旋上几圈儿。每逢这时,肖明凡就长吁短叹。如果李良玉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啊。自己的儿子肖进喜,性情乖僻,总和村里的孩子合不来。肖明凡每每想到肖进喜,就有稀泥扶不上墙的唉叹。

肖明凡的独生儿子肖进喜,富里生,富里长,吃饱了游手好闲,睡足了惹是生非,越来越不争气。

肖明凡深知,他家祖祖辈辈省吃俭用,挣来这份儿家业太不容易了。他一辈子斗大的字识不得一升,充其量也是山窝窝里的土财主。没有文化,成不了才,上不了县衙里的大席面。他要像常运乾教养儿子那样,让肖进喜学文化。肖进喜即使成不了栋梁,也要成为肖家的一根顶梁柱子,去县衙里谋个一官半职,保住肖家的地位和财产。

肖进喜八岁那年,肖明凡领他到黄岩岗,亲手交给年逾花甲的塾师黄老先生。黄老先生教肖进喜识文断字,也像教常思根那样,格外用心。可是,肖进喜顽劣异常,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儿,一坐到桌前就心烦,一看到书本就头疼。一到课读的时间,两眼不是盯着屋顶看椽子,就是盯着脚尖瞅地板。话一出口,狂妄得像三伏天迅猛而下的冰雹,砸得黄老先生心惊肉跳。好言好语地疏导,苦口婆心地劝诫,肖进喜充耳不闻。面对这样的学子,说不听,劝不进,训不行,打不下。黄老先生束手无策,常在心中嘀咕。这是一块五花头,看着是块硬木头,刨也不顺心,理也不成材,弃了又可惜,看着就来气。没过一个月,学馆里就找不到肖进喜的影子了。

肖进喜厌学逃学,往往饭碗一丢,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下水抓蛤蟆。再不然,就和街里的孩子打群架。肖进喜跑野了,玩疯了,眼前无老无少,心里没大没小,口中没轻没重。有一天,肖进喜尾随一个小姑娘,追到山脚下,猛然把小姑娘的裤子拉下来。小姑娘的母亲气愤不过,骂骂咧咧地闹到学馆。黄老先生忍无可忍,只得捎信儿让肖明凡来领儿子。肖明凡红着脸,忍着气,把肖进喜领回家,吊在梁头上狠狠打了一顿,也没把他的坏毛病打过来。从此,肖明凡再也不提让肖进喜上学的事了。

肖进喜没了希望,肖明凡想让贺氏再生个一男半女。可贺氏总也怀不上。肖明凡看着这一豪宅大院,总感觉太阳没有出来,眼前一片漆黑。

日出日落,年来年去,慢慢地,李良玉长大了。日本兵来了,搞得大山里鸡犬不宁。李盼富找到肖明凡,想辞工回老家谋生。

肖明凡皱着眉头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李老弟,你的禀性我知道,有苦有难总埋在心里,沤糟沤烂也不愿说出来。我知道你的意思,良玉大了,也该为孩子想想了。恁一家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活儿,出力流汗,功劳苦劳我都记着呢。村子西南角,有一片地,荒着也是荒着。过几天,咱把那里的树砍了,盖上三两间房子,恁一家就搬过去住。咱山里地面广,谁家也不缺那几分宅基地。遇上好茬儿了,就给良玉娶上一门亲。恁一家就在双槐村扎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李盼富感激得泪水蒙住了眼睛,那杆长竹管烟袋,不知不觉从唇间滑下来,颤动着嘴唇,说:“这咋行啊!你救了俺一家的命,又像亲兄弟一样待我。我就是当牛做马,给你拉一辈子犁,耕一辈子田,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不能再让你为俺操心了。”

肖明凡把目光落在李盼富脸上,和善中透着一股严肃。“给你宅基盖房子,为的是良玉能在村里落脚谋生。良玉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和你一样,是个厚道人。人熬人,树熬林。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后代儿孙吗?千亏万亏,咱不能亏了孩子啊。”

“东家老爷,十来年了,俺一家在这儿吃,在这儿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心里过意不去,总想回老家去,俺家的祖坟在河北啊。”

“别说了。恁离开老家,已经多少年了?在这儿过得好好的,何苦再回到仇人的眼皮子底下呢?那些受苦受难的日子,难道还没过够?百事宜早不宜迟。咱明天就动手,伐树盖房子。”

“东家,你对俺一家太好了。别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良玉那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你的恩德。”

“啥报恩不报恩的。我知道你不会白住我的房子。等房子盖好了,就买上一辆大车。往后下地送粪收庄稼,就不用手推车了。你看看咱这门楼,大车能进得来吗?房子盖好了,车也放到那院儿。你在那院儿喂牲口,良玉他娘儿俩仍住在这院儿,一天三顿饭,做着也方便。”

“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就没啥可说了。我只是想,你给俺一家的恩太多了,我咋报答你呢?良玉大了,住在恁家大院里,恐怕再惹你生气。等房子盖好了,还是让他娘儿俩搬过去住吧。至于说牲口嘛,我还在这院儿喂。”

“那样也好。咱啥都甭说了,你准备准备,明天先把树伐了,咱再拉石头,脱坯盖房子。”

第二天,肖明凡就掂着铁锹,催促李盼富到村西南角的荒地里伐树。三天后,肖明凡就和李盼富一道,到山根下挖石头,到山坡上砍竹子,到山凹里割茅草,又翻起荒地边的土壤,脱了些泥坯子。又请来木匠常聚山量尺寸,截木材,做好三间房上的梁、檩与椽子,找来泥瓦匠常联营绰地平,挖地基,垒根脚,砌墙板,盖起了三间草房。

李良玉和母亲,搬进了新盖的三间草房,李盼富仍然在肖家大院里喂牲口。他想着肖明凡给他一家的好处,觉得不给肖家舍命卖力,就对不起肖明凡。尽管肖明凡左右推托,李盼富还是把几年来的工钱,抵作了房子的价钱。

自此以后,李盼富给肖家扛长活儿,更卖力气了。开荒,犁地,播种,收割,喂牲口,赶大车,能干的下力活儿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干。田氏仍给肖家当女佣,碾米,磨面,洗衣,做饭,喂鸡鸭,扫庭院,能干的家务活儿都尽自己最大的气力去干。李良玉早就成了肖家的放牛娃,天天到山坡上,一边照看三头黄牛,一边往背篓里割草。太阳迫近西山,才背上沉甸甸的背篓,赶着牛回去。

肖进喜比李良玉大一岁。自打辍学回来,遭了父亲一顿毒打,不但没有改过自新,反而变本加厉,更有一身贱处。他站着晃腿,走路晃肩,正经事不做,专往姑娘媳妇群里钻。满村的姑娘媳妇们,见了他就像山羊遇到豺狼,麋鹿遇到虎豹,唯恐逃避不及。肖进喜一进家门,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嫌李盼富坐得不正站得歪,手脚慢得像蜗牛,怪李良玉嗓门大得惊了他的雀,步子大得唬了他的猫。

为了收住肖进喜的心,肖进喜十六岁那年,肖明凡就给他完了婚。娶的是后山墺里一个穷家小户的姑娘,名叫赵秋芳。姑娘贤惠、善良、安分,刚满十五岁,称得上一个小家碧玉。

新婚的前三天,肖进喜对赵秋芳还算亲热,一上床就把她脱得一丝不挂,饿狼叼到稚嫩的孩子一样,从头到脚看过来,摸过去,使劲地咬她嫩小的乳头。头一次,姑娘受得了。第二次,姑娘忍得住。第三次,姑娘痛不堪言,不停地呻吟流泪。赵秋芳越是呻吟流泪,肖进喜越是得意发狂。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疯狂过后,赵秋芳就像大海波涛中颠簸得七零八碎的小船,身子酥了,心也碎了。

新婚不到一个月,肖进喜就不再疯狂了。家花没有野花香。肖进喜看别人家的媳妇,长得都比自己家的俊,连走路的姿势都比自己家的美,说话的声音都比自己家的甜。对赵秋芳的感情,由热情变成了冷淡,又由冷淡变成了厌恶。肖进喜认为,老婆就是厨房里的窝窝头,想啥时候捏就啥时候捏,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老婆就是衣架上的衣服,想啥时候穿就啥时候穿,想啥时候挂就啥时候挂。在感情和肉体的双重摧残下,赵秋芳连气带病,不到两年,魂魄悠悠,就离开了人世。

肖进喜越来越不成器,肖明凡恨铁不成钢,说也说了,劝也劝了,训也训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总也没有成效。肖明凡给肖进喜续了房媳妇,也没有拴住肖进喜的心。肖进喜禀性没有改变,仍然在外寻花问柳,招风惹草,像一只馋嘴的野猫,尽往有腥气的地方钻。

肖明凡每每拿肖进喜和李良玉作比,越比越觉得肖进喜不可造就,越觉得李良玉知情明理懂礼貌。先是嫉妒,后是羡慕,再后就产生了爱怜的感情。肖明凡的爱子之心,慢慢地转移到李良玉身上。有时候,肖明凡躺在被窝里,还痴痴地想,如果李良玉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啊。

李良玉十七岁的时候,李盼富的腰更弯了,头脑反应也迟钝了,手脚也不麻利了。肖明凡让李良玉子顶父职,继续在肖家当长工。肖明凡家里里外外的体力活儿,就落在李良玉肩上,李盼富专门在肖家喂牛喂马喂骡子。

李盼富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生下来的时候,在苦水里苦苦熬煎了一辈子的父亲,就把发家致富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给他起名叫盼富。可他少时受穷,长大了还穷。直到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拖家带小,沿路乞讨,从遥远的河北来到淮源。大半生的劳累,仍然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自己一生的心血都做了些什么,一生的汗水都流到了什么地方。 KVKzBP2KI9B3mERlxqtAygc5Ym8Dp6pxQ3pq2k/OGt82E9I7zwE+kIst24zg73d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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