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狂风刮了整整一夜,一阵强过一阵,直刮得山摇地动,地动山摇。暴雨整整下了一夜,一阵急过一阵,直下得天塌地陷,地陷天塌。
天亮了,雨停了,有两大消息在淮源县城传开了。
一条是令全城人惊喜振奋的消息。游击队乘着暴风骤雨,袭击了盘踞在县城里的日本军营。在淮源县兴风作浪无恶不作的日本兵,死了的,缺胳膊少腿地躺在血泊里;伤了的,扭曲着身躯奄奄一息中呼爹叫娘。
另一条是令全城人惶恐不安的消息。国民政府淮源县长杜金路的公子杜民德失踪了。前一天天一亮就外出游逛,一天一夜都没有回家。
杜民德是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在原郡洋学堂的一年级,一蹲就是七个年头。冷板凳坐不稳,凉课桌待不住,诗词曲赋不会背,算术生字央人写,正经的知识没学到,倒学了不少轻浮的举动。
杜金路携带家眷,来淮源县走马上任,杜民德随父而来。杜金路还想把他送到学校里读书。可杜民德一看到书本就头疼,一掂起羊毫就目眩,一提起上学就犯病,说死说活就是不往上学的路子上走。杜金路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心想树大自然直,儿子再不争气,再不成才,等到长大成人后,凭着自己在官场上的权势,在衙门里给他安个职位,也算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了。
杜民德大器不成,生性顽劣,正道不走走邪路,好友不交交狐朋。来到淮源县城不久,就和街上的痞子混混打得火热,成了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那些街痞子二混子,拿酒肉供养他,拿虚言奉承他。杜民德在一片吹捧声中飘飘然,好似在云端里遨游,随心所欲,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鲇鱼找鲇鱼,蚂虾找蚂虾。很快,杜民德就成了街头混混的首领。杜民德胡作非为,他们就摇旗呐喊;杜民德为所欲为,他们就出谋划策。杜民德指东,他们就往东打;杜民德指西,他们就往西杀。没过多长时间,杜民德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杜衙内。
不久,街面上就出现了传言:“出门不怕鬼打墙,就怕遇上杜家郎。”街市上开店的,摆摊的,一听到杜民德的名字,就大惊失色,一看到杜民德的影子,就惊慌失措。杜民德从大街上经过,两旁的行人就像躲瘟神那样,急忙逃避。艳芳楼里的姑娘,早已不是他口中的鲜物了。两年多来,他馋猫似地盯着那些平民家的女孩儿。全县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出门办事,无不战战兢兢,生怕遇上这只色狼。
那天,杜民德到城外游逛,直到天黑了才往城里走。蓦地发现在小山包上独自伤怀的应秋珍,淫心顿起,就要上山调戏。杜民德还没来到山上,应秋珍就急匆匆地离开小山包,向城门口的方向去了。杜民德加快脚步尾随而追。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泪美人,竟然不怯不颤,敢和他拼命厮打。他还没有想到,整个淮源县城,竟然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老虎头上搔痒,管他的闲事。他更没有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在对手面前,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大雨如注,把杜民德头颅上溢出的血冲进污水里。血腥的气味弥散在空中,传到嗅觉灵敏的饿狗鼻子里。饿狗循着血腥气,很快找到杜民德的尸体。荒芜的城壕里,成了饿狗争夺死尸的战场。不一会儿工夫,尸体就撕得七零八碎,五脏六腑变成了饿狗的美味佳肴。
杜民德刚刚十七岁,就这样踪没踪,影没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街小巷都找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问过常和他一起玩耍的浪荡公子,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是山洪冲走了,还是饿狼叼去了?是云中的龙抓了,还是水底的蛟吃了?找又无处找,寻又无处寻。杜金路急火攻心,几乎昏厥过去。
杜金路的太太钱夫人,更是悲痛欲绝。在县府后衙那栋小楼里,捶胸顿足,哭得天昏地暗,逼着神情沮丧的杜金路要儿子。她躺在沙发上,本来就肥胖的身体,越发显得臃肿。她对天发誓,对地祷告。如果儿子上了天,搬天梯也要把他拽回来;如果儿子入了地,凿地幔也要把他挖出来。如果儿子确实死了,她也就不活了。见梁头她要上吊,拿菜刀她要抹脖,到山顶她要跳崖,遇河流她要投水。
杜金路的两个姨太太,有声无泪地干嚎。一个在钱夫人左边,一个在钱夫人右边,絮絮叨叨地说些不痛不痒的宽心话。
杜金路害怕儿子命丧黄泉,更担心日本兵前来报复,像吃了一肚子棉花套,满腹里发胀,泻又泻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勒令警察局长快速破案。“谁要是破了案,找到我儿子,不管是活人还是死尸,就提拔他当副县长,赏他五百块现大洋。要是三天内破不了案,警察局长就地撤职,一干人员全部滚蛋!”
副县长的职位,五百块现大洋的奖赏,让警察局长垂涎三尺。他巴不得一夜之间破案,坐上副县长的宝座,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他感觉到,副县长的宝座,正向他眼前飘来,五百块现大洋,就在他钱袋里叮当作响。他止不住内心的激动,掐着指头盘算。五百块现大洋,他可以买多少多少烟土,可以置多少多少田宅,可以去衙后街的艳芳楼上逍遥多少多少个夜晚。
案件万一破不了,他就要丢官免职,卷铺盖滚蛋。警察局长的头上,就像有一座大山,压得他挺不起胸,直不起腰,抬不起头,透不过气。失踪的是县太爷的公子,这案件非同小可。案件破不了,后果多么严重,他的命运多么可怕,警察局长心里明镜一般。他愁上心头,思绪纷乱,一天都没有吃饭,一夜都不曾合眼。只要一沾枕头,恶鬼就闯进他的梦里。
一天之内,警察局长召集局里所有的警察,一连开了三次紧急会议。调动全城的警力,不惜任何代价,寻找县太爷的公子,活着要见人,死了要见尸。
在警察局里当差的,大都受过杜民德的窝囊气。面对杜民德的所作所为,平日管又不能管,根本就不敢管,不管又不行。杜民德不声不响地失踪了,警察们先是惊讶,后是幸灾乐祸,嘴上不敢表现,心里暗自庆幸。他们背地里向苍天祈祷,寻到的杜衙内,只能是死尸,不能是活人。
两天两夜,警察局长热锅里蚂蚁一般,心中冒火,额头冒汗,抓耳挠腮无主意,焦头烂额团团转。警察们的态度不明不暗,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做出忙忙碌碌的样子。他们心知肚明,案件破不了,并非一件坏事。
许多人惊奇地发现,城里的饿狗不是向日军营垒里窜,就是向城南的城壕里跑。无论窜入军营的,还是跑进城壕的,都像疯了似的,狂撕乱咬打群架。
警察局长得到这一消息,马上警觉起来,立即召集警力开会。
警察局长个子不高,满脸横肉。小小的鼻头夹在肿胀的脸颊中间,好像淤泥里埯着一个大蒜头。厚厚的嘴唇凸出在肥胖的两腮中间,活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刀痕。
“据我推测。那么多狗跑进南边城壕里,那里肯定有吃的东西。那些狗所争夺的,很可能就是失踪者的尸体。我命令所有的警力,马上去南边城壕里查看。要真是杜民德的尸体,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都必须查明死因,给杜县长一个满意的交代。”
警察局长振振有词,讲到最后,还把紫色烟袋锅向桌面上狠狠地敲了几下。
警察们背着枪支来到城壕边。耐不住周身的溽热,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顺着脖子往下流。身上的制服湿漉漉的,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长满青蒿的城壕里边,好像一个硕大无比的炉膛,正熊熊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很多狗在里边乱跑乱窜,乱咬乱叫。青蒿被盘得弯腰瘸脊,筋断骨折,一片狼藉。
警察们拨开横躺竖卧的青蒿,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都害怕一不小心踩到一条毒蛇,稍不留意爬到裤腿里一只蝎子。
城壕深处,从街道里流进来的雨水,把一人多高的青蒿淹没了。水面上露出的一点儿青稍,在浑浊的积水中苦苦挣扎。青蛙的叫声,在水面上汇成一片杂乱的喧嚣。
没有积水的地方,隐没在青蒿中的乱石高高低低,像隐藏在草丛里的豹子。一不小心碰上去,就会被咬破膝盖。有两个警察摔倒在稀泥里,摔得腰脊疼痛,浑身脏兮兮的。
城壕里太热了,那些警察,谁也不愿在里边多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洗澡别跳漩涡处,走路担心淤泥坑,能装傻时别精明,能糊涂时别清楚。但愿杜衙内的案件成为千古谜案,该推托的就推托,该装迷时就装迷。
警察们骂着闷热的鬼天气,带着一身汗水退出城壕,纷纷到路边的大榆树下歇凉。
太阳偏西了,暑气还弥漫在空中不愿退去。刑侦大队长招呼警察们原路撤回。
“局长大人,遵照您的命令,弟兄们冒着酷暑,到城壕里侦察。那里确实有许多骨头,新的旧的,都散乱地躺在草丛里。据我所知,年年都要在那里处决罪犯,留下骨头也很自然。弟兄们经过仔细排查,认真研究,才作出侦察结论。淮源县国民政府县长杜金路的公子杜民德,不可能死在城壕里。杜民德失踪一案,暂时还没有结果。”
满怀希望的警察局长,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像紫茄子上下了一层霜。他一拍桌子,厉声呵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到关键时刻,一个个就成了饭桶!连个小小的案子都破不了,咋向杜县长交待?窝囊!无能!”
刑侦大队长低着头向后退了两步,在墙根处站住,头也不抬,躬着身子回答:“是!俺是饭桶,俺窝囊,俺无能!”
“作为党国培养出来的警察,应尽的职责,就是维护党国利益,保障社会治安。别说发生在杜县长家里的重大案件了,就是发生在寻常百姓家里的案件,咱都得尽心尽力去查。懂吗!”警察局长的语气缓和过来,仍然是训斥的口吻。
刑侦大队长仍然躬身站着,连忙顺水推舟,就坡下驴。“局长!这些大道理,弟兄们都懂。杜民德失踪一案,弟兄们已经尽心尽力了。据我推测,游击队进城,在袭击日军的同时,可能把杜民德也抓走了。不然的话,一个活生生的机灵鬼,咋一失踪就找不到了?”
盘踞在军营里的日伪军,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一夜之间就莫名其妙地被消灭了。老百姓尽管痛恨杜民德,也不敢在县太爷的眼皮子底下,明火执仗毁了他。肯定是游击队摸进城来,袭击了日军,把杜民德也顺手牵羊捎带了。目前的局势,警察局长着实害怕,情急之下,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刑侦大队长来到警察局长跟前,压低声音说:“陈局长,说也蹊跷,驻扎在县城里的日本兵,咋会说完就完了?好端端一个杜公子,咋会说丢就丢了?想想这些年,咱这县城内外,哪里没有共产党活动呢?共产党要消灭的,除了日本兵之外,就是杜民德这样的人。他要是当场被打死了,总得留下个尸首吧。要是被游击队抓去了,还不生生活剥了他啊。”
警察局长拧着眉头想了一阵,说:“说得也是。杜民德肯定是被游击队抓去了。要不然,弹丸大一个县城,一只苍蝇飞过去,也得留下个影子。他杜公子能变成一股风,无影无踪地飞上天?能变成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洇到地底下?”
刑侦大队长点着头说:“陈局长,现在,大山里的游击队可不能轻视。日本兵进山扫荡多少次,都没能消灭他们。整个淮源县的乡村,简直成了共产党的天下。杜民德肯定被他们抓去了。要不然,就凭陈局长这把刷子,靠着弟兄们齐心协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案件破了。”
案件的侦破搁浅了。警察局长无计可施,就着大腿搓麻绳,来到杜县长的后衙,汇报了案件的进展情况。
杜金路听后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非常清楚,在他管辖的淮源县地面上,到处都有游击队活动。
满县城的人都说,共产党里能人多,八路军都是天兵天将。一个个骁勇善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们都是神枪手,说打你的鼻子就不打你的眼睛,说射你的后背就不射你的前胸。他们飞檐走壁,腾云驾雾,神出鬼没,来无踪,去无影。无论戒备多么森严,他们想打你,就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样,打你个措手不及。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你上天入地都捕捉不到他们的影子。这些传言,在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
驻扎在县城的日军,近几年下乡扫荡,进山清剿,都是空耗兵力,大败而归。日本兵消灭不了游击队,反被打得焦头烂额,落花流水。凡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被杀死在酒楼上,就是被刺死在客厅里。给日军卖力当差的,大白天走路,都走一步摸摸屁股,小心得令人吃惊。杜金路担心,说不定哪一天,在街头上走着走着,迎面就飞过来一颗子弹,不是打穿他的脑壳,就是射透他的胸膛。
杜金路来淮源县上任两年多了,整天在栖栖遑遑中熬日子。儿子虽然不成器,也毕竟是杜家的骨血,将来成家立业,传承杜家的香火。如果真被游击队抓去了,可能连尸首也找不回来。
杜金路瞪着眼,张着嘴,躺在太师椅上发呆。一团粘稠的东西堵在喉咙口,憋得直翻白眼。
钱夫人吓坏了,连忙派人去请郎中。县衙里的官员吓坏了,慌慌张张围上去,掐人中的掐人中,捋胸脯的捋胸脯。摆弄了好长时间,一股带着血丝的粘痰才从喉咙口吐出来。杜金路慢慢缓过气来,软软地瘫在太师椅上,傻愣愣地睁着两只眼睛,看到房顶上的檩条椽子都在旋转,向他身上压下来。
郎中背着药箱来了,还没来得及安抚杜金路,钱夫人就昏过去了。两个姨太太吓得六神无主,大呼小叫,乱作一团。平日给她揉体搓身拍脊背的女佣,把钱夫人平身托在腿上,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掐她的人中。丫环们围在钱夫人身边,有的拉胳膊,有的拍大腿,有的望着她落泪,有的朝着她呼喊。手忙脚乱地闹腾一阵之后,钱夫人才缓过气,哇的一声,哭得撕心裂肺,天旋地转。
杜金路的家,几天前还是虎踞深山的气势,狼挡险道的威风,熊盘洞穴的威严。转眼之间,虎死了,狼灭了,熊殁了。败亡的迹象来得太快了,太猛了。杜金路一家,纵使都有三头六臂,都是铜体铁身,也挽救不了败亡的命运。
杜金路傻愣愣地瘫在太师椅上,头晕目眩好一阵,才强撑着站起身,咬了咬牙,瞪着衙中的随从,恶狠狠地下命令:“严把四大城门,严查来往行人,发现可疑分子,立即抓来审问!”
请来探病的郎中,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两眼充血的杜金路,诚惶诚恐地说:“县长大人,事已至此,再气再恨都没有用。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别气出病来。城里的老百姓,都是您的子民。盘查凶手,可不能拿老百姓出气啊。”
杜金路瞪着血红的眼睛,不屑地瞥了郎中一眼。“当今世界,风雨飘摇。恐怕凶手站在面前,咱也认不出来。我不管他是不是子民,只要是可疑分子,统统抓起来。我的孩子不能白白地没了。”
警察局长走过来说:“杜县长,全城早就戒严了。你放心,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挖出来,为公子报仇,为大人解恨。”
巴掌大的淮源县城,暴风骤雨刚刚过去,腥风血雨就降临了。四街城门增派了岗哨,严格盘查来往的行人。满大街里警察乱窜,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吆喝声,训斥声,甚至打骂声。闹得满县城鸡飞狗跳,天昏地暗。谁要稍一反抗,就被当成共产党抓起来,严刑逼供。无力反抗的,躲避的动作稍微迟缓一点儿,不是挨了皮鞭,就是挨了枪托。
万客来是一个外乡人开的小客栈,在城西门里边,大西街路北。那个外乡人把租赁来的几间民房略加改造,买来几张木床,铺在前院的几间屋子里。后院的几间,连木床也没有,用砖石垒起大铺,上边棚了秫箔,铺上芦席,可以并排躺下十几个人。
这里不比城中心的大旅店,房屋陈旧,陈设简陋。来来往往的客商官员,一般都不在这里住宿。只有来城里办事的乡下人,当天回不了家,才在这里过夜。
客栈老板并不富裕,所挣的钱只能勉强糊口。大热的夏天,客栈老板还穿着的旧长衫上,袖口和下摆已经破损了。浅色的单裤,屁股上补着一块深蓝色的大补丁。
客栈老板看到警察局长领着警察闯进来,满脸堆笑迎上去,先是恭恭敬敬地弯腰打躬,紧接着就诚惶诚恐地打招呼:“各位老总大驾光临,失迎失迎。有劳各位老总辛苦,咱不忙着说事儿,先抽支烟,喝碗茶,消消暑,解解渴。”
警察局长把客栈老板递过来的香烟,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随手抛到身后,斜身子靠在柜台上,拍拍腰里挎着的手枪,拿腔撇舌地说:“老子奉命来搜查共产党,咱公事公办。你要积极配合,实话实说。要是敢跟老子玩心眼儿,耍花招,小心这歪把子不讲道理。”
“那是那是。你让我说啥,我就说啥;你让我做啥,我就做啥。请放心,我决不敢说半句瞎话。”客栈老板表现得非常热情,紧接着就向里屋喊,“老总们大驾光临,快给老总泡茶!”
柜台后边的套间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应答声。
警察局长摆摆手说:“不用了,老子还忙着呢。你领这几个弟兄到后院看看。”
客栈老板心头挤出来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他不敢怠慢,连忙从柜台里边走出来,领着几个警察向后院走。
后院里空荡荡的,几个警察走进客房,土匪劫财般在大铺上翻腾来,翻腾去,连个人影也没有找到。
“这几天,你这客栈里,难道就没发现一个可疑的人!”警察局长不甘心空手回去,搜查了所有的客房之后,提高声音对客栈老板说。
“老总,小的拖家带口,来贵地落脚谋生,全仗这小客栈养家糊口。来往客人都是些精打细算的人。那些有身份的,就是十字街口的大宾馆,他们还嫌住着不舒服呢,咋会来我这小客栈呢?”客栈老板小心翼翼,恐怕招来麻烦。
“你真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再仔细想想。你要知道,主动报告,和老子查出来,那可是两码事。听清楚了吗?”警察局长盯着客栈老板,几乎要用指头敲他的脑袋。
“我知道,我清楚。有啥可疑情况,我决不敢隐瞒。”客栈老板仍然满脸堆笑。
“那好吧。你把这几天的情况说一下,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共产党狡猾得很,说不定在你眼皮子底下进进出出的,就有游击队的侦探。”
客栈老板低头想了想,说:“也没有啥可疑的。下暴雨的前两天,一个年轻人来住店,说话办事,不像是一般人,还带着一卷行李。别的客人都睡了,只有他还趁着灯光,看了好长时间书。”
警察局长眼睛一亮,饥饿的瞎猫嗅到了山鸡的气味一样,直起身子,进一步追问说:“哦,有这样一个人?快说,他去哪儿了?”
客栈老板自觉话一出口,难以收回,低着头,红着脸,忐忑不安地说:“那两天,天一亮他就出去了,很晚才回来。下大雨的那天晚上,他一夜都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他才回来。说是找到事儿了,回来搬行李。看来那人很高兴,还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呢。”
“着哇!狐狸再狡猾,也有露出尾巴的时候。快说,那人叫啥名字?到哪儿去了?”
“客人住店,只一宿两宿的交往,只能问哪儿来,不能问哪儿去。他的名字,登记簿上有,查查就知道了。”
客栈老板拿出客人住宿登记簿,戴上一副用白色线绳拴着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开始查找。
老板娘把烧好的一壶茶掂过来,给每个警察斟了一碗。警察们早渴得嘴唇冒烟,不论分说,就把满满一壶茶喝光了。
来客栈住宿的人本来就少,没看几行,客栈老板就查出来了,拿着客人住宿登记簿让警察局长看。“查到了。老总,你看,那人叫常思根,城西双槐村的。”
“我问的是,这个常思根,他现在在哪儿?”警察局长的声音很高,带着十分的恼怒,十二分的焦急。
“这……这……这我就不知道了。”客栈老板见警察局长发怒,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说话都有些结巴。
“他妈的!”警察局长不满地看着客栈老板,恶狠狠骂了一句。他这只走投无路的瞎猫,在饥饿中胡碰乱闯,无意间嗅到了山鸡的气味。尽管山鸡遥远得不知所在,也感到万分侥幸。他要抓到这只山鸡,美美地饱餐一顿。
客栈老板提供的线索,引起了警察局长的高度重视。他不是因为能破获杜民德失踪一案而欣喜,而是可以顺着这条线索,缉拿在城里活动的共产党人。警察局长眼前,又晃动着那个副县长的宝座,和五百块现大洋。
经过两天一夜的排查,最终把常思根从淮源县中学找出来了。
那天晚上,常思根在应尚礼书房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就要离开。应尚礼让他不要有任何顾虑,放心试讲。常思根的试讲非常成功。接近中午的时候,才去万客来退房,把行李卷搬到学校来了。他被安排在临街的一间小西屋里住下。还没有开学,学校的食堂没有开伙。应尚礼就让他暂时在自己家里吃饭。等学生和教员到校了,再让他到学校食堂里就餐。
天,快晌午了,夏青荣准备唤常思根来家吃饭,警察局里的警察,保安大队的保安,推推搡搡把看大门的老汉逼回门卫室,一窝蜂地冲进学校。
刚刚走到门外的夏青荣,看到冲进来那么多警察,顿时乱了方寸,连忙折回身,对正在制定工作计划的应尚礼说:“不好了,警察和保安都来了。”
“不要慌,我出去看看。”应尚礼连忙放下手中的笔,非常冷静地说。
应尚礼早已知道,那个冒充日本兵的流氓,是杜金路的公子杜民德。警察是来抓常思根的。他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常思根,不能让女儿的救命恩人遭难。
应尚礼刚走到门外,迎头碰上警察局长,马上迎上去说:“陈局长屈尊驾临,有失迎迓,万望恕罪。急急忙忙来到学校,有啥事儿劳你兴师动众?”
应尚礼要和警察局长握手,警察局长不吃他这一套,连手也没伸,气势汹汹地说:“好你个应校长,招聘教员,多少良家子弟不能聘用,偏偏聘用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应尚礼见警察局长不给面子,立即收敛笑容,严肃地说:“陈局长,你我都在为党国的事业效力,说话办事要有根据,办案抓人要有证据。你把话挑明了,我好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那好吧。咱弟兄俩,八辈子掰不开的情面,平时说话还算投机,办事还算随和。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聘请的教员常思根,是游击队的侦探。我奉命而来,要抓他归案。”警察局长趾高气昂,说得满有把握。
常思根被警察捆绑着,押到警察局长面前。他不住地据理力争:“放开我,放开我!无缘无故,凭啥抓我!”
警察局长冷笑两声,逼近常思根,恶狠狠地说:“你这游击队的侦探,跟你没啥好说的。带走!”
“走!”几个警察用枪托往常思根的后背砸。保安队员都远远地站在后边,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
应尚礼一个箭步赶上去,拦在常思根前边。
常思根看着应尚礼,说:“应校长,你是了解我的。我初来乍到,无缘无故,就受到这样的冤枉。”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放心吧,只要有我在,谁也带不走你。”
应尚礼的话说得很硬气,警察们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顿时愣住了。警察局长也懊悔一时意气用事,事先没和应尚礼打招呼。万一抓错了人,自己面子上过不去,还把应尚礼得罪了。他愣在那里,将人带走也不是,释放也不是。
“思根!”应秋珍从屋里跑出来,急急地跑到常思根面前,高喊一声,就扳住常思根的肩膀,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哭得很恸,周围的警察都傻了眼。
应尚礼来到警察局长面前,严肃地说:“陈局长,咱弟兄俩在县城里混饭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算不上推心置腹吧,见了面也是熟人。有啥大不了的事,直接跟我说,不要难为孩子。要是孩子犯了罪,我会亲自送他自首的。大热的天,咋能麻烦你顶着烈日跑这一趟啊。”
警察局长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说:“应校长,杜县长的公子失踪了,都怀疑是游击队作的案。据查证,常思根是双槐村的。杜公子失踪那天晚上,他一夜都没有回客栈。”
应尚礼很镇静地接上去说:“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才去客栈里退房,搬行李。是吧?”
“嗯。俺都怀疑他是游击队的侦探。”
学校里居住的教员及其家属,闻讯纷纷跑了出来,站在警察的外围。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上前劝慰夏青荣和应秋珍。
应尚礼的脸色非常严肃,一字一顿地说:“陈老弟,你是警察局长,办案抓人是你的职责。你权限之内的事,我无权干涉。可我是校长,离开学不到半个月了,我不能不招聘几个教员,来填补教员的空缺。我既然聘他来,就想和他作一番长谈。你想想,时间晚了,天那么黑,雨下得又那么大,能让他再回客栈吗!多少年了,我才遇到这么一个谈得来的人。俺俩在家里长谈,还得向警察局,向保安队汇报吗?这,恁警察局也管,保安队也干预吗?要是把来县城谋生的人都认定是游击队的侦探,那就先把我抓起来。东北的松花江,不比双槐村远吗?从东北来到这儿,不比这个年轻人还早吗?”
应尚礼确实生气了,越说声音越高。
“应校长,你我兄弟,有话好说,为的都是党国利益。你聘他当教员,早不聘,晚不聘,偏偏县里出了这档子事,你就聘他来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应校长,不要让老弟为难。他是不是游击队的侦探,带回局里,审问一下不就清楚了?”
应尚礼正要说话,应秋珍突然转过身,狠狠地盯着警察局长说:“好一个局长大人,红口白牙,说他身份不明是不是?我现在就告诉你,他是我的未婚夫,家住城西四十里的双槐村,刚刚大学毕业,受聘来学校教书。这下你该清楚了吧!”
应秋珍声音很高,她要让全场的人都知道,常思根的身份是清楚的。
“秋珍,在陈局长面前,没大没小的,能这样跟局长说话吗!”应尚礼训斥应秋珍,回头又对警察局长说,“陈局长,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听你这话,我也是游击队的侦探了?我真不知道,你我兄弟一场,你对我的身份到现在还有怀疑。当初我来这儿落脚谋生,咋不先审查审查我的身份?”
警察局长说:“应校长,你多心了,我绝对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不过姑娘说的话让我受不了。好了,小孩子家,一时情急,说话没轻重。有你在,我不怪罪她。可她要为说的话负责!全城的人都知道,她的未婚夫在前线牺牲了。这才几天哪,就又来了一个未婚夫?”
“别说我是小孩子,我长大了!柏梁死了,是打小鬼子死的,是保卫国家死的!好多天了,我心里都流着血!要是恁闺女的话,未婚夫死了,你就忍心让她痛苦一辈子吗!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常思根就是俺爸的学生。俺爸把他留下来,就是让他当我未婚夫的。要是他被抓走了,我就跟着去;要是他坐牢了,我就守着他;要是他死了,我就去陪葬!”应秋珍盯着警察局长,一点儿也不害怕。
警察局长听了应秋珍的话,一时间哑口无言,再也想不出用什么话反驳了。
应尚礼听了应秋珍的话,顿时吃了一惊,马上反应过来,非常镇静地说:“陈局长,孩子们的事,咱都不要管得太宽吧。”
这时,从警察里边走出一个人,来到常思根面前,热情地说:“思根老弟,听说你大学毕业了,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里和你见面,真有意思。思根哪,刚开始的时候,我真不知道是你,只说是来抓共产党。这事儿不怪陈局长,不知道是哪股风吹偏了,闹出这样的误会。”
常思根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眼睛一亮,连忙说:“唉呀,进荣哥,你啥时候当上警察了?要不是你在这儿,我可真被冤枉了。陈局长跑腿受累,也是为党国操心嘛。”
“是啊,陈局长心底善良,从来不冤枉好人。思根哪,我不知道你回来了。要早知道是你,给陈局长一说,他还能顶着毒日头,跑到这儿来吗?在家混不下去了,来陈局长手下当差,给局长大人曳曳套,服点儿务。”
警察局长迷惑不解,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肖进荣,说:“这个人你认识?”
肖进荣快言快语地说:“这是俺思根老弟。俺双槐村就出了这一个秀才。”
“那……这……”警察局长语塞了。
“你放心,陈局长,我的兄弟我了解。他连杀个鸡都害怕,怎敢杀人哪。我的兄弟我担保,他绝对不是坏人。”在警察局长面前,肖进荣打了保票。
围观的教员及其家属,好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纷纷指责警察局长的不是。
“都是这些笨蛋,听说风就是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不看看是啥事儿,也不问个青红皂白,也不顾个头青脸肿,就莽莽撞撞地来抓人。”
案件破不了,凶手抓不到,警察局长急得猴屁股上失火,把满腹的怨气,都发泄到警察身上。他向警察们一摆手,恶狠狠地说:“都滚回去!”
听到局长的呵斥,警察们只得丢下常思根,灰溜溜地走了。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垂头丧气的保安队员。
“应校长,对不起,让你受惊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得给我个下马台,把情况写下来。我也好在杜县长面前汇报。”警察局长走了没几步,返转身来,对应尚礼说。
“陈局长,这个证言我来写。常思根来应聘,开始时我没答应,还是应校长慧眼识金,不但聘他当教员,还招他做了未来的女婿。”
挺身而出的是那个秃顶的蔡督导。他看到风向偏了,要在应尚礼面前表现一番,弥补自己的过失。
应秋珍在夏青荣的帮助下,给常思根松了绑,搀着他回家吃饭。
蔡温写好证言,在落款处按了手印。警察局长接过去看看,折叠好放入衣袋,准备离开。
“陈局长,大热的天,让你受累了。吃过饭再走吧。”应尚礼看着警察局长,半热不凉地说。
“不用了,告辞!”警察局长白了应尚礼一眼,转过身,满脸沮丧地走了。
烈日当空,大街上的石板路,好像一块块火鏊子铺成的,走在上面直烫脚。警察局长垂头丧气地走着,好像一个赌场上赌输了家产的赌徒。副县长的宝座从他眼前退去了,看也看不到,抓也抓不住;五百块现大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寻也寻不见,摸也摸不着。
杜金路听了警察局长的汇报,眼前一阵昏黑,气得大口大口地吐血。钱夫人哭得断了气。两个姨太太也装腔作势,哭天抹泪。
杜金路和钱夫人,对失去儿子的事感到窝心,又害怕日本人来报复,足足害了一个月的病。杜金路绝了后代根苗,强打精神应付公事。钱夫人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呻吟。女佣们日日夜夜灌汤喂药,搓身捶背,忙得马不停蹄。
最终,日本兵也没来报复,县城四门的岗哨也松了,四街里的气氛也不太紧张了。杜衙内的失踪,成了一宗无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