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层似云非云、似雾非雾鬼魅一样的阴霾,总是浮在空中,把大地笼罩在闷腾腾的蒸笼里。一丝风也没有,一切都窒息了似的。光照大地的太阳,被这层阴霾遮蒙着;升腾起来的热气,被这层阴霾包裹着。整个天地,像返回到混沌的鸿蒙世界里。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山,好像暴晒在大沙漠里的一具具枯尸,默默地躺在大地上,散发出朽木般的气味;一片连着一片的林木,也好像被炽热烫坏了根须,呆呆地立在山坡上,死一般沉寂。
在这样的闷热里,常思根回到了故乡淮源县。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剑眉下那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能把脚下的石板路看穿。灵动的双眼,显现出青春的活力和蓬勃的朝气。他把简单的行李卷丢在城西街万客来客栈的一间简陋的房间里,就来到大街上寻找机遇。
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在大街上走。双臂随着步子迈动的节奏,一前一后有力地摆动,也搧不出一丝凉爽的风。他被这片混沌包围着,挣不脱,冲不破,闯不出,浑身上下,像粘着一层粘粘的鳔胶。体内蒸发出来的汗水,从额头上淌下来,直往眼睛里钻;从脊背上流出来,把汗衫溻透了。
常思根出生于距县城西四十里的双槐村。村中有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双槐村的人只要一到外边,就说是从大槐树下出来的。淮河从这里发源,向东流淌千里。观不尽的洪流激浪,谱写出千万首激情的乐章。大秦岭从这里起步,向西绵延千里。数不尽的奇峰诡峦,构成了千万幅秀美的画卷。蕴藏在常思根体内的青春活力,融着淮河里日夜奔流的热血,带着大秦岭屹立天地间的傲骨,挥之不尽,用之不竭。他要在故乡的山山水水间,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常家祖祖辈辈辛勤劳作,节俭持家,到了父亲常运乾这一代,才从饥饿的境况中挣脱出来,争来了衣食温饱的生活。
常家兄弟三个,常思根是长子,也是唯一受过学校教育的幸运儿。两个弟弟常思本和常思源,根本就不知道学校的大门朝哪儿开,不知道学校大门前的石阶有几级,教室里的桌椅怎么摆,更不用说开卷诵读提笔书写了。常运乾家中那点儿积蓄,供一个孩子读书,简直是一头老牛拉着一车重物爬陡坡,的的确确力不从心。
常思根一到读书的年龄,父亲就把他送到了二十里外的黄岩岗学馆里。塾师姓黄,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秀才。黄老先生年轻的时候,抱着济世救难的雄心壮志,跻身官场。但仕途险恶,他命运多舛,遭同僚排挤而退隐故乡,把自家的房子腾出来一所,设为黄岩岗学馆,在村子里坐馆教书。
常思根在黄老先生的门下,从来不贪玩,读书不分心,诗文一过目,口中就能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没多久就背得滚瓜烂熟。在黄老先生的教授下,他熟读了《诗经》《论语》和《孟子》,又读了《春秋》《国语》和《左传》。
寒暑休假的时候,常思根下地帮父母干活儿。他奔跑于崇山峻岭之间,跋涉于浅溪深涧之中,灵如猿猱,疾如虎兔。翻山越岭,涉水过河,如履平地;踩石攀岩,缘木爬树,似鹿跳涧。同龄的孩子,谁都比不上他。有时兴来,还无师自通地蹦两下拳脚,虽说不入套路,但蹦过之后,也感到心满意足,非常舒畅。
三年过后,常思根辞别黄老先生,被父亲托人送进开设在县城里的淮源小学堂读书。
在淮源小学堂里,常思根畅游在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的海洋里,深深地体会到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有读不完的名著名篇,品不尽的意境韵味,深深地受到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的感染、熏陶、启发和教育。他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深深地感受到爱情的幸福美妙;他读“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深深地感悟到大自然的清幽美好。小学毕业后,在黉门秀才夏忠民办的淮源中学上初中。毕业后,在亲朋的资助下,他远离家乡,来到南阳上高中。
日本天皇要在亚洲土地上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把战火引向中国的版图。在日寇铁蹄肆意践踏的土地上,炮火连天,狼烟遍地。在腥风血雨的日子里,官无宁日,民不聊生。
阳春三月,常思根在卧龙岗目睹了一场使他终生难忘的惨案。
那一天,岗上岗下,坡前坡后,都披上了春日的盛装。繁花丛中,春心荡漾的大姑娘,向心爱的情郎唱起了绵绵情歌。林荫下面,春情正旺的小伙子,用真诚的嗓音,回应给姑娘们真诚的心声。歌声从年轻人口中唱出,飘向蔚蓝的晴空,让泉水止步,令白云驻足,让林木屏气,令百鸟噤声。
日军的一个小队绕岗过来了。他们下乡扫荡,抵不住八路军的奋勇抗击,吃了败仗,丢了魂似的,走得垂头丧气。一看到这么多人在欢快地对歌,便恼羞成怒,不论分说,向对歌的人们开了枪。许许多多多情善良的青年男女,惨死在日军无情的枪弹之下。枝繁叶茂的岗地上,悦舞欢歌的溪水边,横躺竖卧的,是中国人的尸体;顺坡流淌的,是中国人的鲜血。
一听说无辜的同胞兄弟姐妹遭到了日军的袭击,常思根和同伴们急急忙忙来到卧龙岗。凶狠残暴的日军已经离开。常思根看到倒在岗地上的尸体,浸染在草丛中的鲜血,一团御寇的烈火在胸中燃烧。牙齿咬得咯吱吱直响,怒睁的眼睛里向外喷火。不能解救手无寸铁的兄弟姐妹,常思根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回到学校,常思根下定决心,在完成学业的同时,习武保国。他和同学们一起,拜在一个出身少林寺的武师门下,练就了一身好本领。
省立河南大学,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被迫离开省府开封,辗转于信阳、南阳、洛阳等地坚持办学。常思根在南阳报考了省立河南大学,专修国学。课余时间,他和同学们结伴习武健身,以求得文武双全,将来报效祖国。在炮火纷飞的岁月里,随着学校的不断迁移,常思根也流徙到洛阳。后来,又随校来到西安。
风雨飘摇的社会,奔波流浪的日子,动荡不安的生活,常思根尝到了乱世的苦难。许多有志青年,怀着火热的心情到陕北找出路去了。那里有共产党的领导,是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
常思根很想去上海、武汉这些大都市闯荡。他清楚地知道,大都市里的才子,比天上的星星还稠,比大海里的浪花还多。要去那里谋份儿职业很不容易。他时常从报纸上看到,大都市里的失业者,遍地都是。他们流浪街头,衣食无着,冻死饿死,也无人怜恤。
常思根想到陕北去谋职业。父母留恋的目光,让他犹豫起来。长年累月的辛勤操劳,父母过早地衰老了。为了他的学业,两个弟弟都没进过学堂。他考虑到父母的身体,家中的境况,想学业有成后,回到家乡,抗击日军,拯救祖国,同时,也能孝敬父母,照顾弟弟。
大学毕业了,常思根没有去炮火纷飞的战场厮杀,也没有去人才济济的大都市闯荡,一领到文凭,就告别朝夕相处的同窗好友,辞别亲如父子的教授导师,回到了淮源县城。他要把所学到的一切奉献给家乡,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尽自己的所能。
常思根的家乡,正处在七十二福地、三十六洞天之一的桐柏山中。山有五岳,川有淮济。这里是淮河的发源地。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大禹治水锁蛟的传说,引发了千百年来的祭淮大事,成就了淮源文化特有的品味和魅力。那里有被称为“玉井龙渊”的镇妖淮井,与白马寺、少林寺、相国寺齐名的水帘寺。古往今来,无数达官贵戚、墨客骚人慕名而来,观光揽胜,觅踪探源,创造了绚丽多彩、凝重而深邃的淮源文化。
县城不大,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中原大地上闪烁。在这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扎下根,谋到一份儿职业,寄情于家乡的毓秀山水,踏着古人的足迹,鉴赏历史的绝唱,体验福地的瑞光,品味洞天的灵气,感受云雾烟霞的超然,寻觅淮源文化的源流,是常思根的愿望,也是他的理想,更是他的期盼。
全国各地的抗日烽火,把日本兵烧得焦头烂额,蜷缩在汉奸给他们营造的龟壳里,不敢轻举妄动。常思根盼望着抗日战争的胜利,盼望着在家乡施展自己的才华。
常思根要去教书。他想象身穿端庄洁净的教师服装,走上三尺讲台,用满腹的经纶,挥洒史前的传说,先秦的神话;抒写当代的梦想,未来的希望。在莘莘学子的心田里,播种汉赋的种子,培育唐诗的幼苗,浇灌宋词的秆茎,绽放元曲的鲜花,直至结出中华民族当代文化的累累果实。他期望手持教鞭,挥洒出盘古的英雄壮举,屈原的赤胆忠心,司马迁的文墨才思,李白的飘逸豪情,曹雪芹的悲苦血泪。在莘莘学子的感情中,播种对祖国的热爱,对民族的忠诚,对人生价值的珍爱,把每个学生的心血,都化育成历史文化的字符。
梦想再好,也总归是美梦;理想再高,也总不是现实。常思根就读过的淮源县立小学堂,县城沦陷后,成了日军的营垒。本来就不宽敞的操场旁边,筑起一座高高的炮楼。其它两所小学堂和一所中学,都是私立的。民生小学堂在县城的南后街,强华小学堂在城北关,生源不足,教师和学生的流动十分频繁,往往是愁完上月愁下月,熬过一天算一天。
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跑,常思根跑了两天,磨破了铁嘴,还是被傲慢的教学督导谢绝了。他们先是称赞他的学识和胆识,肯定他的品性和能力,还赏识了他敏捷的思维和伶俐的口才,然后难为情地说,日军作乱,学校难办,教师充余,薪水不保,等到学校缺教师了,让他再来应聘。三言两语,就把他不疼不痒地打发了。
常思根来到淮源中学大门口,向里面望了好一阵,才怀着试试看的心理,走进督导室。那位秃顶的教学督导蔡温,摊开两手,摇摇头,显得非常无奈。“眼下国难当头,日军盘踞县城,对学校无不构成威胁!现在,学校要维持现状都很困难。下学期能招多少学生,还是个未知数,哪里还谈得上聘老师呢?天下的路千条万条,条条都能通罗马。你到别处看看,运气可能好一些。”常思根的心头压了一座山,听听也没想,想想也无望,就怏怏不乐地离开了。
职业没有着落,常思根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那层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阴霾,严严地罩在头顶,禁锢着他的心。大街两旁,不论是高大威武的豪宅高门,还是低矮狭窄的茅屋柴扉,都有人进进出出。常思根心情沮丧,腿脚灌铅,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四处张望,心中一片迷茫。除了县城西大门内的那个简陋的客栈,哪一座高大门楼,是他能够进得去的?这么一个淮源县城,难道就没有他落脚存身谋生的地方吗?
没有去陕北,常思根真有点儿后悔。他相信自己,只要能找到合适的职业,他就有精力也有能力,把学生培养成强盛祖国的有用之才。可惜他奔波了整整两天,却没有一点儿眉目,也没有一点儿门路。
太阳躲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阴霾后面,隐隐现出一张惨白愁苦的脸。风,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城里的树很少,偶尔有一两棵国槐,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从地下蒸发出来的暑气,弥散在街道上,笼罩着街面上的一切。几座大门楼下蜷曲着的看家狗,伸着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面对街上的行人,连汪汪叫两声的气力也没有了。平日欢蹦乱跳的山雀,耐不住城里的酷热,飞到城外山林间寻找阴凉的地方去了。隐身在树叶中的知了,耐不住沉闷的空气,仍然声嘶力竭地鸣叫,似乎在向人们求救。
常思根疲惫地走着。额头上的汗简直汇成了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紧贴后背的衬衣,已被汗水洇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常思根感到头晕,不由自主地在路南一家胡辣汤店铺前停住步。
“客官,里边坐。想吃点儿啥?咱淮源县城,就咱一家正宗的逍遥胡辣汤。还有现成的烧饼、油条、小笼包子。”饭铺里的小师傅,腰里束着白围裙,笑嘻嘻地和常思根打招呼,向他介绍诱发食欲的饭菜。
常思根走进去,还没在油漆脱落得斑斑驳驳的餐桌前落座,小师傅就抢到他面前,不住嘴地夸耀:“咱这胡辣汤,老牌正宗,年代久远。四大胡辣汤中,咱逍遥胡辣汤货真价实,味美价廉。”
小师傅的油嘴滑舌,常思根没有心思听。他在餐桌前的一张条凳上坐下,要了一碗胡辣汤,两个烧饼。他吃得很慢,与其说是来吃饭,还不如说是来歇脚乘凉熬时光。
太阳偏西了,常思根才付了钱走出来。那层阴霾还不情愿散去,想把大地箍得更严更紧。
常思根掏出手帕擦擦汗,心头更加烦闷。他信马由缰漫无目的地顺着大街走走停停。
隐现在阴霾后边的太阳,像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不停地喘息着,每移动一步,都要花费好长时间。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常思根在街旁的一块石墩上坐下,看着偶尔从面前走过的几个人,在心里说,该到别的地方碰碰运气了。
太阳慢慢向西天移近,阴霾变成了灰黄色,像蒙着一层浑浊的泥浆。大街上的人渐渐多了。小商小贩,在门前的摊位上摆好货物,扯起嗓门招徕顾客。戴礼帽穿大衫的绅士,不顾暑气溽热,仍然文质彬彬,见人躬身行礼,热情地打招呼,亲热地问长问短。来城里办事的乡下人,大都穿着溻湿的破衣烂衫,戴着破了边的草帽,袒露着胸脯,高卷着裤管,匆匆在石板路上穿行。有的扛着扁担,有的挑着畚箕,有的推着小车。时不时出现一两个摩登女郎,戴着镶有花边的遮阳小帽,打扮得花里胡哨,牵着宠物,迈着碎步,慢腾腾地逛街看景致。
常思根看着晚霞熏染下的县城,无意去客栈休息,决定明天一早就回双槐村,向父母告个别。他相信,广袤无垠的华夏热土上,总有他的立足之地;纵横交错的山原阡陌中,总有他的谋生之路。今天没有明天有,明天没有后天有,早晨没有晚上有,雨天没有晴天有。确实没有门路了,就去投军。无论是中央军,还是八路军,只要是抗日的队伍,他都能做一个合格的战士。
太阳留在半空中的余辉消尽了。灰黄色的晚霞,像舞台上跑龙套的演员,匆匆地出场,又匆匆地退场。稀稀疏疏的几颗大星星,一动不动地钉在天幕上,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山林深处露出的几只狡黠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街道上的行人。大街两旁的店铺里,吊灯上跳荡的火苗,冒着浓浓的黑烟,把多余的光亮输送到街道上,给黑暗中寻觅生机的人少许安慰。
县城的十字街口,是最繁华的地段。大街两旁,店铺的门口挂着气死风吊灯,店内的梁头挂着油灯。又粗又长的棉线灯捻,像一条灰褐色的蛇头,在盛有清油的灯盏里泡着。捻头上的火苗,不住地摇头晃脑,检阅货架上的各种货物。还时不时蹦跳一下,爆出几粒火花,想炸碎周围沉闷而溽热的空气。店伙计扯开嗓门,热情地招呼从门前经过的人,趁着黄昏的凉爽,想多成交几宗买卖。
来街上活动的人多了。老汉们聚在街旁的树荫下,领着孙男,将三皇五帝的传说胡喷乱侃;婆娘们坐在门前的蒲团上,抱着孙女,将才子佳人的故事轻语细谈。十字街口的拐角处,两个盲人在唱坠曲。一个拉着坠胡,一个打着简板,演唱杨家将的报国忠心。几个戴礼帽的黑衣人,猎狗似地在街上嗅来嗅去。
常思根的心里,像一丛茅草堵着,扯又扯不动,拽又拽不出,揉又揉不碎,砍又砍不断。无论年轻的伙计多么热情招呼,年迈的老板多么殷勤邀请,他都无心走进店铺瞅一眼标价待售的货物。大街上的夜景,无心去看;十字街口的演唱,也无心去听。
常思根从一家家店铺门前走过。气死风吊灯的光亮照着他的身体,一个接一个地迎来送往。照出的身影躺在大街上,慢慢地拉长,慢慢地缩短。紧接着又是一个,又慢慢地拉长,慢慢地缩短,直至消失。常思根看到他的身影不断地变化,感到有些好笑。人生的旅途不就是灯光照出的行人影子吗!有时长,有时短;有时明,有时暗。出现后慢慢消失,消失后又突然出现,反反复复,一直到生命的结束。
小南街有一座汇星剧院。锣鼓丝弦的声音,伴着女子柔柔的唱腔,时断时续地飘出来。剧院大门口,一左一右悬挂着两盏汽灯。纱罩上发出的光芒,白得刺眼。一群飞蛾围着汽灯飞舞,对纱罩上发出的光亮,总有些依依不舍。一块高高的木牌,竖立在剧院门口显眼的位置。海报上绘着戏曲图案,写着剧目和主演。
戏,已经开场了。一些来得晚的观众还在三三两两地进场。守门的驼背老汉,身穿蓝布长衫,脸上浮着微笑,一边收钱,一边打躬施礼。
戏是春竺荣主演的《牡丹亭还魂记》。春竺荣是桐柏山一带颇有名气的坤角演员,近几年唱红了鄂豫交界的二十八县。常思根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衣袋。衣袋里只剩下两块银元和几个铜子。他捏捏那两块银元,又极不情愿地抽回手,脸上不自然地露出一丝苦笑。
人生不就是一场戏吗?喜剧的大幕拉开的同时,悲剧的锣鼓也敲响了。人生的悲悲喜喜、荣荣辱辱、聚聚散散、生生死死,大都缘于一个“情”字。父母兄弟,血脉相连,是剪不断的亲情;同年忘年,情意久长,是忘不掉的友情;相思男女,山誓海盟,是拆不散的恋情。情可以让人对天长叹,感月伤怀;可以让人千里梦绕,两界魂牵;可以让人生而赴死,死而复生。屈原对国家有痴爱之情,投江自尽,让滔滔的汨罗江水,冲洗世间的污垢;司马迁对历史有痴爱之情,忍辱奋笔,让浓浓的松烟浓墨,撰写历史的辉煌;戚继光对民族有痴爱之情,挥鞭御寇,让闪闪的剑刃刀锋,斩断入侵者的魔爪;林黛玉对情人有痴爱之情,病榻焚稿,让化蝶的诗词文字,凝聚爱情的忠贞。如果失去了情,人类便不是人类,社会便不成社会了。
常思根朝剧院大门口望了一眼,转身向南走去。
距离剧院不远的城南,修筑城墙而留下的许多城壕,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连成一片。城里的居民修房建屋,也常到这里起土。日久天长,城壕越挖越大,越挖越深。通往城南门的道路两旁,居然成了几个相连的深坑。深坑的北边,散乱地盖有几所茅屋,住着几户人家。常思根想登上城楼,静一静苦闷烦躁的心。
日军的岗楼上,亮着灯光的瞭望窗口,活像恶魔的几只眼睛。路东边的不远处,一束昏黄的灯光从敞开的门洞里射出来,照在路边的青蒿上。几个男女进进出出,鬼影似地晃动着。没有风,灯光下的青蒿,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有的直立,有的匍匐,在魔爪中窒息了一样。常思根好像走到鬼域的边缘,猛然间打了一个寒颤。
“大兄弟,你来了,等你等得眼里直冒烟。”一个女人鬼魅似的从黑影里闪出来,急切地和常思根打招呼,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是你等的人。”常思根吓了一跳,转身就要离开。
女人突然抱住常思根,一边往怀里拥,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一听你说话,就知道是个初上路的雏儿。放心吧,俺都是飞熟路的鸽子,极会伺候人的。家花没有野花香。路边的野花,一指甲能掐出一股水儿,你保准掐了还想掐。”
女人脸上的脂粉散发出的怪味,直往常思根的鼻孔里钻。常思根感到恶心,差点儿把白天吃下去的胡辣汤和烧饼吐出来。
“你看错人了,我不是你找的人。”
常思根极力往外挣。女人的胳膊拐住他的脖子,直往有灯光的房前推。
“没看错。知道你没开过洋荤。我就喜欢童男,做起来有滋味。你尝尝,我这朵花儿,正鲜着呢。”
行夜道撞到了拦路贼,涉急流遇上了淹死鬼。常思根脸上发烧,心中突突直跳。“别缠我,我不是那号人!”他用力掰开女人的胳膊,从她怀中挣脱出来,转身跑开了。
女人抓不到常思根,气得直跺脚。“老娘走投无路,生不如死,才吃了这碗脏饭。你不赏老娘一碗半碗,叫你走平路栽坑里,大白天遇见鬼!”
常思根并不理会,逃离魔窟一样,急急忙忙往前走,想尽快登上城楼,对满天的星星,诉一诉自己的境遇。
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常思根猛然站住了。他怕被城门口的岗哨发现,招惹意料不到的麻烦。
城门已经关闭。高高的城楼,像一个静静耸立着的魔鬼头颅。一盏昏黄的马灯下,几个穿着黑衣的哨兵,怀里抱着长枪,懒洋洋地对天打哈欠。
通往城楼的那道石梯,不知什么时候封死了。常思根看着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石梯,好像整座城墙都堵在心里。想爬上城楼,去消解一下两天来的烦闷,已经不可能了。
突然间,日军炮楼窗口里的灯光消失了。通向城门口的道路,灰蒙蒙的,蟒蛇爬行一样扭动着身子。道路两旁阴森森的,黑得让人生畏,静得令人害怕。
常思根叹了口气,顺着城壕边上的一条小路,绕着城墙根往西走。
城壕里长满了一人高的青蒿,有的直立着,有的横躺着。城墙根处唯一能行人的小路,几乎被堵塞了。
远远的天边,一道微弱的闪电,好像电母眨了一下眼睛,瞬间就消失了。在闪电的瞬间,起风了。常思根看到,拥挤在城壕里的青蒿摇头晃脑,一棵棵全像屈死黄泉的幽灵。停了片刻,才传来低沉的闷雷声,好像雷公赶着木轮大车,远远地驶过来。车轮辗在坚硬冰凉的碎石路上发出的声音,转过几道山弯,才出现在常思根的耳畔。
常思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想顺着城墙根,一直走到县城的西大门,再转过身走回他暂住的万客来。
闪电,一下又一下,越来越近,越来越强;雷鸣,一声又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随着电闪和雷鸣,风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狂。天公似乎从睡梦中惊醒,发怒了,要用电闪和雷鸣,劈碎浑浑噩噩的阴霾。
“救命!救命!”突然,一个女子凄厉的呼救声,从前边不远处传来。常思根心头一紧,凝神去听,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女孩儿出事了,在向人求救。
常思根极目向发出呼救声的方向望去,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鬼魅一样瑟瑟乱抖的草梢。
刹那间,呼救声再次传来,还伴有激烈的挣扎搏斗声。
几道闪光在头顶出现,明亮而强烈。常思根看到,前面不远处的城壕深处,一个穿着日军服装的人,正和一个姑娘厮打。姑娘刚刚挣扎着站起来,就又被按倒了。
闪电过去,常思根眼前,又变成一片黑暗,姑娘的求救声急切而凄惨,直往常思根的耳朵里钻。
日本兵在欺侮我们的同胞姐妹!
这一闪念随着空中的闪电,在常思根的脑海里闪了一下。容不得思虑,容不得犹豫,容不得畏惧,容不得后退。常思根怒从心头起,也不分草高草低,坡陡坡缓,昏天黑地中,拨开野蒿,朝女子呼救的地方赶去。
又是一道强烈刺目的闪电,又是一阵訇然震耳的雷声。常思根的脚步声,被很强的夜风撕成碎片,淹没在黑暗的汪洋里。
在道道强烈的闪电中,常思根看真切了。一个矮个子日本兵要强暴中国的弱女子。
突然间,日本兵发出了一声惨叫,紧接着就听到男人破锣一样的嗓音:“妈的,叫你咬!老子掐死你!”
一阵激烈的搏斗声传来,紧接着就是姑娘的一声声惨叫。
日本兵会说中国话?常思根震惊了。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个流氓,冒充日本兵行凶作恶。“这个民族败类!”常思根在心里愤恨地骂了一句,弯腰搬起脚尖碰到的一块大石头,怒不可遏地向流氓冲过去。
又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夜空。强光下,常思根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流氓把一个姑娘按倒在草丛里,死死地压在身下。姑娘用力掰着流氓的胳膊,身子不住地扭动、挣扎。
黑暗中,常思根举起了石头。
又是一道强烈的闪电,把满城壕照得如同白昼。在闪电又现的当口儿,常思根将石头朝流氓身上狠狠砸了过去。
流氓的腰间重重地挨了一下,他纵身弹跳起来。闪电中,扭转身看到一个不速之客站在面前,一时间恼羞成怒,饿虎扑食般朝常思根扑过来。
常思根顺势一趔身子,流氓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草丛里。面对流氓的卑劣行径,常思根心头冒火,眼中冒烟,一个箭步冲上去,顺势骑在流氓身上,挥动榔头般的拳头,劈头盖脸地猛击猛打。他一边狠狠地打,一边朝姑娘喊:“快跑!快!”
姑娘吓瘫了,半蹲半坐在草丛里,双腿好像卸掉了筋骨,站不起来。
天公的确震怒了。忽闪闪,忽闪闪,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像一条条火龙在城壕上空飞舞;轰隆隆,轰隆隆,响雷一声高过一声,像一颗颗炮弹在空中爆炸。
流氓被打得嗷嗷直叫,拼尽全力弹跳起来,顺手搬起身下的一块大石头,朝常思根劈头盖脸砸过来。常思根后退一步,闪身一躲,那块石头擦身而过,落进身后的草丛里。常思根怒不可遏,握紧拳头,朝扑过来的流氓,当胸就是一拳。流氓突然抱住肚子,躬下身直喊唉哟。常思根趁势飞起一脚,重新把流氓踢倒在地,挥动铁拳,擂鼓般一阵恶打。流氓被打得鼻青脸肿,屁滚尿流,无力招架,直呼求饶。常思根冷笑一声,顺手抓住流氓的衣襟,一个翻身站起来,老鹰抓小鸡一样,顺势把流氓掂起来,甩了出去。
流氓的身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倒在城壕深处,再也没有能力反扑了。
常思根拉起姑娘,用命令的口气说:“快走!离开这儿!”
这一拉一喊不当紧,姑娘瘫软在草丛里,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常思根拉也拉不动,架也架不起,累出了一身汗水。
流氓没有反扑过来,常思根感到奇怪。趁着强烈的闪电,常思根看到,流氓的身子斜楞楞地躺在草丛中,头磕在一块凸出水面的大石头上,额头上磕出了一个血窟窿。一股红中夹白的粘液,染在尖尖的石棱上,融入污浊的泥水中。常思根把手伸到流氓的鼻子下试了试,流氓的气息,早已伴着肮脏的魂魄,随风飘走了。
这个流氓,做梦都没有想到,即将到口的天鹅肉没有吃到,反而断送了性命。
本打算解救姑娘脱身,却不料打死了人。天亮之后,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噩运等着他,常思根确实难以预料。
一不做,二不休,常思根顺手将流氓甩进深深的青蒿中,回转身询问姑娘:“黑灯瞎火的,你咋到这儿来了?幸亏我碰到了,要不然,你躲得过这一劫吗!起来,回家吧。这个坏蛋,再也不会欺侮你了。”
姑娘怔了一瞬,跪在常思根面前,哭着说:“恩人,谢谢你,谢谢你!要不是你来,我早没命了。我是个姑娘,纵然被打死,也不能受污辱。”
姑娘一边磕头,一边哭嚎,声音很凄惨。
电闪,雷鸣;雷鸣,电闪。野蒿丛生的城壕上空,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姑娘听不清常思根说的什么,常思根也听不清姑娘说的什么。
常思根抬头看看天,看到的是一团漆黑。几颗似睡非睡的星星,早已逃得无踪无影。常思根分明感觉到,有一股雨腥直扑鼻腔。
“天要下雨了,快回家吧。这里不能久留。”常思根催促姑娘。
一股股凉气袭来,雨腥味更浓了。姑娘的身子完全瘫软,站都站不起来。
“大哥,我害怕。”姑娘惊魂未定,浑身发抖。
“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常思根弯下腰,把哆嗦成一团的姑娘搀起来。
姑娘的魂好像丢了七分,颤抖得更厉害了,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
“没事了,别害怕。来,我搀你。”常思根有些慌乱。
“送我回家吧,我害怕。”
常思根想想,一个姑娘家,黑更半夜独自回去,万一再遇到个意外,这一生就毁了。救人救彻。送就送吧,只要姑娘能平安到家,所有的顾虑都先放一放。
常思根抬头看看黑糊糊的城壕,上前挽住姑娘的胳膊,把她搀了起来。
姑娘非常顺从地让常思根搀扶着,双腿颤抖,刚刚走了几步,就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个趔趄。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又是一声震耳的响雷,又陡又急的暴雨就来了。
不管暴雨有多大,有多猛,常思根只有一个念头,送姑娘回家。他感到砸在身上的,不是暴雨而是冰雹,淋得他全身发冷,砸得他浑身疼痛。
“大哥,我害怕。”姑娘的腿更加软了,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动。
“别怕,我背你走。”常思根很大的声音,也被狂风撕成了几截,也被暴雨裂成了几段。
姑娘顺从地俯在常思根身上。常思根背着她,分明感觉到姑娘的衣服被撕烂了,两只坚挺的乳房,硬硬地顶着他的脊背。常思根的手也分明搭在姑娘柔软光滑的肌肤上。两个人的体温,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触融在一起,触融得没有一丝缝隙。
“往哪儿走?恁家在哪儿?”
“淮源中学,在东大街。往东走。”姑娘听清了,张口对着常思根的耳朵喊。
常思根背着姑娘,顶着狂风,冒着暴雨,蹚着茂密的蒿草,绕过水边,一步一滑地走上城壕的北岸,才转向通往城内的南大街。他全身湿透了,衣角成了雨脚。
一街两旁的店铺,先先后后打烊关门了。大街上黑黢黢的,一丝光亮也没有,到处是暴雨冰雹袭击屋顶噼噼啪啪的响声。
除了闪电的那一瞬,常思根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和俯在背上的姑娘,被黑暗卷裹着,被暴风雨狂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