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7月,荷兰国立博物馆新馆开放,32岁的凡·高第一次看到伦勃朗的《犹太新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里,他写道:“如果我能在这幅画前坐上两个星期,哪怕只吃一块干面包皮,我也愿意付出十年生命。”
是什么令凡·高产生这样的感慨?这感慨有多少来自《犹太新娘》,又有多少来自他所知的伦勃朗的身世?我们不清楚。就像我们不清楚今天自己在想到凡·高时心灵受到的震动,有多少来自他短促绘画生涯中的两千一百多件作品,又有多少来自他滚烫的命运。
观看绘画本身可以引出接连的挑战。伦勃朗是在何种境遇下画了《犹太新娘》?达·芬奇为何时隔十二年画了两件构图相同,视觉效果却大相径庭的《岩间圣母》?乔尔乔内谜一般的《暴风雨》有何所指,又为谁而作?艺术品作为历史叙述中鲜明的物证,指向具体的人,也指向他们的命运。如贡布里希铁口直断:“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也可以说,没有艺术史这回事,只有艺术家的人生。
委拉斯开兹在25岁那年成为宫廷画家并以这个身份度过一生,他画王室成员、教皇、贵族、历史人物和弄臣。在这些有关人的省察之作中,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作者本人。这正是我们今天注视这些陈年旧像的意义,透过委拉斯开兹的眼光,揣摩他绝伦的技艺。如果运气好,某种魂魄的能量会贯穿于我们和画面之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艺术吧。
当今天的游客步入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仰望绘在天顶和墙壁上的巨制,会叹服于一个人所能释放的能量和驱动它必备的野心。但人们很难想到这是米开朗基罗的奉命之作,仅仅占据了雕塑家宏愿的一个角落。
活在大航海时代尾声的维米尔,在当时理性主义观念的感召下,以绘画实践了一套属于未来的看世界的方法,生前少有知音。他有限的、长期被归类于风俗画的杰作,近两个世纪后才被世人认识。
艺术家是一个晚近的概念,早先的从业者是以具体的身份出场的,他们为特定的对象服务,他们的视觉产品有具体的功用。权力的形态、作者的禀赋、社会共识的流变、行业的竞争,当然还有记述者的立场,共同塑造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艺术史:每个角色都是应然的,像接力赛场上的运动员,摆好姿态准备接棒,跑完他的征途。
但生活告诉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附着了庞杂的算法。而理性赐予我们的最大的财富就是可以随时改主意,但这需要承担代价。一件杰作能提供的远远超过展签的描述,前提是我们真正地观看,这样或许才有机会从宏观角度看见一个时代的格局,从微观角度看见一个人的癖好。这诱惑引着我们以艺术的名义凝视他人的命运。
本书写到的十八位艺术家,存世于1267—1675年。活在这四个世纪里的欧洲人经历过文艺复兴,并孕育了启蒙运动。这既短暂又漫长的时代是现代文明的临盆期。他们的作品可以被看作这个时代浓缩的注释,也是珍贵和恒久的遗产。
我们着迷于艺术,是因为其中蕴含的命运主题。这关乎他人,也关乎我们自身,因此它会引发我们的共情。
这本书便出自我作为观看者的共情。
这段观看旅程始于2020年4月,我查阅资料,有感而发,边看边写。没想到,这成了三年半的功课。最终成书的并不是过往文章的合集,当初的写作像一连串踏脚石,助我涉过奔流的历史之河。随着理解的深入,我重写了所有章节,将一己之见积累成这本小书。这本书也有工具书的性质,将读者的目光引向画作,同时分享作者的看法。
看画可以是一个纷繁复杂的思维过程,唯一的门槛就是睁开眼睛。这本书写给有兴趣和耐心的读者。
2024年5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