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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县城出发,沿黄河西行一百二十多公里,就到欧拉秀玛乡了。欧拉秀玛乡最早叫西科河羊场,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事儿。由西科河羊场改置为欧拉秀玛乡,却是十七年以后。黄河干流从玛曲县木西合乡木拉以西入境,之后沿阿尼玛卿山南麓向东蜿蜒迂回,绕过整个玛曲县境,在玛麦哲木道汇入麦曲后转而西流,最后在欧拉秀玛北部阿格托之地出境,进入青海省黄南州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出境段黄河径流河床呈北高南低状,北岸为陡峭的石崖和砾石,南岸稍显平缓,沙丘密布,间或有灌木生长,草场沙化严重,而河心处却多有沙洲,河柳丛生,形成了别致的风景线。

欧拉秀玛乡镇所在地在麦朵合塘。麦朵合塘意为吉祥的花滩,也是因为每年七、八、十月盛开三种不同的花而得名。花滩四周群山对峙,河谷地带地势平坦,牧草丰美,无数溪流漫延其间,好似一面碎裂而又完整的天然巨镜。

麦朵合塘相传是格萨尔王的故乡和岭国的根据地,同时是史称逻些(拉萨)连接长安的唐蕃骏马之道的分支路段。自古成为洮、岷、松、迭诸州各部藏族酋长及四方商贾进藏朝圣、观光、贸易往来的重要通道。然而,大凡进入麦朵合塘的游人,并不在意它的辉煌历史,大家在意的只是特定时间里一望无际的花海。七月中旬,整个花滩一片金色,灿若云霞,香气袭人。一到八月,黄花尽谢,天空一样幽蓝如烟的各种龙胆花令人迷醉。十月,颜色各异的毛茛科植物竞相争艳,犹如繁星争宠。

群山冰冷,毫无表情,和早年一样没有变化,然而花滩附近却多了各种适宜高原生长的树木,湿地上溢满春水,显得美妙而珍贵。每次到欧拉秀玛,总是时节不对,因而无法将其和花海的称号对应起来。事实上,抛开七、八、十月,其他时节里的欧拉秀玛依然空旷而荒凉。

羊群穿越公路时步伐整齐,姿态悠闲,既不喧哗,也不嚣张,可到达对面的草原之后,立刻就乱成了一锅粥。羊群的目的很明确,它们集体徙奔,找到向阳地段长有青草的地方,便会安静下来。

四月中旬一直到五月上旬,是令人紧张而又担忧的时间,牧民紧张的不再是初春的严寒,也不是初夏里的荒凉,而是草原的青黄不接。这段时间里天气变化多端,雨雪交加,夜晚气温极低,不敢出帐,宽大天地间,只有牦牛狂野而毫无拘束。不过雪的消融很迅疾,它给更多的牧草输送着养分,也让湿地吸纳了更多的成员。这种境况下,不能贸然深入草滩湿地,除非你准备了好几双鞋子。

鸟儿在这段时间里要保持良好身体,因为繁殖的时节马上要来临了。各种鸟儿在太阳未出之前就在天空盘旋,这让所有起早的虫儿心有余悸。每寸草地不断露出它的真面目,而且随时变换脸色。不经意间,会有很多牧草穿透土层,抬头张望熟悉而陌生的天地。往往在这时候,牧草的邻居们也会忙碌起来。蚂蚁会小心地扒开泥土,野兔会竖起耳朵,旱獭相互厮打、拥抱、追逐,欢快无比,高原上的万物都到谈情说爱的时候了。

麦朵合塘的情形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花滩对面原有的一小片灌木丛突然变成了树林,花滩傲视所有色彩的时光也似乎提前了。牦牛和羊群的眼睛中多出了欲望的神采,它们低下头,不再肆意奔跑,变得专注而乖顺,一直到暮色来临,带有青草芳香的粪便一泻而下。等到被粪便覆盖的草地上再次长出嫩草时,真正的夏天就来临了。那时候,你会发现,牛粪所盖之地的花草茎秆足有筷子那么粗。

更有意思的是,在去欧拉秀玛乡政府的路上,我遇到了许多同乡人,他们说刚刚发了工资,要去下馆子。其中一个我看着特别熟悉,但就是想不起名字,他理所当然坐到我车上,而且十分大方,言谈间没有丝毫遮掩。拖拉机开得飞快,很快就到了饭馆。大家分开坐,相互间也不走动,但每张饭桌上的菜却不一样。我不知道该坐到哪儿。正在为难之际,他叫我名字,并示意让我和他坐在一起。他一个人一张桌,一盘肉,一盘洋芋丝,一盘豆芽炒粉条,还有两碗干炒面片。他那一嗓子,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我身上来了。我有点莫名的紧张,坐下五六分钟后,才平静了下来。

赶紧吃,都凉了。他说。

我请,说好了,别抢着付账。我找了一句话说,可话一出口,却显得小气而做作。

他笑着说,钱我已付了,你放心吃吧。

发财了?我说。这是村里人遇见有人请客常说的话。

看你说的这是啥话,随意吃点,花不了多少钱。他说,谈不上发财,都是苦来的。

他的话刚落地,旁边桌子上一个粗壮的大汉恶狠狠地说,苦来的?简直不要脸。

不服今晚继续,战斗到天亮。他哈哈大笑说,都怪你们手气太臭。

那粗壮大汉放下筷子,说,你那叫耍奸,是不要脸。

他有点不高兴了,说,啥叫耍奸,那叫技术。

我好奇地问,你干什么技术活?

那粗壮大汉见我不明原因,索性坐了过来,说,短短三个小时,赢走了我们一天的工资。你认识他?跟他一起一定会被他算计的。

他没有生气,接着又是大笑,之后便指着我说,你不认识他?

他这么一说,我和那个粗壮大汉都愣住了。

没事,吃完了再玩几把,就认识了。他说,我们乡那么大,村子那么多,说不上名字很正常。

不和你玩,你太奸了。粗壮大汉说完转身要走。

他一把拉住那个粗壮大汉,说,就在这儿吃,一样的。又说,看把你们小心的,就要了那么点菜?钱我都付过了。

这时几桌人都惊呼起来,异口同声说,奸贼。

他笑得更欢了,说,都折本了,再点我可不付钱。

吃完后,有人提议在欧拉秀玛附近转一圈;也有人说太累,想早点回去休息。意见无法统一的情况下,他说,那早点回吧,明天活多。大家不再有争议,爬上拖拉机,一溜烟消失在暮色已至的公路上。

让我分外吃惊且无法理解的是,他没有走,而且站在我的车跟前,等我开门。

我说,他们都回去了。

他说,小车比拖拉机快。

我说,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他说,你不去吗?你住哪儿?这里可没有住宿的地方。

我说,满大街都是旅社呀。

他说,别扯了,旅社里你不能住。

我说,为啥?

他说,旅社里人杂,都是虫草客,都是贼打鬼。

我笑了一下,说,这里还有一家天堂酒吧。

天堂酒吧是啥年月的事情了。他说,乡镇建设时拆除了。

我笑着说,你倒是很清楚呀。

可不是吗,他说,我常年在这里打工,天堂酒吧就是我们拆除的。

我又问,那你现在干啥技术活?

他说,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都是下苦活。

我只好顺从了他。

就在麦朵合塘对面不远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分外宽阔的草原,几顶帐篷里亮着灯,伸出帐篷的铁皮烟筒里冒着浓烟。车停在路边,进入帐篷时,大家都吃了一惊。

那个粗壮的大汉说,你真来了?

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说,一看就是个受苦的货。

晚上没有玩牌,各自回帐篷早早休息了。我住的帐篷里有六个人,多出一个人,显得有点挤。灯虽然熄了,但都没睡,都在被子下玩手机。他似乎很兴奋,无话不说,谈起我们村子,比我还清楚。当然,最关键的话题是包揽活。

他说,今年不让挖虫草,不过也没闲着。黄河上游生态治理工程浩大,于是,就带着老乡们种草种树。又说,到了七八月,这里会来很多旅游的人,到时候再搞点新鲜水果、酿皮、雪糕之类的,摆个地摊。

我说,你脑子好。

他说,要生活嘛。转世成人了,就要活得像个人的样子。人模人样,别人才会佩服你,对不对?

对,要人模人样。我说,可是,活着不仅仅是为别人呀。

你错了。他说,更多时候活着就是活给别人看的。

我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几年这里变好了,感觉也没有以前那么冻了。

啥原因呢?我说,那你以前主要干啥技术话?

修过房子,挖过草皮,打过兔子。他说,能干的都干过。

现在呢?我问他。

现在干些技术活。他笑了笑说,技术活能挣钱。

种草种树也算技术活?我说。

你不知道了吧?种草种树需要十分过硬的技术。他说,否则,成活率达不到标准,来年你就没钱可挣了。又说,种草是细活,深度要把握好,还要把灌木、杂草、石头等收拾干净。施肥不能太薄,也不能过厚。还要看天气情况,当天平整的地块不能当天种,要捂一捂墒气。也不能在下雨时种,更不能在刮风时种。种树也差不多,对树坑的要求比种草还严格。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技术的?

他说,学哈的(学来的)。又笑着说,别人教我,我听别人的,他们听我的。

哦,这么说你是工头了?我也笑着说。

他带着神气的口吻,说,你没看出来?

我说,没看出来,听出来了。那你们要种多久呢?

他说,已经种了快一个月,再种几天就差不多了吧。

我说,种了多少?

他说,凡是沙化的地方都种了草,黄河岸边所有的沙丘都种满了树。又说,对了,你明年帮我介绍些活,价钱好商量。

我笑着说,我都想着跟你打工呢。

他不再说话了,转了下身,将大半被子卷了过去。突然之间,我感觉到了冷。

又遇到了一场雪,不过天气是晴的。雪是什么时间下的却不知道。当我走出帐篷,红红的太阳已在头顶。帐篷四周湿漉漉的,显得格外清新而美丽。牦牛蹄坑中的雪还没有完全化尽,而牛粪边缘处的草皮格外鲜嫩,新生的牧草活力十足。帐篷顶上冒着热气,雪化成水,水又滴到草地上,化成了一摊一摊的柔情。公路附近的坑洼处填满了厚厚的黑土,离黄河不远处的沙地上种满了树木,第一轮阳光走过,这里仿佛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空气里充满了清香,这种全新的感觉足以激发你充沛的灵感,让你忍不住为它们写下赞美的诗篇。

他们正在忙碌工作,看起来反复而乏味,但如果将一切同草地上的万物联系起来,你就会发现,反复而乏味的工作往往充满着难以言明的神圣与伟大,并在四季的轮回中,闪闪发亮,熠熠生辉。当自然的歌唱弥漫整片草原的时候,他们就是阳光下最值得赞美的劳动者。

听人说,小草和花朵对音乐的感知要比人灵敏,而且它们在舒缓的乐声中,会打开所有细胞,快速生长。但我们常常忽略与生物之间的隐形关系,往往自以为是,充当主宰者。事实上,草地上的植物们更加坦荡,它们接受高原严酷气候的同时,也不会忘记不断扩张自己的领地。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各自开放的花朵何尝不心怀远大理想?但它们不断汲取,又不断回馈,它们在草地上的歌唱绝不亚于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然而作为生态共同体,我们早意识到了,牧草和花朵的朋友绝不是单一的。应该向它们致歉,因为我们狭隘的认识和判断,一度深深伤害过它们。自然给我们提示了正确的道德价值,在生存的前提之下,让自然更好地“存在”不是我们远大的理想吗?是的,我们要跟随着大自然,并且像尊敬“伟大”的主宰者那样。

和往常一样,还未到中午,一团云彩开始汇聚在草原上空。草原上一旦看到闪电划破天际,听不到雷声,雨就会泼下来。而辽远的地平线处,天空依然蓝得令人迷醉。麦朵合塘热闹的时节很快就要来临了。我倒是希望,这片草原渐渐被人们遗忘,以至于未来,找不到进入这片草原的路。大自然美妙的乐声中,它们会更加自由,舒展。它们会带着全部的热爱,与月亮一起吟唱,与星星一起眨眼,与太阳一样永恒。

我不会再去打扰他们,同床一夜,甚至到现在都没有想起名字的我的老乡们,我会遗忘这片草原,但不会遗忘你们。

云朵越来越重,它们幻化出各种姿态,在群山间不停徘徊。十几分钟后,雨来了,草原上立刻响起了另一种不可描述的音乐来。可惜很短暂,几分钟就停了,明媚的阳光立刻铺满了草原。草地清洁,路面干净,群山更加伟岸。新栽种的树苗挥动着枝丫,尽管雨的乐声已停止,但它们的歌声却从未消失。 Ymh9Z7kTSnwglE5ULOYuhu9X7qbOrL3yXJ6VxoclYsWLsXZy77UfzRfRD9EuPSs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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