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日玛地处黄河首曲南畔,距离玛曲县城一百五十多公里。对采日玛有着特别的情感,大概源自八年前的那次冒险。
八年前,我去齐哈玛看朋友。说好一同去看首曲日出,然而那段时间我的朋友要去齐哈玛最遥远的村子宣讲。基层工作不容忽视,他找不出更好的理由陪我去看日出,只好在采日玛那边做了相关安排,主要是河口的渡船。两天后,我独自出发了。
从齐哈玛到采日玛只有七公里,路依旧是返回玛曲县城的那条路,中途向东,穿过一座吊桥便可到达。采日玛吊桥是一九八六年修建的,桥面上积满了泥沙和碎石,看起来已经很陈旧了。齐哈玛和采日玛往来的唯一途径就是这座吊桥,牧民们为了使这条唯一的通道在岁月里能够保持长久,在桥的两边垒起了两堵很高的石墙,目的只有一个,不允许大的车辆通行。
现在的情况依然如此。再次踏上那座桥,那幕令人难忘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了。
当年到达采日玛后,没有在乡政府停留,直接去了塔哇村村委会,因为那边的人已经等了很久。到了塔哇村之后,索南他们开始谈论工作,谈论草原沙化的治理情况。我看着天边不断涌起的乌云,开始发愁,因为我的下一站是采日玛对面的唐克。采日玛离唐克虽说只有十余公里远,但草原上的行程往往不随实际距离来确定。
我决定提前离开,因为一旦下雨,要被困住好些日子。他们知道我迟早要去唐克,所以没有执意挽留。塔哇村村委会书记给渡口处打了电话,然后让一个叫栋才的中年人用摩托车送我去黄河岸边。
从塔哇村出发,行走不到五公里就找不见路了,眼前全是一滩一滩的水草地,摩托车渐渐缓了下来。阴云越来越重,迎面扑来的风中已经有了雨星。
栋才对我说,这样下去,你到不了唐克,到时候想返回都是问题。茫茫草原上,如果遇到大雨,那只好坐以待毙了。我在心里也不住叫苦。栋才的技术很好,他突然掉转摩托,从散开的一处铁丝围栏空隙飞驰过去。草地上到处都是由于冻土而形成的凹坑,我险些从摩托车上倒栽下来。栋才大声说,抓紧,掉下去就完蛋了。我紧紧抓住他的衣服,贴在他背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草原上的雷声似乎没有城市里的那么响亮,反而很沉闷,很厚重。闪电在头顶叫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摩托车的吼叫分外刺耳。我知道栋才突然选择穿草原而过,是因为怕遇到大雨而耽误渡船。我还知道,草原承包到户以后,是不允许他人随意践踏的。栋才大概是考虑到时间的紧迫,才做出十分为难且不得已的下策来。
依旧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内赶到渡口,大雨就泼了下来。摩托车不敢停,我们在草地上醉鬼一样东倒西歪,滑倒,扶起来,再继续前行。我紧紧贴在他背上,感觉不到冷,唯有担心。还好,赶到渡口时雨小了好多。遥远的天边似有一道光亮,而这恰好让周边的草原立刻陷入无边的铅灰色里。
渡口处开船的是采日玛的一个年轻人,我们出发之前,塔哇村村委会书记已经打了电话,他在大雨中焦急地等候着我们。从摩托车上下来,周身仿佛失去了知觉。刚走到岸边,脚下一滑,半个身子已经掉到河里了。幸好栋才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拎了起来。原来岸边的流沙早已吸饱了水分,变得十分疏松。如果没有栋才,我大概早不在这个尘世了。也或许是因为我肩上还有不曾卸掉的重担,我的人生正在路上,我没有完成前生与今世的约定,因而上天有所眷顾。就这样,我幸运地活了下来,一瞬间就过去了八年。八年来,我倍加珍惜时间,哪怕头发越来越稀,我依然坚强地走在布满风雪的路上,昂首挺胸。因为对我而言,的确是赚到了更多的有意义、有价值的生命。
采日玛平均海拔在三千四百米左右,相比县城而言,这里纬度较低,因而有了“玛曲小江南”之美誉。黄河蜿蜒东去,河道离公路越来越近,一切保持着过去的样子。而沿河一带,那片稠密的红柳早已不同往昔了。采日玛寺院背靠群山,向阳,温暖,静谧,安详,加之眼前一泻千里的黄河,更加显得神圣而安详。
没有更高的山峰,也不曾见到更为珍贵的树种,这里只生长着红柳,它们在黄河岸边已形成一道狭长而稠密的风景线。天空湛蓝,黄河远上白云间。我们一直在寻找大自然深藏的丰厚遗产,却忽视了眼前的这道红柳。黄河不炫耀,不张扬,静静享受着河柳的庇护,同时也静静守护着河柳。岁月深处,它们坚守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它们就是草原最伟大的公民。自由难道不是这样的相互奉献、彼此付出,或某种看不见的和谐共处?如此看来,我们的所谓自由,早就沾满了俗世的贪欲,怎么值得宣扬呢?
太阳在高空旋转着,西边的云彩渐渐翻动着绚丽的身形,草原沉默着,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切仿佛光阴凝滞下的天国。然而景致与时间的对峙没有想象中那么久远。一会儿,天国的边缘处就泛起了猩红。再一会儿,铅灰色也涌现了出来。之后,无边的草原便陷入巨大的寂静之中。岸边的红柳更加庄严而肃穆,不可侵犯。
耳畔似乎又传来了柴油机的声音。是的,八年前的情景挥之不去。去唐克的那处渡口还在不在?依然是他在掌舵?望着平缓而漫无边际的草地,欧吾木山峰像在眼前,又似乎在遥远的天边。
踏上河岸,迈开步子,我记得塔哇村党支部书记的家,也知道他的名字,但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毕竟八年时间过去了。回头看了下清澈的河面和苍茫的草原,我不再像八年前那么脆弱,更不会在莫名的怅然里泪流满面。此时此刻,我已经赚取了更多的、活着的资本,完全是重生的另一个自我。
贡保才让对我的突然到来并没有显出吃惊,他很热情地招待我,晚上还特意给我加了被子。我知道,采日玛平均气温不到三度,七八月最为适宜,平均气温就十六度左右。不过七八月雨水很多,不宜在草原上长久撒欢。
现在还凉,尤其是天快亮的时候。贡保才让一边添牛粪火,一边说,你到了黄河边,不要太靠边,水很深。
我点了点头,说,这次不去黄河边了。
贡保才让说,这次也不去唐克了?
我说,唐克日落看过好几次,这次不去了。又说,路还是那条路吗?
贡保才让笑了笑,说,已经没路了。这几年草场保护非常好,路让草封死了。
我说,那样也好。唐克的日落景观已经打出了名气,那么就将采日玛的日出隐藏起来。一旦被开发,这里就会人满为患,并不是好事情。
贡保才让连声说,嗷赖
,嗷赖。又说,这几年草场保护得好,植被厚实,冰雹、暴雨都少了。自然灾害少了,住牧场的人也放心。就算下再大的雪,牛羊靠保畜牧场也完全可以过冬。
我说,人为破坏得少了,恢复起来也很快。
贡保才让说,一方面的确是生态保护的观念已深入人心,另一方面也是生活条件好了,很多人都不放牧了,定居之后另谋发展。又说,有些地方属于自然沙化,也是正常现象。自然有自然本身的调节办法,但大家还是齐心协力,沙化地带都种上了草。
我问贡保才让,现在还有人挖虫草吗?
贡保才让想了下,说,还是有,但少了许多。
我说,采日玛有虫草吗?
贡保才让笑着说,到处都有,明天带你去辨认下可以,但不能挖。
又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早晨。天空透明,阳光温暖,风虽然很大,但不影响我和贡保才让的出行。初夏的草原已经有了绿意,各种新生的物种也迎来了值得它们欢呼的时光。
快到金木多扎西滩了,远远地已经看到了黄河吊桥,再往前走,又到了齐哈玛。金木多扎西滩多河谷地带,河流时缓时急,一路奔腾,山清水秀,杂灌丛生。两岸还存有古老的岩画,也出土过石棺墓葬。这里的春天似乎来得更早一些。
穿过草原,沿河谷走了一会儿,贡保才让带我朝一处丘陵走了过去。说丘陵有点过,实际上就是一处慢坡草地。那里肯定有虫草,要不贡保才让不会突然改变方向。
我对贡保才让说,青藏高原海拔数千米以上,昆虫成千上万。偏偏就有一种昆虫,它没有蝴蝶的花艳,也不像瓢虫般耀眼。它酷似败叶,在枯叶上产卵,然后孵化,掉在地上,钻入高原肥沃的土层之中,历经数年,小虫变成大虫,结茧成蛹,蛹化成蛾。高原不缺菌,菌类成熟分裂,形成孢子。孢子找到适合生存的朽木,又生成新的菌。就这样,某种菌遇到小蛾幼虫,从此这种菌就寄生于幼虫身上,接下来便是孢子发育,幼虫被菌蚕食,几年之后,合而为一。再几年之后,初春始来,万物萌动,菌会从虫子头部长出子座,形成另一种菌,这种菌就是世人皆知的冬虫夏草。
冬虫夏草的形成到底有多复杂?至少,当下的科学技术是无法培育成功的,尽管同时拥有孢子和幼虫。高原气候多变,冬长夏短,而这种孢子和幼虫的结合,也绝非三两年之事。当然,这种孢子和幼虫也只有在高原特有的自然环境下,才能有绝佳的相逢机会。到底是虫还是草,终究无法说清了。它补肾益肺、固精健体、止血化痰之功效却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记载。正是因为这个记载,还有它生长的特殊环境,它成为高原人民心里的“软黄金”。
贡保才让笑着说,你说得太复杂了,我听不懂。那你说,到底是虫还是草?
我笑着说,不复杂,书上就是这么说的。的确很奇怪,那你说,到底是草还是虫?
贡保才让也笑着说,没有啥奇怪的。那你相信人是猴变的吗?
这个问题比冬虫夏草更复杂,相互无法说服,我只好换了话题。
我说,挖虫草的人都说虫草很诡秘,有福报之人一天能挖很多只,而有些人一天也就挖一两只,是这样吗?
贡保才让说,我没有试过,但挖虫草肯定不是啥好事情,草原到处被挖成疮疤,还谈什么福报?
我说,每年这个时候,满山都是小帐篷。
贡保才让说,每个人都有一双勤劳的手,但用到不同的地方,福报会有所不同。贡保才让见我不说话,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以前,雪山下有个名叫夏草的姑娘,她阿爸在她刚出生时就去世了。此后,雪山下的草原上只剩夏草和她患有脱发、眼花、气急病的阿妈。夏草长大后,白天放牧,晚上用歌声安慰阿妈。夏草是远近闻名的孝顺姑娘,求亲的人挤破了帐篷,可夏草从来没有点过头,因为她立志要养更多的牛羊,买药为阿妈治病。
有天晚上,夏草唱完歌,刚进入梦乡就梦见了山神。山神告诉夏草说,你翻过眼前的雪山,走上三天,那里会有人帮你阿妈治病。第二天,夏草安顿好阿妈后,就出发了。她历尽千辛万苦,翻过了一座座荒无人烟的雪山,最后晕倒在草地上。等她醒来时,见身边坐着一位小伙子。小伙子跟夏草说,他叫冬虫,还说他们那儿的人个个都很健康,许多人能活到一百多岁。夏草说,他们靠什么长寿?冬虫说,山神赐给了他们一种圣药——长角的虫子。于是夏草就跟着冬虫来到他们的家园,并说明了来意。善良的人们热情接待了夏草,并送给她一袋圣药——长角的虫子。夏草非常感动,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他们。冬虫陪着夏草翻山越岭回到她阿妈身边。阿妈吃了长角的虫子后,气急病好了。一个月后,还长出乌黑的头发来。来年春天的一个清晨,阿妈的眼睛忽然亮了,她看见了英俊的冬虫和仙女般的女儿夏草。可是冬虫执意要回去,夏草对他不仅充满了感激之情,更有爱慕之意,于是坚持要送冬虫一段路程。他们走啊走,翻过了一座座雪山,可怎么也找不到曾经的家园。冬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他伤心欲绝,抱着夏草痛哭。夏草感觉到这事与她有关,非常愧疚,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又一年过去了,夏草阿妈不见夏草回来,就决定去找女儿。夏草阿妈翻过了一座座雪山,她终于来到了冬虫的家园,她相信冬虫和夏草一定在那里。可是那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她没有找到冬虫和夏草,但她在草地上看到一样熟悉的东西——长角的虫子。夏草阿妈一下明白了,那长角的虫子就是冬虫和夏草的化身。
讲完后,贡保才让说,这个故事感人吧?
我点了点头,说,太感人了。冬虫和夏草能做到的,我们却做不到呀。
贡保才让说,单纯为给母亲治病,冬虫和夏草的故事或许有人能做到。很多人挖冬虫夏草是为了钱财,而不是为了亲人。到处挖冬虫夏草,最后家园就没有了,还能谈什么福报?
我们在慢坡草地上又默默走了一阵,我知道贡保才让给我讲冬虫夏草的故事是有指向的。活在尘世,每个人都想活得更好、更幸福。更多的人向虫草索求幸福,谁能杜绝他们谋求幸福的欲望?这个情况犹如拼命采集松塔的松鼠,松鼠吃了松子,才有力气搭漂亮的窝,然后继续采集松塔。我们对家园的建设也是不断翻新的,破坏周遭环境,之后又亡羊补牢,之后又不住扩展……事实上,有很多类似冬虫夏草的故事已经告诉了我们,家园的防线不仅仅是入侵,更是人为的失守。这种失守里,何尝不满含对生存的渴求?何尝不饱含对幸福的向往?似乎很难分清绝对的对错,环境与生存之间,也似乎只有道义来审判了。
贡保才让走不动了,相比八年前,他的确老了很多。自从卸任村党支部书记后,他更多时间用于劝导前来草原挖药的人们。他说了,他没能力强行赶走那些人,但他会给他们讲许多关于草原的故事。其间他也说起了另一种药材——独一味。
独一味我是知道的。很早以前的日子充满了苦难。药材值钱,因而老家的人们冒险来草原挖药。我的本家叔叔曾带领着一队人马,他们挖的就是独一味。草原对牧区来说,和农区的农田一样。本家叔叔对草原熟悉,他带人来挖,自己不会去挖,而是替大家放哨,同时看守挖来的药材。听村里人说,挖药材的没挣多少,本家叔叔倒是发了横财。本家叔叔替大家放哨,抽了劳资,同时,他还偷了大家挖来的药材。后来,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毒一味”。也正是那个外号,让我从小就知道,草原上有种特别值钱的药材——独一味。
贡保才让说,红军到达草原的时候,独一味救过许多伤员。
是的,独一味是青藏高原特有的一种重要药用植物,有活血祛瘀、消肿止痛之功效。
贡保才让停了下,又说,有那么几年,独一味都被挖光了。草原到处像秃子一样,一摊一摊全是黑土。不过现在好了,很少有人打独一味的主意。生活富裕了,感觉草原也富裕了起来。
我笑着说,说好带我辨认虫草的,我却还没找见一只虫草。
贡保才让也笑着说,虫草看见了你,也是一样的。
他说完之后,闭上眼睛,静静躺在慢坡草地上。不过我敢肯定,他一定看见了许多虫草,只是有意不指给我看而已。独一味倒是很多,在草原上它们已经形成了似乎不可消灭的大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