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月下旬开始,一直到来年四月,玛曲似乎只有一个季节,天气也似乎只有一种表现——风雪交加,暮霭沉沉,草原沉浸于长久之冬。事实上,从三月开始,草原就醒来了。只是大家习惯沉迷于冬的厚实之中,对自然的苏醒缺少留意。生活在高原,尤其是海拔三千余米的玛曲,草木不发芽,眼中的春天就没有来临。当草原完全披上新的盛装,万物欢歌,溪流汇聚,黄河奔腾的时候,其实季节已经到了立夏。
报春花和黄花地丁总在无人注意时悄然开放,当然时节已经到了四月底,它们一直会延续到六月,甚至十月。对后代的繁衍与传播,不起眼的植物总要费尽心思,要把握好高原风向,要掌握好飞行速度,还要选择好适宜生长的地方。
报春花科中的点地梅很霸道,它虽然小,但能葳蕤整片草原。林缘、草地、疏林或路旁,但凡温暖、湿润、向阳的地方,它们就会落地生根,新建家园。而黄花地丁的情形就有点不大一样了,它们往往会在草地、路边、田野、河滩等处,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来。
黄花地丁就是蒲公英。高海拔的玛曲草原上,它是很稀罕的。四月底,我在玛曲黄河大桥向阳的一段公路与草地夹缝中,看见了一排蒲公英的盛情开放。蒲公英在高海拔的玛曲草原提前开放,真让我有点吃惊。实际上它告诉了我们一个事实——首曲黄河生态系统得到了很好的恢复。在向东南方向的草原继续深入时,那个最朴素的事实不断得到有力的证据。我也突然明白,生态恢复得越来越好时,我们才有机会看到更多更早的春天。接下来的两个月之内,各种绚烂的格桑花会开满草原,一直到十月,它们将轮流更替,在不同的时节由坚强变得脆弱,最后交出孕育许久的果实,之后沉入大地,等待高原之春的再次来临。
不断沿东南方向的草原深入,群山于千里之外,成了一道模糊的轮廓。草地上却突然多出了人群,他们将沙化草地里的石头捡拾出来,然后用土填平,撒上草籽。看起来活不重,但高海拔的四月的风常常卷裹着雪粒,所向披靡。可他们依然乐此不疲,将一粒粒草籽认真地埋在土地深层。四月的羊群同样勤快,它们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朝风雪狂卷的山丘跑去。牦牛却很安静,在帐房附近,它们像一排排雕塑,深情地凝望着远方。这样的场景令人赞叹,也让人悸动。一直以来,我梦想着有一座牧场,往返于季节变换的草原与河岸之间。可是我无法放弃已拥有的安然日子,也无力扛起更多的艰辛,因为衣食生计限制了我远行的脚步,以至于安贫乐道,再也没有像陶渊明一样种豆的心思了。
原想去河曲马场小学找一个学生,我彻底离开教育系统已有十多年。学生被分到马场小学,经常说起当年和我捉迷藏的趣事。那真是十分有趣的年代。遗憾的是此时他不在学校,我只好离开了马场小学。我知道,就算他在,也不能满足我在草原上东奔西跑的要求。
河曲马场有了很大的变化,黄河径流之处,植物完好,水源充足,湿地上各种候鸟欢快地舞蹈着,河柳在河曲马场是最典型的一道风景线。当然,对风景的留恋只是消闲的理由。尽管如此,我还是在马场住了一晚。其实,我心中惆怅的是如何去河岸很低的采日玛。听说那段路依然十分难走,没有熟人带领,极有可能误入歧途。想想看,五年之前的那个夏日午后,我从县城租车去采日玛,整整花了四个多小时。不过我还是会坚持下去,沿着羊群的道路一直走,总能到达理想的营地。茫茫草原上,羊群才是慧眼如炬的智者。也只有它们,才是迷途之中唯一的向导和朋友。
时间已经是五月了。从河曲马场返回,刚到黄河大桥,雪粒就变成了雪片。五月的雪很重,下落速度也很快,来不及在空中舞蹈,就掉到地上。也来不及做出故作坚硬的姿态,就变成湿漉漉一片。落在草尖上的雪片愈发迫不及待,瞬间就成了似老鼠眼睛般明亮的珠子。河道突然变得宽阔起来,新栽种的河柳愈发显眼,密密麻麻,成道成片。
雪越下越大,根本没有要停的迹象。看不清前方的路,十米之内,才能看见过往车辆橘黄如猫眼一样的雾灯。路程还很远,按这样的速度,天黑前根本到不了采日玛。
情况有点糟糕,天地彻底连接在了一起。我只好停在路边,等待雪小点,再小点。旁边的草原和公路打成一片,已经没有了明显的界限,同时也和远山连成一片,莽莽苍苍,毫无边际。牦牛却比素日更加欢快,露出雪面的枯草直直挺立着,它们一边用锉刀般的舌头裹食枯草,一边在风雪中踽踽前行。不同于牦牛,羊群滚动着,但没有大面积散开,它们急切地向不远处的帐房靠近,对直立的枯草视而不见。
四五月的草原青黄不接,那些刚探出地皮的略带绿意的草尖被重雪深深掩埋,羊群只好低下高傲的头颅,等待雪的融化。之后便开始愤怒地穿过山丘,闪电般向灌木丛奔去。
这场雪彻底叫醒了看起来十分懒惰的鼹鼠。整整一个冬季,它们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将自己养得膘肥体胖。鼹鼠视力不发达,很害怕阳光,可依旧从草丛掩饰下的洞穴里探出脑袋,和邻居相互问好,互传讯息——哦,草已发芽,热闹的时节即将来临。
后来,我还是放弃了去采日玛。虽然雪停了,但暮霭沉沉,去采日玛的路布满泥泞,必须等到天朗气清。
我决定在阿万仓住一晚,天气的好转也只能看运气了。因为草原上天气多变,仅靠天气预报决定出行路线,就有点幼稚了。
阿万仓在玛曲县城南部,黄河在华尔庆山附近,冲出狭窄的木西合沟,流入宽阔的阿万仓镇贡赛尔和俄后滩草原之间。此处地势平坦,河岸极低,河水落差最小,水流宣泄不畅,形成许多河汊、水潭和沼泽湿地。阿万仓在黄河的臂弯里,充分享受着汊河与沼泽的关爱,因而这片广袤的草原水草丰茂、牛羊肥壮。草原上条条溪流弯曲纵横,沼泽星罗棋布,也成就了著名的贡赛尔喀木道湿地风景区。
贡赛尔喀木道是贡曲、赛尔曲、道吉曲三条河流与黄河汇流之地,是以西北的贡曲、赛尔曲和东面的道吉曲汇合处为中心的盆形草原区,面积约二百平方千米。景点的形成源自人们对自然景观的赏识与赞美,而像贡赛尔喀木道这样的景观,实际上没有必要去大肆宣扬,因为它的气势磅礴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对其无尽的赞美也远远落后于它雄奇万变之宽广。
大自然给予我们无限美好的景致,浩瀚无边的辽阔也往往令人失语。没有阳光和云朵,看不清草原的大动脉,毛细血管更是深隐苍茫之中。唯有远处的雪山横成一道屏障,好像无垠湿地的钢铁门牙。山顶的白雪与山涧的雾霭有明显的界限,而雾霭与草地一片混沌,无法分开。如果在八月,这里就不会如此宁静。各种鸟鸣、虫鸣,甚至牧人或流浪者的歌唱,都不会缺少。此时我站在贡赛尔喀木道,看不清湿地与溪流相互辉映,北方的刚劲与江南的轻柔完全融为一体,在低处的河岸,羊群也仿佛是盖在大地之上的一层灰白毛毯。
没有来得及好好拥抱一下春天,立夏就到了。我怅然抬头,望着茫茫草原,竟有些不知所措。
晚上住在一个同学的杂货店里,他非常兴奋地给我说,玛曲位于黄河上游,蜿蜒流淌的黄河在这里获得了充分的滋养、补给,形成了闻名遐迩的“天下黄河第一弯”。不同于中下游,黄河在这里尽显秀美之色……
我笑了笑,没有提及黄河与草原,他似乎有点失望。
杂货店很大,各种铁器,布匹,乃至蔬菜,凡是草原上缺的东西,这三间店铺里都能找到。老同学知道我喜欢跑玛曲,也知道我喜欢游山玩水,因而当我出没于阿万仓,不去找他,他是理解的。按照他的话说,是我们有工作的看不起下苦的。
同学是小学时代的同学,我当然记得名字——孙言希。几十年光阴过去了,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孙言希在阿万仓安家已二十余年,由当初的毛头小伙,变成了历尽沧桑的中年人。最初的小摊点,也改换成现在的百货铺,同时他的言行之中多了骄傲和刻薄,还夹带着嘲讽。
孙言希从饭馆剁来五斤羊肉和五斤牛肉,完全用肉来招待我,显得大气阔绰。
我说这么多肉,根本不如一碗面实在。
孙言希露出尴尬的笑容,说,好心得不到好报。
我们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我突然间为自己住在他的杂货店有些后悔。实际上,我还是抱有私心的,想从孙言希那里听听关于黄河湿地的保护情况。不过孙言希说起了他往日的辛苦,也说起了当下的艰辛。由于今年的生意不大乐观,辽阔的草原上,他只好随同草原灭鼠队挣点“光阴”。
大规模的草原灭鼠队似乎刚刚兴起,这源自对黄河上游生态的极力保护。
高原鼠兔喜欢在草场退化的地方打洞筑巢,而散落在洞口的土壤会结成板,导致草无法生长,加剧草原退化。除了鼠兔,鼹鼠更喜欢在地下建“豪宅”,包括仓库、卧室以及娱乐的各种场所。它们建“豪宅”带来的代价,就是地下被挖空,草皮层被拱起来,形成沙土堆。马匹经过,大多因为踩到松软的沙土堆和鼠洞而失蹄。灭鼠除了设置鹰架和投毒外,弓箭射杀是最有效的。孙言希上学时就背着弓箭于田地间射杀鼹鼠,那时是为保护庄稼,此时为守护家园生态。孙言希把灭鼠的事情渲染得很高尚,事实也是如此。不过我想,他的意识里是否真如此?因为他提到鼹鼠的皮子是可以卖钱的。
水多草好的地方没老鼠,有鼠的地方,就说明生态保护得不好,原因是老鼠挖洞时挖断了草根。老鼠少了,草自然就长好了,长高了。
灭鼠半个月,功劳大着呢。孙言希说,既然住在草原上,就要把草原当成自己的家。
前几天,就是四月二十八号,黄河上游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主题实践活动在黄河大桥南岸举行,你知道吗?孙言希问我。
这是件大事情,我当然知道。
凝心聚力黄河首曲,倾情涵养世界水塔。甘南州十万余名党政干部、僧俗群众挖坑培土、栽树种草,又以全州范围同步开展黄河上游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主题实践活动作答。这既是深入贯彻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生动实践,也是奏响新时代黄河大合唱的澎湃乐章;既是纵深推进山水林田湖草沙系统治理的创新路径,也是加快建设青藏高原绿色现代化先行示范区的务实举措;既是激发提振广大干部群众创业信心斗志的平台载体,也是不断满足各族人民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实际行动。
孙言希流利地背诵了当日报道,我非常吃惊。
我说,你背这些干吗?
孙言希说,脑子不行了,我背了两个早上,才背熟悉了。
我说,没必要背诵的呀。
孙言希说,夏天来草原的人很多,看起来个个都是大款,可就是不知道保护环境。一到草原就肆无忌惮,我就是背给那些来草原旅游的大款听的。
我哈哈大笑,说,你真是用心良苦。
孙言希也笑着说,真的,你没看见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在行动吗?住在这里,就要把这里当成家。
我突然想起了河曲马场附近草原上的那些劳动者,也似乎看到了草原灭鼠队冒着风雪踏鼠洞而行的情景,心里对这个财迷心窍的老同学有点另眼相待。尽管劳动里包含了生存的需求,但生态保护不是隐藏在生存背后的关键所在吗?
破晓时分,天空活跃了起来,一团一团的云奔跑着,风依然很紧。远处是轮廓秀美的雪山,眼前是浓雾包裹着的湿地。太阳很快就出来了,这里一定会色彩斑斓,风景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