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千四百年前的南北朝,一位历经四朝十帝的老人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中沉重写下:“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与款狎,熏渍陶染……”当洛阳城焚毁于兵燹,他从尸骸遍野的战场爬出;当胡骑铁蹄踏碎江南水乡,他在舟车颠沛中回望故国烟云。历经沧桑巨变,颜氏家族最终在乱世中护住一脉书香不绝,其护身符正是刻入骨髓的“清”字——这份古老的纯净力量,正是指引我们穿越现代迷雾的明灯。
北齐文林馆内,朝臣争相献奇巧器物取悦帝王。颜之推冷眼旁观,在《家训》中警示子孙:“君子当守道崇德……岂效凡庸,苟求荣进哉?”当他眼见同僚为一方砚台勾心斗角,为半句谗言构陷同袍,深谙此皆心池浑浊所至。
“清”的真髓是什么?绝非避世孤高的姿态。《颜氏家训》中“清”的本意直指“心性质朴”——如未烧制的陶胚,保持泥土本真的呼吸;如初凿的石井,映照天然澄澈的天光。唐代魏徵少时家贫,寒冬仍破衫读书,邻人嘲讽他固执,他却说:“心内有锦绣,何惧衣裳单?”正是这份不为外物所扰的质朴定力,终成其“以人为镜”的千古风骨。日本百年企业金刚组传承千年,工匠面对重金改造寺庙的要求时直言:“木梁弯度有它自己的呼吸,改不得。”这近乎固执的朴素敬畏,正是“心清”在现代企业精神中的回响。
南朝梁代都城建康纸醉金迷,王公大臣府邸彻夜笙歌。颜之推《家训·省事篇》痛斥:“宇宙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穷,唯在少欲止足。”当某权贵向他炫耀西域珍宝,他只默然取下腰间祖传青玉佩:“物以载道,足矣。”
名利是侵蚀心性最猛的毒。颜之推并非教人绝尘避世,他曾在乱世中辗转谋职,深谙生存之艰。其“拒腐蚀”之道在于“守节而不固守”的智慧。他告诫子孙:“巧伪不如拙诚”,真正的定力源于对底线的清醒认知。当北方豪族以千金请他伪造族谱,他卷起衣袖露出手臂烙印:“此乃匈奴所留伤疤,家族血脉岂容篡改?”唐代书法家柳公权奉旨抄经,宦官暗示可虚报耗材,他将多余金箔堆在殿前:“陛下爱字,老臣敬字,不敢以墨污纸。”在云南腾冲固东镇,非遗油纸伞匠人郑映海拒绝外资收购秘方,他抚摩着毛竹的纹路说:“伞骨弯度要顺应木头天性,改了就不是固东伞了。”千年时空两端,这份抵御侵蚀的定力一脉相承。
《家训·慕贤篇》字字千钧:“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颜之推目睹江南世家因结交谄媚之徒而败亡,深谙“清友”如甘霖滋养心田的道理。他在北齐时,曾见崔季舒因攀附权贵受牵连腰斩,血溅宫门三尺,此景终成家训中的沥血箴言。
交友之“清”贵在气类相合而非趋炎附势。白居易与元稹的友谊恰是典范:长安酒肆中,他们饮酒论诗;江州贬所里,鸿雁传书未绝。元稹病逝,白居易痛呼“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日本工艺大师三谷龙二曾回忆:“初学漆器时,导师不教技法,只带我们每天去山谷听溪水声。”现代青年创业团队“竹音工坊”坚持只与合作商在竹林会面,创始人说:“竹涛声里最能看清对方本心。”交友如择水,当心源清澈流淌方能滋养生命的沃土。
《家训·名实篇》直言:“名之与实,犹形之与影也。”颜之推痛恨时人“面誉背毁”之风,教导子孙“内外相应,言行相称”。在黄河渡口,他拒绝伪称士族身份获优待,宁与流民共挤破舱。此等言行一致的骨气,支撑颜氏跨越乱世浩劫。
心清必致行正。王羲之洗笔染黑池塘的水,成为日课风雨无阻的见证;齐白石晚年仍坚持“不教一日闲过”,画案刻痕如年轮。1987年深圳股市风波中,商人冯仑退还客户多付的百万元款项;当代中医传承人何裕民教授坚持手写药方,他说:“每味药的分量在笔尖颤动时最明白该下多重。”这份对纯粹行为的坚守,如穿越千年的信风鼓动着心灵之帆。
当上海白领李薇深夜关掉朋友圈,揉着酸胀的颈椎望向窗外广告牌时,《家训》中那段“夜觉晓非,今悔昨失”倏然浮现。她想起祖父在牛棚煤油灯下临摹《九成宫》的身影,忽然开始每天练字一小时。“墨线比KPI刻度更能镇住心神。”她在日记中写道。西安工程师张桐卖掉奢饰品,带着儿子在终南山采集植物标本。当孩子指着苔藓说“它不用美颜也好看”,他豁然开朗——颜氏所谓“清”,不正是找回被滤镜遮蔽的生命原色吗?
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在《都市彷徨》中记述:他常去枯山水庭院静坐,直到“听见石头在月光下的呼吸”。这份澄澈观照本质的能力,正是我们抵御信息洪流的方舟。在东京表参道的橱窗丛林里,“素简禅意馆”只用粗陶插一枝枯莲,参观者留言:“原来不需要那么多东西才能快乐。”
暮霭笼罩故宫角楼,护城河水倒映着城砖的千年肌理。当代陶艺家徐洪波在工作室摩挲未上釉的陶胚,“最动人的光华是从泥胎里透出来的。”他烧制的素胚茶杯被东京美术馆收藏,标签写着:“澄澈——中国‘清’哲学生命具象。”
颜之推穿越乱世的密码,就藏在这胚土的呼吸里。《颜氏家训》中的“清”,从来不是道德标尺,而是扎根大地的生命根系。当我们在元宇宙的幻象中迷失,在消费符号的迷宫里踟蹰,这份源于血脉的纯净力量,恰如千年古玉浸润过的泉水,是抚平浮躁的回魂药,亦是重塑本心的北斗星。
此刻推窗远眺,天际星子如露珠滑落暗夜。你胸中那方被尘埃覆盖的心镜,是否已瞥见最初的星光?夜宿汉江畔,汽笛声穿透薄雾,霓虹在江面摇曳生姿。邻座年轻人在手机屏上划动,广告光影在他眼底跳跃,忽然他仰首叹息:“活得真累……”喧嚣都市间,多少灵魂在金钱、攀比、名利的漩涡中载沉载浮,那份“心若明镜台,何处染尘埃”的澄澈并非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