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贺龙轶事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我和一支大概40名青年组成的队伍一起出发，他们隶属于通信部队，正要护送一批物资去往保安。

我发现只有我、外交部的胡金魁和红军指挥员李湘舲骑着马。我这话说得或许不太准确：胡金魁在一匹身板结实但负担过重的骡子背上找了个栖身之所；而李湘舲骑的是一头负重的驴子；唯有我迷迷糊糊地骑在仅有的一匹马上，但我是否真的是骑着一匹马，有时连我也不敢确定了。

我的坐骑，佝偻的背如一轮弯月，步伐迟缓，像一匹骆驼，虚弱无力的腿不住地战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气绝身亡。我们沿着从河床一路向上延伸到悬崖边上的羊肠小道，慢慢前行，一路上它令我非常不安，仿佛只要我在它那瘦骨嶙峋的背上稍微动一动，我和它就会一起摔下那乱石丛生的峡谷中。

李湘舲跨坐在一堆行李上，看到我坐立难安的狼狈相，哈哈大笑起来：“同志，你坐的马鞍不错，不过马鞍下面的是什么啊？”

听到他的嘲笑，我不禁开口道：“那就请你告诉我，李湘舲，你们怎么能够骑着这样的‘瘦狗’去打仗呢？你们的红军骑兵的坐骑就是这样的吗？”

“不是！不是，你会明白的！你的马‘不好用了’？就是因为我们把这种马留在后方，我们的骑兵才能在前线所向披靡！如果这匹马健壮能跑，那么就连毛主席也不能把它留下来而不送往前线！我们后方用的都是这种气息奄奄的‘老狗’。所有东西都是这样的：枪炮、粮食、衣服、马匹、骡子、骆驼、羊——最好的东西都送往前线，给我们的红军战士！如果你想要好马，同志，那就到前线去！”

但是，人呢？他们为什么没有上前线呢？李湘舲解释道，前线少一个人不要紧，但少一匹好马可不行。

李湘舲指挥官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优秀的布尔什维克，还是一个讲故事的能手。他当红军已经10年，曾经参加过1927年的著名的南昌起义。从那时起，共产主义者在中国成了一支独立的力量。我和李长官在陕西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并肩而行，时而骑马，时而步行，气喘吁吁，口干舌燥。他给我讲了一个又一个奇闻轶事，有时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他也会破例说说他自己的故事。

李湘舲是湖南人，上中学时，便加入国民党，参加了大革命。他一定是在20世纪20年代初加入共产党的，因为在1922年香港海员大罢工期间，他就已经和邓发在一起组建工会。1925年，他又作为共产党代表团的一员见到了贺龙，那时的贺龙已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李湘舲回忆的往事，为我揭开了中国红军传奇的一角。

有一天当我们坐在一条小溪边的树下休息时，李湘舲对我说：“即便在那个时候，贺龙的手下也不是土匪。他的父亲是哥老会 的领袖之一，贺龙自然而然地承袭了他的威望。因此，贺龙年轻的时候就名震湖南。湖南人口中传颂着很多他年轻时的英勇故事。

“他的父亲是前清的武官。一天，他的同僚邀请他前去赴宴，贺龙也与父亲同行。席间，父亲夸耀贺龙的勇敢无畏。有个客人想验证一下，于是便在餐桌底下开了一枪。据说贺龙不为所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省军任职了。当时他管控的区域是富有的鸦片商队从云南去往汉口的必经之地。他以征收烟草税为资金来源，不掠夺老百姓的一分一毫，他的部下也不像别的军阀部队中的士兵那样作奸犯科、寻欢作乐，反而总是把枪擦得锃亮。吸食鸦片在他的军队里是明令禁止的，不过，当时流行用鸦片招待客人。所以，虽然贺龙本人不吸食鸦片，但在我们会面时，他还是把烟枪和鸦片摆到炕上，我们就坐在边上谈论革命。

“我们的宣传队队长叫周逸群，是一位共产党员，他和贺龙是亲戚。我们用了3个星期才说服他支持我们。贺龙除了学习军事、战争外，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他并不是一个无知的人。

“我们在他的军队里办了一所随营军官学校，由周逸群领导。后来，周逸群牺牲了。虽然这是国民党的训练班，但大多数教员都是共产党人。来这里学习的人很多，而且他们后来都成了政治领导人，除了贺龙的部队以外，这所学校也为北伐军左翼总指挥袁祖铭的第三师培养政治委员。后来，袁祖铭被唐生智的特务暗杀，第三师就交由贺龙指挥。就这样，他的部队扩编成为第二十军，成为国民党左派将领张发奎的第四集团军 的主力部队。”

“南昌起义后，贺龙怎么样了？”

“他的部队战败后，他和朱德转移去了汕头，结果又吃了败仗。接着，他的残余部队去了内地，而贺龙本人则逃往香港，之后，他又偷偷前往上海，然后在上海乔装打扮后返回湖南。

“据说，贺龙用一把刀在湖南建立起一个苏区。那是在1928年年初，贺龙藏身于一个小村庄，与哥老会的成员密谋起义。这时，有几个国民党收税官前来收税。贺龙就率领几个村民，突袭了那些收税官，并用他自己的那一把刀宰了他们，然后缴获了他们身上的武器。从这一次冒险行动中，贺龙缴获的手枪和步枪足够他武装起他的第一支农民军。”

贺龙在全国各地的哥老会中都很有声望。红军说，他可以赤手空拳地到全国任何一个村子里，向哥老会亮出自己的身份，然后组织起一支军队来。哥老会特殊的规矩和黑话很难掌握，但贺龙作为辈分最高的人自然对此了如指掌。据说，他不止一次将一个地区的哥老会成员全部收编到红军麾下。他能说会道，在国民党中也是出了名的。李湘舲说，他能把死人说活，让他们爬起来打仗。

1935年，贺龙的红二方面军最后从湖南苏区撤离时，光步枪就有4万多条。这支部队在前往西北的长征路上所遭遇的艰难困苦甚至超过了江西的红军主力。数以千计的人被活活冻死在雪山上，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被饿死，或者被南京方面的炸弹炸死。但是李湘舲说，因为贺龙极具个人魅力，而且他在整个中国农村地区的影响力巨大，他的许多部下宁愿和他一起死在路上，也不愿意离他而去。长征路上，又有成千上万的穷苦大众加入队伍，弥补了之前的损失。最后，他率领约两万人——大多数赤着脚，饿着肚子，筋疲力尽——到达西藏东部，与朱德会师。休整了几个月后，他们再次踏上征程，向甘肃进发，预计用不了几周就可以成功抵达。

“贺龙长什么样啊？”我问李湘舲。

“他个子很高，像老虎一样强壮有力。他从来不会感到疲倦。听说，他在长征路上总是背着受伤的部下行军。即使在他当国民党将领时，他的生活也和普通士兵一样朴素。他对自己的私人财产毫不在意——除了马匹。他喜欢马。有一次，他得到一匹骏马，那真是喜欢得不得了。结果这匹马却被敌军俘获了。随后，为了夺回那匹马，贺龙又杀了回去。最后，他真的把那匹马夺了回来。

“贺龙虽然脾气暴躁，但为人非常谦逊。加入共产党后，他始终忠于党，从来没有违反过党的纪律。他总是恳请大家对他提出批评，并且认真听取别人的建议。他的妹妹跟他很像——个子很高，是没有缠足的大脚女人，她亲自领导红军作战——也是亲自背着伤员行军。贺龙的妻子也是如此。”

贺龙对有钱人的仇视，在全中国都是出了名的。据说，就算贺龙还在200里开外的地方，地主士绅只要一听到消息就会立刻逃跑，哪怕是在有南京方面的重兵防守的地方也是如此，因为他向来以行军神速著称。

有一次，贺龙抓到了一个名叫波斯哈德的瑞士传教士，军事法庭断定他从事间谍活动，进而“判处”他监禁18个月。贺龙的军队开始长征时，波斯哈德刑期未满，于是便奉命跟着军队一起行进，最后刑满之后才在长征途中被释放，拿着路费去了云南府。令大多数人感到意外的是，波斯哈德牧师几乎没说一句贺龙的坏话。相反，据说他曾说过：“如果农民都知道共产党是什么样的，那么没有人会逃走。”

中午时分，我们停了下来，打算在清凉的溪水里洗个澡。我们下了水，躺在浅滩一块平坦的长条状岩石上，溪水从我们身上流过，带走了旅途中的暑热。有几个农民赶着一大群绵羊，在我们身边经过；头顶阳光明媚，碧空如洗，四周一片祥和美丽的景象。几百年以来，这片土地都是这样，在这个奇特的中午时分，我们只感受到宁静、美好和满足。

我问李湘舲结过婚没有。

“我结过婚了。”他慢慢地吐出这句话，“可我的妻子在南方被国民党杀害了。” +NIJOL2xlHTjTkL9PLMVV2HbEfMoB2vs9FmKM1YDHyhkdnox+D+ju9LBE1IPnYN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