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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刘向的家世生平

《列女传》是西汉学者刘向编撰的一部著作。

刘向原名刘更生,字子政,沛郡丰邑(今江苏丰县)人。关于他的生卒年,前人争议甚多,笔者认同钱穆、徐兴无之说(《刘向评传(附刘歆评传)》附录《刘向生卒年考异》,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即认为刘向生于汉昭帝元凤二年(前79),卒于汉成帝绥和元年(前8)。刘向是楚元王刘交(汉高祖刘邦的异母少弟)五世孙,阳城侯刘德之子,经学家刘歆之父。

楚元王刘交是高祖四位兄弟中唯一具有儒生气质的人,“好书,多材艺。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汉书·楚元王传》),曾有《元王诗》行于世。也许是因为家族文化积累和较高的社会声望,楚元王一门虽然后来出现了楚王戊造反失败、被迫自杀的事件,但整个家族还算是相对平稳地渡过了政治上的惊涛骇浪,并且先后有六位子孙担任了宗正一职。所谓宗正,是九卿之一,官秩为中二千石,“必以宗室有德者为之”(司马贞语),掌管皇族的名籍簿,辨别他们的嫡庶身份及与皇帝的血缘亲疏关系。刘向的父亲刘德也曾担任宗正,还被汉武帝誉为“千里驹”,可以想见其智略。

刘向十二岁时,凭借父亲的地位荫任辇郎。二十岁,他被提拔为谏议大夫。汉宣帝选贤,刘向与王褒等人献赋颂数十篇,已经初步显露文采。《汉书·艺文志》载“刘向赋三十三篇”。班固《两都赋序》梳理汉大赋发展史曰:“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抑亦雅颂之亚也。”可见,刘向的赋作在当时占有一席之地。此外,刘向还编辑了《楚辞》,对其传播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五凤二年(前56),刘向二十四岁。他博学广览,思维活跃,对世界充满了青年人的好奇。机缘巧合,刘向读到了淮南王刘安编撰的《枕中鸿宝》《苑秘》等书,书中有“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衍重道延命方”(《汉书·楚元王传》)。当时宣帝追慕武帝,复兴神仙方术之事。于是刘向就向皇帝进献了神仙方术,说黄金可由人工炼成。宣帝就派刘向主管尚方铸作之事,结果可想而知,“费甚多,方不验”。作为惩罚,刘向被关进监狱,判以死刑。父亲刘德想要上书辩白求情,却突然去世,后来是哥哥阳城侯刘安民上书,把侯国食邑一半户数的贡赋上交国家,请求宽赦刘向之罪;宣帝也觉得刘向才华难得,他才得以免死。

对于刘向炼金入狱的人生挫折,后人难免会觉得惊奇,鸿儒刘向为何会犯下如此低智商的错误?竟然会迷信神仙炼金之术?清代学者全祖望在《鲒埼亭集》中为之开脱:“此特向少年信道未笃之过,后世大儒,亦有泛滥于异端、而其后翻然知所转移者,何得于向独以此概其终身也?”实际上,除了个人性格、治学路径的因素外,还要考虑汉代的知识谱系问题。在后人看来属于迷信虚妄的神仙方术之说,汉人却认为是正当合理的知识门类。源于《七略》的《汉书·艺文志》中有“术数”“方技”二类,赫然占据了那个时代知识谱系的三分之一。在当时社会各阶层普遍信奉阴阳五行宇宙模式的知识氛围中,刘向所说的黄金之术,没准儿还一度被认为是“高科技”呢。再加上刘向的家族受黄老之风影响甚深,祖父刘辟彊“清静少欲,常以书自娱,不肯仕”,父亲刘德“修黄老术”,而黄老在当时常和养生方技之术关联在一起。因此,虽然这次上书差点导致他丢了性命,但刘向依然对志怪之书、方士之学保有兴趣。例如,刘歆在《山海经叙录》中提到其父刘向熟悉此书,《神仙传》也被托名为刘向撰作。

第二年,刘向从狱中获释,赶上宣帝要尊立《穀梁春秋》这件经学大事。在此之前,立于汉朝学官的是《公羊春秋》,董仲舒、公孙弘等人都是著名的《公羊》学者。宣帝得知祖父卫太子曾“私问《穀梁》而善之”(《汉书·儒林传》),就下定决心要将其立于学官。这一方面是宣帝缅怀祖父,以及从民间被迎立为帝王宣扬血缘正统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有尊重经学发展的客观状况、广泛扶持各学派的学术因素在内。宣帝大概对刘向的聪敏博学印象深刻,因此命他跟随《穀梁春秋》学者江博士、周庆、丁姓等人学习此经。

经过充分的准备,甘露三年(前51),宣帝下诏在石渠阁召开经学讨论大会,“亲称制临决”,还有萧望之等人协助皇帝裁断各种经学意见。石渠阁会议涉及“五经”,但最重要的无疑是《春秋》经。据《汉书·儒林传》载,参加石渠阁会议的《公羊》学者有严彭祖(博士)、申挽(侍郎)、伊推(侍郎)、宋显(侍郎)、许广(内侍郎),《穀梁》学者有尹更始(议郎)、刘向(待诏)、周庆(待诏)、丁姓(待诏)、王亥(中郎),双方各五人,讨论了三十多个议题。刘向的发言现存一条,保存在《礼记正义》及《左传正义》中,是与《公羊传》《左传》都不同的关于哀公十四年获麟的看法,认为麟为周亡天下之异,不得为瑞。石渠阁会议之后,《穀梁春秋》被立于学官,其学大盛。与此同时,增立于学官的还有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记》,这次增广道艺对经学发展影响甚巨。至于刘向自己,在石渠阁会议后,“复拜为郎中、给事黄门,迁散骑、谏大夫、给事中”(《汉书·楚元王传》),不仅官复原职而且还略有提升。

石渠阁会议结束之后第二年,宣帝驾崩(前49),元帝即位。元帝被后人视为汉室的“基祸之主”(崔寔《政论》),政道多失,其最突出的弊政是任用宦官和外戚,但这实际上是宣帝埋下的隐患。元帝即位之初,外戚侍中乐陵侯史高、太子太傅萧望之、少傅周堪,受遗诏辅政,领尚书事。萧望之、周堪又推荐刘向任散骑宗正给事中,再加上侍中金敞,四人同心辅政。此外,还有宦官弘恭、石显分别担任中书令和仆射,“久典枢机,明习文法”。这个辅政格局,是儒臣、外戚、宦官共同当政,当然矛盾重重。“外戚许、史在位放纵,而中书宦官弘恭、石显弄权”(《汉书·楚元王传》),对儒臣为政构成了极大的干扰。于是,萧望之提出中书一职应当任用贤明士人,“用宦者,非国旧制,又违古不近刑人之义”(《汉书·萧望之传》)。由此,两派展开了激烈斗争。元帝柔弱暗昧,导致儒臣一方损失惨重。先是刘向被出为宗正,接下来因为元帝竟然不懂“下廷尉”意味着交付司法审讯,把萧望之、周堪、刘向关进了监狱。后来元帝召问刘向、周堪,被告知他们关在监狱里,这才恍然大悟,放出了萧望之等,“收前将军光禄勋印绶,及堪、更生皆免为庶人”(《汉书·萧望之传》)。

几个月后,元帝封萧望之关内侯,打算让他做丞相;又征刘向、周堪,欲以为谏大夫,但在弘恭、石显的干扰下,改任为中郎。初元二年(前47)冬天,发生地震,刘向借其外亲之名上奏了“变事”。所谓“变事”,就是向皇帝揭发、报告谋反、叛乱、灾变等非常事件的奏疏。这封变事直接把地震灾异归因于弘恭、石显,认为宜退黜之。变事上呈后,弘恭、石显怀疑为刘向所写,审讯之下,外亲招认了实情。于是,刘向被免为庶人。与此同时,萧望之因为儿子萧伋上疏辩解之前的冤案,也遭到宦官的迫害,最终被迫自杀。

后悔莫及的元帝,“乃擢周堪为光禄勋,堪弟子张猛光禄大夫给事中,大见信任”(《汉书·楚元王传》)。这又引起了弘恭、石显的忌惮,数次谮毁。刘向见堪、猛在位,希望自己也能够复进,又担心被群小倾危,就再次上疏。奏疏引经据典,征引历史,广列灾异,披肝沥胆地表达了宗室忠臣的忧国忧民之情,但无疑又激起了宦官、外戚更深的怨恨。朝中周堪孤立无援,于是宦官外戚将当年“夏寒,日青无光”的灾异归因于周堪、张猛用事。犹豫不决的元帝咨询杨兴,杨兴趁机说了周堪许多坏话,再加上诸葛丰也上书批评周堪、张猛之失,于是这两人被逐出朝廷。三年多之后,“孝宣庙阙灾,其晦,日有蚀之”,元帝醒悟之前外放周堪、张猛之误,就召回了二人。但是,周堪虽领尚书,却被石显之党包围,无法作为,很快就患病去世。被任命为太中大夫给事中的张猛,遭到石显诬陷,被迫自杀。

至此,儒臣与宦官、外戚的三次交锋均告失败。这固然是因为政治斗争险恶残酷,权术的奸诈诡谲远超儒生君子的政治经验和处世底线,作为裁断者的元帝优柔寡断、难明是非,但是当时两派均借灾异攻击对方,儒臣并没有更多的理论资源胜出,也是重要原因。天人感应的话语体系中,灾异与人事有了道义上的关联,这关联并非客观必然,而是可以被主观阐释的,儒生并不具备解释灾异的天然优势和无上权威,“我以灾异推之人,人亦得以灾异归之我”(钱穆《刘向歆父子年谱》,收入《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儒生精心建构起来的天人话语体系,反被宦官、外戚利用反过来攻击自己。缺乏有效的理论资源和落实政见的策略,这是儒生历史处境的尴尬之处。

萧望之、周堪、张猛去世后,刘向退废在家。如果从初元二年上变事被免为庶人算起,刘向“遂废十余年”,正处于33岁到48岁的壮年时期。在人生最好的年华却无法在政治上有作为,刘向的一腔愤懑只能借著作宣泄。他感伤同类,忧念国事,写下了“《疾谗》《擿要》《救危》及《世颂》,凡八篇”。这些著作大抵“依兴古事”,借古史材料来表达现实关怀,与后来的《新序》《说苑》《列女传》在著作方式上一脉相承。据学者考证,刘向模仿《九歌》《九章》《九辩》之类作品写作《九叹》,也应该是在这个时期。刘向虽然家居,但依然关注时事,曾以“故宗正”的身份上疏为立功绝域的将军陈汤讼功,终使其获得封赏。

竟宁元年(前33),成帝即位,刘向得以复用,迁光禄大夫。光禄大夫虽为二千石高官,但是刘向并没有加官,这意味着他没有进入权力中枢和近侍行列。成帝一朝,政治权力被外戚王氏把控。把政事交给舅舅的成帝,“遂谦让无所颛”,“政事大小皆自凤出,天子曾不一举手”(《汉书·元后传》)。甚至连任用刘向之子刘歆为中常侍这样的小事,都被左右以“未晓大将军”为理由力争,后来果然被王凤否定。成帝终日微服出访,游宴后宫,沉溺于女色当中。尤其是他后期专宠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导致了多名皇子被杀、汉廷无继嗣的恶果。这在当时的皇权政治中,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作为三朝元老,又是宗室子弟,刘向自然对成帝朝的政治状况忧心忡忡。他数次上奏,对成帝的错误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成帝修建陵墓,制度奢泰,耗费人力物力无数,百姓愁怨。对此,刘向上疏,苦口婆心地劝成帝以史为鉴,崇俭去奢,弘扬汉家之德。这封情理兼具的奏疏,文风苍凉郁厚,徒然感动了成帝,却不能使其废止昌陵修建工程。对于外戚专权,刘向更是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上疏进行严厉批评,文辞激烈,忧患深重,但结果只是“天子召见向,叹息悲伤其意,谓曰:‘君且休矣,吾将思之。’”(《汉书·楚元王传》)元延三年(前10),蜀郡岷山崩塌堵塞江水。汉家本兴起于蜀汉,所起之地山崩川竭,这对于笃信灾异五行的刘向来说,几乎等同于亡国之兆。于是他在惊恐不安、忧煎如焚的心态下再次上疏,历叙春秋至汉的种种灾异,请求面见皇帝、口述其要。成帝也召入了刘向,但是终不能采用其黜外戚、强汉宗的主张。此外,《汉书·礼乐志》还载录了刘向的《说成帝定礼乐疏》,呼吁成帝“兴辟雍,设庠序”,教化民众。但因为刘向很快去世,不久成帝也去世,疏中的建议也就不了了之。

如上,在成帝一朝,刘向虽有较高的威望,数次上献至诚至切的奏疏,却始终没有产生实际的政治作用。作为心念国事的宗室大臣,刘向无疑是深感郁愤的。《汉书》云刘向“卒后十三岁而王氏代汉”,显然视刘向为身系汉室安危的人物,也对其主张不能被落实而感到无限惋惜。对于刘向自己来说,早去世十三年而没有目睹刘汉灭亡,幸耶?非耶?

虽然在政治上郁郁不得意,刘向却有幸在成帝朝主持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校理宫廷藏书。相比于他在宣帝朝参与的石渠阁论学、扶立《穀梁春秋》,刘向这次校书对中国学术的影响更加深远。

河平三年(前26),成帝“方精于诗书,观古文,诏向领校中五经祕书”(《汉书·楚元王传》)。校书不仅出于成帝个人对诗书古文的爱好,也与当时的礼制改革论争、经书异文、平当论议河间献王《乐记》等因素相关(邓骏捷《刘向校书考论》,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所以还派了使者求书,“谒者陈农使,使求遗书于天下”(《汉书·成帝纪》)。此年,刘向54岁,正处于学问成熟完满的年龄。与他一起校书的同僚,据史料可考,还有刘歆、任宏、尹咸、李柱国、班斿、杜参、房凤、王龚、囗望、刘伋、富参、囗叙等(王承略、杨锦先《刘向校书同僚学行考论》,《文献》1998年第3期)。《汉书·艺文志》记载了校书人员的分工:“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直到刘向去世,校书工作还没有完成,最后在其子刘歆等人的接力下,于建平元年(前6)完工。这一伟大的学术工程,前后历经20余年。

与之前校书相比,刘向、刘歆父子校书的划时代意义表现在:

(一)校书规模空前扩大。汉初废除秦朝的焚书政策,大量收录篇籍,萧何、韩信、叔孙通、杨仆等人也进行过文献整理工作,但“所校或仅谈兵,或只议礼,偏而不全,规模为廓”(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巴蜀书社1991年版)。刘向、刘歆父子校书“凡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荀悦《汉纪·孝成皇帝纪》),包括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6大类38种596家,涵盖了当时几乎所有的知识门类。而且在校勘每一部典籍时,刘向等人还尽可能地参校了大量的版本。例如《管子》,“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大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有学者推算,“刘向校书过程中所要整理校阅的典籍总体数量,起码应是《汉志》所著录的五至十倍,多达10万卷以上”(邓骏捷《刘向校书考论》,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可以说,这个规模是空前的。

(二)创立了完备的校书流程和校书方法。孙德谦《刘向校雠学纂微》一书中细致总结了刘向校书的23项工作内容:“备众本”“订脱误”“删重复”“条篇目”“定书名”“谨篇次”“析内外”“待刊改”“分部类”“辨异同”“通学术”“叙源流”“究得失”“撮旨意”“撰序录”“述疑似”“准经义”“征史传”“辟旧说”“增佚文”“考师承”“纪图卷”“存别义”(孙德谦《刘向校雠学纂微》,《孙隘堪所著书》四益宦刻本1923年版)。这些工作包含了版本、校勘、目录、辨伪等广泛的文献学内容,开创了中国古典文献学的典范。之后历朝历代的官、私校书,都受到了刘向的影响。清代乾隆朝纂修《四库全书》及《四库全书总目》,依然遵循刘向创立的工作流程和方法。

(三)刘向校书时提出了许多学术观点,影响至今。例如《七略·辑略》梳理各类学术的源流,提出了“诸子出于王官”说。现代学者虽然不认同其“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等的简单推论,但大多认为王官之学乃诸子学的共同背景。刘向在具体的书籍叙录中,也表现了很高的见识。例如《邓析子书录》梳理史料,驳斥了子产用邓析竹刑而诛之的传说,扎实有据。可以说,刘向等人对先秦至西汉文献的梳理、概括和论述,奠定了今人对此期文化的基本认知和思考框架。

刘向校书,接触到了大量的秘阁资料,也促成了他的著作高峰。据《汉书·楚元王传》载,刘向此期的著作有:《洪范五行传论》《新序》《说苑》《列女传》。《洪范五行传论》渊源于夏侯始昌所传的《洪范五行传》,主要是借春秋以至秦汉的史事推演证明阴阳五行化的天道,用以维护儒家理想中的王道,充满了急切的现实政治关怀。此书完本今已不见,但《汉书·五行志》引用了刘向的灾异解说152条,可见原著之一斑。刘向的《新序》《说苑》《列女传》是采校书所见的传记、杂事,进行编纂、改写、增补而成的。下面,我们主要谈谈《列女传》。

二、《列女传》的编撰策略

关于《列女传》的编撰缘起,《汉书·楚元王传》载曰:“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也就是说,刘向是以《列女传》当谏书,通过赞美贤妃贞妇、批判亡国败家之女,警戒汉成帝遵循礼法,整肃后宫,禁制赵氏姐妹的奢侈放荡之行,也为后妃及贵族妇女提供道德礼仪教育的范本。那么,刘向的著述动机是如何实现的呢?

(一)通过分类及小序寓褒贬

通过系统分类、排列史料来体现编撰者思想,这种著作方式成熟于《吕氏春秋》,又在《淮南子》《史记》等书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刘向继承了这一传统,将《列女传》中的女性人物传记分成了七类:《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前六类均为兴国显家的贤良女性,最后一类则为招致祸败的反面典型。两者的祸福荣辱形成鲜明对比,刘向的警戒教化之意自然表现于其中。

具体来说,《母仪传》载录那些贤明有德、宽仁慈惠、善于教子的女性。此类传记中有上古传说时代的人物,如恪尽妇道、助舜脱难的娥皇、女英,以及汤妃有㜪、启母涂山氏等;更多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贵族女性。例如鲁季敬姜,博达知礼,教导儿子严择师友,又用织机部件来晓喻官员职分,对民众物质生活与道德品格之间的关系有独到见解,熟悉多种礼仪,因此赢得了孔子的数次赞叹。还有令人感动的魏芒慈母,宁肯委屈三个亲生子,也绝不亏待芒卯前妻所生的五个儿子;又百般救助犯罪当死的前妻中子,最终赢得了五子发自内心的敬爱。其他,如楚国将军子发之母、邹国孟子之母、齐国田稷之母都能够见微知著,教导儿子改过,使其成为德才兼备之人。总之,《母仪传》中绝大部分人物为母亲、婆婆、傅母等长辈妇女,她们的言行均可为世表率。

《贤明传》主要选取贤能远识、廉正有节、遵守礼法的女性。例如王后姜氏以脱掉簪珥彩服、待罪永巷的方式,谏诤周宣王不要沉湎女色,最终使其成为有名的中兴之君。再如齐桓公的夫人卫姬,成功打消了桓公攻卫的想法。还有激励重耳离开安乐之齐的齐姜,以进女为喻讽刺虞丘子蔽贤的楚庄王夫人樊姬,等等,都表现出了胜过须眉的见识和品德。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此类传记中还记载了几位贤者、隐士之妻,如柳下惠之妻、黔娄之妻、接舆之妻、老莱之妻。她们不仅安贫乐道,在丈夫犹豫时以果断的姿态坚持归隐,还对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有理性自觉的思考,例如柳下惠之妻亲撰诔文、黔娄之妻谥夫为“康”等。

《仁智传》选取的是聪明仁智、能够预识祸福、避危趋安的女性。其中善于知人的有:判断晋公子重耳的随从皆有卿相之材、劝夫礼待他们、最终获得文公礼报的僖负羁之妻,从车轮声预知来者为蘧伯玉的卫灵公夫人,等等。通达事理、预知祸败的有:劝儿子将三女献给周王的密康公之母,预知莫敖必败和楚武王死于伐随之役的邓曼,固言儿子不可为将、预知其必败的赵括之母,等等。但是叔向之母预言杨食我、叔鱼败亡,则有神秘主义倾向。总之,此类传记表现了刘向对女性智慧的认可与褒扬。

《贞顺传》选取的是谨遵妇礼、忠贞不贰的女性。其中有以礼仪卫身自重的女子,例如:召南申女因为夫家婚礼不备,宁受狱讼也绝不出嫁;坚持让国君到家里吊丧的齐杞梁妻;被楚人俘虏纳之于宫、与丈夫相约俱死的息夫人,等等。更多的是以身殉礼的女性,例如,因为保傅不至、宁愿被烧死也不逃离的宋恭伯姬;不愿乘无屏障的立车而自杀的华孟姬,等等。还有一些丈夫遭遇变故而决不改嫁的女子,例如卫宣夫人、蔡人之妻、黎庄夫人,等等。这些不改嫁的女子有的是出于夫妻情深、患难与共,如蔡人之妻;有的是践行信义,如陈寡孝妇;但更多的仅仅是遵从外在礼仪规范,信奉“一与之醮,终身不改”的妇女贞节观。其实在西汉早期,妇女改嫁是极为自然平常之事,见诸《史记》的就有薄姬初嫁魏豹、再嫁刘邦,王媪初嫁王更得、再嫁王乃始,平阳公主改嫁卫青等。但是这种豁达闳大之风在经学兴起之后,逐渐被挤压。刘向《列女传》“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第一次系统而明确地提出女子不事二夫、从一而终的观点”(彭卫《汉代婚姻形态》,三秦出版社1988年版)。

《节义传》选取的是好善慕节、诚信勇敢、为义赴死的女性。其中有舍己为人、义薄云天的女性,如藏匿孝公称、以亲子代其被杀的鲁孝义保;以亲子代替继子接受死刑的齐义继母;还有梁节姑姊、珠崖二义,等等。有在家国变难之际自杀保持气节的女性,例如盖国将军之妻在戎人杀君灭国之际,不惜自杀以激励丈夫誓死抵抗;以及魏节乳母、楚成王夫人,等等。还有在多重角色规范冲突中尽量协调平衡以及无奈自杀的女性,如怀嬴放走丈夫子圉而不告发;代赵夫人以自杀表明自己不归不怨的心志;以及郃阳任延寿之妻、京师节女,等等。也有一些极端的为了所谓的义而死的例子,例如楚昭王的夫人越姬,之前拒绝了昭王游乐从死的约定,后因为昭王有德言,就在其病情危重之际自杀殉葬。总之,此类传记所载女性大都刚烈果断、舍生取义。后世史书中的女性人物传记逐渐由“列女传”演化为“烈女传”,与此类传记的影响密不可分。

《辩通传》选取的是聪颖机智、能言善辩、能够排忧解难的女性。其中有以慧心解出难解之辞或者博通设隐从而助成功业的女子,例如解出宁戚《白水》之歌、促成君臣遇合的管仲之妾婧;以及锺离春、楚处庄侄,等等。还有以言辞摆脱坎坷尴尬之境的女子,例如江乙之母、齐宿瘤女、齐女徐吾,等等。更有在亲人面临死亡危险时以一番言论转危为安的女性,如列其劳苦、辨明射法从而救出丈夫的晋国弓工之妻;还有伤槐衍之女、赵津女娟、佛肸之母、缇萦,等等。其他还有达情知礼、可与子贡言辞往来的阿谷处女;谈论国政甚有见识的齐国孤逐女,等等。总之,此类传记显示了刘向对女性才智博辩的欣赏和重视。后来《世说新语》“贤媛”类收录了聪明善对、文采杰出的女性,是对《列女传》女性观的继承和发扬。

《孽嬖传》选取的是背弃礼义、混淆是非、终致祸败的女性。其中有历来被认为是亡国祸首的夏桀之妃末喜、商纣王之妃妲己、周幽王之后褒姒,但实际上导致国家败亡的主要是帝王残暴无道,这些女子最多只是帮凶,其历史形象显然是被污名化的结果。其他多为春秋战国时期声名狼藉的女性,有欲立自己亲生子、阴谋残害太子导致国家祸乱的卫宣姜、晋骊姬、赵孟姚;还有放荡淫乱导致国家动荡并最终祸害自身的鲁桓公夫人文姜、鲁宣公夫人穆姜、陈女夏姬,等等;鲁庄公夫人哀姜、赵悼襄王之倡后,可谓兼有前两类恶行。这些女性确实道德败坏,其最终的悲惨结局对后人有极强的警示作用。

除了以上整齐系统的分类,刘向《列女传》还有小序。据南宋人蔡骥的《列女传》跋文可知,宋版《列女传》“将大序列于目录前,小序七篇散见目录中间,颂见个人传后”。但在流传过程中,《列女传》大序亡佚,仅存小序。小序是以四言韵语的形式,说明各类的选取标准及其教育意义。如《贤明传》的小序为:“惟若贤明,廉正以方。动作有节,言成文章。咸晓事理,知世纪纲。循法兴居,终身无殃。妃后贤焉,名号必扬。”《贞顺传》的小序为:“惟若贞顺,修道正进。避嫌远别,为必可信。终不更二,天下之俊。勤正洁行,精专谨慎。诸姬观之,以为法训。”而《嬖孽传》的小序为:“惟若孽嬖,亦甚嫚易。淫妒荧惑,背节弃义。指是为非,终被祸败。”这些小序将各类传记的名目做了题解,概括归纳了各类人物的总体特点,而且还谆谆告诫女子应以贤者为法训楷模,使得编书的意旨更加显豁明畅。

(二)精心选择人物入传,通过人物的言语行为表现刘向的妇德观

为了突出教化警戒的著作意图,刘向选取的女性人物并非平凡妇女,而是史书有载、德才卓著、可为世范的杰出女性,或者恶名远扬、遭人唾弃的反面人物。例如,我们前面提到的汉代社会常见的改嫁妇女并没有出现在《列女传》中;汉代一些著名的女性,例如几危刘氏皇权的吕太后,刘向出于避讳或顾忌也不可能载其入传。这使《列女传》并非全面客观反映汉代以前女性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的通史,而更像一部贵族女性教育的读本。也就是说,《列女传》的女性人物传记是为了表现刘向设想的符合当时社会需要的妇德观,带有强烈的价值倾向和观念色彩。

那么,刘向通过女性人物传记要表达什么样的妇德观呢?

第一,重视婚礼程序。对于成年女性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婚姻。而讲究婚礼的完备庄重,是成为一个贞女的首要条件。当时的婚礼一般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几个环节,不可或缺。例如《召南申女》云:“以为夫妇者,人伦之始也,不可不正。……女终以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节持义,必死不往。”《赵津女娟》中赵简子欲请娟为夫人时,娟辞曰:“夫妇人之礼,非媒不嫁。严亲在内,不敢闻命。”《齐宿瘤女》中宿瘤女拒绝齐闵王载于后车之请,曰:“使妾不受父母之教,而随大王,是奔女也,大王又安用之?”又曰:“贞女一礼不备,虽死不从。”

第二,婚后辅佐丈夫建功进德。在刘向看来,女子婚后最大的事业就是做丈夫的贤内助,帮他治国理家、增进学行。所以他赞美助舜脱难的娥皇、女英,谏诤周宣王贪恋女色的姜后,激励重耳不要留恋安乐生活的齐姜,提醒楚庄王辨明贤才的樊姬,深明大义、戒惕丈夫懈怠王事的周南大夫之妻,等等。至于贤明、仁智、辩通等品德才能,则是妻子做好贤内助所需要的内在品质。

第三,婚后循礼修身处世。妻子在家庭中的行为准则,《宋鲍女宗》进行了描述:“妇人一醮不改,夫死不嫁,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以供衣服,以事夫室。澈漠酒醴,羞馈食,以事舅姑。以专一为贞,以善从为顺。贞顺,妇人之至行也。岂以专夫室之爱为善哉!……且妇人有七见去,夫无一去义。七去之道,妒正为首,淫僻,窃盗、长舌,骄侮、无子,恶病,皆在其后。”也就是说,妻子要勤于纺绩,主管酒食,侍奉公婆,专一贞顺,不能嫉妒丈夫的其他宠妇。这种观念来自《礼记·内则》《大戴礼记·本命》等篇。《齐杞梁妻》中云:“夫妇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则倚父,夫在则倚夫,子在则倚子。”《邹孟轲母》云:“妇人无擅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也。故年少则从乎父母,出嫁则从乎夫,夫死则从乎子。”“三从”之义,来自《仪礼·丧服》《礼记·郊特牲》等篇。这里,刘向显然是借鲍苏之妻、杞梁之妻、孟轲之母的言论宣扬这种经学规范。

对于贵族妇女,有更多的行为规范约束。例如皇后、诸侯夫人等侍奉君王:“夫礼,后夫人御于君,以烛进。至于君所,灭烛,适房中,脱朝服,衣亵服,然后进御于君。鸡鸣,乐师击鼓以告旦,后夫人鸣佩而去。”(《周宣姜后》)不仅行为要适度,还要积极为国君搜罗其他女子以示不妒,如:“妾执巾栉十一年,遣人之郑卫,求美人进于王。今贤于妾者二人,同列者七人。”(《楚庄樊姬》)贵族妇女还要分清楚内朝、外朝,不干预外朝之事:“天子及诸侯合民事于内朝,自卿大夫以下,合官职于外朝,合家事于内朝。寝门之内,妇人治其职焉。上下同之。夫外朝……皆非吾所敢言也。”(《鲁季敬姜》)贵族妇女平日不能抛头露面,“保傅不俱,夜不下堂”的行为规范,则见之于《宋恭伯姬》《齐孝孟姬》等篇。

第四,丈夫死后守节尽责。妻子不仅在丈夫活着时尽心侍奉,不能因为丈夫恶疾、冷待或失德就改嫁(《蔡人之妻》《黎庄夫人》《鲁秋洁妇》),而且在丈夫死后也要不避艰险、坚持守寡,并替其承担养老抚幼的家庭职责。例如宁愿毁容、誓死不再嫁的梁国寡妇,丈夫死后替其奉养老母的陈寡孝妇,抚养幼子更是寡母责无旁贷的职责。

第五,承担母职教养后代。女子婚后最重要的社会角色之一就是母亲及婆母,而善于教子、保持家庭关系和睦也是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母亲从怀孕起,就要重视胎教,以求生出一个天资优异、聪明端正的孩子。例如周文王之母太姒,“古者妇人妊子,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于邪色,耳不听于淫声”(《周室三母》)。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母亲要给孩子创造好的成长环境,例如“孟母三迁”(《邹孟轲母》)。母亲要从才学、品德等方面教导孩子,例如姜嫄教弃种树桑麻(《弃母姜嫄》),简狄教契“理顺之序”(《契母简狄》),敬姜教子交友(《鲁季敬姜》)。甚至在儿子成年后,母亲还有教导其为官、处世之道,例如敬姜以织机喻官职并教子待客之道(《鲁季敬姜》),楚子发母教子为将(《楚子发母》),孟轲母教子处理夫妻关系(《邹孟轲母》),田稷母教子清廉为官(《齐田稷母》),等等。如果儿子娶妻,女子就成了婆婆,慈爱地对待儿媳也是对其的角色期待。例如卫姑定姜、鲁之母师,等等。其他,还有类似母亲的傅母,也一样负有教导后代成才、遇险时保全其性命的责任,例如齐女傅母、鲁孝义保、魏节乳母,等等。

第六,遵从大义、割舍私恩。女子作为一个社会人物,要承担多重角色,比如女儿、儿媳、妻子、母亲以及国家民众。这些角色的行为规范并不总是和谐一致,当其发生冲突时,刘向的期待是牺牲其个人恩爱,舍身取义。例如《节义传》所载的女性,都具有这种品质,此处不再赘述。

总结上述,不难发现,刘向的妇德观是由男性树立的规范来塑造女性,用以确立并巩固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秩序。这当然不符合现代社会的女性价值观,但代表了古代社会的一种历史认识。就刘向呈书汉成帝的目的来说,他是为了劝谏皇帝建立一个稳定不逾矩的后宫秩序,从而巩固刘氏皇权。当时“赵卫之属”逾礼制,西汉最终亡于王莽代表的外戚家族,刘向的努力并非杞人忧天。

(三)在单传中叙议结合,表明作者的观点

现代史学一般要求作者尽可能客观冷静地呈现现实,但实际上任何史学家都不可能摆脱“永恒的偏见”,即因为时代、才学、视域、见识、追求等因素而使史学著作带上了鲜明的个人主观印记。刘向《列女传》在强烈的进谏成帝、干预现实之目的下,不可能超然冷静。具体到单篇人物传记的写作中,虽然大部分内容都采自其他文献,但刘向并非原样照搬,而是时不时地插入自己的议论。这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种形式:

第一种形式是君子谓。借“君子”之口对史事、人物发表看法,始于《左传》。《史记》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几乎每篇结尾都有“太史公曰”,其角度和内容比《左传》中的“君子曰”更加丰富。刘向《列女传》沿袭了这一形式,在每篇结束时都加了“君子谓”发表对传主的看法,而且还引《诗经》等经典进行印证或引申。例如:

君子谓涂山强于教诲。《诗》云:“釐尔士女,从以孙子。”此之谓也。(《母仪传·启母涂山》)

君子谓命妇知善。故贤人之所以成者,其道博矣,非特师傅朋友相与切磋也,妃匹亦居多焉。《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言当常向为其善也。(《贤明传·齐相御妻》)

君子谓妃明而有序。《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贤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其有㜪之谓也。(《母仪传·汤妃有㜪》)

《列女传》引《诗》,是在用《诗》,而非释《诗》。刘向所引诗句基本上都脱离了原有诗篇的背景、主题和整体内容,而转化为独立、普遍的意义。这种“断章取义”的用《诗》方式,始于周代的宴饮、朝聘等典礼仪式,又在诸子的著作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如《孟子》《荀子》等都大量引用《诗》来说理。汉代经生讲究通经致用,更是极力拓展《诗》的内涵,例如《韩诗外传》就用故事的方式赋予了诗句新的意义。至于大臣奏疏引《诗》做出符合自己用意的解说,更是普遍现象。刘向《列女传》的引《诗》用《诗》,正是这种时代风气的反映。通过引用《诗经》,《列女传》具有了宗经证圣的特点,其努力表达的道德教化更具有权威色彩。

第二种形式是结尾的颂。《列女传》每篇传记末尾都有一篇短颂,形式极为整齐,均为四言八句。这些颂词原本和小序、大序合起来单列为一卷,但是宋人把颂散到了每篇结尾,这样就在形式上构成了互相对照的关系:传文正文以散体的形式、较大的篇幅讲述人物的行迹,颂则以简短凝练的韵语对传文主要内容进行了概括。按照颂的内容,也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纯叙事,对原文的情节进行概括。例如《赵将括母》的颂词曰:“孝成用括,代颇距秦。括母献书,知其覆军。愿止不得,请罪止身。括死长平,妻子得存。”同时,在看似客观的概括中,也可以看到作者的情感倾向,如叙述赵括母“妻子得存”,隐约透出赞赏之意。另一类颂,是在概括叙事之外,加入了简短的评论,阐明传主的德行和作者的赞颂,例如《周宣姜后》的颂词:“嘉兹姜后,厥德孔贤。由礼动作,匡配周宣。引过推让,宣王悟焉。夙夜崇道,为中兴君。”这类颂词在104篇颂词中占了多数。总之,通过颂的形式,刘向在《列女传》单传中最为看重的人物的品德行事得以集中的表达,给读者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综上,通过分类、小序、精心选择入传人物、叙议结合几种方式,《列女传》虽是杂采各种典籍,但却鲜明地带上了刘向个人的印记,其针对现实政治、努力拯救时弊的用意得以充分表达。

三、《列女传》的成就与流传

除了上述内容方面的特点,《列女传》还在史学和文学上达到了较高的成就:

(一)广采史料,撰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大规模的女性总传

虽然自古以来,人类社会都是由男、女两性共同组成,但是限于社会地位、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史书中女性身影仅为偶见,而由男性占了绝大部分的篇幅。刘向之前,司马迁在《史记》中设置了《吕太后本纪》《外戚世家》,但这些都为社会金字塔顶端、与皇帝直接相关的少数女性,普通女性如缇萦、赵括母等人的事迹仅在传主事迹中零星附见,并没有专传。

刘向的贡献,首先在于广采文献,把经说史传中的女性人物资料系统整理到了一起,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女性总传。根据何志华等主编的《〈古列女传〉与先秦两汉典籍重见史料汇编》,《列女传》广采《周易》《尚书》《诗经》《春秋》“三传”、《仪礼》《礼记》《大戴礼记》《论语》《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管子》《晏子春秋》《吕氏春秋》《国语》《战国策》《尚书大传》《韩诗外传》《淮南子》《史记》《孔子家语》《新书》等文献,几乎涵盖了刘向之前所有的经传诸子文献。其中,《列女传》传文叙事直接引述传世典籍有五十四传(全书共一百零五传,今佚去一传);还有二十三传的传文叙事与传世典籍的史料能够形成对应,但在具体叙事内容上不完全一致,可能属于不同的版本;其余的史料来源不见于传世典籍,但其中也可能一大部分是刘向采自今已散佚的典籍,仅有十篇可能来源于民间传说而非典籍(刘赛《刘向〈列女传〉及其文本考论》,复旦大学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刘向编撰了《列女传》,使得中国史学在之前的编年、国别、纪传之外,有了人物总传这类新的体裁。这种专门类型的人物总传,开魏晋六朝杂传兴盛之先河。

其次,刘向保存了历史夹缝中女性人物的资料。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必然有女性牵涉其中,但是传统史学往往聚焦于男性人物,女性人物的经历和命运往往是阙载的,刘向《列女传》则收录了这样一些史料,可以弥补之前史学之不足。例如鲁定公四年(前506),伍子胥帅吴师入郢都,《左传》仅记载曰:“庚辰,吴入郢,以班处宫。”《公羊传》曰:“其反夷狄奈何?君舍于君室,大夫舍于大夫室,盖妻楚王之母也。”《穀梁传》记载稍详:“君居其君之寝,而妻其君之妻;大夫居其大夫之寝,而妻其大夫之妻。盖有欲妻楚王之母者。”但是,楚王后宫的这些女子,尤其是传中提到的楚王之母,在君王出逃、国家残破的情况下究竟怎样面对她们的命运?史书是空白的。《列女传》中的《楚平伯嬴》则提供了具体丰富的描写:面对吴王的残暴无礼,昭王之母伯嬴持刃卫身,义正词严地数落了吴王的违礼行为,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其壮烈无畏之气概,堪为女中豪杰,理应留存于历史记忆之中。再如秦国灭掉魏国,《史记·魏世家》仅载曰“三年,秦灌大梁,虏王假,遂灭魏以为郡县”,那么魏国其他的公子结局如何?《魏节乳母》有具体的描述,“秦攻魏,破之,杀魏王瑕,诛诸公子,而一公子不得”,于是重金悬赏,乳母与公子俱逃,藏于深泽之中,最后依然被秦军射死。此篇将魏国的灭亡史描述得惊天动地,远超简质的史书。

再次,《列女传》的一些传记反映了当时的某些制度,丰富了历史的细节。比如西汉的珠崖郡,《汉书·地理志》记载了其位置、设置时间、民俗物产及其与中央王朝的关系,“自初为郡县,吏卒中国人多侵陵之,故率数岁壹反。元帝时,遂罢弃之”。但是,中央对珠崖郡的具体管理制度有哪些?史书阙载。通过《珠崖二义》,我们可以知道当时有“内珠入于关者死”的法令。再如《齐孝孟姬》记载孟姬出嫁时父母的告诫祝福,可以看作《仪礼·士婚礼》的具体演绎。

(二)熔铸史料,形成完整的女性人物传记

《列女传》的史料,在原始文献中多为零碎的片段,不够完整系统,而刘向对之进行了加工,使其变成了一篇篇首尾具足的完整传记。具体来说,他主要采用了以下几种加工方式:

第一,把来源不同的史料系统有序地组合在一起,形成完整的人物传记。例如《母仪传·鲁季敬姜》由教子文伯交友、以织机喻治国、论劳逸与品德、训文伯待客、儿子与丈夫的不同居丧安排、论内朝和外朝之别几个情节单元构成,其中后四个故事见于《国语·鲁语下》,分列为五条语录,前面两个故事不见于传世文献。刘向将这些不同的史料按照文伯成长及至死亡的顺序整合到一起,每个故事结束时又加了“君子谓”的赞语,塑造出了一个博雅守礼、见识高远的贵族女性形象。再如《孽嬖传·晋献骊姬》所载的内容,见于《国语·晋语》《左传·庄公二十八年》《左传·僖公四年》《左传·僖公九年》《穀梁传》《史记·晋世家》,牵涉人物众多,时间跨度长。刘向以《左传》《晋世家》的叙事为纲,概述了某些背景和情节,又吸收了《晋语》中生动的场面描写,以骊姬为中心,砍去了其中的枝蔓型人物如史苏、优施、荀息等,形成了一篇结构紧凑、情节紧张、细节丰富、人物形象鲜明的优秀传记。

第二,转移视角,剪裁史料,使原始文献中的主人公由男性转为女性。例如晋公子重耳逃亡十九年,在《左传·鲁僖公二十三年》《国语·晋语四》《史记·晋世家》中均以重耳为主人公,其在齐的经历仅为一个小插曲。《贤明传·晋文齐姜》则概述了重耳出逃的缘由,略去了其在他国的经历,而集中描述齐姜对重耳的劝诫,以及与子犯谋划趁重耳酒醉带其离开齐国等内容。这样,故事的主人公便变为齐姜,突出了女性成就晋文公霸业的巨大作用。再如《仁智传·赵将括母》的内容出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是太史公为了表现赵括的性格和预示其失败而插入的一则佚事,赵括母亲的形象是掩映在此篇传主廉颇、蔺相如、赵奢、赵括、李牧之后的配角。刘向将其行事单独抽出来之后,赵括母亲就成了主角,突出了其先见之明和冷静审慎的品质。

第三,增加人物的身份介绍,使史料变为人物传记。例如《仁智传·密康公母》基本袭用了《国语·周语上》“密康公母论小丑备物终必亡”条,但是添加了开头的“密康公之母,姓隗氏”,就使《国语》中偏重记言的史料变为人物传记。再如《母仪传·有虞二妃》取自《尚书·尧典》,但是开头就点明二妃的身份,把《尧典》中以舜为主的记事变成了二妃的传记。即使是刘向采自寓言、明显为虚构的人物,如《周主忠妾》采自《战国策·燕策一》及《史记·苏秦列传》,原是苏秦说辞中讲的一个寓言,但刘向在开头加上了身份介绍:“周主忠妾者,周大夫妻之媵妾也”,就使其具有了史传的外貌。

(三)增添了虚构内容和细节描写,生动传神地塑造出女性人物形象

《列女传》大部分单传都取自之前的文献,但刘向在编撰时,为了塑造完整的人物形象,或者突出教化内容,往往会添加甚至改编某些内容。例如《仁智传·曹僖氏妻》记载僖负羁之妻的远见,使其在晋军入曹时不仅保全了自家,还保护了闾里乡亲。实际上据《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载,僖负羁之妻的见识并没有带来完满结果,而是其家被烧。刘向抹去这一史实,显然是为了突出僖负羁之妻的完满形象,增加教化的说服力。息夫人之事见载于《左传·庄公十四年》,但《列女传》将原文中息夫人嫁给楚文王生堵敖及成王却一直不说话的结局,改成了息夫人选择与息君同日自杀,使得故事更加惊心动魄。再如《贞顺传·齐杞梁妻》的基本材料来源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和《孟子·告子下》,但是又增加了杞梁妻哭“十日,而城为之崩”的夸张,以及自杀前的一段独白,就使这个故事更具悲剧的情感冲击力,其礼教色彩也更加浓厚。

《列女传》中还有一些夸张的描写,增添了故事的幽默色彩,例如《辩通传·齐锺离春》写锺离春的外貌:“其为人极丑无双,臼头深目,长壮大节,卬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这样长相的女子凭借其智慧成了齐宣王之正后,喜剧性的情节让人过目难忘。

《列女传》中还有一些细致的心理描写,例如《珠崖二义》写继女初面对关吏搜出违禁携带的珠子时,“心恐母去置镜奁中”,继母听说此事后内心想法是“母意亦以初为实,然怜之”,就将二人相互体谅爱护的情意表达了出来。还有许多例子,读者自可在阅读时悉心体会,此处不再赘述。

《列女传》在内容上符合经学教化的时代文化主流,艺术上又达到了很高的水准,所以在撰成之后很快就流传开来,对中国文化和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陈直《汉书新证》论述了《列女传》早期的传播,“《敦煌汉简校文》一百零二页有‘囗囗分《列女传》书’之残简文,在西汉中晚期此书已流传于边郡。在东汉时则盛行为石刻画像之题材,如武梁祠画像有‘梁节姑姊’‘齐继母’‘京师节女’‘锺离春’‘梁高行’‘鲁秋胡’‘齐姑姊’‘楚昭贞姬’‘王陵母’九事,皆本于刘向《列女传》”(中华书局2008年版)。

东汉班昭曾为《列女传》作注,将传文7篇分为上下,加上颂,共15篇,此为当时最为通行的版本。三国时期还有桐乡令虞韪妻赵母注释过《列女传》,《隋书·经籍志》录曰:“《列女传》七卷,赵母注。”到了晋代,綦毋邃曾注《列女传》七卷,顾恺之重新为《列女传》绘了图画。这些都有力地促进了该书的传播。因此,文人的诗赋文章、文献注释频繁引用《列女传》,普通民众的墓葬绘画中也常见此书中的故事,也有一些后人编撰的故事掺入了原文。

宋代版刻书兴起,文献被重新整理定型。嘉祐年间集贤殿校理苏颂对通行本《列女传》的颂义、篇次重新整理,复定为8篇。之后,王回再加整理,将全书“删为八篇,号《古列女传》”,“有母仪、贤明、仁智、贞慎(今本作顺)、节义、辩通、孽嬖等篇,而各颂其义,图其状,总为卒篇”(王回《列女传序》),自《周郊妇人》至《梁夫人嫕》二十传,为后人掺入,以时相次,号《续列女传》。南宋嘉定年间,武夷人蔡骥在苏颂、王回定本的基础上,整理刊刻了《列女传》,“以向所撰《列女传》七篇,并《续列女传》二十传为一篇,共计八篇”,“将颂义大序列于目录前,小序七篇散见目录中间,颂见各人传后”(《列女传跋》)。后来所见的《列女传》各本,都从此本而来。

元代建安余氏勤有堂基于蔡骥调整本,刊刻了《列女传》,此本曾被历代藏书家误认为南宋本,现在学者断定其刻于元代(孙闻博《刘向〈列女传〉流传及版本考》,《北大史学》第15辑,2010年10月)。此本后来转入清廷,四库全书本《列女传》即以此为底本。之后元和(今江苏苏州)顾之逵和扬州阮元先后得内殿本,各重刊一部,即为顾氏小读书堆本、小琅嬛仙馆本,后者又称《文选楼丛书》本。

明代《列女传》大量刊印,用于推行女德教育。重要的版本有正德年间刊六卷本刘向《古列女传》、嘉靖三十四年(1552)黄鲁曾刻《刘向古列女传》七卷《续列女传》一卷本、万历年间行人司官刻本、万历三十四年(1606)徽州黄嘉育刻《刘向古列女传》七卷《续列女传》一卷本(《四部丛刊》据此影印)、崇祯年间张溥刻本等。

清代除了翻刻宋、明重要版本外,更重要的是出现了三家著名的《列女传》校注本:

王照圆《列女传补注》八卷、《叙录》一卷、《校正》一卷,清嘉庆(1796—1821)《郝氏遗书》刻本。王照圆(1763—1851),原名瑞玉,字照圆,号婉佺,后改名为王照圆,字瑞玉,福山(今山东烟台福山)人,出身书香门第,幼时遍读经史,为清代学者郝懿行之妻。《补注》书名取补班昭注之意,书前有上谕、顺天府府尹毕道远和周家楣的奏折、臧庸序和马瑞辰序。《补注》以嘉庆顾之逵小读书堆本为底本,包括《列女传》注七卷和《续传》注一卷,注文附于每传之后。书中辑录了曹大家、虞贞节、綦毋邃之注,博采众说,疏解精严,“考伪正谬,必广证乎群书;订异参同,亦兼综夫众说。博而不芜,精而不凿,洵足传子政之家法,绍蕙姬之懿范”(马瑞辰序)。书后附有《校正》一卷,收录臧庸、王念孙父子、阮元、马瑞辰、胡承珙、牟房、王绍兰等人校勘《列女传》的成果。此本的学术价值极高,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得到了学者极大的认可。

梁端《列女传校注》八卷,道光十一年(1831)钱塘汪氏振绮堂刻本。梁端(?—1825),字无非,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梁玉绳之孙女,汪远孙之妻,1825年因难产而亡。梁端注《列女传》受其祖父影响,又时与丈夫参酌字句,去世后丈夫不胜悲痛,“惧是书之终无善本,而端之名与身没也,遂更为之整比,条分件系,三月而毕”(汪远孙序)。《校注》亦以嘉庆顾之逵小读书堆本为底本,校语和注释以双行小字插入句中。《校注》精于校勘,“音义并述,才削精好”(潘介繁《列女传校注跋》)。与王照圆注本相比,“王氏之书长于诠释而远希班注,故训每不详所从来。梁氏之书长于校勘而近征王本,引据或不免于重出,然其得多失少,则固以远追班、赵而无不及,可无疑也”(萧道管《列女传集注自序》)。《校注》于同治十三年(1874)进行翻刻,光绪十七年(1891)进行三刻,《四部备要》本《列女传》以此为底本。

萧道管《列女传集注》十卷(包括《补遗》一卷、《附录》一卷),清光绪(1875—1907)刻本。萧道管(1859—1907),字君佩,一字道安,福建侯官(今福建福州)人,出身儒学世家,刻苦好学,博学多才,1874年嫁同邑举人陈衍,光绪九年(1883)随陈衍入京师,1907年病逝于京师。《集注》基于王照圆、梁端的研究,“乃取王、梁二家注校所未及与已及而犹未安者,引书疏证,且时下己意”(《列女传集注自序》。此本以王本为底本,注解皆先列王说,有传文必须校改者,则从梁本而先列梁说,又集合了臧庸、王念孙父子、阮元、马瑞辰、胡承珙、牟房、王绍兰等人的注释成果,依据必确,不为无证之言,可谓汇集众注于一书、又时有己见的《列女传》校注集大成之作。

进入现代,各种《列女传》版本层出不穷。当下最为通行的两个版本是张涛的《列女传译注》(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年初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再版)和张敬的《列女传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二书均有注释和白话翻译,张涛先生的注释细致简明,翻译准确典雅,以直译为主;张敬先生的注释略简,亦时有创见,翻译典雅,偏重意译。

本书正文以萧道管《列女传集注》为底本,萧本已经校改的,基本不再出注,如有需要特别说明或参校他本的内容则进行注释;注释和翻译在前人已有成果的基础上,又加斟酌改益,力求准确简明。本书又为每篇传记撰写了题解,交代传记的材料来源、主要内容以及后世流传情况,力求体例更加完备,便于读者理解传文内容。另外,将原置于目录中的小序分置各卷卷首,分别进行译注。由于笔者水平有限,书中错误之处在所难免,敬请读者指正。

曲利丽
2024年10月15日于北京 NStT1n93k310yzzNNZbA+TZQKwRz6Up+28i8M0ifbk8HcNopXKxOBYx6FPBPB9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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