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孟子》这本书之前,先谈孟子这个人。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说:
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孟子名轲,一说字子舆,《史记》未载,东汉赵岐 (约108—201) 《孟子题辞》说“字则未闻也”,可见“字子舆”之说不见得正确。《史记》未记孟子生卒之年,据元代程复心所编《孟子年谱》,孟子生于周烈王四年 (前372) ,卒于周赧王二十六年 (前289) ,因无其他确说,这个说法,大多为后世采用。看《史记》所记孟子文字寥寥,甚至不如荀子之详细,可见孟子在西汉,地位还很一般。我们先依据《史记》所记,讨论孟子其人。
“驺”是孟子出生地,《史记》所写的“驺”,今作“邹”,山东有邹城市 (现在与曲阜一样同属济宁市) ,在孔子诞生地曲阜之南。《孟子·尽心下》中“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 (14.38) ,即指此而言。《史记》说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在汉代,很多人认为他直接受教于孔子的孙子子思 (孔伋) ,譬如赵岐就说孟子“师孔子之孙子思” (《孟子题辞》) ,但据清儒崔述在《孟子事实录》中考证,子思死后三十余年孟子才出生,子思当然不可能教过他,因此《史记》说孟子受教于子思之门人较为可信。另崔述又说“孟子之学深远”,殆如韩愈所说孔子之“无常师”者然,其学恐不仅得之于子思一人。
在汉朝,《列女传》就传有“孟母三迁”,《韩诗外传》又有孟母“裂织”与“买豚”的故事,都是有关孟子少年时的事,“三迁”与“裂织”的故事流传至今,“买豚”的故事流传少些。《韩诗外传》言:“孟子问其母曰:‘东家杀豚何为?’母曰:‘欲啖汝。’其母自悔失言……乃买东家豚肉以食之,明不欺也。”原来孟母起先跟孟子开玩笑,说东家杀猪是要给你吃的,后来发现不妥,就真自己出钱向东家买了肉来给他吃,以示诚信。这等于之前骗了一次,后来再骗了一次。这些故事,有点荒唐,有人相信,有人怀疑,大约都是后人附会,不见得是事实。
孟子求学与成长经过,因缺乏记载,不得而知。子思与门人,生活范围大约还在现在的曲阜一带,而孟子在学成前也可能只在邹鲁近处活动,大约没有走过太远。他后来曾到几个国家去游历,《史记》说他先到齐再到梁,但《孟子》书中叙述却是先梁后齐,造成了困惑。孟子游齐时曾发生齐伐燕的事。齐之伐燕,齐王曾事先询问过孟子,不料齐战胜燕之后,引起燕人叛乱与诸侯的惊慌,孟子建议“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2.11) 。据司马光《资治通鉴》考证,齐伐燕与燕人叛齐是在齐宣王十九年 (前301) 的事,距梁惠王卒、襄王立 (前319) 已过了十余年之久,而孟子是见过梁惠王与梁襄王的,可见《孟子》书中记梁惠王在先,记齐宣王在后应是正确的。
孟子到齐之前或在齐的时候可能到过小国滕国,而与滕文公有了交情,滕文公人品很好,之后滕文公卒,齐王曾派孟子出使吊丧 (4.6) 就有道理了。孟子到齐之前,也到过宋国,书中有些他与宋人交往的记录。他到滕与宋是不是想找一份好工作,一方面安身,另一方面发挥所长以福国利民,就不得而知了,而他在梁与在齐是有这样的心愿的,却不幸都没得到好结果。最后他跟孔子一样,老年回家乡从事教学的活动。《史记》说他“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此处的“序《诗》《书》”不见得是指整理《诗》《书》,因为这些书在孔子时已被整理妥当了,而是以《诗》《书》为典范要籍,广泛地从事教育活动,孔门弟子对这两本书都很熟的,《孟子》书中引用这两部书的地方确实不少。
孟子一生其他的事迹在史籍中所见不多,而仅存的也多无法细考了。《孟子》书中所记录的大约只有从梁到齐之间最多二十年间的事,如从梁惠王初见他称他为“叟”看来 (1.1) ,孟子刚出现大约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孟子在见到梁惠王之前,都做了什么?他从齐国回归邹国之后,也还有一长段时期,这时候又做了什么?关于这些,史料上都一片空白,说起来确实很可惜。《孟子》书中也有居邹的记录,如《告子下》有“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 (12.5) ,又有“孟子自齐葬于鲁” (4.7) 的记录,葬是母丧,该是葬于邹,不过可能是世人往往将“邹鲁”合称,便写成葬于鲁了,就算孟子将母亲埋葬在鲁,而回邹是很方便的,因为两地非常接近。书中所记大约是孟子在外国时回邹偶居,并非离齐后归乡所发生的事。
比较起来,《孟子》其书的时间纵深是不如《论语》的,而孟子所处的时代,比孔子所处的时代要更为动荡不安,值得记的事更是不少。《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后面几个字,把孟子的孤独与时代的格格不入都写出来了。严格说起来,孟子跟孔子一样,在事业上都是不算成功的人。而他与孔子相比,他的“不成功”好像更甚一些。孔子在鲁国曾做过大司寇,虽时间不长,但毕竟算是个大官,后来在卫国也做过官,至于官多大,史籍缺乏记载。孔子还是受到过礼遇的,这点孟子比不上。
孟子在魏国时虽受到梁惠王的肯定,梁惠王却并未给他任何职务,后来梁惠王死了,即位的梁襄王是个“望之不似人君”
(1.6)
的人,孟子当然不屑与之为伍,一定很快就离开了。在齐国,齐宣王对他一度相当重视,重点是想要请孟子帮自己达成齐桓、晋文的称霸事业
(1.7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这与孟子的理想相去太远,因为孟子是反霸道、反强权的。而《公孙丑下》有“孟子之平陆”章,记孟子到齐的都邑平陆考察,对该地的大夫有所训示,回来跟齐宣王说:“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
(4.4)
孔距心是管平陆的大夫,可知孟子考察的都邑共有五个,还不止平陆一地,证明宣王原本有意让孟子在齐国到处看看,使他之后在齐有所发展,而孟子本人也或有此意。后来齐宣王曾以卿的官位派孟子出使滕国,算是相当崇隆他了,但这次出使目的只是吊滕文公的丧,纯属礼节形式,并无实权,齐宣王还派了一个佞幸的宠臣王
为副使,王
是“特使团”的实际掌权人,他对孟子表面上还算恭敬,孟子仍然一肚子不高兴
(4.6)
。孟子知道齐宣王对他表面礼敬,而真正的意图与自己相去太远,更何况齐宣王偶尔会耍无赖,一次竟公然承认自己是个“好货”又“好色”的人
(2.5)
,孟子知道真要扶他也是扶不起的,在踟蹰了一阵之后,终于还是选择离开。《孟子》书中有连续几章写孟子离齐时的心理状态
(4.10至4.14)
,都写得很好,局势使他不得不走,但内心还是有些留恋的,文字都十分鲜活,可以作研究孟子行事与心理的参考。
除此之外,孟子似无其他仕进的事了,孟子回乡从事教学的事一定很值得谈,可惜《孟子》书中未有任何记录。
自古很多人把《孟子》放在《论语》之后,视两者为儒学的“双璧”,相当重视,南宋的朱子将两书再加上《大学》《中庸》而成为“四书”,元以后成为仕进必读之书,《孟子》的地位就提到极高了。但在宋之前,《孟子》虽有一定的地位,却不算太特殊。西汉文帝时《孟子》一度跟《论语》列为博士,算是“官学” (一种官方认可的学术) ,不过汉人重经,《论语》与《孟子》因不是圣人的“著”或“述”,算不上是“经”,虽列博士,只能算是“传记博士”,与“五经博士”的地位还是相差一截的,而且不久之后“传记博士”也取消了。从汉到宋,讨论《孟子》书的人并不是很多,在朱子之前,曾提倡过《孟子》学说的学者,重要的在唐代只有韩愈,在北宋只有程颐。
《孟子》书得以流传,最应感谢的是东汉时期的大学者赵岐,他为《孟子》做了章句 (注解) ,将他所见的错误与芜杂都清理了一次,使《孟子》更为可读。赵岐在《孟子题辞》上说:“著书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仁义、道德、性命、祸福粲然,靡所不载。”在赵岐的时代,《孟子》一书除了我们后世见到的七篇之外,不知怎么又多了《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正》四篇,当时号称“外篇”,赵岐认为“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之者也”,因而删掉了,今已不传。今本《孟子》七篇各分上、下,共十四卷。
《史记》说:“退而……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照《史记》说的,《孟子》一书是孟子本人所作。其实不可能,先秦的著作就算标举某人所作也往往不是亲著,多是门人学生记录整理出来的,跟《论语》是一样的,《孟子》如是孟子亲著,绝不会称自己为孟子 (孟老师) 。虽同是学生记录下来的,《孟子》跟《论语》还是有些不同,孔子在世时的影响力比孟子要大,门下的学生可能也比孟子的要多,因为人多手杂,《论语》出现了不少很有问题的篇章,有些事实不可信,有些是不该放进书中却放进了的,如《季氏》“邦君之妻”章、《微子》“周有八士”章等。相形之下,《孟子》这类问题几乎没有。整体而言,《孟子》前后所记义理都很一贯,很少有矛盾之处,篇章之间,文笔也很一致,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八说:“熟读七篇,观其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所就也。”推想当时就算弟子各有所记,但出书之前可能经一高人整理校阅过,韩愈《答张籍书》说:“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言:“孟子所见诸侯皆称谥,如齐宣王、梁惠王、梁襄王、滕定公、滕文公、鲁平公是也。夫死然后有谥,轲著书时所见诸侯不应皆死……故予以愈言为然。”
《孟子》一书不论文字还是思想都浩瀚盛大,但记录的时间却相对短促,只从见梁惠王开始,后来游齐,书中具体的事,只记到孟子去齐便停了,之后孟子应还活了近二十年,学生编好书,他是有机会从容看过的,孟子如看过,自然会加以指点,所以《孟子》这本书得以义理条贯而文笔通畅。纵观《孟子》全书,记孟子离齐事多在《公孙丑下》,记尧、舜事多在《万章上》,辩性善则多在《告子上》,记事虽有些杂乱,而其实也是有秩序在的,可看出全书编辑整理的痕迹。尤其最后《尽心上》两章,一章引孔子“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 (14.37) ,以图与自己一生力辟杨墨之说交相呼应。另一章也就是全书最后一章,历叙历史上五百年总有圣人起的事,他说圣人有见而知之者,有闻而知之者,虽相隔辽远,而终传承不断,最后说:“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14.38) 孟子对他之前的儒学发展做了个总结,也对自己与后学提出了很高的期望,似是有意之安排。细察《孟子》此章,他以继承孔子为义不容辞的责任,面对他所处的时代虽有些无奈,但从不放弃理想。他饱含着生命浩荡的元气,积极入世。《孟子》全书到此嗒然作结,神完又气足,这样成书,显然是经高人刻意校阅一过。
孟子的思想,可分两端来讨论:一是主张道德起源于“性善”;二是政治上主张“王道”。
“性善”是孟子思想的本体,有此本体,才能扩及其他;“王道”是他将本体扩展起来的工夫,是将个人的道德推广到生命的极致,以达服务人类的全体大用,也就是《论语》说“推己及人”的境界。“性善”是谈个人的,“王道”则谈的是处理政治上的事。
首先谈“性善”。《公孙丑上》有: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3.6)
所谓“不忍人之心”是指不忍心见人受到伤害,就是“仁心”的具体呈现。孟子举“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为例,说明人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而这“怵惕恻隐之心”是自然产生的,没有任何勉强的成分。当人动了“怵惕恻隐之心”的时候,是不会想到“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不会“要誉于乡党朋友”,所以这个心是最原始的,也是最纯粹的。孟子认为,这是一切道德的真正起源,他名之为“端”。世上有仁、义、礼、智四种道德,各以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为发端,所以说有“四端”。其他三端与恻隐之心一样,是人生而即有的,不是后天受闻见习染才具有的,孟子在《告子上》又把这主张说了一次:
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11.6)
“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中的“才”是指本性而言,《说文》:“才,草木之初也。”人之初性,亦可谓“才”。意指人之不为善,不是本性的缘故,因为人的本性是善的,仁、义、礼、智都是由我本身的善而开其端,而“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人之不为善,并不影响性善这件事。孟子认为,人要将仁、义、礼、智做到尽善,只要恢复其“本性”即可,人之于善,真如他说的“求则得之,舍则失之”,这就是他的性善说。
这个说法,与比孟子稍晚的另一儒学巨擘荀子 (约前313—前238) 所提出的性恶论完全相反,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荀子·性恶》) 这里的“伪”不是指一般的“作伪”,而是指“人为”。荀子以为人天生就有欲望、情绪等 (此即人之性) ,如果顺其发展而不加节制,就会导致恶。人间当然有善,而善不是天生具有,是靠人的力量努力“做”出来的,荀子称“人为”为“伪”,因此又说:“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荀子强调以刻意的“人为”来矫正人原本的恶,他反对回归内心的思考、重视客观的为学,其基础也在此。在荀子看来,圣人尧、舜是最大的“伪者”,同时也是最伟大的克己者。
因为性恶,人要行善必须先“制恶”,所以善人要有极大的自制力。而一般人的自制力不足,就要靠法律制定许多规章刑责,让他不得不“去恶为善”,所以荀子这一派的学说最后影响到法家思想的建立,却与儒家走得越来越远了。早先人对付人的恶,除了法律,也可借助于神明,因为神明也具有审判与惩罚的功能,这是为什么法律都强调制裁,而宗教也大多相信人是性恶的原因。
与荀子、法家或宗教家不同,孟子主张人所有的禀赋都是善的,人之不善,只是被世上不善的事给蒙蔽了,如同浮云蔽白日一样。所谓修养,就是要把这层不善之乌云去除,复其初性,则人人可以做到如尧、舜那样好的程度。解释孟、荀的差异,清儒戴震说得最好,他在《孟子字义疏证》卷中《性》说:“荀子知礼义为圣人之教,而不知礼义亦出于性;知礼义为明于其必然,而不知必然乃自然之极则,适以完其自然也。……荀子之重学也,无于内而取于外,孟子之重学也,有于内而资于外。”孟子既“有于内”,认为每个人都有善性在心中,而一般人跟圣贤是一样的,所以他说:“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 (12.2) 当然尧舜之道,不仅孝悌而已,举孝悌是说行善之途普遍又简易,因而当曹交问:“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肯定地回答:“然。” (12.2)
孔子从未说过性善恶的问题,“性善”是孟子的首创。性善论开启了中国有关道德起源的讨论,对后世影响很大,之后的宋明理学或心学所讨论的“心性之学”,大约都不出孟子性善论的范畴,尤其明代的王阳明标举“良知”,其实是直承孟子而来的。
其次,谈谈孟子的王道思想。王道思想是孟子的“用世”观点。所谓“用世”就是指当人有一定的学养后,要把所学贡献出来以为世用,后人也称之为“经世之学”。儒家自孔子以来就讲求学以致用,要学以致用,比较简捷的方式便是参与政治。孔、孟都认为,参与政治并不是只图做高官,而是为自己的道德理想谋求实现推广的机会。
孔、孟的政治理想是王道,王道就是以德治为核心所发展出来的一种政治手段,以王道为核心的思想是跟当时的流行政治哲学大异其趣的。孔、孟的时代,流行的是以武力来夺取或巩固政权,目标是先富国强兵,最后能够称霸天下,所以叫作“霸道”。霸道的手段是合纵连横,只讲谋略,不忌尔虞我诈,以图击败他人,让自己得到最大的利益,正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上说的:“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诸侯在行霸道时,是完全不会以仁为居心的。孟子主王道,当然反对那些霸道的思想,齐宣王要他谈谈齐桓、晋文的事迹,孟子答道:“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 (1.7) 孟子这里说的分明是假话,《孟子》书中曾说过:“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 (8.21) 此可证他知道齐桓、晋文。孟子也曾亲口称赞过齐桓公:“五霸,桓公为盛。” (12.7) 孟子怎会不知道此两人呢!但他个性倔强,在齐宣公面前偏要这么说。
所谓“王道”,主张的是领导国家不以征伐为务,施政先要为人民生活幸福设想,处处为人民谋福利。孟子认为,当人民生活好了,人的天性会自然发挥,就得以讲礼义廉耻,社会也会变得健全,国家走上正道,因而也变得繁荣强大,想要“王天下” (以行王道的方式统一天下) 便也不是难事,这是王道思想的极致。
但不能光是说空话,要行王道,是要有实践基础的,基础是什么?孟子认为基础在振兴农业。中国在夏商之前,已逐渐从渔猎时期过渡到农耕时期,到孟子时代农耕更为普遍。孟子的社会构想,是以农业社会为榜样的。一次他在答梁惠王问时,说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在《梁惠王上》说: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1.3)
孟子的主张很简单,他认为政治就是要让人民先有饭吃,再图其他。要都有饭吃,就得兴农,政治上没有比喂饱人民肚子更重要的问题,这是现实。所以上面所说的,主题都在增产与利民上面,人民的生活有保障了,政治的基础就稳固了,孟子叫它“王道之始”。之后他见齐宣王,又把这话重新说了一次 (1.7) ,可见这个想法对孟子而言是何其重要。
因为先想到要靠农业喂饱人民的肚子,孟子想到“井田”这种制度。这个制度也许在孟子之前有人讨论过,但之前的说法很混乱,而考其实,似也从未实施过,到孟子时才形成这一种有关于农业与税务具体的政治主张。这个说法很重要,孟子说:
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 (5.3)
孟子提出井田这种农业经济制度的构想,是既考虑到农业生产与国家赋税的平衡,也考虑到解决农业社会最根本的供需问题。井田制是主张把一般农田划分成九等份,分给八家,八家各有其田,收入为私人所有,公田由八家共耕,公田生产所得作为上缴的赋税。这种赋税方式与周朝实行的“彻”制 (十分之一的税制) 是很接近的,井田稍高 (九分之一) ,但要农人去共耕公田比较简便,因为公田就在私田旁边。公田收成直接缴库,无须每年忙过农事又忙“完粮纳税”的琐事,其实是在造福人民。这是一套设想周到的生产与赋税制度,以应农业社会实际之所需。孟子认为,当把人民喂饱了之后,再教他们明廉耻、知荣辱,才会有效果,这便是后来的“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了,他说: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 (5.3)
孟子认为等人民都明人伦、知荣辱了,再加上有一定的知识,国君推行政令,人民自然就会配合,这就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得民心是重要的,所以他又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4.1)
孟子又强调尧舜之治,因为尧舜之治就是王道。
尧、舜的事迹在上古就有传说,而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或他们的成就是否真实,都是无法确然证实的事。但我们如视其为儒家道德政治的典范,是儒家政治理想的最高投射,也就无须管它是否为历史真实了。孔子曾说过:“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论语·宪问》) 又说:“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论语·泰伯》) 可见孔子也常称道尧、舜 (也包括禹) ,到孟子时,所引述尧、舜的史迹更为频繁,说得也更为详尽了,最后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形成自尧、舜到文、武、周公、孔子这一系列的以道德为核心的“道统”观念,在后来思想史或政治史上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作用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而正面的还是多些。
孟子大约承袭了当时有关尧、舜的许多传说,而加以发扬光大。尧、舜传说的重点在“禅让”,这也是孟子之前就有的说法,但孟子的禅让说与一般的禅让说是很不相同的。一般尧、舜禅让说的重点是“让贤”,认定谁是贤者,就将位置让给他,禅让的权力基本上是操持在在位天子手上的。孟子认为禅让固然是让贤,但被让的贤才必须经过天意与民意的检验,证明他值得被禅让,这是他跟之前的禅让说不同的地方。孟子曾说“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 (9.5) ,认为天子不能把天下让给他认可的人,只有上天才有此权力。又说:
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子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 (9.5)
这是一段很重要的文字。照孟子的说法是,舜相尧共二十八年,贤名已显,尧死,舜本是要让尧之子即位的,因而自己远避“南河之南”,然而“天子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尧生前已有意让位给舜,但孟子认为,这个决定权不在尧的手上,尧的上面还有“天”在掌控着。有趣的是孟子所谓的“天”,大部分所指的其实是民意,因为文中所说舜虽避位他地,而来中央朝觐的诸侯、“讼狱者”“讴歌者”都过来找他,要知道这三者都是“人”,而不是“天”;其中除了诸侯之外,“讼狱者”“讴歌者”更都是普罗大众,都是货真价实的百姓。百姓以脚来“投票”,选择舜为他们的领导者,孟子说这话是极含深意的。
这跟《尚书·泰誓》中所说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是相通的,而孟子说得更为具体又确实。在孟子看来,尧要是有意把天子让给舜,但如没得到“天” (即百姓) 的信任支持,这种禅让便也不能成立。孟子对百姓这一阶层不但特别重视,拿来与君权相比,百姓比国家或君主的地位更为崇高,也更为重要,最要紧的是这一段: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14.14)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已经够有力了,而后面说了几次的“变置”更具有强烈的颠覆性。他认为诸侯的职位得自天子,大夫的职位得自诸侯,而天子的职位则是得自丘民的拥护。诸侯要是危及社稷之存在,就要更换诸侯,而社稷之神如不能福佑人民,便是辜负了其职责,在这种情况下,是可以撤掉他,另立他神以司其职的。孟子虽没明说,但隐含的意思是天子如不能抚爱、造福百姓,便也只有将其推翻之一途,因为他也曾说过:“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2.8) 古时平行人之间的杀戮叫“诛”,叫“杀”,杀上位的人叫“弑”,商纣是天子,任何人杀他都得叫作弑君的,但孟子说,商纣因为是“残贼”,只能叫他为“一夫” (一般的男人) ,杀了他只算杀了一般人,便不算是弑君了。这是多么浩荡且革命性的语言!在此之前,这种话从没听人说过,而孟子说时却斩钉截铁,没有任何顾盼犹疑。
另一点是孟子不主独裁,强调合作,天下、国家有好的领导是重要的,但社会复杂,也不能单靠一人或少数人,治天下或治国须要上下一体,全民联合起来工作。他主张合作,重视分工,认为任何工作都有价值也有贡献,并驳斥当时农家许行之流的“君臣并耕”之说: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5.4)
他主张分工,像“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5.4) 、“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 (5.3) ,是说不论劳心或劳力、君子或野人,地位是平等的,对社会的贡献是一致的。尧、舜有尧、舜的事业,一般人有一般人的事业,所事虽不同,但皆为社会所需要,人之德行最好要如尧、舜,却不必都做尧、舜的工作,上下分工,各司其职,就可形成好的社会。从这个认识看社会,社会就变得多元也公平了,在当时这是十分进步的看法。
另外,他主张振兴农业以提升百姓的生活,提出“不违农时”“数罟不入洿池”与“斧斤以时入山林”的许多说法,与现代的环保、生态的观念是紧密结合的。鱼鳖、材木这些自然资源,我们都可取用,但取用时要节制,要珍惜,不可浪费。两千多年之后再看他所说的,仍觉高明。
以上是孟子思想的几个重点。
孟子以继承孔子自任,所以孟学的基本精神就是孔子之学。在孔子的时代,可以跟孔子之学相提并论的大约只有崇尚自然的原始道家思想了,当时道家是一种思想倾向,还不能称之为“道家”。道家是否为老子首创,一直有争议,就算是,而写《道德经》的老子是否跟孔子同时,在学术上也有争议。现在不讨论这些事,而是要说这种思想跟孔子的主张有什么差别。
孔子对人类社会抱着肯定与同情的态度,讲的是“入世”哲学,跟道家思想讲的“出世”哲学是相反的。孔子这一派哲学,特别喜欢家庭,也喜欢由父母兄弟再加姻亲家族所形成的一派和乐雍熙的景象,这种现象,就是孔子眼中的“伦理”。而孔子认可的伦理道德,是可以扩大的,可以从比较小的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推展到与整个国家、整个天下的关系,让我之外的世界都因我而和乐雍熙起来,这就是《大学》里讲由格物、致知到修、齐、治、平的一整套哲学的动机与含义。在孔子看来,伦理道德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种道德既是个人的,也是可以通行全天下的,形势好时,可以用来“兼善天下”,形势不好时,可以用来“独善其身”,这也就是孟子说的“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6.2) 的意思。不论兼善或独善,所守与所行的道德,其形式或内容是一样的,所以孔子所讲的道德是统一的,而且是发自于人情自然。
孟子把孔子的这种道德理想发挥到极致,尤其是道德的统一性方面。将个人的道德不论形式或内容,发展到施政上,便叫作“德治”,孔、孟都努力地推广德治,因为他们认为个人的道德是可以兼善到众人身上的。
但推广德治是会遭受到阻力的。孟子所处的时代比孔子晚,当时的中国不论政治或社会的情况,比孔子时更为混乱,思想也更为纷杂,孟子要实现他的德治理想,必须花费很多力气在与人争辩上面,他说: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6.9)
因为要辩论,必须立场鲜明、言语锐利,所以从张力而言,《孟子》的语言比起《论语》来更为开阔宏肆,孟子说理比孔子更有攻击性。
下面要谈谈孟子跟其他学术流派的争议。
回到基本,道德一方面是律己,律己就是《中庸》说的“慎独”,而当我与别人接触,便应想到我的道德是要帮助世上其他的人都能跟我同达至善,所以讲道德绝对不能有自私的念头,甚至不能有“自利”的成分,因此孟子反功利。孟子大张旗鼓地辟杨、墨之说,就是因为杨朱讲“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的极端自私,而墨子“摩顶放踵” (13.26) ,表面看起来是无私,但出发点却是彻底的功利主义,因为墨子说过“兼相爱,交相利”。在孟子看来,这说法是错的,他认为道德有更高的理想的成分,是不能从实际的利害的“交相利”来估量的。
这是孟子反对杨、墨的理由,而孟子跟道家思想更不相同,道家思想家总能看出人类社会的弊病所在,也看到人类感情脆弱之处,所以主张“绝圣弃智”“绝仁弃义” (《道德经》十九章) ,而《庄子·大宗师》举颜渊与孔子讨论“坐忘”的问题,却有这样的问答: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在庄子看来,人生最高的境界是把坐着的自己都给忘了。当忘了自己存在的同时,自然也把儒家一贯主张的仁义与礼乐也都给一起忘了,要知道“忘”与“亡”是同音,意义也相通,说“忘了”就等于都“亡了”。我既消亡了,因我而产生的道德也自然跟着荡然无存,这说法在儒家是匪夷所思,而在庄子来说这才是“至道”。庄子的哲学,是主张要逸出人类主观思考之外,老子也有类似的观点。这种哲学主张破除“我执”,从某一角度来看,当然也有迷人之处,但像这样的一种主张超越或消除一切与人类有关的价值,在孔、孟看来,就算能变成事实,也过于冷静到近乎可怕了。墨子也主张凡是出于感情的“喜、怒、乐、悲、爱、恶”都要去除 (《墨子·贵义》) ,这种说法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就是否定善良所形成的道德,打破所有由善所形成的人的价值,当然都不合于孟子思想,更要力拒其“淫辞”、力辟其“邪说”了。
另外,同是儒门的荀子,对孟子也是批判的,《荀子·非十二子》曰: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荀子批评孟子的重点在“法先王”上面,荀子是主张“法后王”的,所谓“法后王”就是取式于“周制”,《荀子·王制》说:“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为何要复三代最后的周制,因他认为周制最为完美,而孟子“言必称尧、舜”,尧、舜比周要早,所以被认为是“法先王”的。其实他们对先王、后王的主张没太大差异,只是历史举例或早或晚罢了。荀、孟的最大不同在于荀子不赞成孟子的性善说,他主“性恶”,以为人心的原始皆有恶的成分,必须靠人的为学努力加以克制或改善。在荀子的眼中,孔子是“仁知且不蔽” (《荀子·解蔽》) 的人,在孟子眼中,孔子为“圣之时”者同时也是“集大成也者” (10.1) ,两者差别也不大,但荀子所注重的是孔子的“学”,孟子注重的是孔子之道德整体。
前面说老、庄都太“冷”了,墨、荀的哲学也同样偏冷,比较起来,孔、孟更温情一些,也更“人性”一些。很多人比较孟、荀,说孟子“唯心”,荀子“唯物”,其实唯心、唯物不能涵盖两种学说,倒是孟子看世事与人性有比较软的心肠,其他人比起孟子来,持的都是比较硬的心肠,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曾以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比孔子,以柏拉图比孟子,以亚里士多德比荀子,就是以心肠的冷热为出发点的,算是很特殊的观点。孟子确实比其他人看人性多了份温情,他肯定人所有的价值,觉得不管遭遇多坏,人类如能不忘“初心” (“赤子之心”) ,一步一步往前走下去,终究是有希望的。孟子确实如写《理想国》的柏拉图一样,对人类的未来总是多了一点理想与浪漫的成分。
孔、孟对自己与对别人始终是有信心的,这是孔、孟之学的特色。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论语·述而》) 他主张只要努力,便可使自己成为仁人。孟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13.4) 有人认为“万物皆备于我矣”有点神秘主义倾向,但从另一方面说,这也是他个人自信满满的表现。
孔子与孟子的遭遇都不太好,但他们的生命态度一直很正面、很积极,也把这种正面与积极带给别人,因此他们都是最好的教育家。他们都注重对自己的教育,不断思考与学习。孔、孟从不放弃自己,也不放弃任何人,在这一点上,孟子比孔子显得更为热切,孟子曾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而在他胜过帝王的“三乐”之中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13.20) 同时,他认为好的教育甚至比好的政治更为重要,他说:“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这是因为“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13.14)
此外,孟子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气势,面对命运,他显得倔强;面对强暴,他从不屈服。他瞧不起扭曲自己以配合他人的人。孟子之学将这精神充分表现出来了。他曾批评那些软弱的人,说:“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他说: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6.2)
请注意文中的“广居”“正位”“大道”等字眼,因为光明又盛大,一看就让人精神一振。孟子主张一个人要做伟大的人物,就算不能真正做到,也要立志做到。伟大的人物要有宏大的格局与气象,也要有高岸的理想,就像站在高处,才不会被世上的虚假所蒙蔽。在孟子看来,富贵、贫贱与威武都是人间的假相,当我知道真相所在之后,那些假相就不能影响到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便是当然,“大丈夫”就是个有独见的人。
独见就是不同世俗的创见,再加上奋斗不懈,哪怕你出身低,也可以有所作为。孟子认为这伟大的世界无私地提供给了我们一个宏阔的舞台,让想表演的人能在上面尽情表演,所以他又说: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12.15)
不论你出身在畎亩之中、版筑之间,或曾混于迹鱼盐牛市,出身是如何的低微,只要你努力,就会有杰出的表现。注意孟子强调磨炼,所以连续说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等等。他说那些考验是上天为了造就你而赋予你的,当你通过了诸多的考验,你的成就才不是幸得。天生烝民,并没规定你成为什么,你要成为什么,完全把握在自己的手上,所以人要有高朗的意志,也要有奋战的毅力。
这种高贵的意志力孟子称之为“气”,常说“持其志,无暴其气”,而气是从何处来的呢?孟子说是靠自己从道德力行中锻炼出来的,他曾说: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3.2)
原来是饱满的道德,让自己的意志昂扬。孟子此处说“配义与道”,让我们想起孔子曾说过“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论语·子罕》) ,两者的意思是高度相通的,一个真正达到不惑、不忧、不惧境界的人,自然志气高朗而一无所畏了。
这是多么蓬勃的生命力!这种鼓励人要刚毅,要先立其大的话题,在孟子时是不多见的,所以算是孟子的独创,而孟子之后,这种思想好像又消沉了。什么是先立其大?我想举杨简在《象山先生行状》中描写南宋大儒陆九渊说的一段话,也许有启发的作用,他说:
他日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
不论你赞不赞成陆九渊的哲学思想,你还是会被他说的“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所感动,把自己的意志扩充到整个世界乃至宇宙,有这个格局,才能叫作“大”。我们如再做解释,立其大就是主张一个人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世界、对宇宙负责任,而不是逃避。北宋张载在《张子语录》中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精神庶乎近之。不论张载的说法或是陆九渊的说法,其实跟孟子所说的一脉相承。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东逃日本,感于当时的中国人缺乏“底气”,写了一本《中国之武士道》,他在中国古籍中找到一些跟当时日本的武士行径相类似的人物,说中国原来的精神也是大气浩荡、尚武又不惧死的,他写此书目的在于唤醒中国人的大无畏精神,以振兴国威。他所提倡的武士道,其中一部分含义,就是孟子此章说的“大丈夫”,但任公著此书,并未举孟子为例,也未谈到《孟子》书中此章,对梁氏的书而言,少了些更积极的佐证,有点可惜了。
立其大不是志得意满,更不是自大,而是要让自己站在高处,对自己与世界负起继绝存亡的责任;有此责任在,所以必须比别人更勤恳不懈,也须更为谦卑。
尽管孟子不畏强权,挑战权威,但他对位置低下的人,却一向持着关怀与保护的立场,也为他们的权益力争不懈。他重视个人,注重个人自由,认为人生在世当然要守礼,譬如君臣,当然有一定的礼在,但礼要合理近情,不合理近情的礼,是可以否定、修正的。最有名的例子是这一段: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8.3)
此章之特殊是在《孟子》书中,其他都是齐宣王问,孟子回答,而此处是孟子直接说,采取主动发言,自然更有力量。《论语·八佾》中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话,表明臣之效忠国君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而孟子在此处却强调,君如以土芥视臣,臣便也可以寇雠视君,以寇雠视对方,必去之而后快。这种说法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可以说惊悚极了,也强盛极了,证明孟子具有奇崛的革命精神。
说了这么多《孟子》的好处,现在来谈谈这本书的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像这么一本理想高崇、理论强大的书,毕竟完成在两千多年之前,又是孟子弟子所记,后来才编辑成书,要说它毫无遗漏或缺点,也是不可能的。
《孟子》当然也有些理论薄弱、记事含糊的部分。譬如《尽心上》有段弟子桃应问孟子“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 (13.35) 的问题,这问题确实不好回答,连王夫之都认为事情不可能发生,说:“舜为天子,皋陶为士,所以感格而防闲之,自有道存焉,瞽瞍何至杀人,而劳桃应之过计哉!” (《四书训义》) 孟子如像现在政客一般回应说“不对假设性的议题表示意见”,也许就应付过去了,但孟子却回答说:“执之而已矣。”意思是皋陶既是司法官,就依其权责,将瞽瞍逮捕便可。有趣的是桃应继续问下去,说逮捕是皋陶的事,但舜贵为天子,该如何面对此事实呢,想不到孟子说:“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然,乐而忘天下。”这个回答非常荒唐,说舜可“窃负而逃”,意即舜可偷偷地背着父亲逃到杳无人烟的海滨,“终身然” (一辈子快乐) 地度过余生,孟子的理由是“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说舜本来就不想做天子呀。
老实说,这里是孟子错了。孟子在回答这问题时,只顾父子之亲情,却没想到舜已贵为天子,对天下苍生已有不可脱卸的更大的责任了。孝道固然高贵,但有时会与其他道德发生冲突,万一发生了,就应选择实践更大更高的道德才对。“忠孝两全”自然最好,但有时会有冲突,此章暴露了儒家在面对忠孝的矛盾时容易动情绪,往往有因不平衡而处置失当之虞,这显示出孟子的困窘。孟子在君民问题上,往往有极鲜明的见解,他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2.8) ,当时确实是极为革命性的语言,但孟子对家庭的看法却十分保守,以致瞽瞍不慈、象不悌,舜对他们仍要孝悌如恒,并说出“大孝终身慕父母” (9.1) 的话来。舜未为天子时这么做已有争议,但真这么做了,影响也还不算大,因为这只是遂其“私情”的部分;但当其贵为天子之后,一切都可能为天下法,就该考虑更大的是非了。
另《滕文公下》有段写孔子“三月无君……出疆必载质” (6.3) 的记录,意思是说孔子三个月没官做,就急于在车上载着礼物,打算致送见到的国君来谋一官职。此章所记因无其他佐证,很难令人相信。孟子是有心维护孔子的,在这儿却把孔子写小写浅了,让孔子成了个只图做官的细人。孔子当然想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行济世利民的志业,做官是达此目标的最好方法,但孔子也绝非汲汲营营的人,更不是为了私利而低声下气、干谒权威的人,我认为此处记录应该有误,或者有遗漏。书并不是孟子本人所写,有些错误或遗漏是难免的,再加上孟子所处的时代与我们的时代不同,孟子也必有一些受时代局限的地方,或者当时不觉有错,但现在看来确实是有问题的。
又譬如《尽心上》谈到“霸者之民,
虞如也”
(13.13)
,
虞就是欢娱,孟子一向反对霸权,甚至说齐桓、晋文之事自己未闻
(1.7)
,现在竟然说霸者治下的百姓很欢乐,当然有悖于《孟子》一书的常理,此章后来又说“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把君子的性格与行事说得神秘兮兮,也都不像是《孟子》一贯的风格。幸亏书中类似的书写并不很多,偶尔出现,只能算大醇小疵。
总体而言,孟子对中国哲学与学术贡献极大而且影响深远,孟子主性善,主张任何人都有达到至善的可能,而他主张的性善,又有泯除人我界限的含义,除了博爱之外,还兼有平等的概念。他提倡王道思想,参与政治的目的是福国利民,而不是有利于政权、有利于国君。这一点,他与同时代的人是不同的。在他眼中,天子或国君的地位与百姓同样重要,而百姓是多数,所以在比重上更为重要。他使《尚书》以来的民本观念更为落实,对后来的民主思想有建设性与理论性的贡献。而他娴于辞令,强调创造,重视个人的尊严,举止之间充满自信,对弱小又充满同情,则是他独有的风格,所以孟子其人或《孟子》其书,都极有特色,在中国文化或世界文化上都有不可取代的地位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