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殷高宗问于三寿》可以分成上、中、下三个部分,在此将重点对上、下两部分的内容加以解读。第二部分即论述九大理念的部分,限于篇幅,这里不再作详细讨论。
《殷高宗问于三寿》上半部分原释文如下所示:
高宗观于洹水之上 ■ ,三寿与从 ■ 。
高宗乃问于少寿曰:“尔是先生,尔是【1】知二有国之情 ■ ,敢问人何谓长 ■ ?何谓险 ■ ?何谓厌 ■ ?何谓恶 ■ ?”少寿答曰:“吾【2】……。”……【3】中寿曰:“敢问人何谓长 ■ ?何谓险 ■ ?何谓厌 ■ ?何谓恶 ■ ?”中寿答曰:“吾闻夫长莫【4】长于风 ■ ,吾闻夫险莫险于心 ■ ,厌非(必)臧 ■ ,恶非(必)丧 ■ 。”
高宗乃又问于彭祖曰:“高【5】文成祖,敢问人何谓长?何谓险?何谓厌?何谓恶?”彭祖答曰:“吾闻夫长莫【6】长于水 ■ ,吾闻夫险莫险于鬼 ■ ,厌非(必)平 ■ ,恶非(必)倾。”
高宗乃言曰:“吾闻夫长莫长于【7】□
■
,吾闻夫险非(必)矛及干
■
,厌非(必)富
■
,恶非(必)无飤(食)
■
。苟我与尔相念相谋
■
,世世至于后飤(嗣)。我思【8】天风,既
(回)或止。吾勉自印(抑)畏以敬,夫
(兹)□
■
。”“君子而不
(读)箸(书)占
■
,则若小人之
(宠)
(狂)而【9】不
(友)
■
,殷邦之
(妖)祥并起。八纪则緍(紊),四
(严)将行,四海之夷则作,九牧
■
九矣(有)将丧。
=(惶惶)【10】先反,大茖(路)用见兵。龟筮孚忒,五宝变色,而星月乱行
■
。”
关于“厌”和“恶”,整理者训“厌”为“足”,训“恶”为“过”。那么,“厌”和“恶”也就是指人心的满足与不满足,从后文“夫险莫险于心”看,这一解释是合理的。至于“厌非臧,恶非丧”“厌非平,恶非倾”“险非矛及干,厌非富,恶非无飤”中的“非”字,有一些学者表示应该读如字,如郭永秉认为应读为“匪”,训为“彼”,“厌非平,恶非倾”意为“满足公平持正,厌恶倾覆不平”。 [1] 马楠等学者读“非”为“未必”,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修辞,大意是“臧”“平”“富”未必是最“厌”的东西,“丧”“倾”“无飤”未必是最“恶”的东西。 [2] 王宁训“厌”为“喜欢”,训“恶”为“厌恶”,说“非”相当于今言“不仅”,以“厌非臧,恶非丧”为例,王宁将其释为“使人喜欢的不仅仅是厚藏财物,使人厌恶的不仅仅是丧失财物”。 [3] 这些学者的见解即便语法上成立,也无法打通整体文意,因为《殷高宗问于三寿》显然希望“长”和“臧”“平”“富”,而不希望“险”和“丧”“倾”“无飤”,同时也是强烈反对“矛及干”的。没有其他的选择,使用“未必”“不仅”给人还有其他选择的感觉。再来看“吾闻夫险非矛及干”一句,“险”字不是动词,而是名词,“非”无法用“彼”来解释。如果像整理者那样,读“非”为“必”,举例而言,我们可以把“险非(必)矛及干,厌非(必)富,恶非(必)无飤”解释为“危险必然引发争斗,知足必然带来富有,不知足必然导致贫穷”,语义通顺,也最符合《殷高宗问于三寿》整体文意,但把“非”字读为“必”的假借字,的确非常牵强,很难理解作者为何不直接写作“必”。这里,或许应该把“非”字句读为疑问句,“厌非臧?恶非丧?”意为“知足不就会(导致)富足吗?不知足不就会(导致)丧失吗?”“厌非平?恶非倾?”意为“知足不就会(导致)蓄藏吗?不知足不就会(导致)倾覆吗?”“险非矛及干?厌非富?恶非无飤?”意为“危险不就会(导致)争斗吗?知足不就会(导致)富有吗?不知足不就会(导致)饥饿(贫穷)吗?”在《论语·颜渊》中有这样一段话: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毋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这里的“非崇德与”“非修慝与”“非惑与”,和“非”字句的句式是相同的,只不过《殷高宗问于三寿》没有加上疑问词“与”罢了。 [4]
这种强调知足,反对贪欲,以求长久的思想,以及反向言说的辩证思维方式,出现于先秦各类典籍中,但以道家文献和《易传》最为突出,如《老子》第三十三章云“知足者富”,第四十四章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第四十六章云“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第五十九章云“治人事天,莫若啬”,《庄子·天下》云“无藏也,故有余”。“平”“倾”相对为文,见于《易传·系辞》“《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这是说文王作《易》出于忧患意识,力图使居安思危者获得平安,不使戒惧者走向倾覆。三组“非”字句总体上也和“惧以终始,其要无咎”的易道接近。
关于“吾闻夫长莫长于□”中的“□”,王宁指出疑为“山”之残泐,并指出“盖三寿与高宗均用自然之事物为喻,中寿言‘风’,彭祖言‘水’,高宗则言‘山’也。残存的字形可以与本书《厚父》12简之‘山’类比” [5] 。确实有此可能,“长”与“险”相对而言,显然“长”代表长久、安定,与殷高宗“世世至于后飤”的政治期待相吻合,自然物中长久存在的“风”“水”“山”都是恰当的比喻。“险”则代表不稳定的、危险的因素,《殷高宗问于三寿》用“心”“鬼”“矛及干”来作比喻,如整理者李均明所指出的那样,关于人心之险,《庄子·列御寇》中有:“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 [6] 《庄子·在宥》中有:“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7] 都是很适当的用例。至于“矛及干”,不用说显然是动荡祸患的直接起因。而《殷高宗问于三寿》将“鬼”视为不安定的象征,可能和“心”的迷失有关,也就是说,这里指的不是实际的“鬼”,而是心之鬼,如《荀子·解蔽》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间疑玄之时定之。”《论衡·订鬼》云:“人病则忧惧,忧惧则鬼出。”“鬼之见也,人之妖也。”《殷高宗问于三寿》设计成“少寿”“中寿”“彭祖”和“殷高宗”之间的问对,应该暗含着讨论之深度越来越高的意思,就长久、安定的程度而言,“风”“水”“山”逐级上升,就不定、危险的程度而言,“心”“鬼”“矛及干”也是逐级明显。
“苟我与尔相念相谋,世世至于后飤”,当指假如殷高宗与彭祖两人相互深思熟虑,就能开创长治久安的政治局面。银雀山汉简《六韬》有:“文王在酆,召太公望曰:‘呜呼!谋念哉!……汝尝助予务谋,今我何如?’” [8] 这是周文王让太公望为之谋念。《逸周书·文儆解》:“后戒后戒,谋念勿择〈斁〉。”这是周文王告诫太子发要勤于思虑。“后飤”和前面的“无飤”,马楠指出当读如字,“《尚书·盘庚上》‘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至于后飤’语意即同于‘从与享之’,谓世世配享” [9] 。将“飤”理解为享祀,可从,“世世至于后飤”表面上指的是祖先世代得以享祀,实际指的是后代地位福禄的维护和保障。上博简《三德》有“忌而不忌,天乃降灾;已而不已,天乃降异。其身不没,至于孙子”。意为该忌讳不忌讳,该制止不制止,天就要降下灾异,不仅本人不保,还会殃及子孙,这是反向言之。总之,这段话表达了殷高宗自我警戒,希望慎守勿失的意愿,和前文“厌非(必)臧,恶非(必)丧”“厌非(必)平,恶非(必)倾”“厌非(必)富,恶非(必)无飤”是相呼应的。
笔者以为,殷高宗的话应该到此结束了,从后面开始是彭祖的话。整理者认为,从“君子而不读书占”开始是彭祖的话,但没有提出理由。其实这里的断句是可以商榷的,笔者以为,“我思天风,既回或止”“吾勉自抑畏以敬,夫兹囗”“君子而不读书占,则若小人之
而不友”是三句独立的话,很可能引自经典,彼此之间,和后面“殷邦之妖祥并起”之间应该没有直接因果关系。从其中的主语一会儿用“我”,一会儿用“吾”,也可看出其间存在不统一。
“我思天风,既回或止”,如整理者所言,这说的是“风起风止”,但《殷高宗问于三寿》为什么要讲这句话呢?由“我思”构成的四字句,常见于《诗经》,如《绿衣》有“我思古人,俾无訧兮”,“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泉水》有“我思肥泉,兹之永叹”。因此,“我思天风,既回或止”可能是古诗中的一句。讲天风既回旋又停止,可能比喻人事也应该有相应的举措。例如《六韬·明传》记载周文王问姜太公:“先圣之道,其所止,其所起,可得闻乎?”即古代先圣发扬什么,废止什么。彭祖以此展开说理,是非常合适的。“吾勉自抑畏”,如整理者所言,“勉自抑畏”是有出典的,那就是《尚书·无逸》:“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夫兹”下面那个字残泐不清,但细察残存笔画,确有可能如马楠所云,可以补作“怠”。马楠还指出,“以敬”应该下属为句,这样的话前后文就以“谋、飤、止、怠、友、起为韵”。 [10] 笔者发现,在古典文献中,“敬”和“怠”常相对为文,如《大戴礼记·武王践祚》和《六韬·明传》都有“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上博简《三德》有“敬者得之,怠者失之,是谓天常”。“以敬夫兹怠”或许可以朝这个方向解释。
程浩此处断句为:“吾勉自抑畏以(矣)。敬夫兹(哉)!怠君子而不
(读)书占”
[11]
。可备一说。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吾勉自抑畏以敬”是一句话,“夫兹怠”为下一句的句首,变成“夫兹怠君子而不读书占”。因为用“以敬”结语,古书常见,如:《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管子·君臣下》:“官必中信以敬”等。而以“夫”作为句首,也很合理。不过,“怠”下面有墨块,还是以“怠”结句为好吧。
“君子而不读书占,则若小人之
而不友”一句,有一个清晰的语言结构,那就是本该如此,却没有如此。本应“读书占”的君子却没有“读书占”,本来“不友”的小人却反而“
”。其结构有点类似《论语·宪问》的“君子而不仁”“小人而仁”;《论语·里仁》的“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所以笔者赞同陈健的思路,这里的“而”表示转折。
[12]
“读书占”,整理者解释为“读书数”,胡敕瑞认为,“书”可读,“数”不可读,古无“读占”的文例。此处“占”当读如“笘”,也是简书。
[13]
其说可从。总的来讲,这两句可能意为,“作为一个君子却不喜欢读书,就像一个不懂友爱的小人却
一样”。这都是奇怪的反常的现象。“
”,应该是个好词。
如果与“我思天风,既回或止”对应,“吾勉自抑畏,以敬夫兹怠”可能正是要发扬的部分,“君子而不读书笘,则若小人之
而不友”可能正是要反对的部分。
“殷邦之妖祥并起,八纪则緍(紊),四ચ(严)将行,四海之夷则作,九牧九有将丧。
=先反,大茖(路)用见兵。龟筮孚忒,五宝变色,而星月乱行。”整理者在“不友”和“殷邦之妖祥并起”之间使用逗号,在“殷邦之妖祥并起”下用句号,而笔者认为从“殷邦之妖祥并起”开始,作者叙述的是“殷邦”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状况,所以应该和“不友”之前的文字区别开来。
与这段话类似的描述,可见《史记·龟策列传》:
桀纣为暴强也,固以为常。桀为瓦室,纣为象郎。征丝灼之,务以费氓。赋敛无度,杀戮无方。杀人六畜,以韦为囊。囊盛其血,与人县而射之,与天帝争强。逆乱四时,先百鬼尝。谏者辄死,谀者在傍。圣人伏匿,百姓莫行。天数枯旱,国多妖祥。螟虫岁生,五谷不成。民不安其处,鬼神不享。飘风日起,正昼晦冥。日月并蚀,灭息无光。列星奔乱,皆绝纪纲。以是观之,安得久长!虽无汤武,时固当亡。故汤伐桀,武王克纣,其时使然。乃为天子,子孙续世;终身无咎,后世称之,至今不已。
这是典型的天人感应思路,如《礼记·中庸》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左传·庄公三十二年》云:“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云:“日月之气、风雨不时、彗星之出,天为民之乱见之,故诏之妖祥,以戒不敬。”《论衡·订鬼》云:“天地之道:人将亡,凶亦出;国将亡,妖亦见。”因此,这类文章一般先讲人事之混乱,再讲天之灾异。所以笔者理解“八纪则緍(紊),四ચ(严)将行,四海之夷则作,九牧九有将丧。
=先反,大茖(路)用见兵”为人事之混乱,“龟筮孚忒,五宝变色,而星月乱行”为天地之妖祥。
“纪”,整理者释为“纲纪”,并引《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第五》“天有八纪”,即天有八种节气。可能因为八种节气规范约束着人间的生产生活,所以可以称为纲纪。类似的说法,还有《吕氏春秋》按四时运行次第编排的“十二纪”。 [14] “凡《十二纪》者,所以纪治乱存亡也,所以知寿夭吉凶也。”(《吕氏春秋·序意》)即便从这一角度理解,我们也不应该把“八纪则緍(紊)”视为天之灾异,而应理解为人对天之纲纪的遵循发生了紊乱。或者可以把“纪”直接理解为人所制定的社会规范,如《礼记·乐记》云:“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纪纲既正,天下大定。”
“四严”,如整理者所言,应该指的是人间四种紧急的或严厉的措施。接下来的“四海之夷则作,九牧九有将丧。
=先反,大茖(路)用见兵”也指人间乱象。“九牧”“九有”同时出现于《荀子·解蔽》,均指九州。“
=”,整理者读为“惶惶”,笔者以为或许可以读为“往往”。“
=先反”可视为“四海之夷则作,九牧九有将丧”的结果,即各地往往先起来反叛。“见兵”多见于睡虎地秦墓竹简《日书》,例如“外害日,不可以行作。之四方野外,必遇寇盗,见兵”,“空外害之日,不可以行。之四邻,必见兵”
[15]
。可见“见兵”指遇见战争,“见兵”前面的词多指方位。所以整理者把“大茖”释为“大路”是可信的。
王宁称“
=”即“往矢”之合文,读为“枉矢”,是妖星名,并指出《开元占经》卷八六《妖星占中》引《洪范五行传》曰:“枉矢者,弓弩之象也。枉矢之所触,天下之所伐,灭亡之象也。”又引《春秋合诚图》曰:“枉矢……故以为谋反之征,在所流受者灭,皆为天子之祥。阴道于六,期六年,萌二十四年,天子以兵亡。”又引《尚书中候》曰:“夏桀无道,枉矢射。”因此“枉矢先反”为兵起之征。“大茖”当读为格斗之“格”,本字作“挌”,大格即大战。
[16]
王宁所引为后代文献,可信度较低,但可备一说。如果这一解释成立,那么“
=先反,大茖用见兵”就应当作灾异现象理解。
“龟筮孚忒”,整理者认为是“卜筮信疑混乱”,可从。“五宝变色”,整理者认为是五星变色,王宁认为是太阳所发五色变色,然所据多为《开元占经》等后世的资料,不知是否合适。 [17] 或许“五宝”就是“五色”,古人需要“建律历、别五色、异清浊、味甘苦”(《淮南子·本经》)、“正五色之位”(《大戴礼记·曾子天圆》),因此五色难以分辨确认,应是灾异之象。“星月乱行”,除整理者所举长沙子弹库楚帛书“日月星辰,乱逆其行”外,还可举上引《史记·龟策列传》“日月并蚀,灭息无光。列星奔乱”,《韩诗外传》卷二“国无道则飘风厉疾,暴雨折本,阴阳错氛,夏寒冬温,春热秋荣,日月无光,星辰错行,民多疾病,国多不祥,群生不寿,而五谷不登”。这些应该都是妖祥的表现。
基于上述分析,笔者认为可以对这段话作重新释读、标点。
高宗乃言曰:“吾闻夫长莫长于[山],吾闻夫险非矛及干?厌非富?恶非无飤(食)?苟我与尔相念相谋,世世至于后飤(嗣)。”“‘我思天风,既
(回)或(又)止。’‘吾勉自印(抑)畏,以敬夫
[怠]。’‘君子而不
(读)箸(书)占(笘),则若小人之
而不
(友)。’殷邦之妖祥并起,八纪则緍(紊),四
(严)将行,四海之夷则作,九牧九有将丧,
=(往往)先反,大茖(路)用见兵。龟筮孚忒,五宝变色,而星月乱行。”
总结《殷高宗问于三寿》上半部分的宗旨,应该是在探讨长治久安之道,三寿和殷高宗对话的内容,既接近《老子》也接近《易传》,属于居安思危、趋吉避凶之道。彭祖的话除继续戒惧敬慎的思路外,也充满天人感应的味道,所以“妖祥”会在文中多次出现。
接着讨论《殷高宗问于三寿》下半部分即最后一部分的内容,原释文如下所示:
高宗又问于彭祖曰:“高文成祖,敢问疋(胥)民胡曰昜(扬?扬)则
(悍)
(佚)无常
■
。胡曰晦?晦则【24】□□□□□□□□□□□□□□□□□□□□戏(虐)
(淫)自嘉而不缕(数),
(感)高玟(文)富【25】而昏忘
(訽),急利
■
嚣神慕(莫)恭而不顾于后
■
,神民并尤而九(仇)悁(怨)所聚,天罚是加,用凶以见【26】訽
■
。”曰:“呜呼!若是
■
。”“民之有晦,晦而本由生光,则唯小心翼翼,顾复
(勉)
(祗),闻教训,
(余)敬恙(养),恭【27】神劳民,揆中而象常。
(束)柬(简)和
(慕),尃(补)缺而救枉,天顾复之用休,虽阴又明。”曰:“呜呼!若是
■
。”【28】
“胥”字,如整理者李均明指出的那样,可读为“斯”,训为“是”,可从。“昜”字,整理者读为“扬”,意为“骄扬”,在另一篇论文中,李均明又提出“昜”可读为“扬”或“阳”,但两者都意为“亢扬”。“《逸周书·官人》‘扬言者寡信’,朱右曾集训校释‘扬,振扬张大也’。此类人系张扬外向者,如《庄子·人世间》‘夫以阳为充孔扬’,注‘言卫君亢扬之性充张于内而甚扬于外,强御之至也’。疏:‘阳,刚猛也。充,满也。孔,甚也。言卫君以刚猛之性满实内心,强暴之甚,彰扬外迹。’”
[18]
从“悍佚无常”等负面评价看,“昜”字可读为“扬”,但如王宁所言,此字与下文“晦”为对,当依字读为“阳”或“旸”。“
”字,整理者读为“悍”,意为“凶悍”,王宁引蚊首先生意见,认为此字从“臿”,读为“摄”,训为“引持”,亦收敛义,与“佚”为放纵义相反,“慑(摄)佚无常”即或收敛或放纵,反复无常,可备一说。
[19]
“戏
”,整理者读为“虐淫”,并引《尚书·西伯戡黎》“惟王淫戏用自绝”、《史记·殷本纪》“维王淫虐用自绝”为证。王宁引《论衡·语增》“《传》又言:‘纣悬肉以为林,令男女倮而相逐其间。’是为醉乐淫戏无节度也”,认为“戏
”直接读为“淫戏”即可。
[20]
可从。“
高玟富而昏忘
”,整理者读为“感高文富而昏忘訽”,引《逸周书·谥法》“满志多穷曰感”释“感”,释“文”为“饰”,释“訽”为“耻”。此句,补白结合暮四郎的意见,读为“
(歆)高玟(文)富而昏忘
(䝭)”,意为“这句话可能是批评统治者因贪羡‘高文’之富而昏忘了禀给之事”
[21]
。两说可能都难以成立。这里“
”和“玟”显然都是动词,因此用“满志多穷曰感”释“感”恐不确,而殷高宗称彭祖为“高文成祖”,所以说“高文”是贬义词也不确。这里,“高”“文”“富”都是“阳”者所夸耀的事情,因此,如果读“
”为“歆”,其余照整理者的释读即可。“急利嚣神莫恭而不顾于后,神民并尤而仇怨所聚”,可参照整理者的释读,我们解释为“做事急功近利,在神前喧哗不恭,不为今后打算,遭到神与人的共同责备,成为仇怨聚集之所在”。“用凶以见訽”,大概意为“因为凶险受耻辱”吧。
“晦”字,整理者李均明读为“暗昧”,可见和“骄扬”一样,是不可取的。关于整个第三部分,整理者李均明提出:“段末述彭祖对朝代更替之感叹,又与武丁讨论俗民性格之两端:‘昜(扬)’之亢扬外向及‘晦’之内敛愚昧,详述如何以教化的方式发掘后者之积极面,使之向善。” [22] 他还提出,“晦”是“形容人的愚昧无知。简文列举了此类人的种种不良表现,终而遭神民所责,但指出其本性仍有可取之处,即简文所云:‘晦而本由生光’。……故主张积极引导,采用了包括‘补缺而救枉’的多种手段,使晦暗者开朗向善” [23] 。然而,我们从关于“晦”的描述中完全看不到“内敛愚昧”,而且它指的不是俗民性格,应该指的是统治者的人性,而且是统治者人性中好的、值得肯定的、需要倡扬的一面,下面作详细论述。
什么是“晦而本由生光”呢?从整理者的解释看,指的是本性自明。其实“本由”是个专有名词,《史记·屈原贾谊列传》所引《怀沙》中有“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关于“本由”,《集解》引王逸曰:“由,道也。”《正义》云:“本,常也。”因此,“本由”就是常道,或者说最为根本的东西,只有通过“晦”才能让常道或者说最为根本的东西发出光亮,可见“晦”是一种姿态和方式,具体而言,就是下文所谓“小心翼翼”,“顾复勉祗”,“闻教训,
(余)敬恙(养)”。关于“顾复
(勉)
(祗)”,整理者认为“顾复”就是“反复”的意思,下文还有“天顾复之用休”,整理者认为其中“复”是“报”的意思,即“回报”。如王宁指出的那样,“顾复”一词出自《诗经·蓼莪》“顾我复我”,《毛传》:“顾,旋视也。复,反覆也。”《疏》:“旋视,谓去之而反顾也。复,反也,故为‘反覆’,谓小者,就所养之处,回转反覆之也。”由此而言,所谓“顾复”犹照顾、顾念、关爱、关照等义,后用以代指父母的关爱抚育。
[24]
因此“顾复”是一种上对下的姿态,这里应该指的是统治者对于百姓的顾念、关爱。“勉祗”可能指面对神灵能够勉于恭敬。“敬恙(养)”可能也是针对百姓,即敬爱和养育。“揆中”和“象常”看来也是分别面向人事和神灵,“揆中”即前文的“揆中水衡”,公平公正之义。“象常”即法象天之常法常道。
关于“
(束)柬(简)和
(慕)”,整理者指出:束,约束。《庄子·秋水》:“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柬,《荀子·修身》:“柬理也”,杨倞注:“柬,与简同,言柬择其事理所宜而不务骄逸。”慕,《说文》:“习也。”但整理者并没有对这四个字作整体的解释。王宁指出:“‘束’本为束缚义,有聚集、紧密意,引申为亲近意;‘柬’本为挑拣、选择义,有分别、分离意,引申为疏远意,故本文‘束柬’很可能就是传世典籍中常见的所谓‘亲疏’、‘远近’之意,‘束柬和慕’为无论关系亲近的还是疏远的都和谐爱慕。”
[25]
笔者以为这个解释比较合理,也可以理解为是统治者的一种态度。“尃(补)缺而救枉”,指能善于处理危机,做到协调和平衡。“束柬和慕”和“补缺而救枉”可以说都是“小心翼翼”“顾复勉祗”的结果。“天顾复之用休,虽阴又明”应该也是结果,即上天用“休”这种美好的东西来关照人间,使人不至于永远处于阴暗中,而能走向光明。这样看来,这里的“阴”实际上和上文的“阳”相关,而“晦”和“明”相关。所谓“虽阴又明”,实际上就是“虽阴又阳”,意思是“阴”和“阳”相互对立,相互依存,相互交替,不可能一方永远占据优势。马王堆帛书《缪和》云:“凡天之道壹阴壹阳,壹短壹长,壹晦壹明,夫人道仇之。”《逸周书·官人》云:“民生则有阴有阳。”
[26]
这里之所以没有用“阳”,可能和此文对人性中的“阳”持贬斥态度有关,而“明”显然是褒义词。同样,之所以没有用“晦”,而用“阴”字,可能是因为“晦”在文中是值得倡扬的品性,如果写成“虽晦又明”,则显然“晦”成了“明”的反面,所以故意用了“阴”字。不管怎样,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确,人性中既有“阴”的一面,又有“明”的一面。在文中,具体表现为“阳”和“晦”的交替与轮转。只不过,在这里“阳”是要否定的一面,“晦”是要弘扬的一面,之所以这样表达,可能和道家“守弱”“守雌”“守黑”的立场有关。
[1] 郭永秉:《释清华简中倒山形的“覆”字》,“清华简与《诗经》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香港浸会大学,2013年11月1-3日;又见《中国文字》新三十九期,台湾艺文印书馆,2013年。
[2]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读书会:《清华简第五册整理报告补正》。
[3] 王宁:《读〈殷高宗问于三寿〉散札》。
[4] 把“非”字句当疑问句来理解,得到了大西克也的提示。以《论语·颜渊》作为用例,得到了近藤浩之的提示。在此表示感谢。
[5] 王宁:《读〈殷高宗问于三寿〉散札》。
[6] 李均明:《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概述》,《文物》2014年12期。但李均明在释文中引的是《荀子·解蔽》:“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或许关系不大。因为这里的“人心之危”,一般解释为人有警戒危惧之心。
[7] 当然《殷高宗问于三寿》没有明确提出“淖约柔乎刚强”的观念,这是老庄所特有的想法。
[8] 这部分大致可与今本《发启》篇对应。
[9] 马楠:《清华简第五册补释六则》,载《出土文献》第六辑,中西书局,2015年。
[10]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读书会:《清华简第五册整理报告补正》。
[11]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读书会:《清华简第五册整理报告补正》。
[12]
包括整理者在内的许多学者将“
”理解为贬义词,陈健则将“
”理解为褒义词,释为“宠皇”,意同“荣华”,将“友”训为“亲”,陈健认为“小人之
而不友”意为“小人一旦有‘荣’,则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可亲近”。前后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君子不习书数,就好像小人只有外在的光彩,(而缺乏内在的优良品质)使人无法亲近”。参见陈健:《也说〈清华五·殷高宗问于三寿〉的“宠皇”》,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2015年4月14日。笔者在语言结构的理解上和对“
”词性的理解上支持陈健,但对句意的理解有很大不同。
[13] 胡敕瑞:《〈殷高宗问于三寿〉札记一则》,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网,2015年4月16日。
[14] 《逸周书·小开武》有“九纪”之说:“九纪:一辰以纪日,二宿以纪月,三日以纪德,四月以纪刑,五春以纪生,六夏以纪长,七秋以纪杀,八冬以纪藏,九岁以纪终。”
[15] 释文参见刘乐贤:《睡虎地秦简日书研究》,台湾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3、315页。
[16] 王宁:《读〈殷高宗问于三寿〉散札》。
[17] 王宁:《读〈殷高宗问于三寿〉散札》。
[18] 李均明:《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概述》,《文物》2014年12期。
[19] 王宁:《读〈殷高宗问于三寿〉散札》。
[20] 王宁:《读〈殷高宗问于三寿〉散札》。
[21] 补白:《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臆说四则》。
[22]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伍)》,中西书局,2015年,第149页。
[23] 李均明:《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概述》。
[24] 王宁:《读〈殷高宗问于三寿〉散札》。
[25] 王宁:《读〈殷高宗问于三寿〉散札》。
[26] 不过,《逸周书·官人》并没有“阴”和“阳”哪个好哪个不好的意识,而是强调两者都会显发出来,无法隐藏。如“喜气内蓄,虽欲隐之,阳喜必见。怒气内蓄,虽欲隐之,阳怒必见。欲气、惧气、忧悲之气,皆隐之,阳气必见。五气诚于中,发形于外,民情不可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