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行观念演变史上,有三个问题极为关键:第一,是否已经是以“土”为主的尚土类五行;第二,是否已经具备相生相克的观念;第三,是否已经和阴阳相结合,形成一种循环往复、无所不包的阴阳五行,成为构建世界图景最为重要的因素。这里,首先讨论《汤在啻门》是否已有尚土和生克观念。
一般认为,传世文献所见尚土说最早见于上引《国语·郑语》记西周幽王史伯答郑桓公的那段话:“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而最早出现五行的《尚书·洪范》“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中,还只是一种不分主次的五行。例如,庞朴就称其为“五者并列的五行说,可能正是周初时候的思想” [1] 。而李学勤则指出,《尚书·洪范》中“五行”与“貌、言、视、听、思”之“五事”相配,如果与《中庸》及帛书《五行》相对比,如下表所示,可以看出显著的对应关系。 [2]
对于“听曰聪,聪作谋”和“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之间的不对应,李学勤认为是“仁”的范畴出现较晚,在《洪范》中还没有体现。如果依据李学勤的观点,那么,从最早的传世文献开始,“五行”就已经具备尚土说了。
值得注意的是,同为清华简,在《管仲》篇中有这样的说法:“前有道之君所以保邦,天子之明者,能得仆四人,而己五焉;诸侯之明者,能得仆三人,而己四焉;大夫之明者,能得仆二人,而己三焉。” [3] 这里和《汤在啻门》一样,在讨论何以保邦的重要法则,天子被描述成能够“五”的人,而诸侯只能“四”,大夫只能“三”。天子之“五”就是“四”加“一”,天子正是那个“一”,这里虽然没有直接使用五行的元素,但和尚土说无异。与《汤在啻门》同编的《汤处于汤丘》虽然没有直接提到“五”,但郭梨华认为“五”的意识在很多地方都有显露,例如食物之味对于身体的作用可分五个层面,分别是:“先是藉饮食伊尹所烹煮之食物,感受到绝美之味;其次是这一食物之味,让原本有病痛之身体痊愈,身体达到平和之状;再次是九窍的通畅;再次是内脏心气咽喉之通畅,说明食物对五脏六腑的影响;最后是整体舒心愉快,且这一状态可以持续很久。” [4] 显然,较之前四者,最后的“舒快以恒”是更高的层次,是那个“一”。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简《凡物流形》特别强调“一”的观念,其中有这样一段话:“闻之曰:一生两,两生三,三生四,四成结。是故有一,天下无不有丨(顺);无一,天下亦无一有丨(顺)。”“四”字,从字形上看像“女”,沈培读为“四”,笔者赞同。 [5] 笔者推测“四成结”代表五行中以“一”统“四”的基本结构,“是故”以后那些话,表示唯有“执一”者能够超越、把握五行,达到无所不为的境地。郭店楚简《五行》和马王堆帛书《五行》在引《诗经·鸤鸠》“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后,均说“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马王堆帛书《五行》还有进一步的阐释:“能为一者,言能以多[为一]。以多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为一也。……一也者,夫五为[一]心也,然后德(得)之。一也,乃德已。德犹天也,天乃德已。”可见《五行》将“结”“一”“五行”“心术”联系在一起,尤其突出“一”的位置和“结”的作用。
《黄帝四经·十六经·立命》中出现按五行原理描述的黄帝形象:“昔者黄宗质始好信,作自为像,方四面,傅一心。四达自中,前参后参,左参右参,践位履参,是以能为天下宗。”也说到黄帝“方四面,傅一心”,能够居于中央,以四面之通观辅“一心”之明察,“是以能为天下宗”。《黄帝四经·十六经·五正》有“天地阴阳,取稽于身,故布五正,以司五明”之说,刘彬指出“五正”之内容乃是帝王取度于身而建立起来的规矩绳权衡五种法度,与八卦中的某些卦、四时和五方等相配纳,形成一种特殊的易学模式。此配纳模式表明,君主以规矩权衡配纳四正卦,以绳配卦居中央,并配合四时、五方、五行,旨在因顺阴阳、谐和四时、理顺五行,以达致天人祥和的理想政治境界。 [6] 《鹖冠子·度万》也有“故布五正,以司五明”,并在后面提出,“凡问之要,欲近知而远见,以一度万也”。这正是既要利用五行,又要得“一”之要的思想。 [7]
郭店简《五行》、清华简《管仲》、上博简《凡物流形》的时代,都和《汤在啻门》接近,而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虽然抄写于汉初,但也可以成为先秦资料的一个参考。上述文献都清晰地表明尚“土”说(有时候可以换言之为尚“一”说)不仅出现较早,而且一直为各种政治学说所利用,因为对于统治阶层而言,利用五行的原理,目的不仅在于把握世界构成的要素,也在于借此把握世界构成要素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汤在啻门》没有明确的尚土说,但未必没有痕迹。例如关于“成邦”的话题中有“五以相之”的说法,那就是“五以相之,德、事、役、政、刑”。古典文献中找不到和“德、事、役、政、刑”相同或相似的文例。将五行与人事相匹配者,可见郭店楚简《五行》和马王堆帛书《五行》,即所谓“仁、义、礼、智、圣”,最后一位的“圣”要高于“仁、义、礼、智”,“仁、义、礼、智”只是“四行”,要加入“圣”,才能成为“五行”。这就是所谓“四”加“一”的“尚土”类五行。《汤在啻门》中排在首位的“德”显然不同于“事、役、政、刑”,“德”是一类,属于无形的、内在的、超越的标准,而“事、役、政、刑”属于另一类,所谓“事、役”当指臣下和百姓所要担当的职责和劳役,“政、刑”则指的是统治者所使用的宽严两种政治手段,可见属于有形的、外在的标准。如果说战国中期以《五行》为代表的儒家利用尚土五行来改造、宣传自己的主张,那么其他学派将自己的理论放入尚土五行的框架中,也是完全成立的。不过,五行中的“土”作为最重要的元素均用于正面场合,而《汤在啻门》中的“德”则不仅有“美德”还有“恶德”,“事、役、政、刑”也各有“美”“恶”之分,将五行所代表的事物作正反两分,这在五行演变史上还没有看到过,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再来看相生相克的问题,整理者已经指出,《汤在啻门》中“水、火、金、木、土”的排列,和《左传·文公七年》的“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是一致的,即都是相克序列。 [8] 重要的是,这究竟是偶然呈现为相克序列,还是有意为之呢?《汤在啻门》并没有提供太多的信息。我们注意到,《汤在啻门》在讨论“何以成人”时,有很长一段话是描述十月怀胎的:
一月始
(扬),二月乃裹,三月乃形,四月乃
,五月或收,六月生肉,七月乃肌,八月乃正,九月
(显)章,十月乃成,民乃时生。
这段话在文字上还有许多需要疏解之处,但总体上描述的是十月怀胎的过程,这并无争议。整理者提供了《管子·水地》《文子·九守》《淮南子·精神》等有十月怀胎记载的文献作为对照。 [9] 如果从五行角度看十月怀胎,最易引发学者兴趣的应该是《管子·水地》和马王堆帛书《胎产书》,先来看马王堆帛书《胎产书》以下这段文字:
故人之产殹,入于冥冥,出于冥冥,乃使为人。一月名曰留(流)刑(形)……,二月始膏……,三月始脂……,[四月]而水受(授)之,乃使成血……,五月而火受(授)之,乃使成气……,六月而金受(授)之,乃使成筋……,七[月]而木受(授)[之,乃使成骨]……,八月而土受(授)[之,乃使成肤革]……,[九月而石受(授)之,乃使成]毫毛……,十月,气陈□□。(马王堆帛书《胎产书》) [10]
《胎产书》十月怀胎过程和五行密切相关,呈现出“水(四月)—火(五月)—金(六月)—木(七月)—土(八月)”的序列,这和《汤在啻门》“成地”部分所见相克序列的五行完全相同。魏启鹏指出,“此文之‘石’当为喻代谷物粮食,稻谷之实皆有芒,故文中有‘(谷)’授而毫毛成的说法” [11] 。这和《左传·文公七年》的“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以及《汤在啻门》的“水、火、金、木、土……以植五谷”也正相吻合。
以上分析,虽然证明了《汤在啻门》的五行系统接近以《左传·文公七年》为代表的“六府”说以及以马王堆《胎产书》为代表的医学系统,但并不能通过以《左传·文公七年》为代表的“六府”说和以《胎产书》为代表的医学系统,倒过来证明《汤在啻门》的“水、火、金、木、土”的相克序列具有实际的意义。因为《左传·文公七年》和《胎产书》所见“水、火、金、木、土”序列很可能只是偶然呈现为相克序列,相克在表示厚生利用的“六府”说以及十月怀胎的过程中并没有实际的意义,相反,相生序列才能有效说明万物及人体生长的前后关系。作者没有使用相生序列,却使用相克序列,很有可能是因为作者并没有相生相克的意识在其中。笔者在《清华简〈汤在啻门〉与“气”相关内容研究》一文中曾提出,如果“七月乃肌”可以和“乃使成肤革”对应,“五月或收”可以和“乃使成筋”对应,那么,其他各月或许也存在与《胎产书》的对应关系,《汤在啻门》的五行序列或许可以模拟为“水(三月)—火(四月)—金(五月)—木(六月)—土(七月)”。 [12] 现在看来,这种思路过分看重相克在《汤在啻门》中的意义,是比较牵强、没有必要的。
再来看《管子·水地》“五味者何?曰五藏。酸主脾,咸主肺,辛主肾,苦主肝,甘主心”。魏启鹏指出,这段话和《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木生酸,酸生肝……火生苦,苦生心……土生甘,甘生脾……金生辛,辛生肺……水生咸,咸生肾”颇有出入,《黄帝内经》和《今文尚书》欧阳说同,呈现为“木、火、土、金、水”的相生序列,而《管子·水地》则是“木、水、金、火、土”,既不相生也不相克。“假如《水地》有五行观念,那么也一定与《洪范》《左传》一样,尚未具备五行相生或相胜的含义,对五种基本物质的认识尚处于朴素的初始阶段。” [13]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得出结论,《汤在啻门》被创作出来的时代还没有相生相克的观念呢?这也未必。庞朴认为,五行的相生相克,其实起源都很早。相生说可以上溯到春秋时代,他引用了王引之《经义述闻·春秋名字解诂》中以下这段话:
秦白丙字乙。丙,火也,刚日也;乙,木也,柔日也。名丙字乙者,取火生于木,又刚柔相济也。
郑石癸字甲父。癸,水也,柔日也;甲,木也,刚日也。名癸字甲者,取木生于水,又刚柔相济也。
楚公于壬夫字子辛。壬,水也,刚日也;辛,金也,柔日也。名壬字辛者,取水生于金,又刚柔相济也。
卫夏戊字丁。戊,土也,刚日也;丁,火也,柔日也。名戊字丁者,取土生于火,又刚柔相济也。
并指出:“春秋时代,见于经传而以十干为名字者,约十余人。其中,除不可考知字号的如鲁孟丙、仲壬兄弟、晋胥甲、楚门辛,及另寓他意的楚公子午字子庚外,尚无足以推翻王说的反证。” [14] 笔者以为,王引之及庞朴的观点来自春秋时代的客观现象—名字,应该没有后世修改的痕迹,是可以成立的。
庞朴又以《左传·文公七年》“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为例认可相克说的存在,但这一点如前文论证的那样,尚需存疑。不过《墨子·贵义》中日者所说“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则证明相克说也当由来已久。
所以,我们不能因为《汤在啻门》中没有确切的相生相克观念,就简单推断《汤在啻门》创作时代尚无相生相克观念。相生相克多运用于预测系统,用来表示个人、国家、朝代命运变迁更替的原理,《汤在啻门》未涉及这类问题,所以没有体现。
[1] 庞朴:《先秦五行说之嬗变》,载刘贻群编:《庞朴文集》第一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56页。
[2] 李学勤:《帛书〈五行〉与〈尚书·洪范〉》,载《简帛佚籍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83-284页。
[3]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陆)》,中西书局,2016年,第116页。
[4] 郭梨华:《清华简(五)关于“味”之哲学探究》,“道统思想与中国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四川师范大学,2016年10月。
[5] 沈培:《略说上博(七)新见的“一”字》,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2008年12月31日。
[6] 刘彬:《帛书易传〈要〉篇“五正”考释》,《周易研究》2007年第2期。
[7] 《鹖冠子·天权》有“左木右金前火后水中土”,也是典型的尚土说。
[8]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伍)》,中西书局,2015年,第147页。
[9]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伍)》,中西书局,2015年,第148页。
[10] 马王堆帛书《胎产书》释文,参见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陆)》,中华书局,2014年,第93-94页。如张瀚墨所提示的那样,历史上隋代巢元方《诸病源候论》之《妇人妊娠病诸候》、唐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之《妇人方·养胎》以及日本丹波康赖于982年所撰《医心方》之《妊妇脉图月禁法》都用同一五行序列表示怀胎过程,和马王堆帛书《胎产书》可以归为一类。参见张瀚墨:《〈汤在啻门〉、十月怀胎与早期中国术数世界观》,《饶宗颐国学院院刊》2017年第4期,第186-187页。
[11] 魏启鹏:《〈管子·水地〉新探》,载艾兰、汪涛、范毓周主编:《中国古代思维模式与阴阳五行探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11页。
[12] 曹峰:《清华简〈汤在啻门〉与“气”相关内容研究》,《哲学研究》2016年第12期。
[13] 魏启鹏:《〈管子·水地〉新探》,载艾兰、汪涛、范毓周主编:《中国古代思维模式与阴阳五行探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11页。
[14] 庞朴:《先秦五行说之嬗变》,载刘贻群编:《庞朴文集》第一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