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在啻门》中,当汤向小臣伊尹提问“几言成人?几言成邦?几言成地?几言成天?”之后,小臣伊尹回答:“五以成人,德以光之;四以成邦,五以相之;九以成地,五以将[之]。九以成天,六以行之。”“几言”意为用什么数字可以概括。例如竹简本《文子》有“平王曰:‘王者几道乎?’文子曰:‘王者一道。’” [1] 今本《文子·道德》作:“文子问曰:‘王道有几?’老子曰:‘一而已矣。’”可见,用“几”来提问时,后面一定会用数字来描述。《汤在啻门》有好用数字概括的倾向:“成人”用的是“五”;“成邦”用的是“四”“五”;“成地”用的是“九”“五”;“成天”用的是“九”“六”。显然“五”的频率最高。可见像《尚书·洪范》那样,《汤在啻门》是在喜欢将世界数字化,同时特别“尚五”的时代背景下完成的作品。 [2]
所谓“五以成人”,下文有明确所指,那就是“五味之气”。原文是“唯彼五味之气,是哉以为人”。之所以在讨论“成人”时首先论述“五味之气”,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回答汤问的小臣伊尹以“滋味悦汤”而闻名,《史记·殷本纪》和《孟子·万章上》均提及他“以滋味说汤”“以割烹要汤”。清华简《汤处于汤丘》中的伊尹也借用烹调谈治国之道,从竹简现状看,这两篇很可能是编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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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处于汤丘》出现了“五味皆哉”,“哉”字,整理者读为“
”,“
”字,《说文》云:“设饪也”,“是哉以为人”或许意味着通过五味的烹饪、调和与摄入来维持生命。其次,文献中有很多以“味”论“气”的例子。如《国语·周语中》有“五味实气”,《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有“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左传·昭公元年》也有“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结合前后文意,可以获知,“五味”的正确摄入,是人生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有了“五味”产生的“精气”,才能维持生命、孕育生命,人健康的好坏、寿命的短长,乃至政治的兴废,均由此出发。因此,《汤在啻门》的“气”论,首先借助“五味”展开,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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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在啻门》没有说明“五味”指的是什么,《管子·水地》有:“五味者何?曰五藏。酸主脾,咸主肺,辛主肾,苦主肝,甘主心。”孔家坡汉简《岁》有:“东方酸,南方咸,西方苦,北方齐(辛),中央甘,是谓五味。”参考这两段文献以及上引《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的“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说这里的五味有着五行的背景,应无大错。
所谓“四以成邦,五以相之”,后文有具体交代:“唯彼四神,是谓四正,五以相之,德、事、役、政、刑。”即对于“成邦”而言,首先要接受“四神”即“四正”的主宰,其次是用五种因素来加以辅助,这就是人事上的“德、事、役、政、刑”。如下文所示,这里不仅有着五行意识,很有可能还是“尚土”五行。
最后是“九以成地,五以将[之]”,《汤在啻门》在后文中明确指出:“唯彼九神,是谓地真,五以将之,水、火、金、木、土,以成五曲,以植五谷。”即对于“成地”而言,首先要接受“九神”即“地真”的主宰,其次是用五种因素来加以辅助,这就是“水、火、金、木、土”,有了这“水、火、金、木、土”,就能成就“五曲”和“五谷”。所谓“五曲”,李守奎认为即“五方”,而“五谷”在《太平御览·百谷部》所引《周书》中,正好与“五方”相配,即“凡禾,麦居东方,黍居南方,稻居中央,粟居西方,菽居北方”。这一解释很有说服力。 [5] 值得注意的是,“水、火、金、木、土”在这里主要指“地”之五行,这一点将在下一节中作出详细的分析。 [6]
“九以成天,六以行之”是用“九”“六”论“天”,似乎并不涉及“五”,但可能还是与“五”有关。因为“九以成地”和“九以成天”是相对而言的,能够同时与“九地”“九天”对应者,应该是“九野”“九州” [7] ,而“九野”“九州”作为区域观念,实际上也建筑在“五”的基础之上,即在东、南、西、北、中基础上再加东南、西南、西北、东北。所以庞朴也说过,“大九州正可看作是五方说的变形” [8] 。因此“九以成天”中其实也隐含着“五”的观念。
这样看来,汤所要探寻的天地间最为根本的问题,即人自身、国家、天、地的组成要素中,都离不开“五”,而且,虽然没有出现“五行”二字,但基本上可以确定“五行”的意识是存在的。“五”涵盖了天、地、人,“五行”可以解答世界上最为重要的问题。
[1] 释文依据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简整理小组:《定州西汉中山怀王竹简〈文子〉释文》,《文物》1995年第12期。
[2] 尚“五”即赋予“五”以神秘而特殊的意义。例如《周易·系辞》云:“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用“五”字来概括和描述世界的用例不胜枚举,可参见刘起釪:《五行原始意义及其纷歧蜕变大要》,载艾兰、汪涛、范毓周主编:《中国古代思维模式与阴阳五行探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51页。此外,吾淳对尚“五”也有比较详细的描述,参见吾淳:《中国哲学的起源:前诸子时期观念、概念、思想的发生发展与成型的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九章之“六”、春秋:尚“五”观念以及数观念的展开”,第194-195页。
[3]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读书会指出:“从竹简长度、宽度以及简背竹节位置和形状来看,《汤在啻门》简21与《汤处于汤丘》第一组的17支简应同属一段‘竹筒’辟削而成,若据此顺序,似乎将《汤在啻门》排在《汤处于汤丘》之前更为妥当,且从编痕位置看,两篇当时很可能编连在一册。”参见清华大学出土文献读书会:《清华简第五册整理报告补正》,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网(http://www.ctwx.tsinghua.edu.cn),2015年4月8日。
[4] 关于《汤在啻门》所见“气”论,可参见曹峰:《清华简〈汤在啻门〉与“气”相关内容研究》,《哲学研究》2016年第12期。
[5]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伍)》,中西书局,2015年,第147页。
[6] 刘起釪将五行分作“天”“地”“人”三种五行,认为五行的原始意义是天上五星的运行。最早的五行是否指天上五星,还难以下定论,但五行有“天”“地”“人”三条系统的说法确实很到位。参见刘起釪:《五行原始意义及其纷歧蜕变大要》,载艾兰、汪涛、范毓周主编:《中国古代思维模式与阴阳五行探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33-160页。
[7] 具体论述可参见曹峰:《清华简〈三寿〉〈汤在啻门〉二文中的鬼神观》,《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
[8] 庞朴:《先秦五行说之嬗变》,载刘贻群编:《庞朴文集》第一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