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述,《五纪》的“中”,无论是理念还是行为,都符合神圣、中正、公平、无私、周全、宽裕的特征,掌握了与天道相配的“中”,就能使万民“有常”,“规受天道”,就能形成“天道之不改,永久以长。天下有德,规矩不爽”的和谐社会。《五纪》关于“中”的论述可以给我们很多的启示,例如从“中”观念的演化中,可以找出一组相关词汇的概念簇来。限于篇幅,这里只略作阐述,也期待引起学界注意。
第一,从以上论证可以看出,《五纪》的“中”含有“忠信”之义 [1] ,但如前所述,这个“忠信”基本上不是后世儒家大力提倡的以下事上的“忠信”,而是作为一个统治者必须具备的中正、公平意义上的“忠信”,是上对下的“忠信” [2] ,过去已经有学者注意到这一点。 [3] 理解了这一点,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一些文献中的“忠信”。例如郭店简有《忠信之道》一篇,学界多将其视为孔门弟子的作品,然而《忠信之道》把“忠”看作“仁之实”,把“信”看作“义之基”,显然“忠信”要高于“仁义”。又说“忠信积而民弗亲信者,未之有也”,说明这个“忠信”为统治者所特有。此外,“至忠如土,化物而不伐;至信如时,必至而不结”,“大忠不说,大信不期。不说而足养者,地也。不期而可遇者,天也。似天地也者,忠信之谓此” [4] 。这类话证明“忠信”的理念来自天道。因此金观涛甚至认为《忠信之道》的思想驳杂,融合了儒家、道家、法家。 [5] 看了《五纪》,我们就容易理解,《忠信之道》很可能看到过类似《五纪》的文章,并深受其影响。
再如,《黄帝四经·十六经·立命》一开始就说“昔者黄宗,质始好信”,“质始好信”显然是黄帝身上最重要的品德。但这个“信”字并没有好的解释,陈鼓应说“质”和“好”都是使动用法,那么此句意为以“始”为“质”,以“信”为“好”,“以守道为根本”“以请求诚信为美德”。 [6] 魏启鹏认为“质始”就是“质性”,“此句意为黄帝生就的天性以讲求诚信为美德”。 [7] 但为什么唯独突出黄帝“诚信”这一美德,我们很难理解。此篇下文有“唯余一人,[德]乃配天”。如果视“信”为德,那么“信”就是足以配天的德。较之“忠”,《黄帝四经》似乎更喜欢用“信”,如《黄帝四经·经法·论》云“日信出信入,南北有极,度之稽也。月信生信死,进退有长,数之稽也。列星有数,而不失其行,信之稽也”(《鹖冠子·泰鸿》也有一样的表达)。“信者,天之期也”,“天行正信”(《黄帝四经·十六经·正乱》)。结合《五纪》,我们可以发现,这些“信”显然带有“中”的特点,意为公正无私、真实不欺,可以成为法则法度。如果黄帝具有这样的德,那就有资格配天了。
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中,殷高宗武丁向彭祖请教了“祥”“义”“德”“音”“仁”“圣”“智”“利”“信”等九大理念,这里面确实也出现了不少类似儒家倡导的理念,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仁”并不占据主位,而“信”则居于最后一位,显然最为重要。“信”指的是聪明柔巧、睿智神武,既能牧民又能护王,被天下称颂,可以领袖四方。检索文献,将“信”置于如此高的地位,只有在《春秋繁露·五刑相生》以及《白虎通义》卷八中可以看到“信”在五行中与中央“土”合。“信”为何会有这么高的地位,仅仅依据现有文献是难以理解的,但结合《五纪》加以推测,说“信”的身上带有“中”的影子,是“中”所具有的“忠信”特征的延伸或者演化,就具有合理性了。
第二,与“中”“忠信”相关的还有“诚”字,《五纪》没有出现“诚”,《黄帝四经·经法·名理》有“故唯执道者能虚静公正,乃见正道,乃得名理之诚”。这个“诚”当指真实可信。《黄帝四经·十六经·顺道》说“大庭之有天下也……体正信以仁,慈惠以爱人,端正勇,弗敢以先人”。这里的“正信”当读为“诚信”。
[8]
如前所述,《鹖冠子·王
》有“天者诚其日德也,日诚出诚入,南北有极,故莫弗以为法则”,可见“诚”本为天之德。“日诚出诚入”和《黄帝四经·经法》及《鹖冠子·泰鸿》所云“日信出信入”几乎没有两样,可见“诚”也是“信”的意思,即真实不妄、公平无私。《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又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如果将“诚者,天之道也”换言为“诚者,天之德也”也是成立的。这里的“至诚”到“尽性”的逻辑顺序,类似《五纪》所说“天下之成人,参伍在身,规矩五度,执瑞由信,刑罚以启僭行”,由人体数算出发领会和建立宇宙的至高法则;也类似《黄帝四经·十六经·五正》所说“始在于身,中有正度,后及外人”和《鹖冠子·度万》的“稽从身始”“稽从身出”,其特点都在于由天而人、由内而外。《中庸》还把“诚”和“中”关联在一起,“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可见“中道”无法利用普通的知识和人的作为加以习得,只有极少数会通天道的人才能掌握,一旦掌握,就能发挥不可思议的作用,“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这样的高度、这样的地位,和《五纪》把“中”看作大本大根是完全相同的。《中庸》里面,与“中”相关者还有“和”的概念,“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是“天下大本”,“和”是“天下达道”,达到了“中和”,就可以使“天地位”“万物育”。《中庸》的“中”“诚”“和”身上这些神秘色彩,因为后世儒家赋予了太多伦理色彩,越说越复杂,结果很难还原其思想的真实来源。现在对照《五纪》的“中”,或许可以作出更为简单的解释,即其思想背景与《五纪》这一类强调天道之德,强调天道与人道对应的文献有很大关系。
第三,我们认为,一些黄老道家文献中“一”的概念,很可能也与“中”相关。如《黄帝四经·经法·论》说“天执一以明三,日信出信入,南北有极,度之稽也。月信生信死,进退有长,数之稽也。列星有数,而不失其行,信之稽也”。类似的话又见于《鹖冠子·泰鸿》,“日信出信入,南北有极,度之稽也,月信死信生,进退有常,数之稽也,列星不乱其行,代而不干,位之稽也,天明三以定一,则万物莫不至矣”。可见“一”超越于、遍在于“日”“月”“列星”之上,掌握了“一”就能使“万物莫不至”。类似的话也见于《鹖冠子·王
》,即前面已经引用的“天者诚其日德也,日诚出诚入,南北有极,故莫弗以为法则”。笔者指出“诚、信、明、因、一”是“天”的五种德,而“一”是居于四者之上的德,有了这个“一”,就能“莫弗以为常”“莫能与争先”。显然,《鹖冠子·王
》采用的是四加一的五行结构。《鹖冠子·泰鸿》也说“东方者……南方者……西方者……北方者……,中央者,太一之位,百神仰制焉”。可见,在天道理论中,“中”和“一”有时候是可以互换的。道家理论大量使用的“一”很可能化用自类似《五纪》的“中”,这对于我们理解道家思想的来源也极有帮助。
总之,虽然《五纪》中很多关于天道、数算的论述还难以读通,但不可否认其中蕴含着极为丰富的、令人震撼的思想价值。以“中”为例,《五纪》为我们提供了一部关于中国古代“中”思想的典型文献,通过《五纪》的“中”,我们可以看到古人如何将人间的政治、法律、道德、伦理和天地准则匹配起来。通过《五纪》的“中”,我们可以把《尚书》《逸周书》《论语》《管子》《中庸》《鹖冠子》等传世文献、清华简《保训》《殷高宗问于三寿》《心是谓中》、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郭店简《忠信之道》等出土文献串联起来。通过《五纪》的“中”,我们可以将“忠”“信”“诚”“和”“一”等概念关联起来,形成一个概念簇,并找出其天道论的源头。《五纪》是一个富矿,我们目前还只是揭示了一些表层,我相信,今后还大有文章可做。
[1] 《五纪》多次出现“信”字,“南至四极,春夏秋冬,信其有阴阳”,“天下之成人,参伍在身,规矩五度,执瑞由信,刑罚以启僭行”,都是公正无私的意思,与“中”字有接近之处。如前所述,一些学者认为“礼、义、爱、仁、中”里的“仁”字应该改读为“信”,这样的话,“信”字就更多了。“信”虽不等于“中”,但从《五纪》对“信”的界定,如“信严”“信时”来看,性质更接近于“中”,和“礼义爱”有距离。
[2] 《老子》中两度出现“信不足,焉有不信”,前者就是上对下之“信”。参见《老子》第十七章、第二十三章。
[3] 如佐藤将之指出:“就先秦时代的用例而言,其对象很广:主上、国家社稷、身边的人及人民皆为其对象,而从战国时代早期直到西汉的用例中‘臣德’义的‘忠’在其概念涵义展开的任何阶段中,从未完全取代过‘君德’义的‘忠’。”参见佐藤将之:《战国时期“忠”与“忠信”概念之展开:以“拟似血缘”、“对鬼神的‘孝’”以及“潜在君德”为思想特点》,《东亚观念史集刊》第11期,2016年。关于作为君德之“忠”的存在及“忠”观念的演变,可参见王子今:《“忠”观念研究——一种政治道德的文化源流与历史演变》,吉林教育出版社,1999年;佐藤将之:《中国古代的“忠”论研究》,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0年。
[4] 《忠信之道》释文依据的是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荆门市博物馆编:《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合集(一)》,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70-72页。
[5] 金观涛:《〈周易〉经传梳理与郭店楚简思想新释·〈忠信之道〉融合儒、道、法为一》,中国言实出版社,2004年,第158-159页。
[6] 陈鼓应:《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97页。
[7] 魏启鹏:《马王堆汉墓帛书〈黄帝书〉笺证》,中华书局,2004年,第96页。
[8] 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4册,中华书局,2014年,第1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