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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作为具体德目的“中”

“五德”是《五纪》中非常引人注目的概念,作者在设计作为天道的“五纪”(日、月、星、辰、岁,又称“五算”)、“五时”(风、雨、寒、暑、大音)、“五度”(直、矩、准、称、规)、“五色”(青、白、黑、赤、黄)等用“五”来归摄的法则时,也设计了“五德”[礼、义、爱、仁(信?)、中]这一与天道对应和配合的人间伦理规范。这种对应和配合,有时候是虚的,有时候是实的。虚指的是,有作为天道的五行(《五纪》中的“五行”一词没有明确就是“金、木、水、火、土”,可能尚未成为独立的概念),就有作为人道的五德,这是作者贯彻全文的思路。实指的是,如“礼青,义白,爱黑,仁(信?)赤,中黄,天下之章”“直礼,矩义,准爱,称仁(信?),圆中,天下之正”所示,“五色”“五度”与“五德”形成直接的匹配。因此“五德”具有天然的神圣性,属于宇宙法则的重要一环。

除上述“五色”“五度”与“五德”的匹配外,《五纪》中关于“五德”的论述还有很多,如下所示:

后曰:集章文礼,唯德曰礼义爱仁(信?)中,合德以为方。

后曰:一曰礼,二曰义,三曰爱,四曰仁(信?),五曰中,唯后之正民之德。

后曰:天下礼以事贱,义以待相如,爱以事宾配,仁(信?)以共友,中以事君父母。

后曰:礼敬,义恪,爱恭,仁(信?)严,中畏。

后曰:礼鬼,义人,爱地,仁(信?)时,中天。

后曰:礼基,义起,爱往,仁(信?)来,中止。

后曰:目相礼,口相义,耳相爱,鼻相仁(信?),心相中。

后曰:天下目相礼,礼行直;口相义,义行方;耳相爱,爱行准;鼻相仁(信?),仁(信?)行称;心相中,中行圆裕。

后曰:天下圆裕,合众唯中,忠唯律;称[□□唯仁(信?),仁唯时;准□□唯爱,爱唯度;方□□唯义,义唯正;直□□唯礼,礼唯章],元休是章。 [1]

依据上引资料,《五纪》之“中”确实是一种伦理之德。仅从“礼、义、爱、仁(信?)、中”是后“正民之德”来看,似乎“德”的主体不是天下的普通百姓,也不是类似孔子这样的士阶层以上的人,而是最高统治者。但从“天下礼以事贱,义以待相如,爱以事宾配,仁(信?)以共友,中以事君父母”来看,“礼、义、爱、仁(信?)、中”确实是用来规范万民的行为准则。 [2] 具体而言,“中”是用来“事君父母”的,可见这是一种侍奉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时需要具备的德。从“中畏”“中止”来看,“中”德有敬畏严肃、严守信用、忠诚不变的特征,因此,确实与儒家提倡的“忠”德有类似之处。例如《论语·八佾》有“臣事君以忠”,《孟子·梁惠王上》有“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这正是整理者将“中”假借为“忠”,一些学者将“五德”视为儒家伦理的理由吧。 [3]

然而,“中”德的范围远不止于此。如前所述,“中”在《五纪》中几乎是最为核心的理念,被赋予了相当高的地位和相当重要的价值。“中”虽为“五德”之一,但其位置十分特殊,不同于其他四德,“中”被排在最后一位。《五纪》的五行意识显然是四加一类型的五行,即其中一种元素凌驾于其他四者之上,居于统率和支配的地位。从目对应礼,口对应义,耳对应爱,鼻对应仁(信?),心对应中,就能看出“中”是居于中心和主宰之德。如“心相中”所示,《五纪》明确地说,只有“心”才能帮助实现“中”。 [4] 以“中”喻“心”,在战国时代极为普遍,同为清华简的《心是谓中》就说“心,中,处身之中以君之,目、耳、口、踵四者为相,心是谓中”。这里,《心是谓中》明确说“目、耳、口、踵四者”处于辅佐的位置,而“心”处于君主的位置。与《五纪》不同之处仅在于“鼻”变成了“踵”。在《管子》中也有类似的现象,如“正心在中,万物得度”(《管子·内业》)。虽然没有直接以“心”喻“中”,但郭店简和马王堆帛书《五行》《庄子》《孟子》《荀子》《尸子》《鹖冠子》《礼记·缁衣》等文献,也都可以看到类似的表述。 b

在颜色上,《五纪》把“中”和黄相配,应该也不是随意的。黄帝之所以被称为黄帝,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黄帝在五行中居中,在四加一类型的五行观念中,土与黄相配,居于中心的位置。如《礼记·月令》有“中央土。其日戊己。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又见《吕氏春秋·季夏》)。《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史记·封禅书》也说“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蚓见”。《淮南子·天文》说“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制四方”。《吕氏春秋·应同》从五行相克的角度对此有过说明,“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蚓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五纪》中恰恰出现黄帝,应该就是以此五行知识为背景的,但《五纪》是否属于相克类型还难说。

《五纪》还说“礼曰则,仁(信?)曰食,义曰式,爱曰服,四礼以恭,全中曰福”,“礼鬼,义人,爱地,仁(信?)时,中天”,“言礼毋沽,言义毋逆,言爱毋专,言仁(信?)毋惧。四征既和,中以稽度”。 [5] 这都体现出“中”高于其他四德,因此,从五德的角度看,能够“事君父母”的德显然是最高的、最完美的、与天相称的德,具备其他四德显然还不够,只有具备这一条,才能提升高度,才能掌握天道,君临天下。这种现象有点类似郭店简和马王堆帛书《五行》描述的那样,仅有“仁义礼智”四德不够,只有掌握了“圣”德,才有可能达致天道。因此,《五纪》的“中”德,类似于郭店简和马王堆帛书《五行》的“圣”德,有着特殊的意义。

《五纪》指出宇宙中存在“数算”“时”“度”“正”“章”五套神祇体系,每一套都配有六个神祇,例如掌“数算”的神祇为“天、地、大和、大乘、少和、少乘”。从《五纪》所说“天下之数算,唯后之律”来看,“数算”的神祇体系在五套体系中是最为重要的。这五套体系又和人间五德相配,其中“掌数算司中”,可见“中”由“掌数算”者控制和体现。在人体中,“数算”从各种手足的尺寸单位中体现出来。黄德宽指出,第 12 号简到第 13 号简将“目”“口”“耳”“鼻”“心”与“五德”“五正”相配,第86号简到第88号简的内容正好与之形成对照,这段话最后的总结是“耳唯爱,目唯礼,鼻唯仁(信?),口唯义”,但是显然缺少了“中”,“寻绎简文,‘忠’实际上隐含在第88—91号简记述的内容之中。这几支简主要描述‘标躬唯度’,说明以人体为‘计袤’及其与数算的关系”,“简文所述‘标躬唯度’的立意,不仅在于表明人体与度量的缘起有关,而且暗含了‘数算’与‘忠’的特殊联系”。 [6] 这段话所见关于人体中的数算,贾连翔已经有详细的研究,可以参考。 [7] 《五纪》将人体中的数算与“中”相关联,这是非常有趣的现象,很可能与人体尺寸是天之所生有关,而人间的很多计量标准又取自人身。“中”与“律”有关,“律”乃天之数,人体尺寸作为天数之体现,与“中”匹配,很可能与“中”具有法规、法则意涵有关,这一点上一节已经有详细论述。

第63号简到第69号简还提到了与“礼”相配的“日之德”、与“义”相配的“月之德”、与“仁(信?)”相配的“南门之德”、与“爱”相配的“北斗之德”。最后出现的是与“中”相配的“建星之德”,“建星之德曰:我行中,历日月成岁,弥天下,数之终。建星之德数稽,夫是故后长数稽”。建星能够超越日、月、南门、北斗,在最后出现,并代表中德,应该有其独特之处。《史记·律书》说“建星者,建诸生也。十二月也,律中大吕”,《五纪》说“建星之德……数之终”,可见建星位置特殊,代表岁终和万物的萌生。从“历日月成岁,弥天下”来看,建星被选作天道运行的象征,作为“数稽”,代表了数算的法则与模式,因此“建星”能够与“中”相配,并且使后“载位于建星”,也在情理之中了。

《五纪》将“中”与“建星之德”相配,建星之德代表“数稽”,还能“历日月成岁,弥天下”,这对我们准确理解《论语·尧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也有极大帮助,结合《保训》所见舜与“中”的关系,可见舜正是类似具备“建星之德”的人,这个“天之历数”并不是大多数注家理解的道德意义上的天命,指的就是中正、无私的天道,因此舜才有资格统领天下。

综上所述,“五德”看上去是人间的伦理,但实际上是天道之德,不仅“中”,其他四德也都与天道密切相关。或者说,《五纪》的逻辑是,首先有天道之德,其次才有需要模仿的、与之对应的人间之德。 [8] 这种对于天道之德的关注,我们在儒家文献中较少看到,反而在阴阳家,以及将阴阳思想纳入自己思想体系的黄老道家那里极为多见。阴阳家、黄老道家相信,世间万物均有其德,这个“德”指的是其性质、特征、作用、能力。例如《鹖冠子·王 》有如下内容:

天者诚其日德也,日诚出诚入,南北有极,故莫弗以为法则。天者信其月刑也,月信死信生,终则有始,故莫弗以为政。天者明星其稽也,列星不乱,各以序行,故小大莫弗以章。天者因时其则也,四时当名,代而不干,故莫弗以为必然。天者一法其同也,前后左右,古今自如,故莫弗以为常。天诚、信、明、因、一,不为众父。易一故莫能与争先。

这里就指出了“诚、信、明、因、一”是“天”的五种德,具体而言,“诚”是日之德的体现,“信”是月之刑的体现,“明”是星辰之稽的体现,“因”是四季之则的体现,四者是不同特征和作用之体现。而居于四者之上,还有一种德,那即是“一”,有了“一”才能“前后左右,古今自如,故莫弗以为常”,“莫能与争先”。这个“一”相当于《五纪》的“中”,这对于我们理解《五纪》“中”德的地位和意义有很大帮助。

《管子·四时》是一篇具有五行意识的文章,东南西北、春夏秋冬分别对应木火金水,而土隐含在四季之中:“中央曰土,土德实辅四时入出,以风雨节土益力,土生皮肌肤,其德和平用均,中正无私。实辅四时,春嬴育,夏养长,秋聚收,冬闭藏。大寒乃极,国家乃昌,四方乃服,此谓岁德。” [9] 这里面有三个要点:第一,土居中央;第二,土德的特点在于“和平用均,中正无私”;第三,土德辅四时、服四方,因而成为“岁德”,属于主宰之德。这些特点和《五纪》之“中”具有统领之义,具有公正品格,以及能够“历日月成岁,弥天下,数之终”,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鹖冠子·道端》在论述“举贤用能”问题时也说:“仁人居左,忠臣居前,义臣居右,圣人居后。左法仁,则春生殖,前法忠,则夏功立,右法义,则秋成熟,后法圣,则冬闭藏。……此万物之本标,天地之门户,道德之益也,此四大夫者,君之所取于外也。”对于“君”而言,“仁人”“忠臣”“义臣”“圣人”四大夫最为重要,而他们身上拥有的“仁”“忠”“义”“圣”四德直接来自春、夏、秋、冬四德。这里没有提到君之德,但后文有“君者,天也。……夫仁者,君之操也,义者,君之行也,忠者,君之政也,信者,君之教也。圣人者,君之师傅也” [10] 。这说明,君应该是兼有四德而居中者。这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五纪》的“中”为何与“君父母”有关,即在一家之中,父母居中,一国之中,君主居中。 [11] 君父母是有如天一般神圣的存在,因此不仅兼有其他四德,而且具有其他四德所不具备的更高品格,那就是“中”。这种品格与数算高度对应,并体现出公正无私,人间社会里则只有君主和父母才能建立起严格的秩序,达成和谐的状态。如果这样去理解,“中以事君父母”的“事”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不然很难和《五纪》“中”德的复杂性照应起来。


注释

[1] 整理者根据上下文意,对缺失的文字作了合理的补充。

[2] 值得注意的是,《五纪》虽然也提到贵贱等级,但似乎并不是强调的重点,如何直接治理万民才是作者的视野所在。《五纪》有“天下万民”,万民在《五纪》中又作“万貌”,如“天地、神祇、万貌同德,有昭明明,有洪乃弥,五纪有常”,“黄帝乃命万貌焉始祀高畏,畏溥、四荒”,“黄帝之身,溥有天下,始有树邦,始有王公。四荒、四冘、四柱、四维、群祇、万貌焉始相之”,“黄帝乃命四冘戡之,四冘乃属,四荒、四柱、四维、群祇、万貌皆属,群祥乃亡,百神则宁”。

[3] 如程浩认为《五纪》“反复称道儒家所重视的礼、义、爱、仁、忠等概念”。参见程浩:《清华简〈五纪〉中的黄帝故事》,《文物》2021年第9期。程浩还认为《五纪》之所以不以“仁”为中心,是因为“对于儒家伦理,《五纪》的作者只择用了其中顺从统治的部分,即‘礼义爱仁忠’等道德修养,以训导民众循规蹈矩。至于儒家学说中诸如‘仁’等呼吁人性觉醒的内容,在作者看来是对于等级秩序的‘反动’,便基本剔除殆尽了”。参见程浩:《清华简〈五纪〉思想发微》,《出土文献》2021年第4期。但如下文论证的那样,“中”的含义极为复杂,不仅只具伦理意涵,而且《五纪》之“中”也不太强调等级意义上的秩序。

[4] 不过也有例外,如“参律建神正向,仁(信?)为四正:东冘、南冘、西冘、北冘,礼、爱成左。南维、北维,东柱、东柱,义、中成右。南维、北维,西柱、西柱,成矩”,即“仁(信?)”成了“礼、爱、义、中”的“正”。《五纪》还说“北斗其号曰北宗、天规,建常,秉爱,匡天下,正四位,日某”,“北斗之德曰:我秉爱,畴民之位,匡天下,正四位”,即“秉爱”的“北斗”也可以“正四位”。可见,以哪个元素为主,《五纪》尚未完全统一,但从数量上看,对于“中”的强调是远远超过其他四德的。b详细论证可参见曹峰:《清华简〈心是谓中〉的心论与命论》,《中国哲学史》2019年第3期。此文已收入本书第七章。

[5] “礼义所止,爱中辅仁(信?)”这一句,似乎“中”不再居于中枢位置,但从后面紧跟的“建在父母”来看,最后还是落实于“中”,因为《五纪》有“中以事君父母”的界定。

[6] 黄德宽:《清华简〈五纪〉篇建构的天人系统》,《学术界》2022年第2期。需要指出的是,此文将“中”假借为“忠”,笔者则直接读为“中”。

[7] 贾连翔:《清华简〈五纪〉中的“行象”之则与“天人”关系》,《文物》2021年第9期。

[8] 《五纪》有一段话:“后曰:礼、义、爱、仁、中,六德合五建,四维算行星。”后面就是二十八宿星辰的名称,这里的“五建”如整理者所言就是五德,但何谓“六德”,并不清楚,不管怎样,这里五德和天道运行是作为一个整体来论述的。

[9] 不过,《四时》篇的土德出现于南方之时——夏的描述中,可能与夏居于一年之中有关。

[10] 这里还是四德,但“圣”被“信”替代。不过“圣”未被忽视,而用“圣人者,君之师傅也”来表达,但不能断言“圣”就是君之德,不然和前文矛盾。

[11] 或许这个“父母”指的就是“君”,君主“为民父母”,在古典文献中是常见的用法。 X88osADlpoNGDl4Tt52e+7P1JEjcD+xsa+acHxCQfecZcvtZ4A134BSnPcd3B9Z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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