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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序
踯躅前行的苦修者

《托尔斯泰的精神求索》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研究,其作者有点“野心”,在我看来,这“野心”就是要彻底终结对托尔斯泰由来已久的二分法认识,即艺术家托尔斯泰是伟大的,而“说教者”托尔斯泰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当然,这种二分法认识在进入21世纪以来不像之前那么有市场了,但也并未绝迹,在有些“懒惰的”托尔斯泰研究中还时而可以见到。说“由来已久”,是因为这一认识在托尔斯泰的同时代人那里就已经有所体现,代表人物非屠格涅夫莫属,而集中体现无疑是在19—20世纪之交的白银时代。托尔斯泰与前者的分歧在于对作家使命或者说对艺术本质的认识,与后者中的大多数存在的差异在于对东正教,尤其是对耶稣的理解。该书作者紧密结合作家不同时期的创作、心路历程,从其童年一直追溯到其生命的终点,全方位地为读者勾画出虽矛盾重重却一以贯之的托尔斯泰全貌。一以贯之的是对何以为人以及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展开的孜孜不倦的求索,陀思妥耶夫斯基未满十八岁时给哥哥的信中写的那段著名的话同样也可以作为理解托尔斯泰毕生努力的注解:“人是一个奥秘。应该解开它,如果你穷其一生都在解开它,那你不要说损失了时间;我在研究这个奥秘,因为我想做个人。” [1]

基于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理解,我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感觉前者是从后者作品中走出来的一个人物,在对人和世界、人类存在意义及其最高价值的求索中与伊波利特、拉斯柯尔尼科夫、斯维德里加伊洛夫、伊万·卡拉马佐夫等有诸多交集,或者更准确地说,求索之路上的痛苦和迷茫有诸多相似之处,究其根本,是因为他们都对现状不满意,对现成的宗教领域的知识不满意,更重要的是,都“想做个人”。

该书从总体上说,恰恰是在研究托尔斯泰的“人学”,作者对作品的考察聚焦于此,对作家与同时代人关系的观照以及对他人眼中托尔斯泰的剖析也有相当篇幅与此相关,可谓抓住了重点,同时对于立体地认识托尔斯泰提供了广阔的视角。

把托尔斯泰与这些所谓的“反面人物”放在一起没有任何“亵渎”托翁的意思,因为任何人为寻找生命支点所做的努力甚至挣扎都是值得尊敬和感佩的,况且用心感受不难发现,这些人物并非所谓的“反面人物”,这里没有简单的非黑即白、非善即恶、非好即坏,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对于有思考能力的读者亦应如此。

阅读这份书稿,让我不由得回忆起伊万·布宁在1937年完成的小书《托尔斯泰的解脱》中的一段话:“1910年11月7日早晨6点5分在阿斯塔波沃车站逝去的不仅是曾经在世间生活过的最非同寻常的一个人的生命,逝去的还有某种非同寻常的功德,就其力度、长度和难度来说不同寻常的为了‘解脱’……进行的战斗。” [2] 这里的“功德”和“战斗”两个词,我认为实乃神来之笔。

俄罗斯东正教网站中的《信仰字母表百科全书》对“功德”(подвиг)一词的三个释义都似乎在诠释托尔斯泰的生命历程:“1)为了履行神的旨意有意识地完成、与克服巨大困难以及自我牺牲相关的举动或在时间上展开的行为(比如禁欲主义功德、修士功德、苦修功德);2)为邻人福祉完成的英雄主义的举动;3)为了人们的福祉在劳动领域完成的杰出性质的行为(劳动功德)。” [3] 由“功德”一词构成的“подвижник”是“不断履行各种禁欲主义行为、为不断抵御各种激情冲动以获得与之相反的美德而战斗(即承担战斗的功德)的人” [4] ,这里出现的动词、同时也是同根词的“подвизаться”在东正教语境中有通过与激情冲动战斗而在精神上不断提升的意味。

我在这里引用俄罗斯东正教网站的解释,是因为托尔斯泰虽然不承认官方东正教会以及诸多东正教教义,但他却是在俄罗斯东正教土壤上成长起来的,如同弗·伊里因所言:托尔斯泰“从小时候起浸染着的东正教文化气氛,在他让人捉摸不透的精神深处的某个地方继续存在着,警醒着他,要求浮到日光照耀的表面……”。而且,对于托尔斯泰来说,“如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基督是‘主导形象’”,虽然对于二者来说,基督这个“主导形象”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托尔斯泰的“基督……在棺椁中腐败了,他只是作为一个‘为信念承受过苦难’的伟大智者和义人,在身后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对于他的神性至少可以从形而上的角度去谈论,他的学说可以作为理性生活最为智慧的嘱托去遵循” [5] 。该书作者对理性在托尔斯泰精神求索中的地位和作用所做的自始至终的剖析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伊里因对托尔斯泰的认识。

《俄汉详解大词典》对“подвижник”的释义是“苦修者,苦行者,苦行僧,严守戒律者” [6] ,纵观托尔斯泰被布宁称为“环绕自己八万俄里”的一生,本书谓之“踯躅前行的苦修者”再合适不过。本书作者“结束语”的第一段话正是对一个苦修者战斗的一生的高度总结:“充满与生俱来的欲望和生命力,同时具有极其高度的道德感和自省精神、分析能力和批判意识,这造成了托尔斯泰在精神上的撕裂和悲剧,也转化为他对肉体、肉欲的憎恶,及对超越肉体、超越欲望的渴望,促成了托尔斯泰从一个‘伊壁鸠鲁主义者’向‘斯多葛主义者’的转变。”而且的确如作者所言:“成为一个宗教哲学家们可以认可的基督徒,或者成为一个唯物主义者,都能令托尔斯泰的矛盾迎刃而解,也不会招致那么多的责难与批判。”但如果是这样,托尔斯泰就不会引出布宁一个接一个的“非同寻常”,其庄园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就不会成为世界各地寻求生命意义的人争相前往的“圣地”,并且时至今日仍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

托尔斯泰的“战斗”持续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可谓“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所以我更愿意认为伊万·布宁的《托尔斯泰的解脱》表达的不应该是肯定,而应该是个问题,或者用布宁本人的话说,托尔斯泰的一生是“就其力度、长度和难度来说不同寻常的为了‘解脱’……进行的战斗”,否则他就不会用丘特切夫的诗歌结束对托尔斯泰的感悟,而且认为托尔斯泰“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年不止一次重复过”的这首诗是“可怕的话” [7] 。在这首题为《沉默》的诗歌里布宁引了前两行,不妨多引四行,把完整的第一段呈现出来更能表现其“可怕”之处究竟是什么:

沉默吧,隐身而退,

把自己的情感和希冀隐藏起来。

让它们在灵魂深处,

如同夜空的星辰,

无声地升起又降落。

欣赏它们吧,然后沉默。

托尔斯泰可以“不止一次重复”这些“可怕的话”,但重复不是要让自己做到沉默,不止一次重复正因为做不到沉默,更做不到“欣赏”。他于1879年至1882年写的《忏悔录》和去世这一年写的《生活之路》中触目惊心的一长串问号正说明了其困惑挥之不去、其精神求索从未停止。布宁说“拯救他的不是这些时刻,而是他不问的那些时刻” [8] ,但“我不能沉默”却正是托尔斯泰的性格特点,就像他的安德烈公爵“我不能不思考”、他《童年》的小主人公“我在思考什么?我在思考我在思考什么”一样,“问”是他的本质特征,而且本书作者总结到位:“他没有站在任何一个阵营中,而是从更宏大的视角去体悟人的本质和生命的意义。”或者如前所述,他“想做个人”,毕其一生都在身体力行解开“人”这个奥秘。

金美玲是我指导的博士生,其博士论文研究托尔斯泰的“义”和“圣”,之后在北大哲学系博士后流动站依然在研究托尔斯泰,迄今已有十余年。对于她完成的这部书稿我甚感欣慰,看到她不断充实、积累关于俄罗斯文化本质方面的知识,不断拓展和深化对托尔斯泰的认知,厚积薄发,我为她高兴,也对她未来在托尔斯泰研究以及俄罗斯文化研究方面取得更好的成绩、得到更大的精进充满期许。

赵桂莲
2024年10月29日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T. 28. Л: Наука, 1972-1990. C. 63.

[2] Бунин И. Освобождение Толстого. Paris: YMCA-PRESS, 1937. C. 46.

[3] “Подвиг”. [2024-10-29]. https://azbyka.ru/podvig.

[4] “Подвижник”. [2024-10-29]. https://azbyka.ru/podvizhnik.

[5] Ильин В. Миросозерцание графа Льва Николаевича Толстого. СПб.:Изд-во Рус. Христиан. гуманит. ин-та, 2000. С. 326, 323.

[6] 黑龙江大学辞书研究所编《俄汉详解大词典》,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8,第35-65页。

[7] Бунин И. Освобождение Толстого. C. 252.

[8] Там же. С. 255. YeenQjS8DclOEaSEQ0jmE1/anoytwswunZE4sWsOE1e+7vWFbEXfE1E+5eG82cc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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