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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十三郎披枷戴锁,被衙役们推搡着带进狱房之中。他路上稍微试了试枷锁强度,确认能轻松扭断,但想到自己要是强行越狱,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九娘,于是只能隐忍不发,等着韦训接应。

保朗已经提前得到消息,站在大牢门口迎接。他以为终于抓获真凶,两眼寒光四射,唇边却露出温文笑意。

“小师父,知道我是谁吗?”

十三郎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道:“路上听官差们介绍过了,想必是保朗特使。”

保朗微笑着问:“那么你又是谁呢?”

十三郎沉着镇静地回答:“小僧善缘,见过特使。枷锁在身,恕我不能施以全礼。”

保朗心中甚是惊奇,这沙弥虽年纪幼小,举止却泰然自若,全无之前抓来那些秃头们的惊恐万状。又想也只有这等江湖异人才能佛塔盗宝,想来不是吃斋念佛的普通僧人。于是对狱卒们使了眼色,让他们拔刀在手,严加防范。

保朗向他展示吊在房梁上生不如死的囚犯,铜盆中烧成红色的烙铁,威胁道:“见到这牢狱中的景象,你难道不害怕?”

十三郎朗声说:“怎么不怕?但是身正不怕影斜,我没有盗珠,如果定数要遭这一劫,那害怕也是躲不过的。佛说‘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这蛇珠之祸究竟从谁身上而起,定是有业报等着他的。说不定是白蛇回来寻仇呢?”

“寻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听了这话,保朗勃然变色,一阵令人胆寒的笑声后,他说:“实话告诉你吧,这颗珠子就是我亲手斩杀白蛇夺来的,就算那妖孽还魂作祟,我照样能把它再劈成两截,何况是你这样妖言惑众的秃贼!”

接着命令狱卒:“上刑!”

狱卒们当即过来解开木枷,准备把沙弥吊到房梁上去。

十三郎道:“且慢。”

保朗冷笑:“刚才还嘴硬,一鞭未打,这就要招了?”

十三郎说:“那倒也不是,请让我先把僧衣和鞋袜脱了。这小号的僧衣难得,旧衣铺里也买不着合体的,若是打烂了弄上血污,小僧实在无力重新购置。”

保朗一愣,接着放声大笑。

云遮雾盖,月色黯淡,街道两旁的屋舍静静伫立,深夜时分,窗棂内已经没有光亮。韦训向着工匠们聚居的宿营地快步走去,心里忧虑保朗再去思过斋骚扰,只想快快解决这事。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咚咚咚的碎步声,他停了下来,那脚步声也跟着停下,他再次迈步前行,脚步声又亦步亦趋跟着响起。

从未遇到过这样生涩笨拙的跟踪者,韦训叹了口气,回过身去,等着她跟上来。

宝珠低着头从夜色中走出来,胡服袖子磨破了,肩头撕裂一条缝,又蹭了一身墙灰,一看就是翻窗爬墙时弄出来的狼狈。

思过斋那扇朝外的窗户算不得太高,也接近两丈了,她在没人协助的情况下自己翻了下来,韦训心有余悸,一阵后怕,沉声说:“十三郎轻功不好,他摔下来不过是跌一个跟头,你摔下来,是会折断脊椎脖子的。老杨怎么不拦着?!”

宝珠也觉得自己灰头土脸,不甚雅观,可又没本事爬上去换一身衣裳,她郁闷地说:“我特地支开杨主簿,叫他去煮茶。”

韦训细听她脚步和呼吸声倒是都没有异样,又问:“手脚哪里擦伤了吗?”

宝珠抹不开面子,觉得被小瞧了,骄傲地昂起头:“怎么,难道全天下就只你们师兄弟会武功吗?我也是从小习武之人,不是没受过伤,我还从惊马身上坠下来过呢。”

韦训拿她一筹莫展,只能说:“是是,你才是天下第一高手。我送你回去,还是……”

宝珠哼了一声:“不回!反正夜深了没人瞧见衣裳破了,没有我指点,你也未必能今夜就找回那颗珠子。”她走到韦训身边,意思是要一起前去工匠营地。

既然已经找到字条来源,他们商量过,如果能提前寻回失窃白蛇珠,或许能直接破案,洗脱十三郎的嫌疑,免得劫狱后他拿个通缉犯身份。霍七出城去准备装备,韦训一直不放心宝珠孤身待在思过斋,现在带她在身边亲眼盯着,倒觉得安心不少,也就不劝她回去了。

宝珠不知道十三郎今夜如何熬过,仍是一脸忧心忡忡,韦训劝她说:“那小子皮糙肉厚,从小练功就是挨揍,你刚才要是翻窗坠下,可能比他受伤还重。”

宝珠心道自己学骑射时,身边所有人都唯恐她擦破一点皮,否则少不得牵连责罚,师父们也从没人敢高声斥责,都是好言好语哄着她。而在陈师古门下,一听就要吃很多苦头,她轻声问:“你小时候练功也挨了许多打吗?”

韦训一愣,许多陈旧的回忆沉渣泛起,冒着泡从暗河底下涌了上来,他迅速把它们按回去,轻快地笑着说:“并没有,只要跑得够快,师父就打不着,所以我才练轻功。跑得慢的,就只能跟四胖子一样练金刚不坏身了。”

宝珠有些疑惑,心道:那跑得足够快之前呢?

两个人结伴一路走到工匠们聚居的地方,深夜之中,营地里的篝火多数已经熄灭,只留了一两处余火在黑夜中慢燃,模模糊糊映出一架架帐具的轮廓。韦训凝神戒备,提防那个未曾现身的高手暗中伤了宝珠。

穿过工匠们睡觉的帐具,走到城墙角落,来到之前那座黄昏下葬的奇怪坟墓面前,只见简易的坟包已经垒好,有两个人凑在坟包边上,架着篝火正在煮粥喝。

此举连宝珠也觉得有点奇怪,小声问:“民间丧仪有这样的习俗吗?”

韦训摇了摇头。

那两人见陌生人深夜来访,站在这里不走,有点慌张,站起来吆喝:“哪里来的野鸳鸯,跑到坟头谈情说爱来了!”

韦训笑道:“那也比在新坟上闲聊吃夜宵强。”

其中一人手里抄起一把木匠用的凿子,呵斥道:“你是专门找碴来的?”

韦训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说:“是生意上门,你们不是常州来的工匠吗?我想定做一件七寸大小、金银平脱工艺的七宝琉璃漆盒送人。”

那两人又惊又疑,道:“我们不是漆匠,不会做那个。”

宝珠说:“或许看着花样就能做呢?”说着掏出她用石黛拓的漆盒纹样,展示给两人看,又说:“最好是一个叫‘法明’的漆匠亲手来做。”

她将装着白蛇珠的容器细节描述出来试探,那两个人果然像是见了活鬼一般,满脸惊恐之色,转身就跑。

宝珠见韦训站着不动,问:“你不去抓他们吗?”

韦训道:“不着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坟墓在此,就跑不了主犯。”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个拄拐的瘸子过来,正是那一日清晨在莲华寺墙外偶遇的瘸子。

宝珠记得清楚,正是这个工匠头领去县衙请求吴致远开城门放他们出去,她当时听到这批常州工匠是跟保朗一起从徐州来的,保朗去长安献珠,工匠则是去她陵墓做工服役的。万寿公主仓促薨逝,地宫掩埋之后,神道碑还没有立起,享殿祭坛、石人石马都没备好,正等着碑匠、石匠、木匠、漆匠等等各工种的劳力去建造。

瘸子也认出这一对少年男女,露出惊讶神色,他沙哑着嗓子问:“听说小郎君要做漆盒送人?”

韦训点头:“没错,你就是漆匠法明了?”

瘸子摇头道:“不是,我是碑匠。”

韦训立刻和宝珠对视一眼,知道找对人了。就算这瘸子没有在莲华寺外对她的书法插嘴指点,也总能通过他的工种搜索到本人。

韦训说:“不会做漆盒也行,那我就定做一块墓碑好了。”

他掏出从保朗那偷来的八字纸条,两边对折,扣在手心里,只露出边缘的一点墨色,给他瞧:“这种字迹能刻出来吗?”

那瘸子看见这纸条,脸色登时如槁木死灰一般,他双手颤抖,丢了拐杖,咕咚一声跪下了。

“郎君既然已经找到这里,就带我去见官吧,是我陈禹写了这张纸条,是我登塔偷盗了夜明珠!”

韦训和宝珠两人暗暗吃了一惊,都没想到牵连如此之广的大案,他这么容易就认罪了,同时也不肯相信。这瘸子不仅拄着拐杖,而且是个有严重足疾的残疾人,就算是四肢健全的普通人,也很难爬上多宝塔盗珠,这个瘸子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但没有展示出纸条上字迹的全貌,他就认了出来,确实是涉案人员无疑。而旁边这些人满脸害怕担忧,唯独没有露出惊讶神色,可见也都撇不清干系。

韦训淡淡地道:“你何必着急,我又不是官府的差役,不过是个来做漆盒的客人罢了。”

周围的人把碑匠陈禹扶了起来,他苦着脸说:“是我一个人干的,跟其他人没有关系。”

韦训道:“天色晚了,我还没有吃饭,不如请我们到坟边上吃碗粥如何?”他话音不紧不慢,眼神却森然冷峭,透露出明确的威胁意味。

那伙工匠心里有鬼,六神无主,不知道他二人到底是何意思。有人手里拿着凿子刨刀,却被这少年稳操胜券的强势气场震慑,根本不敢主动攻击。

韦训拍了拍陈禹肩膀,受他胁迫,这碑匠只能撑着拐杖随行。韦训冷眼旁观,见他常年一足发力,脊椎和肩胛都早已严重变形,扭曲到无法纠正的地步。冷不丁被韦训绊在拐杖上,陈禹一声惊呼,身形晃动,重重摔倒在地。

宝珠立刻投来责备的眼神,小声说:“他又病又瘸,根本跑不了,你何必再伤他?”

韦训解释说:“我只是试一试。”

宝珠问:“你说他假摔吗?”

韦训摇头。他故意抽冷绊瘸子拐杖,是为了看他的肌肉反应能力,人在意外时最难掩饰本能,哪怕行动有一点儿隐瞒,也难以逃过他的眼睛。陈禹摔倒时身子笨重,没有应变能力,是个实打实的残疾。

他对宝珠说:“别的不好说,登塔盗珠的人肯定不是他。”

陈禹摔得极重,自己爬不起来,工匠们理亏在先,敢怒不敢言,只能搀扶起他,来到坟墓旁边。

韦训自己动手盛了一碗粥,从容不迫地坐在工匠们的胡床上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用筷子指了指坟包,问道:“赃物就藏在棺材里面吧?”

众人一听,无不瞠目结舌,脸上浮现出惊惧已极的神色,胆小的衣衫都在颤抖。

韦训看出这伙人并不懂武功,心里只提防那个未曾现身的高手,又道:“你们黄昏下葬,本来就可疑。脸上没有哀恸之色,说明里面装的不是同伴尸身,那十有八九就是白蛇珠了。要不是我发过誓不再碰人坟墓,现在就挖出来瞧瞧。”

陈禹一脸愤怒之色,突然抬起头来,高声道:“那是我家传的夜明珠,不是蛇珠!”

韦训不疾不徐地道:“蛇珠也罢,夜明珠也罢,我都不在意,就是对你们偷盗的过程好奇,你不如仔细说说?”

陈禹满眼愤懑抑郁,又紧紧闭上了嘴。

一个面容和善的圆脸工匠凑上来,战战兢兢地说:“小郎君既然不是官差,那就是缺钱花?我们哥几个虽然不富裕,也能凑出二三十贯钱。”

明明在自己地盘上,也有近十个壮年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对这少年心生畏惧,被他那双细长锐利的眼睛扫过,人人只觉得心惊胆战。

宝珠不知道韦训在戒备偷袭,也觉得他今夜的气质与平日狡黠促狭的感觉大相径庭,一股剽悍强横之气,仿佛站在他旁边气温就比周围低了许多。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立刻被韦训察觉,厉色示意她靠近过来,不要分散。

面对那个低声下气乞求的工匠,宝珠也觉得看不下去,斥责道:“你以为我们是上门来敲诈的吗?就因为你们盗珠,有多少无辜的人被捕,酷刑拷问下又有多少冤魂,你们不觉得羞愧吗?”

众工匠都面有愧色,低下头来。

陈禹双目浑浊发红,嘶哑着嗓子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一个人投案自首就够了。”

宝珠却道:“就算你自首伏法,也得自圆其说,你当官府断案是儿戏吗?”

陈禹闭上眼睛,就是不肯说通过什么手段盗珠。

看他神色决绝,宝珠悄悄对韦训说:“看起来他是想一力扛下罪责,掩护其他同伙。如果把他送去县衙,就这副身子骨,酷刑之下只怕活不到天明。”

韦训心领神会,伸臂拎起陈禹后心,说:“既然有人认罪,那我就带走领赏去了。”他一一扫视剩下的工匠,阴沉沉地威胁:“这坟包你们就别再碰了,否则我断了这瘸子另一条腿,把他拆成半个人。”

陈禹虽是个枯瘦的残疾,但也是个成年男子,韦训提起他便如拿起一根筷子般轻松。他年纪虽轻,却是江湖成名已久的顶尖人物,自有一股压迫威力,其他工匠又惊又怕,无不哭泣,却也不敢阻拦。

韦训瞧他们举止,心中暗暗奇怪。这些工匠无论老少都是些不敢反抗强权的老实良民,一吓就怂,看起来并不像敢于偷盗节度使宝物的大盗。

宝珠不知道韦训要把碑匠带到哪里,和他一起远远离开营地之后,韦训寻了座无人住的荒宅,揪着腰带把陈禹拎到阁楼上去。这瘸子离了拐杖只能爬行,除非想跌断全身骨头,否则没办法自己下来,连守卫都不需要。

夜色已经极为浓重,两个人走在寂静的街头,宝珠低声同韦训说:“案子快水落石出了,可陈禹说白蛇珠是他的家传宝物,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句话。”

韦训道:“你怕他说的是真话对吧?”

宝珠心有戚戚,忧郁地点点头。她虽居深宫,但也时常耳闻身居高位的华族强取豪夺,仅仅为了一件古董、一个美貌婢女之类,就将原主害得家破人亡。这枚白蛇珠倘若自民间掠夺而来,那原主人必然非常痛苦。

“保朗这人心如蛇蝎,如果说是他从陈禹手中抢夺来的珠子,实在非常可信。”她顿了顿,又说:“他虽然自称亲手斩杀白蛇,根本不畏惧蛇妖,但自从杨主簿声称我被蛇妖附身,他竟是一次都没再登门。昨日又听吴致远说,保朗看到馆驿中有人携带了一罐泡蛇的药酒,他竟然失色变脸,拔刀把那酒坛给劈烂了,这不是心中有鬼吗?”

韦训点了点头:“嘴上说不怕,实际上却非常忌惮。封城这么久都没找到蛇珠,如今城中缺粮,恐怕再难继续封下去。保朗丢了珠子,肯定会被崔克用追究,焦虑恐惧之下,他会逐渐癫狂失控。”

韦训又想到另一件事,他上门恐吓,用武力把陈禹挟持出来,那个猜测中的轻功高手也未曾现身,他不禁怀疑,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这么个人。但如果没有别人相助,这些不会武功的工匠,又是怎么从多宝塔中盗取蛇珠的呢?

正沉吟中,他突然看向天边,道:“霍七得手了,我们天明之前去起事,得先把你送回思过斋。”

宝珠左顾右盼,并没看见霍七郎的影子,心想或许他们师门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联系方式。

两人一起走回县衙内宅的院墙外,宝珠又跃跃欲试想自己爬墙,韦训看着她擦破的衣衫,蹙着眉头问:“我带你上去,有什么不妥吗?”

因为十三郎突然被捕,宝珠把之前冷战的纠葛暂时忘了,现在旧事重提,她语气冷淡地说:“走开,我可决不会让你拎陈禹那样拎着我。”

看她这样坚决,韦训愣怔片刻,深深吐纳一回,仿佛鼓足了勇气,才缓缓朝宝珠伸出手,低声问:“那我背你上去,行吗?”

宝珠看着他伸出的手,想起之前被他避之不及的事,犹自怨愤,高傲地道:“算了,你不是讨厌人家碰你?咱们还是离远点避嫌为好。”

韦训垂下眼睛,脸上神色复杂,混合着畏惧和惭愧,他这摧碑裂石杀人无算的手掌,这样平平地伸在空中,竟然要自控才不会发抖。

他想了足足一夜,为什么面对她时会心生恐惧,此时竭力平静,将思考结果如实说出:“确实讨厌。那是因为我天生有病,身上像死人一样冰凉,是人都厌弃。我不想主动讨嫌,所以不碰。” hWbck2HYcLF2m3bOvGwj53GvufRg7afmDPIa6e+xswXvp2S0oWnFm9hSFgrL/S7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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