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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路从城东查到城西,一找就是一整天,临到黄昏,来到城里最荒凉的角落,只见几十架帐具支在荒地上,有上百个人在附近闲逛。有赌钱的,耍叶子牌的,擦拭工具的,看打扮举止不像是商队。

韦训前去探问,原来是一队常州来的匠人,受敕命征召前去为万寿公主的陵墓赶工,有木匠、漆工、石工、金工、碑匠等等不一而足。因为县令封城抓贼,匠人们被困在城里无所事事。

韦训晃入营地,想看看有没有线索,却见到城墙偏僻的角落里十来个人围成一圈,一边烧纸钱,一边给棺材填土。人在旅途水土不服,或感染时疫,或劳累过度,病逝在路上很常见。

但韦训一看,就觉疑窦丛生,站着不走了。

霍七道:“好奇怪,婚礼才在黄昏举行,葬礼一般都在早晨。这伙人又不着急赶路,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将同伴下葬?”

韦训冷笑:“事出反常必有妖。”

因为陈师古的传承,他们整个师门都对民间各种丧仪很熟悉,韦训仔细观察这些送葬人的面容,见人人面带忧愁,却并非亲人离世的那种凄切哀伤。他俯身捡起一片散落在地上的纸钱,发现是用麻纸剪出来的,心中有了计较。

此时天色已晚,要是现在就动手,不免打草惊蛇,他离开县衙一天,不知道宝珠那边的情况有没有变化,是否有人上门骚扰,于是想先回去看看她再做打算。

韦训对霍七郎说:“你另寻他路吧,那珠子不是我偷的。”

霍七郎一惊:“不是你,那还能是谁?这城里还有其他高手?”

韦训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要回去吃饭了。”

霍七郎不肯死心,讨好地说:“师兄帮忙问问,那位小娘子还需要别的侍卫吗?”

韦训哪里肯理她,快步朝县衙方向走去,霍七郎心想他们又不在孙家店住了?一时好奇,便跟了上去。她知道韦训轻功天下绝顶,却从来没见过他跑这么快过,堪称追风逐电,奔逸绝尘,眨眼间就看不见了。

她站在原地发愣,感慨道:“不得了,归心似箭啊。”

韦训一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对,宝珠瘫坐在地上,已经哭成泪人,杨行简面如土色,仍然强笑着安慰她。看见他进来,宝珠再没有早上那般冷淡,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哇得哭出声。

韦训从没见她哭得这么惨,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杨行简神情凝重,叹道:“十三郎小师父被衙役们抓住了。”

韦训心中一惊:“怎么会?!”

宝珠哭得说不出话来,杨行简解释说:“今天保朗再把莲华寺的所有僧人又过了一遍,发现外地云游僧里有这样一个小沙弥,罗成业供述说将他打倒的人似乎身材很矮小,正好符合保朗设置的嫌犯条件:驯蛇耍猴,识字和尚,外乡之人中的几条。保朗本就疑心是童子或者猿猴之类钻进多宝塔盗珠,立刻将他抓了起来。”

宝珠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滚落,哽咽着说:“保朗已经酷刑拷问死了十多个人,十三郎一旦被抓,定是要受刑了!”

韦训并不慌张,反而镇定地安慰她说:“不用太着急,十三学的跟我不是一路,是像老四那样外家横练的功夫,普通笞杖,两三天也轻易打不死他。”

杨行简想的却是别的事,提心吊胆地说:“没有人能熬得过酷刑,只要他吐口说出公主的身份关系,那才是真正糟糕。”

韦训冷笑道:“你都知道什么不能说,就小瞧了我们江湖中人吗?我师弟的骨头没有那么软。”

宝珠一听这话,更是哭得浑身发抖:“他要挺刑不肯说,那不是加倍受罪?!”她抽噎着从地上爬起来,坐到铜镜之前,打开妆奁,把几支发钗插在头发上,拿出铅粉胭脂开始化妆。

她将骄矜的拂云眉改作纤细啼眉,眉头微蹙,眉尾垂下,看着楚楚可怜。因为止不住流泪,脸颊匀红涂上去就被泪冲花了,她拿帕子擦去重新画,如此反复几遍,帕子上的胭脂好似斑斑血痕。实在画不上去,干脆放弃擦粉,只把嘴唇涂得鲜艳欲滴。

韦训和杨行简旁观她这奇怪举动,再看那红痕宛然的帕子,都觉心惊肉跳,有些大祸临头的不妙预兆。

杨行简颤声问:“公主……您这是要干什么?!”

“我现在就去找保朗,劝服他把十三郎放出来。”宝珠一边描眉,一边语气强硬地说:“我娘是全天下最有魅力的女子,我见识过她怎么驱策男人,只要我打扮好,定能让那家伙服服帖帖听我的话。”

韦训跟杨行简对视一眼,同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心下大震:她根本不懂!她要去耍弄自己控制不了的危险武器了!

杨行简心想贵妃过世时公主才十岁,也不知道她对这些事有什么误解。保朗觊觎公主已久,她这样一去,就是鱼游沸鼎、燕巢飞幕,立刻就会被那男人生吞活剥,连一片衣角都不会剩下。想到这里,杨行简只觉头晕腿软,扑通跪了下来,握着她一只鞋,垂泪劝道:“公主决不能以身犯险!”

宝珠擦了擦眼睛,努力忍着泪,怒道:“你是不信我阿娘的手段,还是不信我的姿色!”

杨行简哭道:“我都信,只是臣等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万万到不了需要公主冒险的地步。”

韦训被她这几句话吓得心悸,比之杨行简只多不少,要不是多练几年武,腰杆撑得住,只想握着她另一只鞋阻拦了。他头一次这么赞同杨行简的话,脸色铁青地道:“老杨说得没错,要是我死透了,你自身难保时,再考虑这种计策吧。”心里更恶狠狠地琢磨,只要她脑子里存了这糟糕念头,保朗这人就绝对不能留。

宝珠可不清楚其中的险恶,又一向轻蔑保朗,说:“他一向求着跟我说话,由我来劝服,兵不血刃,岂不是更简单?就算不能像阿娘那样一个眼神就办成,多说几句想来没什么问题。”

韦训和杨行简同时决绝坚定地摇头。

宝珠带着哭腔怒道:“那你们说该怎么办!不能眼看着十三郎被保朗打死吧!”

韦训道:“用不着你出马,不过是劫狱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杨行简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劫狱”和“没什么了不起”这两句竟然能一起说出来,这是何等的张狂。他略一思索,急忙喝止:“不行!孙家店许多人都见过小沙弥跟公主在一起行动,把他救出来,必然引起怀疑,细查起来,还是会牵连公主。”杨行简虽然同样惋惜被抓走的十三郎,但只要能保住宝珠平安,把这一屋子人都殉了也在所不惜。

形势陷入僵局,空气凝滞,屋里好一阵寂静,韦训缓缓地说:“既然救一个人不行,那干脆就把囚犯全部放出来,惹一场大乱子,叫他们谁也顾不上。”

宝珠眼眶中含着泪,惊讶地问:“能办得到?”

韦训胸有成竹看着她,斩钉截铁地说:“办得到。”

看到他自信的傲气笑容,宝珠立刻安心了不少,朦胧泪眼中放出光来。

韦训思忖片刻,说:“要成这事,我得准备一下,找个帮手。除了十三,我在这城里还有个同门,能叫她来吗?”

宝珠一愣,想起那个英挺颀长的黑衣女子,问:“是霍七郎吗?”

韦训点了点头:“你已经见过老七了。这人言行荒唐,倒没别的心思,只是要花些钱。”

宝珠连忙说:“没问题!”

韦训当即翻窗出去,找到霍七,只说十三郎无辜被捕,杨氏父女愿意出钱捞人,让她搭把手。

霍七听到有机会上门,自然喜上眉梢,笑道:“小光头很会救急,等捞出来我给他买糖吃。”她心里暗自嘀咕,这又不是去长安大理寺狱劫天牢,区区一个县城狱房,以韦大的本事,进去捞个人手到擒来,为什么还要特地找人相助?难道真是同门情谊,愿意给她寻个赚钱机会?

韦训将计划一说,她才吃惊:韦大这回要干一票惊天动地的。霍七郎是个胸无城府的乐子人,遇事并不多想,知道有钱可赚就知足了。

当即跟着韦训潜入县衙内宅的思过斋,霍七郎看见美人攒眉蹙额,脸上徒自挂着泪痕,登时觉得心生爱怜,非常自然地走到她跟前盘腿坐下,温柔款款地问:“怎么哭成这样?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霍七,你这样哭法,我心都要碎了。”

杨行简一听,立刻沉下脸猛瞪韦训,暗暗指着霍七,那意思是你怎么找来这样一个不男不女、口无遮拦的帮手?

韦训也颇有些后悔,怎么没把老七的破嘴撕烂了再带进来,又想她到底怎么能面不改色把这些骚话轻易说出口的?现在要准备捞人,没人保护宝珠,也只能忍她一时,于是再次翻身出去踩点。

霍七郎不仅生得潇洒帅气,天生也有些见面就能与人打成一片的本事,没几句便与宝珠攀谈上了。宝珠知道她是韦训的同门,又是他介绍来营救十三郎的盟友,便放下了上次见面的戒备,忧心忡忡地问她:“十三郎真的能扛得住狱头毒打吗?”

霍七郎安慰她说:“小娘子不知道我们练武之人的底细,小光头修的是师门般若忏内功,那修行本来就是熬筋练骨,别看他小,要比我这大个头能扛,不过是些皮肉之苦,伤不到他根本。等我和师兄救他出来,你给小光头买些好吃的,他马上就忘了皮疼。”

宝珠回想十三郎夜里偷偷来思过斋,笨拙地爬墙进来安慰她,更觉得伤感,说:“你和韦训都是飞檐走壁的好手,十三郎没有那么灵巧,不然自己也能跑了,不至于陷于这样危难之中。你们那师父陈师古很是偏心,竟然不教他轻功。”

霍七郎笑道:“我们师门轻功心法叫作蜃楼步,是以玄炁先天功的内功为根基,除了师父他老人家,并没人能渊博到同时修习不同内功,二者只能选一。小光头是很想学,但没有内功根基,就算韦大愿意教,他也学不到皮毛。”

她悄悄考虑了一下韦训,心想以这人的天资,倘若能活得更久一些,未来或许能够融会贯通,达到陈师古登峰造极的境界,只可惜武学残酷,没有什么倘若如果,只有能或者不能。

宝珠从她口里听了许多没听过的词语,半懂不懂,心烦意乱,终不能完全相信。她此时只想闲扯分忧,勉强笑着对杨行简说:“阿耶,你听多么巧,他们师父也叫陈师古,每个字都一样。‘师古’这名字含义极好,可念出来却跟尸骸骨架的‘尸骨’一样,实在不怎么吉祥。”

杨行简有些尴尬,柔和恭谨地说:“或许与我们所知那个陈师古不是一个人,那可是大历年间的进士。”

大唐科考的进士科极难,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多岁能够考中进士也算年少有为,一年不过寥寥二十几人,含金量极高,乃是天下最有才华的顶尖名士,其尊崇荣耀,鲜有其他事物可比拟,哪怕出身百年名门贵族,在才情横溢的进士面前也要矮上一头。

杨行简的意思是,能考上进士的举子,绝不会是江湖草莽,更不会跟盗墓贼扯上关系。再说大历年间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当时进士科出身的人,今天恐怕都早已作古入土了。

陈师古刻薄寡恩,他门下的徒弟之间情谊极淡,对师父也没什么敬意,当然不会把这种褒贬放在心上。霍七郎笑着对宝珠说:“要说吉祥福气,小娘子这副相貌实在非常贵气,简直人中龙凤,大吉大利。”

宝珠心有所感,叹了口气说:“我以前运气还挺好,最近这两个月简直一塌糊涂,跌入谷底,没法更倒霉了。”

霍七郎逢迎讨好地说:“跌入谷底,接着就只能往上走了呀!你双耳抱头,垂珠丰隆,这是祖荫极盛的贵相;额头饱满,福仓廪实,眼睛鼻子嘴巴都生得极好,哪怕现在有些许坎坷,今后也注定养尊处优的。”

听她说得有些准头,宝珠好奇地问:“你除了练武,难道还会相面吗?”

霍七郎说:“相面术学得一般,摸骨术学得还不错,你要想测一测运势,我免费给你打一卦。请娘子伸手来我摸一摸。”

宝珠可不知道霍七郎“绮罗郎君”的外号来历,哪里晓得面前这人乃是男女通吃的情场老手,她十分好奇民间相命术,又觉得霍七是个女子,心里并不提防,犹犹豫豫抬起手腕,打算把手递给她试一试。

霍七笑容满面正要去接,忽然脖子后面一阵冷风,似有实质的杀气拂过,她背后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动作便停在半空中。

韦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揣着手站在霍七背后冷笑:“老七,我瞧你这颗脑袋生得也极好,脖子很长。”

他把“砍起来顺手”这后半句昧下,霍七郎自然听得懂,她咽了口唾沫,僵硬地收回手掌,尬笑着对宝珠说:“也用不着摸手,看看脸就知道贵不可言,嘿嘿,贵不可言!”接着又欠身往外坐了坐,与宝珠拉开距离。

韦训狠狠剜了她一眼,走过去坐到宝珠榻下,占据了离她最近的位置,仰着头对她说:“已经踩好点了,只等时机成熟。早上你交代我办的事,也已经办好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纸钱,和那张从保朗手里偷梁换柱来的纸条并排放在一起。

宝珠凑过去看,只见两片纸的质地、颜色完全一致,仿佛是从同一张大纸上裁剪下来的一般。她惊讶地轻呼一声:“从哪里得来?!”

韦训就把纸钱来历,工匠们露宿的缘由,以及奇怪的葬礼等事一一道来。

听完这些,往日曾见过的名家书法快速从脑海中掠过,宝珠茅塞顿开,叫道:“我知道纸条是谁写的了!”

她兴奋得两颊红涨,对杨行简道:“假如是阿耶向张旭求字,有一种情形,必须要他写楷书才行。比如,像是我死了……”

杨行简听她年纪小小说话晦气,皱着眉头想轻轻规劝上两句,突然间明白了她的暗示,惊道:“墓志!墓志必用楷书啊!”

宝珠点头道:“邀请名家撰写墓志乃是光耀门楣的惯例。墓志是刻在石碑上的,因此好的碑匠必须是精通各家书法之人,心中有数,下笔如神,临摹打稿才能完全还原名家墨宝的风骨。这种人虽然精通书法,能以假乱真,但身份卑微,用不上好的宣纸,日常也就用草纸麻纸打稿。”

杨行简叹道:“怪不得草圣的书法写在麻纸上,弄清楚缘由,也就不足为怪了。”

宝珠看了韦训一眼,两个人都同时想起曾经见过的一个人,宝珠迟疑地问:“拄拐的瘸子也能有飞檐走壁的轻功吗?”

韦训说:“江湖上也有个别断臂或瘸腿的同行,虽然身有残疾,仍然能健步如飞,只不过要登塔还欠了点。可能字是他写的,进塔的另有其人。”心道那宿营地有上百个人,其中真有这等高手,潜形匿迹让他都看不出来,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

宝珠和韦杨两人讨论案情,霍七冷眼旁观,见韦训在这杨氏娘子面前整个人神采飞扬,又有些轻手轻脚的小心翼翼,不仅坐姿身体趋向于她,每当她开口说话时,韦训的眼神都在放光。

绮罗郎君经验丰富目光如炬,心里登时明白了什么,禁不住兴奋得心脏狂跳。

陈师古门下十三个徒弟,除了最后四五个入门晚的,其他人都比韦训年纪大。

然而这个苍白阴郁的小孩儿师兄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习武的,无论是爆发、悟性或是定力都是绝顶,又坚毅自律,什么招数到了他手里练上几天,便有旁人苦练一辈子都追赶不上的驾轻就熟。

少年武功能力压群雄,又内外兼修没有弱点,自然骄傲至极,多年来把这些年长的同门压制得死死的,哪怕现在已经开宗立派的洞真子等人在他面前也只能规规矩矩低头喊一声大师兄。他有仇不过夜的桀骜脾气,静则潜踪匿影,动则奔逸绝尘,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掉,谁都不愿招惹他。

尤其是韦训最嚣张逆反的十四五岁年纪,简直神厌鬼憎,众同门都暗暗盼他栽个大跟头,好好挫一挫这混账小子的锐气。

只是霍七郎万没有想到他栽的是这样一种跟头,毕竟韦训一向没在男女之事上开窍,在梁上什么都见识过,却什么都不在乎。虽有几个美貌同门,他只当人是泥猪瓦狗,切磋较量时从不怜香惜玉,一视同仁的心狠手黑,打起来根本不顾对方体面。

现在这不可一世的家伙竟然一副患得患失心慌意乱的模样,霍七郎只想仰天狂笑,心想这一票哪怕一文钱不拿,也是大赚特赚。再细细一琢磨,觉得韦训估计还没明白自己陷在了什么坑里,连藏着掖着都不会,更觉得好笑至极,她恨不能立刻发个师门召集令,将所有同门全都喊来看这个猞猁犯蠢的稀罕热闹。

韦训见霍七郎神色古怪,两眼乱飘,坐着不肯走,便恶声恶气地催她:“来这儿打坐参禅了?叫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

霍七郎嘴角勾起,意味深长地含笑说:“大师兄莫慌,这种事向来要从长计议,急是急不来的。” zYFWHrtPP/6184ALiiY6UrakgtCcJkAy/tI19y0Qh1WgUaarhpdlwkhZoquxVz3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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