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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心慌意乱地将夹着字条的佛经放回馆驿原处,韦训找了个没人的阁楼角落藏了起来。

他茫然若失地看着自己双手,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躲开她,更不知道那股畏惧怯懦的情绪来自何处。

当时刚把她从陵墓中救出来,因墓中情形诡异,她脸上盖着魌头面具,恐怕身上也扎有钢针铁钉之类厌镇之物,他把她全身每一寸肌骨都仔细捏过一遍排查,也没觉得有半分难为情。

如今不知道怎么,忽然间就一碰也碰不得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透了,仍是无处可去,他想起师弟在莲华寺里未必有的吃,在街头买了张胡饼送过去。

十三郎见他心神恍惚,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十分奇怪。

“师兄这是怎么了?”

韦训闷闷不乐地说:“不知道怎么,我有些害怕。”

听了这句话,十三郎如遭雷击,大惊失色。韦训年纪虽不大,但天资纵横,悟性极高,少年时已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在小沙弥心中,他这位大师兄向来是无忧无虑,无所畏惧的,哪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是向来洒脱豁达。至于遇到艰难险阻,劲敌仇家,更是越强越亢奋,从没见过他怕过什么。

“还能有大师兄对付不了的敌人?!难道是那使横刀的高手……”

韦训摇了摇头,实话实说:“不是敌人,我惹她生气了,她叫我滚,说得斩钉截铁。”

十三郎又遭雷击,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那就赶紧道歉啊!这有什么值得怕的?”

韦训忧愁地看着小沙弥,想了又想,低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三郎手里捧着胡饼,心想今年自己才十二,还是个出家的和尚,大师兄可真是找了个合适的人来商量这个问题。

师兄弟两个从未遇到这种奇怪的棘手境况,面面相觑,只能找了个无人的屋顶坐下,吃着饼讨论。

十三郎只道是韦训如往常那般恶作剧闯了祸,抱怨道:“师兄你不该惹恼九娘,她对我们俩都很好,前些天你藏起来,她执意要去看看你,见你病得厉害,她还哭了。”

韦训心中怦然一动,又不敢置信,嘴硬地反驳:“她本来就是个哭包。触景伤情要哭,枣子里吃出虫来也哭。”

十三郎皱着眉头,迟疑地说:“我解释不清,那情况好像不太一样……对了,你抓伤她的手,这事道歉了吗?咱们一件件解决。”

听他这么说,韦训莫名其妙,质问道:“胡诌八扯,我什么时候伤了她手?!”

十三郎觉得不可思议:“大师兄难道没看见瘀伤痕迹吗?”

韦训皱着眉说:“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那时病得不省人事,九娘去摸你额头,你突然犯病狠捏她脉门,幸亏我赶着卸力,才没有伤及筋骨。师兄你自己的指力自己知道,留下乌青一个爪子印,还好没掏出匕首给她当胸捅上一刀,那活珠就真变成死珠了。”

怎么会?怎么会?韦训一下子愣住,满心都是这熊孩子胡说八道,该一脚把他从房顶上踢下去。可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她一直用衣袖遮遮掩掩的样子,无论写字还是射箭,就是不肯露出手腕。一时间他全都明白了,顿时气血翻腾,悔恨懊恼,脑子里全都乱了套。

十三郎看他震惊而混乱的表情,仿佛是真的不知道。他知道韦训极讨厌别人碰他,有意识控制时还好,一旦失神,必有死伤,难道是因为这事惹了乱子?

小沙弥低声说:“还是想办法道歉吧,就算她说了滚,师兄真的敢撂挑子就走吗?”

在一团混乱中,韦训也扪心自问,他敢吗?

杨行简寻来时,便是她与家里人重新搭上了关系,他本应该就此撤退了。可是那个三撇鼠须的弱质文人根本没有保护她的能力,在这样乱世之中,她这样超群拔萃的人品,一路上会有多少强人虎视眈眈?只怕是比多宝塔上的白蛇珠更遭人惦记百倍千倍。

就算他现在立刻把保朗除了,以后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保朗来垂涎,杀也杀不完。他亲手把她从棺木中起出来,又耗费了许多内力心血救活,现在扔进虎狼之穴一走了之,他确实不敢,也舍不得。

一声喟叹,韦训失落地说:“她说得清楚明白,按理我是不该纠缠了。”

十三郎想起陈师古在世时说过的话,韦训这一路上故意避而不谈,只要他一提,大师兄要么拔腿就跑,要么假装没听见。这一回,看来是必须说个清楚了。

十三郎郑重其事地说:“师父在世时,说能救你性命的丹药叫凤凰胎,又名活珠子。九娘她是天子血脉,贵妃之后,真真正正的凤凰胎;她名字叫宝珠,你从墓里活着把她救出来,又应了‘活珠子’。师兄治病的关窍,就着落在九娘身上,这是佛法里说的因果定数,你要是走了,这绝症该怎么办?”

韦训如何想不到这些,一路上只是不愿意细想。十三郎直截了当地点破,他更加心绪激荡,无法冷静。他一生受先天寒邪所苦,每次发作痛不欲生,发丘多年,遍寻古墓,始终找不到那个传说中的丹方,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才心灰意冷决定金盆洗手,认命等死。谁想最后一次,竟然把她挖了出来。

蓬莱灵药虚无缥缈,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这个人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会哭,会笑。就算她是治病的药,救命的珠,他要怎么用?还能扔进鼎炉里煮了吃吗?

师兄弟俩在月光下相对无言,想起这些年来的坎坷际遇,都是百感交集。

良久之后,韦训低声嘱咐了一句,“你自己回寺里去吧。”说罢从房檐上跳了下去。十三郎看他垂着头,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去的方向仍是县衙。

一直目送韦训背影消失,沙弥心想:佛经中说“无挂碍故,无有恐怖”——难道因为心里有了挂碍,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才会感到害怕的情绪?

县衙内宅已经是一片漆黑,只有门房值夜的人点了一盏昏昏欲睡的马灯。

韦训伸出指尖,轻轻推了推宝珠房间的窗户,已经从里面上了闩。他不死心,又团团绕了几圈,每一扇窗都试过,结果是每一扇窗都封得严丝合缝。

他自然还有一百种手段进去,哪怕直接上房掀了瓦,但那都不可以。她关好了窗,意思就是不许他进,这间屋就是全天下守卫最严密的所在,就连他也束手无策。

此时末伏已过,深夜的风已经带了荫凉。没有人声吵嚷干扰,清风远远将莲华寺佛塔的铜铃声送来,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如同仙乐缥缈。

韦训进退无据,无处可去,只能抱膝坐在屋脊顶上吹风,远远望着那扇对他关闭的窗户。当空一轮明月又亮又圆,月色如洗,照得四下纤毫毕现。古今诗人形容满月为冰镜,如玉盘,如圆蟾,而如今他眼中这种又圆又亮的东西,怎么瞧都像珍珠,一时心神恍惚,思绪万千。

忽然一只苗条的狸花猫跳上屋顶,蹒跚着走到屋脊坐下来。不知是不是跟同类搏斗受了伤,它毛色凌乱,左前爪悬在空中,正好跟他缠着布条的左手对应。

看它跟自己一样狼狈不堪,韦训惨笑着问:“狸奴啊狸奴,也没有人肯聘你吗?”

狸花猫高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应声。

一只瘦条条的猫,与一个瘦条条的人,离得远远地各自坐在屋脊两端,共同看向天上明月,默然无语。

如往常一般,杨行简早上起来先去宝珠房里问安,却看见韦训倚着墙站在门前候着,杨行简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周围,并未见有人倒在附近,再看韦训脸上挂着两只青色的眼圈,全无往日恃才傲物、睥睨一切的骄傲神色,满眼都是懊丧。

杨行简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呢?”

韦训根本没有抬眼看他,了无生气地说:“在梳妆。”

女子梳妆乃是隐私内务,非亲非故的男子自然要外面等候避嫌,但杨行简知道这人从没尊重过这礼仪,宝珠梳头时他照样大剌剌地钻进去旁边观看,今日怎么突然知礼了?看他这般神色,显然不是自觉主动在外面等着,难道是被赶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由,可看他这忐忑不安的懊丧样子,杨行简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胡须颤动。两个人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一样站在门口干等。

老杨只猜对了一半,韦训并非被赶出来,他早上又摸了一遍窗户,仍是不给进,只能鼓起勇气从正门敲了敲,宝珠倒是没有再发话让他滚开,只是十分冷淡地说自己在梳妆,叫他外面等着。

这一句给了韦训极大希望,可见不到人,仍不知道结论是什么,简直百爪挠心,如坐针毡。几次想甩手不管,就此浪迹天涯回归自由,终究腿脚不肯听话,不肯迈出去一步。

如今杨行简等待少女梳妆已经极有耐心,左右无事,老杨捋着胡子琢磨了片刻,把两人间的关系来来回回揣摩一番,有所了悟,露出了成年人的微笑。

忽然又回忆起早夭的女儿芳歇,假如能成人,今日也有公主这般年纪了,或许也会与哪个锋芒毕露的少年郎脸红怄气吧。杨行简一念至此,不禁心绪起伏,大为感慨。

等了快一个时辰,宝珠终于放话说可以进去了。

两人一起进屋,韦训忐忑不安地瞧过去,只见宝珠冷冷淡淡地端坐在榻上,举止雍容庄重,全无往日那般亲切。这份气度确信无疑是天家贵主了,韦杨二人一时间噤若寒蝉,不敢主动说话。

韦训的眼神在她面容上仔细滚了一滚,也没瞧出她画了这一个时辰的妆画出什么特别的,只是她原来都是画着弯弯的柳叶眉,显得温婉可亲,今日却换成拂云眉,横拖入鬓,尾部上扬,气势上便威严了许多。心想也怪不得梳妆了那么久,想是在反复查验哪种眉形看起来更生气。

因为她这般冷若冰霜,又有杨行简在旁,韦训想了一夜的道歉话语却说不出,惴惴不安地等她先开口。

谁知宝珠根本不提昨天发生的纠葛,拿出那张写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字条,冷淡严肃地说:“我昨夜仔细想过,宫中用的贡纸由指定的皇庄工坊供应,每一批出品的质量都力图一致,否则造纸的工匠会被治罪。但这种民间使用的麻纸,虽然原料差不多,但不是一家工坊所出,纸浆没有脱色,也不会有百姓去追究,不同批次的纸还是有些许色泽差异,只有跟原品放在一起对比才能看得出来。你去城中查访,看有没有人使用跟这纸条一批麻纸的人。”

她顿了顿又说:“这道理很浅显,不知道为什么保朗没有想到?或许还是因为纸条上写的内容,他不愿意让办事的皂吏们知道。只要这些人见到了,就等于全城都知晓了。”

杨行简真心诚意地赞叹:“公主敏慧,不亚于韶王。”

韦训去接纸条,特意想看看她的手。见她还是用袖子严严实实裹着,连指尖都不露,看不出伤得如何。

在他碰到纸条前一瞬,宝珠就松手了,任由纸条飘落空中。因为他三番五次故意躲开她的碰触,令她伤了自尊,连间接接触都回绝了,语气和举止十分冷淡疏远。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韦训头一次被自己的手段反击,一击便中了要害。

纸条在空中缓缓飘落在地,他没有作声,默默拾起来收在怀里。

见他还是不动,宝珠厉声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走?”

于是韦训垂着眼睛起身出去了。

目送韦训离去,杨行简暗地里松了口气。不管他们俩因为什么争吵,如此看来,这屋里倒还是公主大权在握,那嚣张的小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韦训魂不守舍走在街上,脑子里都是那张飘然落地的纸片。他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喜是忧,虽然宝珠没有再赶他走,还吩咐了新的任务,但却是一切公事公办的冷漠,与往日的态度大不相同,还不如当头斥责一顿来得爽利。那种气氛之下,他不论说些什么都觉得很别扭。

正冥思苦想地出神,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大师兄这是怎么了,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他只当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

霍七郎快行几步赶到他身边,笑着打趣道:“是快病死了吗?有什么值钱的遗物留给师弟吗?”

韦训斜了她一眼:“有一把削金断玉的陨铁匕首,要不要?哪里皮痒,我帮你插上。”

霍七连忙摆手,神色畏惧地说:“不敢要,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她上上下下打量韦训,又道:“气色挺不错啊,看起来是走时运了,怎么那么不开心?”

韦训满腹心事,哪里有心情跟她闲扯,皱着眉头斥道:“快滚。”

有乐子可瞧,霍七哪里肯走,呶呶不休说:“道上都传说你傍上粗腿发达了,前几日我去孙家店探访,你正巧不在,那骑驴娘子的面相好生富贵!你知道我跟师父学过几日摸骨相面,她那双耳垂长得,啧啧,有窦乂千金之相啊。”

窦乂乃是长安城白手起家的大富豪,家资巨万,结交朝中权贵,海内各地都有他购置的庄园宅邸,时人形容泼天富贵都用窦乂之财来比喻。霍七郎以为宝珠是哪位巨贾的爱女,不禁双眼放光,好生羡慕。

她这位大师兄天生根骨清奇,经过名师点拨,幼年开蒙,乃是旷世的武学奇才,然而却生就一副薄命相。师门都知道他患有寒邪绝症,无药可治,恐怕活不到二十岁。天资再好,武功再高,也注定要英年早逝,不知老天为何这样安排。

然而今日仔细打量韦训,见他虽然满面愁思,但印堂泛红、眉眼似乎有桃花入命的迹象。霍七郎心中疑惑,既然活不到二十,又何必有桃花,难道是改命转运了?

于是她试探着问:“大师兄可是找到凤凰胎了?”

韦训突然原地失踪,下一瞬就贴到霍七脸上,在她锁骨云门穴上重重一戳,霍七登时半边膀子酸麻难当,动弹不得。

韦训阴恻恻地说:“想比我早死,就痛快地讲。”

霍七自知不敌,连忙认输投降:“师兄饶命!我赌输了钱,被人逼债,在长安待不住,只好出来瞧瞧有什么赚钱的门路。听说大师兄发达了,这才寻上门来,求你带带师弟!”

霍七郎二十四岁,人长得俊美,喜好热闹,常年流连在声色犬马的温柔乡里,江湖人称“绮罗郎君”。她素有赌博和喝花酒的荒唐爱好,又男女都爱,花费极大。这张带伤的脸就是因为她去招惹老二“洞真子”许抱真门下一个年轻男冠,撩得那可怜人要生要死要还俗,把许抱真气得怒发冲冠,扔下拂尘,劈手抄起剑给她划破相了。

韦训向来对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没兴趣,道不同也没什么矛盾,见她老实承认开口求饶,也就不再为难,哼了一声走开了。

霍七郎连忙跟上去,不敢再多嘴饶舌骑驴娘子的事了。她心中愈加奇怪,韦大平日戏谑天命,无所忌惮,不是开不起玩笑的古板人,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那么难说话。

她天性孟浪沉不下心,武功一途比前三个师兄师姐差了一截,却因为博爱不专,跟陈师古学了很多杂学,要不是行事荒唐放浪形骸,早能自立门户了。如今山穷水尽,指望跟着韦训发一笔财救急,看他今日心情烦闷,也不敢直接问那颗被盗宝珠的事。

得到宝珠命令,韦训开始暗中查访跟纸条一批出品的麻纸,市面上的纸张五花八门,有皮纸、麻纸、竹纸、草纸,平民百姓都是什么便宜、趁手就用什么,至于使用旧布头、破被面来记事画花样的更是不胜枚举。霍七郎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但很懂得看人脸色,殷勤地跑前跑后帮忙。 nUxJCM4SqwcxjXGF7MuMv8JodN2oOGw4zxUzErEmUXkIrHtUc4NTWNMrvyewNY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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