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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了如和尚战战兢兢地站在县衙大堂前的院子里,前面一名小吏引路,见他又不肯走了,连声催促道:“住持,特使只是请您来协助查案,又不是抓捕,您何必畏首畏尾不敢去呢?”

然而在了如和尚眼里,这分明是不怀好意,请君入瓮的架势。

十几天前吴县令提出要将节度使崔克用的宝珠暂时供奉在莲华寺的时候,他只道是天降祥云,受宠若惊。不管是搭上皇家或是节度使的东风,都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

哪怕宝珠过境就走,也是给莲华寺增光添彩,以后凭借这段故事大书特书,自然香火鼎盛,不可同日而语。了如和尚那时做梦都在浮想联翩,如果能借此机会去长安当个大寺住持,披上一身锦斓袈裟,那才是美梦成真。

万万没有想到,这不是天降祥云,而是天降祸事。宝珠从莲华寺失窃,他这个住持难辞其咎,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被关在自己的寺院里禁闭思过。更令人惊恐不安的是,昨日在莲华寺抓捕到不良帅罗成业,此人杀人毁尸,诈死脱身,竟然一直藏身在寺中无人察觉,这又成了他这个住持的罪过。

小吏又在催促,了如和尚只能不断念诵佛号,祈求漫天神佛保佑自己渡过这个大难关。

眼见小吏不去公堂,反而引自己去狱房方向,了如和尚吓得浑身肥肉哆嗦:“差人,这是、这是……”

小吏道:“特使从早到晚待在狱中审讯犯人,只能劳烦住持去一趟了。”

此时刀架在颈上,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了如也没有办法,只能跟着他走。

根据传统,县衙狱房都是建在地下,大门一开就是一条黑洞洞的长梯,拾级而下,气温陡然下降,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腐臭之气扑面而来。狱房地下暗得如同深夜,各处点着火把,了如和尚眯着眼睛适应光线,影影绰绰间看见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影被吊在空中,他吓得不敢细看,连忙低下头念佛。

谁知低头再看,满地都是血迹屎尿,看来是被刑讯的犯人被打到失禁了。

此时末伏已过,晌午时分还是挺热,这地下牢房却阴冷异常,了如和尚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自己身在佛教名卷地狱变之中,但这不是壁画,种种地狱苦相都是真实的。

“住持到了?来得正好,我有事求教。”

一个威严阴冷的声音响起,特使保朗缓缓踱步而来,言语间很是斯文有礼。

但他越是礼貌,了如和尚越觉得害怕,因为他曾亲眼见此人翻脸之快,时而阴郁,时而暴躁,时而彬彬有礼,时而疯魔癫狂,如同一头多智又疯狂的野兽。

保朗今日穿着一袭苍绿色的圆领武士锦袍,腰间配饕餮纹错银蹀躞带,悬挂鲨鱼皮鞘的横刀,显得挺拔威武,哪怕放在长安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是袍脚溅了些许暗红色的血渍,被不敢抬头的了如和尚看在眼中,合十的双掌忍不住颤抖。

“今日劳驾住持过来,主要是想问问寺里有多少人识字。”

保朗漫不经心地从狱卒手中接过一张帕子擦了擦手,道:“当日贼人留下的字条,你和吴县令都亲眼看到了。民间识字的人少,百者不到其一,但和尚们念经是需要粗通笔墨的,那可疑之处还是着落在莲华寺里。”

听他这样说,了如和尚颤声恳求道:“特使啊,贫僧事无巨细,能交代的全都交代了,寺里清规甚严,所有僧众的名单我都让监院和尚交上了。如今守塔的人已经拷死了四五个,实在没人敢于隐瞒,还请特使不看僧面看佛面,可怜可怜我们吧!”

保朗微微一笑,说:“你要能明察秋毫,老实交代,罗成业也不会藏在你处那么多天没人发现,可见莲华寺中的疑点还是很多,需要细细地剥开研究。”

他掌心一翻,做出里面有请的姿势,“说起监院和尚,我倒想让住持见上一见。”

监院是负责寺庙里一切日常事务的主管,可说是住持以下,最有权势的和尚之一了。了如和尚一听,浑身发毛,因为前几日派监院来交名单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寺,想来已经身陷囹圄。

看见吊在顶棚上这些不知死活的囚犯,他实在不敢想监院已经是何模样。

保朗见他迟疑,笑道:“监院师父也是有身份的和尚,自然不会用皮鞭烙铁对付他的。”

了如和尚半信半疑,只能硬着头皮跟他往监狱深处走去。一切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就算是地狱变壁画里的种种苦相也没有这里惨烈,了如颠来倒去念着阿弥陀佛,只恨自己不是瞎子聋子。

来到监院和尚的牢房,只见一个人影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双手被捆在身后。

“瞧瞧,其他人都是吊起来打,监院师父可是坐着受审的。”

保朗把了如和尚向前一推,让他看个清楚。

只见那僧人光头上罩着一个盔甲般的铁笼,铁条之间嵌着许多木片楔子,紧紧贴着头皮,看来是审讯期间一块接一块敲进去的。铁笼里只有固定的空隙,监院和尚的脑袋就这样慢慢被木楔挤得脑浆迸裂,死得惨不忍睹。

了如和尚看清楚这一切,啊得惨叫一声,接着白眼上翻,吓得直挺挺地昏死过去。

保朗看着住持躺在地上的笨重躯体,只是冷笑。

忽然一名亲兵来报:“特使!馆驿走水失火了!”

保朗心中一惊,顾不得管了如和尚,连忙大步跑上地面,大声命人牵马。他一路纵马疾驰回到城中馆驿,鼻端闻到一股木料焚烧的焦煳气味,幸好火势并不是太大,他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一大堆文书里抽出一册《大方广佛华严经》放在怀里。

出门之后,保朗问清楚馆驿主人,原来只是堆放柴草的储物间失火了,此时已经扑灭,保朗抄着手监督了一会儿,见住宿在馆驿中的各级官员和使者都无事发生,一切秩序回到往常,抬头看日头还早,可以与了如和尚再交流些时候,又回到房间,把经书放回原处不提。

此时这册《大方广佛华严经》就摆在宝珠面前的几案之上。

杨行简不可置信地道:“就为了拿到这个,你把官员住宿的馆驿给烧了?!”

韦训不以为意,懒洋洋地说:“只烧了一排无人的杂物间而已,不放一把火,怎么知道他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哪儿?”

宝珠喜笑颜开,赞道:“真是个好主意!”

杨行简又惊又怕,频频看向窗外,见县衙中秩序如常,并没人发现异样。继漆盒之后,韦训再次盗取要案证物,这次还是直接从保朗身边偷走的。事到如今,他终于相信韦训在旅途中确实对他手下留情,否则早已悄无声息把自己宰了。

宝珠可不知道杨行简的复杂心思,她拿起这册经书展开,里面的内容就是华严经。只是她所见过的佛经都是卷轴形式,抄写在长长一条纸张或绢帛上,再卷在名贵香木、象牙、金银之类制成的轴杆外。

而这册经书却是折页款,反复折叠成方形,拿在手中很轻便,皇城里只有文书或奏折用这种形式。里面的字是正楷,却不知道为什么墨色不太均匀,有些笔画似有飞白,却又不是,整册经书从纸质到封面装裱都很简陋,不少地方还有墨点污渍。

读了一句《诸报从业起》: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宝珠自语道:“既然是抄经,也不抄得好点儿,方显得虔诚恭敬。”

韦训说:“这是雕版书,不是手抄的,是匠人把字阳刻在木板上,再刷匀了墨,印到纸上,晾干之后折叠成册。”

宝珠奇道:“跟刻章一样刻书?那多麻烦!”

“就是那样,只是刻的是佛经而已。雕版虽然复杂,但是只要制好了版,就可以一天之内印出成百上千册,以后随需随印,比手抄快不知多少倍。”

此时雕版术早已问世,只是上层人士瞧不上,依然以收藏费工费时的精美手抄书籍为乐,每卷书高达几千钱,下层官员的月俸花光了也买不了几卷。而印刷书籍虽然质量略差,但只要印的数量越多,成本分摊越薄,如此印刷出来的历书、佛经之类的东西深受下层人民喜爱。

善男信女集资请人雕版,印成许多经书放在佛寺里,一是供奉,二是免费送给上香的信众,广传佛音,这册《大方广佛华严经》就是保朗顺手从莲华寺里拿的。

听了韦训的解释,宝珠又问:“那张纸条呢?”

韦训说:“你再往下翻。”

宝珠继续展开册页,一张麻黄色纸条从佛经里面飘了出来。她连忙拿起来细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天知 地知 你知 我知”八个字。

宝珠心想:原来经书只是为了夹着这张纸条,和那漆盒一样是件器皿。纸条只有三指宽薄薄一片,藏在偌大的馆驿里,多亏韦训能想出放火寻字的点子,否则又有谁能翻得到?

杨行简忙道:“就是这个,吴致远说白蛇珠失窃时,这张纸条就放在空漆盒里,压在软垫下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用的是东汉名臣杨震拒贿的典故,如果贼人留下的是这张纸条,那可就有点儿意思了,不但盗了宝,还隐约有些威胁的含意在。”

韦训说:“发现这字条时共有三个人在场,保朗、吴致远和莲华寺的了如和尚。其中应当有个人知道点什么内幕,才能应上‘你知我知’的话,保朗自己把这字条藏了起来,要么是当作破案的窍要,要么他心里有鬼。”

杨行简见他分析得当,心想此人并不单纯是个以武乱禁的侠客,还是有些头脑在的。

宝珠把纸条拿在手中来回翻看,看清楚字迹的骨架结构,笔画风格,越看心中越是疑惑。

她道:“这是张旭的楷书啊。”

杨行简一愣:“谁?”

“张旭,颠张醉素那个张颠,也有人叫他草圣。”

杨行简道:“哦哦,饮中八仙,可是他不是擅长草书吗?”

宝珠道:“张颠虽然以草书闻名,但他的楷书也是极好的。大家求字都求他擅长的,因此没什么楷书流传,倒是宫中有几张,我照着临摹过。”

大唐从太宗皇帝起,每一代君王都狂热地喜爱书法,代代收集了许多珍贵的书法藏品,皇子皇孙也从小苦练,不说人人都能成为行家,起码见多识广,眼光极高。

万寿公主幼年起就师从书法大家柳公权,杨行简对她的判断很信服,又提出自己的疑问:“张长史七十好几了,已经致仕多年,听说一直隐居在洛阳,想来不能再被卷入这种盗窃案了吧?”

宝珠道:“我只说这是张旭的书法,又没说一定是他亲笔写的,或许是临摹也未可知。但能得到他楷书真迹的人,恐怕很少。”

韦训一边旁听,他虽认得字条上的内容,却不能看出更多信息,见宝珠三言两语间已经判断出字迹来历,既觉得有趣,也感到佩服。

宝珠抖了抖纸片,又道:“奇怪,这纸好生粗糙,居然还有没捣碎的草棒在里面。不管求什么书法,起码以草圣的文坛地位,肯定要用优质纸张,难道是像薛涛笺那种特别定制的纸张,取其田园野趣?”

韦训几乎失笑,说:“这就是民间最普通的麻纸,食肆小店记账,小孩儿初学练字,女人刺绣描样都用这个。细白宣纸三文钱一张,很少有人用得起。”

宝珠与杨行简面面相觑,都觉得蹊跷。难得的草圣楷书,却写在最普通的民间麻纸上,内容又充满暗示,越加扑朔迷离。

杨行简道:“等保朗发现证物被盗,就会有更大的乱子了。”

韦训说:“所以你们仔细看,看清楚记住了我再还给他。”听他语气,轻松得好像去邻居家借针线似的。

杨行简努力保持微笑,忍着不发表评论。

纸条上就只有八个字,正着读倒着念继续揣摩也没什么新东西了。杨行简出去找内宅的仆人说杨芳歇病中呕吐,需要吸水祛味的东西,索要了石灰、麻纸等物,拿回房间查看,确实颜色质地都与那张字条很像。要与原物放在一起对比,才能看出纸张的深浅和质地有别。

宝珠灵机一动,叫韦训照着字条大小把麻纸裁好,调匀了墨,自己照着笔迹摹写。

韦训知道她想要偷梁换柱,站在旁边观看,见她今日还是把袖子翻下来盖住手,只露出一寸葱白似的指尖捉笔,终于忍不住问:“写字也不把袖子折上去吗?小心墨汁弄脏了衣裳。”

宝珠抬头白了他一眼:“你管我呢,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无缘无故被呛了一声,韦训莫名其妙,心中奇怪她这几天手怎么突然见不得光了。

杨行简看见韦训站的离公主那么近,咳嗽病又犯了,咳了几声他当听不见,无可奈何只能出声提醒:“公主书法高妙,你就是欣赏,也该等她写完再看。而且要行叉手礼,不能就这么干站着。”说着示意行礼的标准手势。

这叉手礼是贵族下位者对上位尊长的常用礼仪,回答问话,听候吩咐的静态站姿要始终保持叉手在胸前,以示尊敬和谦虚。然而下层江湖中哪有这许多繁文缛节,韦训更是一向离经叛道,乖张桀骜,连自己师父的话都不听,哪里肯听这迂夫子的教训,烦他叽叽歪歪地多嘴,瞪了杨行简一眼,仍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宝珠也不以为意,说:“我答应教他写字,所以得看清我用笔起伏,就叫他站在这里看吧。”

屋里身份最尊的人做出指示,韦训嘴角扬起,露出得意的神情,杨行简只能忍气吞声地应了。

宝珠全神贯注临摹了十几张,从中选了一张最像的,在阳光下对比,连杨行简都看不出字迹区别,连声赞叹公主书法精妙绝伦。

韦训心里喜欢她写的字,想偷偷藏起来一张,杨行简却拿来火盆,一丝不苟把挑剩下的多余字条都烧了,连纸灰都小心地捣烂,不留一点痕迹。他知道她们这些庙堂上的名门贵族常因几个字就断人满门生死,处理这些写了东西的纸尤其谨慎,这才恋恋不舍地罢手。

宝珠把临摹好的字条晾干夹进《华严经》册页中,让韦训原样还回去,杨行简不免忧心忡忡:“保朗这人精明得很,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宝珠嗤之以鼻:“我看过他写的名帖,简直不堪入目,他若能有本事看出区别,我便把自己的字吃下去。”

思过斋外传来敲门声,吴致远带着妻子如同往常那般来“关心”杨芳歇的病情,杨行简一个人下去应付,韦训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动静,确定保朗没有跟过来,将佛经揣进怀里,对宝珠说:“我去放回去。”

韦训临走之时,宝珠看见他左手还缠着布条,知道他烫伤严重,刚刚病愈就来回奔走,翻窗上梁,那布条已经变得很脏,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于是去捉他的手想看上一眼,叫他换一换。

韦训一惊,心中竟闪过一丝莫名害怕的情绪,下意识闪身躲开了。

宝珠行动出于自然,并没多想,被他一躲,反而显得十分难堪。韦训眼中的抗拒抵触太过明显,她本是尊贵至极的身份,自尊心也是比天更高,当下又羞又恼,越想越是生气,心道自己困于囹圄还天天绞尽脑汁想帮他洗清罪名,他竟然避她如蛇蝎一般,当真是自讨没趣,可笑至极,怪不得带她出去都只拎着腰带搬运,原来是不想碰到她。

宝珠自感颜面扫地,眼眶中泪珠莹然,面如寒霜,厉声痛骂道:“快滚!以后不要来了!”

韦训心中大震,逃也似的从窗口翻了出去,宝珠把窗扇猛地甩上,立刻上闩。

关窗响声大到连楼下都听见了,杨行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一哆嗦,强笑着对吴致远夫妇说:“这风越来越大了,刮得窗户乱响,莫不是要下雨?” oqU9Bsy02bbLdxoIRqZgw+bU1lge0/M09hwgY9uvhMFy4sMvPfd7Bm3ufzaJur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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