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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宝珠不想看到尸体,走出院子躲到街上去了,没过多久就听见衙役们惊呼挖掘到女尸一具。铁证如山,她本来出于怜悯之心,想帮一帮苦主,谁知道杖刑直接变成死刑,真正是命运难以预料。

连这么个谎话都编不圆的愚蠢田舍汉都知道要趁乱将自己杀妻的罪行栽赃青衫客,可见人心之险恶。如今这下圭城,哪怕丢一头羊一只鸡,估计都要赖给韦训了。

宝珠看见街边正好有家上色香药铺,便走进去看了看,这铺子虽然招牌写着“上色”,却没什么真正上等的货色,店主看宝珠穿戴气度都很贵气,连忙殷勤招待:“小娘子想买些什么香料?店里有上好的沉檀、乳香和麝香,还是需要什么服用的药物?”

宝珠开口问:“有胡椒吗?”

自从张骞西行打通了商路,胡商为获巨利不远万里而来,输入许多异国特产,这一味香料因为形似蜀地产的花椒而得椒名,又因为非本国所产特称为‘胡’。

这些来自天竺的黑色小颗粒既是香料,也是药物,更是顶级奢侈品,它逆着玄奘取经的道路,历经千难万险才能运到中原,实实在在价同黄金,哪怕京师之中也只有巨富宴请贵客时肯拿出来炫耀食用,寻常人家从不敢想。

开元年间至今,胡椒因为质轻价贵、方便携带等特点,逐渐变成了一种流行的贿赂用品,广受权贵喜爱。有段时间,在长安拿出胡椒即可当作黄金等重的贵货,直接用于买卖、纳税等用途,人们形容什么东西昂贵,就说“贵比胡椒”。

店主惊讶于她识货,连忙说:“这东西下圭县无人能用,小店不敢囤货,但是我认识一个要去长安的香料商,如今因为封城困在这里,或许手里有胡椒。”

宝珠说:“你叫他拿着货来,我要买一些。”

店主连声答应,立刻派仆人去叫人,封城之后百业停滞,就算做牙人赚一笔佣金也算是开张了。片刻之后那个香料商急匆匆奔来,果然带着小小一盒胡椒,宝珠捏了一粒验看过成色气味,掏出钱袋,倒出一把金豆付账。

保朗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盯着她,说:“我以为你要买香,没想到是买这个。”

宝珠不悦地说:“我就爱吃这一味,吴致远供不起,只能自购罢了。”

银货两讫,宝珠收起胡椒,站起来要出门,保朗却倚着门框不动,他身材高大魁梧,硬要通过,只能擦着他身体出去。

宝珠不知道他是何意思,瞪着他不说话。

保朗若有所思地问:“下官是个不辨气味的武人,一直好奇,想问问芳歇娘子身上用的什么香?”

宝珠一听,心下极是恼怒。他这话几乎等于当面问她里衣什么颜色,已经非常唐突,其姿势竟然是逼着她一定要回答。

“我也有个问题,一直好奇,想问问保朗特使。”她冷着脸说,“都虞候,是几品?”

话音落下,也不听他回答,宝珠抽出马鞭,以一端抵住保朗,硬是把他从门口推开,辟出道路,随即目不斜视地翩翩走了出去。

地方节度使虽然势大,却没有封下属官员品级的权利,保朗在徐州已经是位高权重,但去了长安不过是没品级不入流的武官,宝珠的鄙视不屑之意已经摆在脸上,保朗被马鞭抵着推开,只能任她离去,但心中对少女的好奇更是到了极点。

杀妻埋尸后院虽然是猎奇大案,但跟盗珠杀人案没任何关系,保朗留下几个衙役处理,也不再过问。

一行人骑着马再次回到县衙,看见三四十个人跪在大堂外的院子里,县令吴致远和县丞汪岳也在,脸上都有些束手无策的意思。这些人穿着朴素,看起来都是平民,领头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

保朗皱眉问:“这是干什么?”

吴致远迎上来回答:“是和特使一起来下圭县的常州工匠,来求我打开城门,先放他们去长安。”接着指向那个领头的瘸子,让他上前来说明。

那人年纪和杨行简差不多,但头发已经花白,面容饱经风霜,一脸苦相,左腿自膝盖以下皮肉萎缩,枯槁如骨,不仅瘸了,还是个残疾。

他竭力挺直背脊,朗声说:“我们常州工匠受敕命传唤,要去为万寿公主的陵墓做工服徭役,若是迟了日期要受朝廷重罚的,请各位官爷放行吧。”

保朗冷笑道:“若是放了你们先走,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牛鬼蛇神都来求着开门,那怎么抓贼?万寿公主已经升天了,她不着急,等得起。”接着挥手命亲兵将这些人驱散。

宝珠万没想到来到这下圭县,再次听到生前的封号,这些人还是赶去长安给自己修墓的,一时间心情非常复杂。

依照当朝律令,误了服役的工期是要受到杖责的,保朗的亲兵暴力去推那个瘸子,其他工匠连忙去搀扶,瘸子抬头愤恨地瞪了一眼保朗,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一瘸一拐地带着其他工匠离开县衙。

宝珠这一天受够了保朗咄咄逼人的态度,再也不想看见他那张狂妄自大的脸,下了马连寒暄都不讲,直接把缰绳甩给他,昂首转身回去内宅。

保朗盯着她高傲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内宅门内,笑了笑,回身准备骑上自己的坐骑。特勒骊回到原主身边,不自在地来回踱步,它一整天都跟杨氏娘子在一起,保朗闻到了她沾染在马鞍障泥上的香气。

这样近的距离,又十分新鲜,在这一瞬间,保朗极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缕隐约飘逸的幽香,如同抓住了少女的秘密,他愣住了,终于回忆起这香味的不凡来历。

瑞龙脑。

那是瑞龙脑的香气。

当时他刚刚靠着向节度使献上宝珠崭露头角,因刀法出色,从一阶平凡武士晋升为崔克用的亲兵,第一次参加权贵的宴会,招待交趾国王派遣去长安朝贡的使臣。

使臣携带着的就是交趾特产的香料——瑞龙脑。那是要献给大唐天子的贡品,来自异国的顶级珍稀香料,以国礼之节也不过区区十枚,崔克用当然不敢私自截留,只以举办宴会的名义,请使者打开金盒,让大家鉴赏了一番。

保朗看到金盒中一枚枚形如蚕茧、如玉如雪的瑞龙脑,闻到了那非凡绝俗的香气,但并不知道它珍贵在哪里。

喝醉了的崔克用怀里抱着家妓,笑着对他说:“这是至尊的女眷才能使用的香料,长安深宫之中,天下最高贵最绝色的女人,你一生都无法想象、无法拥有的女子,现在可以闻闻她们身上的气味,好好做一夜春梦。”

那是他不能拥有的女人吗?难道她不仅仅是名门高官之后,还有着更加高贵的身份?

美貌虽然少有,但许多身份低贱的家妓也具备,大权在握的感受则更加使人沉迷。那个在城中徘徊不去的高手青衫客,也是在觊觎她才不肯逃逸吗?

保朗僵立在特勒骊旁边一动不动,他沉浸在瑞龙脑的香气之中,沉浸在那个如梦似幻的夜宴回忆之中,感到浑身燥热不堪。他渴望得到她,如同想要她代表的无上权势,野心的火焰熊熊燃烧,让他一阵阵战栗亢奋。

如果不能以正当手段求娶,掳走强占她会如何?如同他斩杀了那头红眼白鳞的蛇妖,夺走那枚让他飞黄腾达的宝珠。她是属于皇帝的?还是属于藩王的?他完全不在乎什么处子,抢来的东西,别人的所有,才最能让他兴奋。

韦训刚恢复一丝神志,就发现有人来过他的藏身之地——阁楼上灰尘乱了。错愕中,他第一反应是强撑着起身想要遁走,却又注意到脚印分成两种形态,都是他熟悉的人所留。

她们两人是怎么找来的?

起猛了,一阵头晕目眩,韦训支撑不住只能再次倒卧下来。此时深入四肢百骸的剧痛已去了大半,留下的是让手足麻木的极度寒冷。

几缕夕阳的光芒透过瓦缝挤进昏暗狭窄的阁楼,无数尘埃颗粒随之起舞,如同昏昏沉沉的混乱思绪。本来这处安静隐秘的地方能让他有安全感,现在却满脑子都在想她们为什么会来找他,难道有敌人上门骚扰不成?那个狗皮膏药一样的行脚商理应不是十三郎的对手……

韦训脑中走马灯一般历数对手的脾性和功夫,种种应对之策,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或战或逃,随机应变,怎么都好对付,但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这次发病的间隔又比上次短了不少,仓促到他还没把跟踪的人解决掉就得隐匿躲藏起来。

找不到那味虚无缥缈的丹药,他还能苟延残喘多久?至少要撑到送她抵达幽州……

这些杂乱的念头转瞬间掠过脑海,韦训积蓄着丹田中的气力,想尽快起身回去,保护客栈里的同伴。然后才发觉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浓郁辛辣的香料气味,闻着让人感到冰冷的胸腹中渗入了一丝暖意。

他本以为是附近谁家在做饭,但这气味似乎很近,而且既非茱萸,又不是花椒,而是一味极贵重的香料。

闻着这股气味,韦训支撑身体缓缓爬起来,双手捏决,结跏趺坐,闭目运气吐息,搬运气海中的玄炁先天功力,逐一打通经脉中寒痹形成的阻塞。纵使心急如焚,也得先恢复个二三成功力才能出去,否则只是平添累赘。

心神凝定,一闭眼,两个时辰迅速滑了过去,日落西山,明月升入天空,阁楼里沉入一片黑暗,唯有病中取暖的炉子发出些微微火光,一日之中他最自在的时刻到来了。

韦训终于将胸中滞涩打通,睁开眼喘了口气,才去寻找那股辛辣气味的来源。炉子上煨着一只矮胖的黑色瓦罐。罐口密密裹了几层湿润的布帛,防止里面的东西泼洒蒸发,那股气味就是从罐子里散发出来的。

韦训一头雾水,一层层揭开布帛,掀开瓦罐盖子,一股辛辣冲人的浓香裹着油脂肉香迎面扑来。探头一看,只见瓦罐里面炖着一汪和着麦仁、枸杞煮的羊肉,肉粥上浮着满满一层磨成粗粒的胡椒。

是谁这么穷奢极侈,在一罐粥里撒了那么多胡椒粒?

答案想都不用想。

韦训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再不抓紧时间爬起来回去,一行人的旅费马上就要被挥霍光了。

院中传来扑通一声翻墙落地的闷响,接着一串脚步声靠近过来,韦训一听便知是师弟十三郎,听他鼻息中气十足,脚步也稳健,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心下稍安。

小沙弥举着蜡烛爬上梯子,光头从阁楼入口冒出来,眨眼看见韦训盘腿坐在黑暗中,双目机警有神,显然是恢复神志了。十三郎心中大喜,压着声音叫道:“大师兄你终于醒了!”

韦训开口就问:“敌人是谁?”

十三郎一愣,心中登时万马奔腾,表情复杂而扭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是青衫客。”

韦训听他称呼自己外号,不明所以,蹙着眉头问:“什么鬼?”

“大师兄,你这次可把九娘给坑惨了。”

十三郎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把他离去之后,下圭县多宝塔节度使宝物失窃、不良帅罗成业惨死家中、县衙飞刀传书举发孙家店青衣奴、韦训被当作第一疑犯全城缉捕的事一一详述。

他又说:“没想到跟踪九娘的那个行脚商是她兄长派来寻亲的人,还是个微服私行的大官,你走之后,要不是他假扮九娘父亲,用官员身份作保,九娘就被你牵连抓去过堂受刑了。”

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巧合,韦训越听越是胸闷,刚刚疏散的上焦经脉似乎又涩住了,他咬着牙问道:“她现在人在哪里?你怎么不跟着保护她?”

十三郎说:“和那个姓杨的官一起被软禁在县衙内宅,吴县令的家里。虽有吃喝,但不让出门。也怪我嘴馋,为了蹭素斋挂单莲华寺,如今封城抓贼,有僧籍的僧人都被关在寺里天天点卯,我只能回去关禁闭,夜里才能翻墙来看你。”

韦训胡乱裹了裹烫伤的那只手,起身准备去找宝珠,十三郎拦着说:“等一等,师兄先把炉子上的药吃了再走,九娘叮嘱我拿过来,说是好不容易才买到,又说灌也得给你灌下去。”

宝珠擦净身上的水痕,裹上湿漉漉的长发,将贴身的香囊用五彩线拴在腰间,再穿上里衣,接着唤来下人把水冷掉的浴桶搬出去。她心想好在下葬的时候身上配着常用的瑞龙脑,胡椒虽贵,有钱总能到手,这交趾国朝贡来的奇香也不知哪里去买,可要好好保管。

被囚禁在此虽有千般苦恼,唯有拥有仆人这件事上遂心,她也能用澡豆好好把头发洗一洗,只可惜不是自己信任的婢女,不能如臂使指,还要自己涂上发油擦干。住在宫里时被许多人精心照料,不需劳动分毫,她可从没想到这一头青丝越长越多就越麻烦。

宝珠坐在榻上擦着头发,突然听到小窗外传来三声轻轻的敲击。

这次没有爬墙的笨拙声响,敲窗声从容不迫,好像普通客人站在门外来访一样。宝珠愣一会儿,心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不知道见了面应该说些什么?痛斥他不告而别,还是发泄被他牵连囚禁的怒气?

沉思良久,窗外又传来三声不长不短的轻轻敲击。

宝珠把袖子翻下来遮住手背,开口唤道:“进来吧。”

韦训无声无息地从窗外翻了进来,飘然落地,除了气色依然苍白以外,行动倒与往常无异,被烫伤的左手草草裹着,用布帛系成十字结,拎着那只装着药粥的瓦罐。

两人对视片刻,一时无语。

空气里残存着宝珠刚刚沐浴过的潮湿水汽,她披散着头发,身上的幽香被热水蒸腾过,萦绕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韦训疑心自己在错误的时间闯进了私密场所,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再翻身出去。

宝珠看他像犯了错的猞猁一样局促不安地贴墙站着,滔天的怒火和委屈一时间竟发作不出来,心下还有点想笑。

她故意板着脸沉声说:“原来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青衫客来访,真是有失远迎了。”

韦训知道她有意奚落,更是困窘不堪,垂着眼睛看向地板。

宝珠明知故问地说:“莲华寺多宝塔守卫森严密不透风,江湖传闻天下只有身负绝艺的大盗青衫客能登塔盗珠,敢问事实如此吗?”

韦训愁眉不展,答道:“我能,但不是我干的。”

宝珠又问:“下圭县不良帅罗成业武功高强,江湖传闻只有青衫客有一击而中、取其首级的本领,敢问果真如此?”

韦训垂头丧气地回答:“我能,但不是我干的。”

宝珠再问:“昨日永和里牛角巷又有一妇人被青衫客掳走,其夫报案说贼人背着一石半重的妇人和二百斤铜钱翻越城墙逃逸而去,这又怎么说?”

此话已经是荒诞无稽,韦训不知从何辩驳,抬头看向宝珠,却见她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眼底的揶揄已经显而易见了,才知道是她故意编排。

他只能苦笑着说:“我能,但这事确确实实不是我干的。”

宝珠彻底忍耐不住,掩口失笑,这个爱捉弄人的促狭鬼,也终有一天落到自己手上。 drkL0qvQVHhClo27M24gk0NCVveK5oBGJaidqQ5Pblcvwu46OZ6/xOLUDcJc1CJ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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