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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四杰(下)

第一节 卢照邻的生平

卢照邻(约634—685?),字升之,幽州范阳(治今河北涿州)人。年十余岁,即从曹宪学训诂音义之学。曹宪是由隋入唐的文字学家、《文选》学家,以年老不仕,在江都聚徒教授。著有《文选音义》,为当时所重。“江淮间为《文选》学者本之于宪”(《旧唐书》本传)。太宗甚礼重之,为一代名师。照邻不辞远道,由燕赴江都“裹粮寻师”,受业于曹。稍长,又北上,就王义方习经史。王义方在则天时代是有名的耿介方正之士,因反对李义府,被贬莱州司户参军。后客昌乐,教授学生。《新唐书》本传称其“淹究经术”。卢照邻幼年时所从之师皆当时名儒饱学之士,对他的成长起了重要影响。

照邻年甫及冠,即被授为邓王府典签。邓王李元裕是唐高祖的第十七子,为人好学,善谈名理,卢照邻博学能文,深受邓王爱重,两人结为布衣之交。邓王府有书十二车,恣照邻披览。邓王对人说:“此吾之相如也。”曾随邓王宦游淮南等地。

在邓王府时,卢照邻还曾奉使益州,行至塞外,用传统的边塞诗题写过一些边塞诗。时照邻正值英年,所写的诗颇富豪壮气概。

大约在高宗龙朔(661—663)期间,卢照邻出任新都(今属四川)尉。这时,宫廷中流行着“争构纤微,竟为雕刻”、“气骨都尽,刚健不闻”的浮靡文风,四杰中的三杰恰好都在蜀中,相互间有诗歌酬唱往还。同气相求,形成了他们共同的文学观点,是宫廷之外的一个革新流派。

卢照邻在蜀时曾与一郭姓女子相爱,并且生了一个孩子。照邻离蜀时与郭氏相约重会。岂知以后身染风疾,不能回蜀实践临别时的诺言,孩子也死了。郭氏十分痛苦,骆宾王有《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诗为她陈述哀情:“此时离别那堪道,此日空床对芳沼。芳沼徒游比目鱼,幽径还生拔心草。……离前吉梦成兰兆,别后啼痕上竹生。别日分明相约束,已取宜家成诫勖。当时拟弄掌中珠,岂谓先摧庭际玉。悲鸣五里无人问,肠断三声谁为续?思君欲上望夫台,端居懒听将雏曲。……”她不知道卢照邻得了不治之症,还以为他是一个负心人。和郭氏的离合乃是卢照邻悲剧一生中的悲剧。卢照邻所写《五悲文》中说到的“忽忆扬州扬子津,遥思蜀道蜀桥人。鸳鸯渚兮罗绮月,茱萸湾兮杨柳春”,其中“蜀桥人”大约即指郭氏。

离蜀时,卢照邻有《赠益府群官》诗,自叙在蜀的坎坷遭遇。他虽然律己甚严,“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但“独立寡俦”,因而“思归洛阳”。归洛不久,即染风疾,此时他年近四十。为了医病,赴长安拜著名医药家孙思邈为师,住在朝廷赐给孙思邈的“光德坊之官舍”。咸亨四年癸酉之夏,孙思邈随高宗往甘泉宫,卢照邻独卧官舍,“阒寂无人,伏枕十旬,闭门三月,庭无众木,唯有病梨树一株。……花实憔悴,似不任乎岁寒”。卢照邻有感,写了《病梨树赋》以寄慨。后入太白山,服丹养病,得道士玄明膏。又遇父丧,“每一号哭,涕泗中皆药气流出”,由是病益甚。母兄哀怜,破产以供医药,但因家道中落,兄弟薄游近县,无法供应。照邻离太白山后,“学道于东龙门山精舍,布衣藜羹,坚卧于一岩之曲”。曾向天下名流贵族、王公上诗求贷衣药之值,得到范履冰、阎知微、乔偘等人的捐助,其情实可哀怜。在《释疾文·序》中自述病中的情景是:

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连踡;不学邯郸步,两足匍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每至冬谢春归,暑阑秋至,云壑改色,烟郊变容,辄舆出户庭。悠然一望,覆帱虽广,嗟不容乎此生;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

天地之大,竟没有他的生活道路。但他没有因此消极、绝望,他想:“盖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删《书》者其有栖遑乎?……《骚》文之兴,非怀沙之痛乎?吾非斯人之徒欤?安可默而无述!”前代哲人在忧患中奋发图强、努力著述的事迹启发了他,鼓舞了他,使他身残志不残,在初唐文坛卓有建树,在唐代文学史上放射出自己的光芒。

在疾病的折磨中,在穷困的窘迫中,在寂寞的空山中,“伏枕多暇”,他奋力写作,尝试了各种文体、诗体。陈述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好学与壮志,描述了他所忍受的痛苦的疾病生涯,仿屈原《天问》,向苍穹发出一连串的质问,又神游宇宙,绘制了一个庞大、华美而浪漫的神仙世界,为人们留下不少极富特征的文学作品。

据《新唐书·文艺传》,卢照邻病情更重时,“乃去具茨山下,贾园数十亩,疏颍水周舍,复预为墓,偃卧其中。……病既久,与亲属诀,自沉颍水”,结束了他充满幻想与抱负而又尝尽疾病折磨的痛苦的一生。

第二节 卢照邻的作品

王、杨、卢、骆都是当时文坛的革新派,杨炯在《王勃集序》中赞扬王勃“思革其弊,用光志业”的同时,也称颂卢照邻为“人间才杰,览青规而辍九攻,知音与之矣,知己从之矣”。王与卢非但志同道合,从理论上批判当时流行的雕琢、柔靡之风,在创作上也力求走出一条新路来。

现存卢照邻的诗近百首,近体诗有六十七首,占了绝大多数,其中尤以五律、五排的数量最多,显出了他的爱好。在《南阳公集序》中,卢照邻赞赏“妙谐钟律,体会风骚,笔有馀妍,思无停趣”、“含古今之制,扣宫徵之声”的作品,可知重声律是当时的时代风气,也是作者的自觉追求。卢照邻用五言律写了不少乐府诗,在严格的格律中表现旧题材,有的也浑朴自然,保留着乐府情韵而时有新意。如:

陇阪高无极,征人一望乡。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马系千年树,旌悬九月霜。从来共呜咽,皆是为勤王。(《陇头水》)

五言排律中的《羁卧山中》写自己空山愁病生活中的心境,十分真切:

卧壑迷时代,行歌任死生。红颜意气尽,白璧故交轻。涧户无人迹,山窗听鸟声。春色缘岩上,寒光入溜平。雪尽松帷暗,云开石路明。夜伴饥鼯宿,朝随驯雉行。度溪犹忆处,寻洞不知名。紫书常日阅,丹药几年成?扣钟鸣天鼓,烧香厌地精。倘遇浮丘鹤,飘飖凌太清。

卢照邻受疾病折磨,更被世俗抛弃。在此寂无人迹的悲惨困境中,诗人的心情是凄苦的,人世对他是无情的,但大自然给他以抚慰,并从道家的修炼养生中,寻找出路。从“行歌任死生”到“飘飖凌太清”,他似乎于绝境中看到了“前景”。

使卢照邻名传不朽的是他的歌行,所存五篇歌行几乎都是可以吟唱的佳篇,其中《长安古意》不仅是卢照邻的代表作,也是这个时代的代表作: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天中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从题材看,与左思的《咏史》(济济京城内)相近,都是写贵族与文士的生活,左思平均地写,各用八句;卢照邻则以绝大部分篇幅对长安权贵生活作了面面观。诗歌在华丽的咏叹声中一幕一幕地展开着,对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的生活,作了尽情的刻画,对将相间的专权、恃宠,矛盾斗争及其盛衰变化,深寓感慨讽刺。体制宏大,藻采繁丽,转折处更是潇洒飘逸,多次运用了“顶真(针)”格,回环婉转,有一唱三叹之妙。形象美与声律美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大大增强了诗歌的音乐性与可歌性,加深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

与之同时,骆宾王的《帝京篇》也为人们所赞赏。《帝京篇》与《长安古意》的主题相近,骆诗歌颂帝京,夸写山河宫阙,词藻更为富丽,气势更为雄伟,但感讽之意不及卢诗,描绘的画面也不及卢诗集中。两诗的出现,标志着六朝后期所酝酿发展的歌行体已完全成熟。这是卢、骆两人对初唐诗坛的贡献。

歌行体乃是自南朝以来诗(特别是乐府诗)、赋两种文体融会与演化的结果。既可以说是诗的赋化,因为它扩充了诗的篇幅,变化了诗的句式,长短间杂,增强了表现力;也可以说是赋的诗化,减少了赋的冗长板滞的铺陈,增强了咏叹情调和诗的意趣及音乐性,自然也加深了艺术感染力。早在庾信时,他的《春赋》、《对烛赋》已有诗句渗入,但大率咏物或写景,比较浅显,感触不深。唐太宗作《帝京篇》,词藻富赡,气势雄健,但作为帝王之作,缺乏人间生活气息。因为气魄宏大,引起人们模仿的兴趣。卢、骆之作合诗、赋于一体,熔颂赞、感讽于一炉。既便于铺陈,又适于吟咏。所以流传、影响,历久不衰。

在卢照邻的作品中,感人最深而独具特色的是他所写的几篇骚体文,这是王、杨、骆所没有的。

《五悲文》(并序)、《狱中学骚体》、《释疾文》都是陈述个人的灾难和悲惨处境的。作者联系到古代一些有才无命、惨遭扼杀的才人,激起了他的强烈的悲愤,巨大的痛苦噬食着他的心灵。他不能随分安命地忍受命运的作弄,要为古往今来怀才不遇的人控诉,为亲友中“高明者鬼瞰其门,正直者人怨其笔”的人陈冤。由于他自己有切身感受,他的这些文章不同于一般仅仅铺叙典故而无实感之作,读来感人肺腑,千载之下,仍能令人掬一把同情之泪。试看他的悲苦处境及凄惨的生涯:

有幽岩之卧客,兀中林而坐思。形枯槁以崎嶬,足联蜷以缁厘。悄悄兮忽怆,眇眇兮惆怅。迢遥兮独蹇,淹留兮空谷。天片片而云愁,山幽幽而谷哭。露垂泣于幽草,风含悲于拱木。徒观其顶集飞尘,尻埋积雪。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支萎堕,五官欹缺。皮襞积而千皱,衣联褰而百结。……仰而视睛,翳其若瞢,俯而动身,羸而欲折。……古树为伴,朝霞作邻。……松门草合,石苔路新。(《五悲文·悲穷通》)

回忆当年则是“玉树金枝”、“龙章凤姿”,“常谓五府交辟,三台共推”。岂期厄运逢身,昔日交游,“庆吊都断,存亡永阔”。只有“河滨漂母,陇上樵夫,盘餐带粟,粥面兼麸。藜羹一簋,浊酒一壶,夫负妻戴,男欢女娱,攀重峦之岝 ,历飞涧之崎岖,哀王孙而进馈,问公子之所须”(《五悲文·悲今日》)。这与往日的那些谈风云、弄花鸟的高贵朋友相比,人情的厚薄,有天壤之别。卢照邻看到了劳动人民的淳厚可敬,赞美了他们济人于穷困的高贵品德。

《释疾文》是卢照邻离开人世之前的最后控诉,也是他的绝命书。仿《离骚》、《天问》等,历叙自己的生平:“名余以照邻,字余以升之。……入陈适卫,百舍不厌其栖遑……下笔则烟飞云动,落纸则鸾回凤惊。”然而“有才无时”,“先朝好史,予方学于孔、墨;今上好法,予晚受乎老、庄”。所以“怨复怨兮”乃是文章的主调。在文章的最后部分是游仙,巫阳、东皇、玉女、灵妃、织女等依次出现,最后见到了老君,老君告他“名已登乎仙格”,“ 兮不以死生为二,块兮若以天地为一”,于是他大彻大悟,从老庄齐死生的哲学中求得了心灵的平静,得到了精神的解脱:“倏尔而笑,泛沧浪兮不归。”事实上是他真正从疾病的痛苦中解脱了。

这些骚体文虽以陈述个人的哀痛为基调,但也接触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揭示了不同阶层的生活情态。

卢照邻的前半生虽然谈不上飞黄腾达,然才华俊逸,以文章驰名,甚得邓王爱重。中年遭挫折,一蹶不振,生事且不能自了。故“平生所作,大抵欢寡愁殷。有骚人之遗响,亦遭遇使之然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细阅照邻早期之作,亦有慷慨报国之辞,晚年之作亦不纯以自身哀乐为意。胡震亨对四杰有一段通论,以为“范阳较杨微丰,喜其领韵疏拔,时有一往任笔,不拘整对之意。义乌富有才情,兼深组织,正以太整且丰之故,得擅长什之誉,将无风骨有可窥乎!当年四子先后品序,就文笔通论,要亦其诗之定评也欤”(《唐音癸签》卷五),可谓立论公允。

唐张 《朝野佥载》卷六记卢照邻“著《幽忧子》以释愤焉,文集二十卷”。张 于开元中始过世,距卢较近,大约曾经看到过卢的文集。其后两《唐书》所著录,均二十卷。北宋时,通行本《卢照邻集》已变为十卷。即此十卷本至明时也不复存在,明张燮辑《初唐四子集》有《幽忧子集》七卷,附录一卷,即《四部丛刊》据以影印者。今人徐敏霞校正后,改称《卢照邻集》,由中华书局出版。《全唐诗》辑其诗为二卷(卷四十一、四十二)。

第三节 骆宾王的生平

骆宾王(619—687) ,字观光,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市)人,初唐著名文学家。

骆宾王出身于小官僚地主家庭。祖父骆雪庄,隋时曾任右军长史。父亲骆履元,唐高祖武德间任青州博昌(今山东博兴县)令。

骆宾王资质聪敏颖悟,七岁就因对客咏“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咏鹅》)而才名远播,有神童之誉。十多岁随母赴博昌父亲任所生活,在《上瑕丘韦明府启》中说:“奉训趋庭,束情田于理窟;从师负笈,私默识于书林。”就是这段生活的概括。

不久,父殁于任上,因经济拮据,就地营葬,与母亲移居兖州瑕丘(今山东济宁市兖州区)。为了求得政治上的发展与经济上的自给,怀才自负的骆宾王奔波于京洛道上,挟策干谒当道,希望获得一官半职。但结果却大失所望,“书劳千上”,依然不得仕进,陷于进退维谷境地。他以无可奈何的心情,流连光景,“遨游灞水曲,风月洛城端”(《畴昔篇》),借欣赏异乡景物,消度客中寂寞生活。

仕途的挫折,对年轻气锐的诗人打击很大,同时也使他能以较清醒的头脑观察严峻冷酷的现实。他在黯然离开长安东返齐鲁途次,写下五律《途中有怀》,以涸辙之鱼、惊弓之鸟自喻。结联云:“莫言无皓齿,时俗薄朱颜。”对官场压制人才、排斥青年的不合理现象予以批评和讽刺。回到第二故乡齐鲁后,度过了几年艰苦勤奋的攻读生活,这对于骆宾王日后的蜚声文坛、跻身仕途是起了重大作用的。由于“糟糠不赡,甘旨之养屡空;箪食无资,朝夕之欢宁展”,全家陷于饥寒交迫,生活极度困难,他不得不再向当道干谒求仕。

得到地方官员的推荐和长安父执的汲引,骆宾王终于步上仕途,任职长安,历时五年,至高宗永徽初,他三十三岁时去职。《畴昔篇》曾概括叙述到这段生活:“意气风云倏如昨,岁去年来屡回薄;上苑频经柳絮飞,中园几见梅花落!”《咏怀古意上裴侍郎》首联云:“三十二馀罢,鬓是潘安仁。”就是指三十馀岁,初生华发时被罢职事。接着他离京赴豫州、滑州,担任道王(李元庆)府椽曹,前后六年。所谓“一朝被短褐,六载奉长廊”(《畴昔篇》),就是这段生活的概括。李元庆是高祖李渊的第十六子,高宗的叔父,对骆宾王的才能颇为赏识,特下谕要骆宾王“自叙所能”,旨在拔擢。秉性耿介的骆宾王因耻于“自媒”、“炫能”,不屑“说己之长,言身之善”(《自叙状》),终于婉言谢绝。不久,他就离开道王府,赋闲齐鲁,自显庆元年(656)至乾封二年(667),首尾长达十二年。“块然独处者,一纪于兹矣”(《上齐州张司马启》),就是指的这次闲居生活。

闲居齐鲁阶段,是他一生创作精力最旺盛期,也是丰收期,写了不少诗篇。诗的内容大体可归纳成两方面:一是描写林泉生活的优游闲适,如《冬日宴》、《同辛簿简仰酬思玄上人林泉四首》、《夏日游德州赠高四》、《秋晨同淄川毛司马秋色九咏》等;二是挥斥幽愤、抒发怀才不遇的感慨和寥落生涯的忧郁,最有代表性的是《浮槎》诗和序。作者借浮槎自况,咏物寓慨:“贞心凌晚桂,劲节掩寒松。忽值风飙折,坐为波浪冲!摧残空有恨,拥肿遂无庸。”诗中慨叹“仙客”“难托”,“良工”不逢。全诗以“徒怀万乘器,谁为一先容”的满怀悲愤的大声疾呼结束,反映出诗人穷途有恨、报国无门的愤慨和期人汲引以施展抱负的渴望。

高宗乾封二年(667),骆宾王四十九岁,再度入京干谒求售,经太常伯刘祥道的推荐对策中选,授奉礼郎,为东台详正学士。《咏怀古意上裴侍郎》诗所谓“四十九仍入,年非朱买臣”,就是指这次对策中选、入朝供职事。

骆宾王任东台详正学士及奉礼郎首尾四年。咸亨元年(670)初,就获谴被迫离朝,从军边塞。先赴西北,继到西南。李峤《送骆奉礼从军》诗即为送他出塞从军之作。其间他还曾淹留蜀中一段时间,和诗人卢照邻和王勃有交游之迹。他从军时间长达五六年之久,创作不少边塞军旅题材的作品,大都雄浑悲壮,慷慨激昂,有真实的生活感受,实开有唐一代边塞诗先声。

上元二年(675)秋,骆宾王离蜀回京。次年初,出任武功主簿;夏,调任明堂主簿,创作长诗《帝京篇》。但不久,就因母丧去官,寓居长安青门外的浐水滨,过着“挂冠裂冕已辞荣,南亩东皋事耕凿”、“荒衢通猎骑,穷巷抵樵轮。时有桃源客,来访竹林人”(《畴昔篇》)的半隐居生活。

仪凤四年(679),骆宾王母丧服阕,按朝廷规定复官,调任长安主簿。不久,擢侍御史。此事,两《唐书》本传无载,但郗云卿写的《骆宾王文集原序》却言之凿凿:“仕至侍御史。”郗云卿是骆宾王同时代人,也是奉中宗之命搜求辑集骆宾王诗、文的朝廷官员,其言当可信。骆宾王任侍御史时间很短,不过数月。由于他秉性耿介正直,敢于直言进谏,得罪了朝廷,于是被诬下狱。他于愤慨之馀,写下《萤火赋》、《在狱咏蝉》等作品以明志。系狱年馀,到永隆元年(680)岁暮才获释。

出狱不久,永隆二年(681)夏,骆宾王贬临海丞。七月,顺道过故乡义乌,安葬母亲。八月到临海上任。在临海前后三年。

骆宾王在临海任的第四个年头,即睿宗文明元年(684),应骁卫大将军程务挺之招赴京。这时朝政发生急剧变化,武则天废中宗为庐陵王,立豫王李旦为皇帝,即睿宗,武则天自己临朝称制。她为了笼络朝野,下令“大赦,改元文明”;“老人版授官,赐粟帛。职官五品以上举所知一人”(《新唐书》卷四)。根据这道命令,程务挺表荐骆宾王,但经历宦海浮沉的骆宾王已无意在这种情况下仕进,终以“材不经务”,“智不通时”,“加以天资木强,不能屈节权门;地隔蓬心,不能买名时议”(《与程将军书》)为由,婉言谢绝了程务挺的表荐。

就在写信向程务挺婉辞荐举后不久,骆宾王即离开长安东下,但并没有回临海,而是留滞扬州和徐敬业等人相聚,密议起兵反对武则天统治。

武后光宅元年(684)九月,徐敬业自称匡复府大将军,署骆宾王为“艺文令”,负责文告案牍工作。这阶段,他创作了《在军登城楼》诗:“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充分反映出他当时的高昂气概;他还为徐敬业起草了著名的骈文《讨武氏檄》,檄文传出,朝野震动。十一月,起事失败,前后历时三个月。徐敬业等人在逃遁中为部将王那相所害。骆宾王在兵败混乱中跳水逃亡,“不知所之”(《新唐书》本传) [1]

第四节 骆宾王的文学成就

骆宾王由于参加徐敬业扬州起事失败,“文多散失”。二十多年后,中宗复位,虽命兖州人郗云卿“搜访宾王诗笔”(郗序),“集成十卷,盛传于世”(《旧唐书》本传),但今日流传下来见于陈熙晋《骆临海集笺注》者仅各体诗百数十首、赋三章、文三十馀篇而已。从这些兵燹之馀搜辑而成的残留诗文分析研究,约略可以窥见骆宾王的抱负、才华以及他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卓越成就。

骆宾王的诗歌创作以抒写个人身世遭逢和建功立业抱负为主要内容,这和他曲折的生活经历和积极用世的性格特征有密切联系。他擅长写长篇歌行,《帝京篇》是他的代表作,和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异曲同工。全诗以京师长安上层社会生活为题材,通过繁华景象的描写和奢华生活的渲染,揭露了统治阶级的腐朽本质。诗的前半幅描绘长安城阙宫殿、朱邸琼楼,气象万千;大道通衢,繁华非凡;对王公贵族斗豪夸富、燕饮游乐,备极形容。后半幅则发抒了人事兴废变迁的感慨,“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结束云:

已矣哉,归去来。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组织历史人物典故,曲达不遇的感慨,显得典雅庄重而又委婉多姿,这正是骆宾王长篇歌行的艺术特色。

《畴昔篇》是骆宾王的另一名作,诗自叙宦海浮沉,历历如绘,为探索研究诗人生平行踪提供了重要线索。篇幅长达百韵,超出《帝京篇》一倍。这两首诗都是五、七言错杂运用,叙事抒情浑融一体,既使用大量史实典故,又不失语言的平易通畅和形式的灵活变化,带有浓厚的民歌风格。它是吸收六朝乐府诗重叠回旋的结构形式和唐代逐步形成中的今体诗的格律融合而成的一种体裁,亦即诗论家所说的“辘轳体”(《诗人玉屑》卷二“进退格”引《湘素杂记》)。这种形式的歌行音调和谐,语言流畅,是唐诗的重要体裁之一。

追求功名事业、报效国家的强烈愿望和仕途蹭蹬、生活坎坷的不幸遭遇之间的矛盾,构成骆宾王一生的基调,也成为他创作的重要题材内容。《在狱咏蝉》是众所周知的名篇: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诗人咏物托志,慨叹朝廷视听不明,枉屈忠良,无人为自己昭雪。诗前面近三百言的序,自述自己被絷时的内心活动甚详,可为诗作注脚。《萤火赋》并序也为同时所作,寓意相同。

五排《浮槎》通过写江上一截浮木随波浪冲激漂浮的遭遇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慨。

骆宾王为数众多的题赠同僚亲友和羁旅即景抒情的诗篇,如《途中有怀》、《望乡夕泛》、《久客临海有怀》、《海曲书情》、《秋日送尹大赴京》、《夏日游德州赠高四》、《在江南赠宋五之问》、《春日离长安客中言怀》和《夕次旧吴》等,几乎都在不同程度上贯穿着上述矛盾的基调。当然,远大抱负与冷酷现实的矛盾,怀才不遇和报国无门的感慨,是封建社会中下层知识分子中一个带有相当普遍性的问题,在包括卢照邻、王勃、杨炯在内的同时代作家的创作中都可以找到,但却没有骆宾王表现得那样突出而集中。

骆宾王一生有一段时间是在军旅生活中度过的,所以描写边塞戎马生活题材的诗篇在他的创作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其内容丰富多彩,有的反映边塞战争的激烈悲壮,有的描写将士高昂的斗志和报国决心,有的渲染边塞雄奇瑰丽的景色,也有的抒发诗人建功立业、杀敌报国的雄心壮志。风格苍凉悲壮,富有感染力。如: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从军行》)

此地别燕丹,壮发上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于易水送别》)

这样高昂的调子,既反映出唐王朝创建初期蓬勃奋发的时代精神,又表现了诗人自己忠君报国、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

在艺术形式方面,骆宾王诗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隶事用典,浑脱自然。胡应麟曾举骆宾王《幽絷书情》诗“精工俪密,极用事之妙”的艺术特色,说明日后杜甫诗运用典故的出神入化,是从骆宾王诗汲取成功经验的结果。二是擅长对偶句式,显得典雅整肃,才华秀发。综观骆宾王诗作,五言八句律诗共计五十三题七十多首,占今日流传下来诗篇的半数以上,另加长短排律四十馀首,则运用对仗句式的诗几占其创作整体的十分之八以上。当然,其中的平仄未能谐合今体律诗规格,这是和沈、宋、杜审言诸人的律诗有别的。这也是初唐今体诗逐步形成、完善过程中一种必然会出现的过渡现象。对偶形式是律诗的一个重要因素,骆宾王在这方面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他的排律《夏日游德州赠高四》长达四十九韵,《戍边城有怀京邑》长达三十七韵,《在江南赠宋五之问》长达三十六韵。其他自十韵、十二韵、十四韵、十八韵以至五韵、六韵、七韵、八韵、九韵的五言短排都创作过。骆宾王是初唐骈俪名手,写排律自甚当行。诗评家推许为“沉雄富丽,沈、宋前鞭”(《诗薮·内编》),实非溢美。

骆宾王的各体文章今日流传下来的只有三十八篇,包括表、启、书、状、序、文、露布和对策等体裁,在唐代都属于应用文的范围,大都是向当道干谒求仕及从军时为府主起草的文告。这些文章都是用骈体写的。应该指出,骆宾王以及王勃、杨炯、卢照邻等擅长的骈文不是风行于齐、梁、陈、隋时代骈文的简单继承,而是随着唐王朝的建立和新文风的倡导有了革新和发展。它除了继承句式整齐、对偶工切、音韵铿锵等传统特点外,更注意隶事用典的雅切,语言的委婉传神,句式的错综变化,以及叙事、抒情、议论、写景多种手法的运用,以适应表达内容和思想感情的需要;而摈弃齐梁以来传统骈文的那种 章绘句、雕琢铺排的文风。骆宾王的骈文开始透露文风改革酝酿阶段的新风气。例如以亲老为由,婉辞裴行俭辟聘入幕的《上吏部裴侍郎书》,写得意真调苦,情文并茂,堪与李密《陈情表》媲美;《与博昌父老书》运用大量四言短句,追忆畴昔游踪,抒情深沉恳挚;《自叙状》婉辞道王李元庆的垂青提携,叙事简明,说理透彻;《对策文三道》议论风发,隶事雅切。这充分说明骆宾王在骈文方面的造诣以及革新文风方面的成就,决不是简单的六朝骈体文的继承而已。

《讨武氏檄》是骆宾王的代表作,历来为人传诵。文章用摆事实、说道理手法,首先列举大量事实,揭露武则天的隐私秽行和残暴统治,阐明起兵的目的;并用“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这激动人心的词句标明君臣大义,号召天下勤王。最后用“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豪语作结。隶事贴切,用典精审,叙事、议论、说理、抒情,兼而有之,的确具有很大的艺术感染力和政治煽动性。试读下面这两节文字: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胤。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傥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功,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虽属四六句式的骈文,但融叙事于抒情之中,寓号召于议论之间,读来声情并茂,极富鼓动性。史载武则天初读此文,但嘻笑,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两句,始矍然动容,问左右:“谁为之?”答以“骆宾王”。武则天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新唐书》本传)足以说明这篇骈文的艺术感染力和政治效果了。

骆宾王不少诗篇前面有小序,如《夏日游德州赠高四》、《秋日饯陆道士陈文林》、《伤祝阿王明府》、《在狱咏蝉》、《浮槎》、《萤火赋》等作品的序,都长达数百言,或叙述诗人生平游踪、家庭情况,或说明诗篇的创作动机和过程,或抒写事物盛衰变化、祸福倚伏的人生哲理,对于读者理解诗篇的寓意,起到了阐幽抉微的作用。表达形式虽用骈俪文体,但却写得纵肆酣恣,委婉多致,给予人神采飞扬、挥洒自如的感觉。《在狱咏蝉》前面的序,长达三百言,叙事、写景、议论、抒情,多种表达手法错杂运用,浑融一体。其中写蝉的一段云:

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秉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毛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资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

借物喻志,托意深刻而委婉,是很出色的骈文。研究分析和评价骆宾王的文学成就,特别是探讨他的文章风格时,对这些诗前之序,是应该予以注意的。


[1] 关于骆宾王兵败后的下落,历来说法不一。《旧唐书》本传谓“敬业败,(宾王)伏诛”。《资治通鉴》谓“其将王那相斩敬业、敬猷及骆宾王首来降”。张 《朝野佥载》又谓“投江而死”。唯郗云卿“序”云:“(骆宾王)文明中与嗣业于广陵共谋起义,兵事既不捷,因致逃遁。”《新唐书》本传亦称“敬业败,宾王亡命,不知所之”。孟棨《本事诗》更载骆宾王兵败逃亡后,削发为僧,“遍游名山,至灵隐,以周岁卒。当时虽败,且以匡复为名,故人多护脱之”。后面三说互为表里,可相印证。郗云卿、孟棨均为唐朝人,郗云卿更是骆宾王同时代而稍后的人,他们的话当较可信。 RbVorF6cuxs0s0DRNYdKXl93qDsBF/XKoVBHZDMEhyMUaHA8YAusZuDQI5um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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