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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王绩

第一节 王绩的生平和思想

王绩(589—644),字无功,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幼年时天资过人,七八岁即能读《春秋左氏传》。仁寿四年(604),绩年十五,西游长安,谒见大臣杨素,当众谈论时务、文章,辩论精新,一座称奇,誉之为“神仙童子”。

王绩少年时兴趣广泛,锐力进取,希图从各方面展示自己的才能。自称:“弱龄慕奇调,无事不兼修。望气登重阁,占星上小楼。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弃 频北上,怀刺几西游。”(《晚年叙志示翟处士正师》)对前途充满了幻想与希望。

隋炀帝大业中,王绩二十多岁时,应孝悌廉洁举,射策高第,除秘书正字。因他不愿“端簪理笏”,在朝为官,请任外职,改授扬州六合县丞。在六合又因性简傲,耽于饮酒,有妨政务,屡被弹劾。时值大业末,天下即将大乱,自叹曰:“网罗高悬,去将安所?”于是将所受俸金积放于县门之外,轻舟夜遁,归家乡。在《解六合丞还》一诗中说:“我家沧海白云边,还将别业对林泉。不用功名喧一世,直取烟霞送百年。彭泽有田惟种黍,步兵从宦岂论钱?但使百年相续醉,何辞夜夜瓮间眠。”从此时起,他已改变了生活道路:“中年逢丧乱,非复昔追求。失路青门隐,藏名白社游。风云私所爱,屠博暗为俦。”(《晚年叙志示翟处士正师》)大业时炀帝的暴虐和隋末天下大乱是王绩改变生活道路的一个原因。

唐帝国的建立,王绩是欣喜的。他说:“逮承云雷后,欣逢天地初。东川聊下钓,南亩试挥锄。”(《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又说:“乱极治至,王途渐亨,天灾不行,年谷丰熟。贤人充其朝,农夫满于野。吾徒江海之士,击壤鼓腹,输太平之税耳。帝何力于我哉!”(《答冯子华处士书》)对久乱之后的太平治世,王绩是称颂的,但他只希望做一个下钓、挥锄的南亩之民,无意重返仕途。他在《被征谢病》一诗中写道:“汉朝征隐士,唐年访逸人。……颜回惟乐道,原宪岂伤贫。藉草邀新友,班荆接故人。市门逢卖药,山圃值肩薪。相将共无事,何处犯嚣尘!”他满意自己的山野生活,不愿人来聒吵。

武德五年(622),王绩三十三岁,再度被征召,以前扬州六合县丞待诏门下省,每日供美酒三升。他的弟弟王静时为高祖禁卫,问他:“待诏可乐否?”他说只三升美酒值得留恋。他的朋友陈叔达封为江国公,把他的俸酒增至一斗,时人称之为“斗酒学士”。

贞观初,因兄王凝弹劾侯君集,君集与长孙太尉(无忌)友善,得罪了长孙太尉,王绩受株连,以疾罢归。后因困于贫,贞观中又赴选。他看中了太乐署的府史焦革善酿酒,求作太乐丞。选司以非清流所宜任,不授,王绩说:“士庶清浊,天下所知,不闻庄周羞居漆园,老聃耻在柱下也。”(吕才《王无功文集序》)卒授之。不意焦革数月便死,焦妻袁氏先尚时时送酒,后袁氏又死,绩叹曰:“天乃不令吾饱美酒!”(同前)遂挂冠归。结庐河渚,纵意琴酒,葛巾驱牛,躬耕东皋。

王绩三次出仕,意均不在经世。自揆不可以跻身台辅,行治平之大道,做县丞、待诏及太乐丞,不过是以口腹自役而已,故去就随便。最后,“养拙辞官,含和保真”(《游北山赋》),归隐以度馀年。贞观十八年,终于家。

王绩的家庭是北朝士族,吕才谓其家“六代冠冕……国史家牒详焉”。又称王绩的祖父安康献公(王一)曾从周武帝征邺,为前驱大总管。战争胜利后,诸将热心于掳获珍宝,献公独载图书而归。故王绩“家富典坟”,在《阅家书》一诗中自诩“下帷堪发愤,闭户足为储。为向扬雄说,无劳羡石渠”。他的家庭不仅历代簪缨,且以儒学有名于当世。特别是他的三兄王通,乃隋末大儒,王绩曾受教于兄长,自称“吾家三兄,生于隋末,伤世扰乱,有道无位。作《汾亭》操,盖孔氏《龟山》之流也。吾尝亲受其调,颇谓曲尽”(《答冯子华处士书》)。王通不见用于隋代,仁寿三年(603)曾诣阙献《太平十二策》,隋文帝虽盛赞之而未采用。此后王通便教授于河汾之间,以为“先人有敝庐足以蔽风雨,薄田足以具 粥,读书谈道足以自乐”(《通鉴》卷一七九),不再出仕。王绩对王通的儒学是钦佩的,曾说“吾家三兄……先宅一德,续明六经,吾尝好其遗文,以为匡扶之要略尽矣”;但转而又说“吾自揆审矣,必不能自致台辅,恭宣大道。夫不涉江汉,何用方舟?不思云霄,何用羽翮?故顷以来,都复散弃,虽周孔制述,未尝复窥,何况百家悠悠哉”!(《答程道士书》)既然三兄的儒学成就很高,尚不能为世所用,自己也就不必于此道经之营之了。他对王通的际遇颇为愤惋不平,特别对其门人所编写的《隋书》中不能为之立传,深感失望:“惜矣吾兄,遭时不平,没身之后,天下文明。坐门人于廊庙,瘗夫子于佳城。”(《游北山赋》)这些都是王绩后半生对人生采取旷达放任态度的一些原因。

自然,王绩的放达自适,并非完全由于王通政治上的失败,正如他在《答刺史杜之松书》中所说,“意疏体放,性有由然。兼弃俗遗名,为日已久”。在早,王绩与王通的思想便是有分歧的。王绩受老庄思想影响较深。如他自字“无功”,取《庄子·逍遥游》“神人无功”之意,王通不赞成,说“字,朋友之职也;‘神人无功’非尔所宜也”(《中说·礼乐篇》)。又如王绩写《五斗先生传》宣扬酒德,否定天下有“仁义厚薄”,又说“生何为养?而嵇康著论。途何为穷?而阮籍恸哭。故昏昏默默,圣人之所居也”。王通对他的看法大不以为然,指责王绩:“汝忘天下乎?纵心败矩,吾不与也。”(《中说·事君篇》)两兄弟一个以天下为己任;一个主张无功于时,“昏昏默默”。王通卒于大业十年,其时王绩已二十五岁,他的思想已经定型。

其后,王绩更是大力宣扬酒德,他写《醉乡记》《醉后口号》《独酌》等诸多赞美饮酒的诗文,并为杜康立庙致祭。他认为“眷兹酒德,可以全身”(《祭杜康新庙文》),认为饮酒之后,“既无忤于物,而有乐于身,故常纵心以自适也”(《答程道士书》)。“纵心自适”是他追求的生活境界。他还向程道士说:“足下欲使吾适人之适,而吾欲自适其适。”自叙后期“虽周孔制述,未尝复窥,何况百家悠悠哉”!可是又在《答冯子华处士书》中说:“床头素书数帙,《老》《庄》及《易》而已,过此以往,罕尝或披。”可见并非百家皆摒弃,而是唯以老、庄为宗。

王绩虽然崇奉老庄思想,并不陷于虚妄的神仙迷信,在《游北山赋》中嘲笑那些希图升仙的人说:“昔怪燕昭与汉武,今识图仙之有由。人谁不愿,直是难求。闻鼎湖而欲信,怪桥山之遽修。玉台金阙,大海水之中流;瑶林碧树,昆仑山之上头。不得轻飞如石燕,终是徒劳乘土牛。”人们都痴心妄想去海外仙山或昆仑山上寻找玉台金阙,正像石燕不会轻飞,土牛不会行走,完全是徒劳的。

王绩从人生短暂,“纵心而长往”的主旨出发,有时对释、老、儒的教言感到都是多余的:“觉老、释之言烦,恨文宣之技痒。……《礼》费日于千仪,《易》劳心于万象。”只愿“息交而自逸”“习静而为娱”(《游北山赋》)。

王绩有时从三教的教义中寻找符合自己思想的理论,使三教统一于他的随分而适的观点之中,如云:

昔孔子曰“无可无不可”,而欲居九夷;老子曰“同谓之玄”,而乘关西出;释迦曰“色即是空”,而建立诸法。此皆圣人通方之玄致,宏济之秘藏。实冀冲鉴君子相期于事外,岂可以言行诘之哉!故仲尼曰“善人之道不践迹”;老子曰“夫无为者无不为也”;释迦曰“三灾弥纶,行业湛然”。……故各宁其分,则何异而不通?苟违其适,则何为而不阂?故夫圣人者非他也,顺适无阂之名,即分皆通之谓。(《答程道士书》

无论“纵心自适”或“自适其适”或“顺适无阂”,都是以自我为中心、为出发点的。

王绩退守故园,为了寻求自适其适的安身处,但也并不完全就“自适其适”了。王绩胸中并非毫无块垒,试读他的《古意六首》,畏惧之心,不平之慨,深蓄其中。如《古意其二》:

竹生大夏溪,苍苍富奇质。绿叶吟风劲,翠茎犯霄密。霜霰封其柯,鹓鸾食其实。宁知轩辕后,更有伶伦出。刀斧俄见寻,根株坐相失。裁为十二管,吹作雄雌律。有用虽自伤,无心复招疾。不如山上草,离离保终吉。

深恐露才扬己,招致祸尤,是《古意六首》的中心思想。

在历史观上,王绩认为自三王五帝以来,“咄嗟建城市,倏忽观丘墟。明治若不足,昏暴常有馀”。张衡写《四愁》,梁鸿作《五噫》,慷慨陈词,抒发了报国无门的忧思,他则不然,“纷吾独无闷,高卧喜闲居。世途何足数,人事本来虚”(《端坐咏思》)。王绩对人生及现实的态度是消极的,逃避的。

第二节 王绩的诗

王绩说:“诗者,志之所之;赋者,诗之流也。”(《游北山赋》)又说:“题歌赋诗,以会意为功。”(《答冯子华处士书》)以为无论诗、赋,都应以言志为本。故王绩的诗、赋,甚至书信,大都是抒情言志之作,或抒发生活的情趣,或描绘大自然赐予人的丰富美好景物,或以诗的形式抒写他对哲理的领会,倾诉远戍者的思归衷曲。他以幽居者的细致的观察,描述了山容水态;又以田园中悠然自得的主人公,歌唱田园生活带给他的欢乐与自由。

归隐之后的王绩,在恬静的大自然中获得身心的安适。他倚托大自然,热爱大自然,采撷大自然中的奇观巧趣而编织成篇,形成了他的萧疏、朴野的山水诗。他喜欢描绘处于自然状态的、未加斧凿的山水景色:

溪流无限水,树长自然枝。(《自答》)

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赠程处士》)

树倚全拥石,蒲长半侵沙。池光连壁动,日影对窗斜。(《山家夏日九首》)

野竹栏阶种,岩花入户飞。涧幽人路断,山旷鸟鸣稀。(《山家夏日九首》)

这些画幅,独成格局,从中透露出一种宁静者的欣然自得之意和若有所悟的心理状态。在另外一些景色中,即便和人的生活联系起来,也透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谐调关系:

引流还当井,凭树即为楹。(《山中独坐》)

密藤成斗帐,疏树即檐栊。(《山家夏日九首》)

竹瘤还作杓,树瘿即成杯。(《春庄酒后》)

自持茅作屋,无用杏为梁。(《春日还庄》)

树荫连户静,泉影度窗寒。(《山家夏日九首》)

王绩诗里的人和自然是无忤的,宁静的,人依顺着自然,自然给人以厚爱与赏赐。他描绘大自然,也是赞美大自然,讴歌大自然。

王绩一旦离开了都市,回归到田园,就尽情地歌唱获得自由的欢乐以及山野生活所给予他的愉悦和慰藉。《春日山庄言志》一诗既描写了眼前风光,又抒发了诗人对山村野墅的爱悦之情:

平子试归田,风光溢眼前。野楼全跨迥,山阁半临烟。入屋欹生树,当阶逆涌泉。剪茅通涧底,移柳向河边。崩沙犹有处,卧石不知年。入谷开斜道,横溪渡小船。郑玄唯解义,王烈镇寻仙。去去人间远,谁知心自然。

他所回归的山庄,荒芜而罕有人迹,不似陶渊明所归去的田园“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那样充满了人间烟火和人世生活的温暖。因为罕有人到,屋子里斜长出了小树,阶上涌出了泉水。剪茅才可通到涧底,河边尚未移栽柳树,道路也尚未开凿。崩沙、卧石两句表示此间的自然是有变化的,也是无变化的,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然而诗人所欣赏与追求的就是这样“去去人间远”的自然境界,所赞美的就是这些接近原始的自然状态。在《山家夏日九首》中,诗人还从多种角度描述寂寞山村所呈现的大自然的动静、变化:“石榴兼布叶,金 唯作花。落藤斜引蔓,伏笋暗抽芽。”在雨露滋润的初夏,各种花、木都在生气勃勃地荣发滋长。山家充满了生机,有玩赏不尽的物华。这些在静谧中演化着的活泼生动的美,给诗人带来启示和欢娱:“园亭物候奇,舒啸乐无为。芰荷高出岸,杨柳下欹池。蝉噪黏远举,鱼惊钩渐移。萧萧怀抱足,何藉世人知!”(《晚秋夜坐》)诗人满足于在静默中享受这些美景,并为之陶醉。王绩笔下的田园生活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他“迷节候”、“隔尘埃”,“忽见黄花吐,方知素节回”。春日“二月兰心紫,三春柳色青”(《山园》),夏天“槿花碍前浦,荷香栏上风”(《山家夏日九首》),深秋时“浅溜含新冻,轻云护早霜”(《秋园夜坐》),追随着四时景物的变换,诗人“鼓腹聊乘兴,宁知逢世昌”。在无拘无束的田园生活中,偶有一二知音,互相存问:“藉草邀新友,班荆接故人。”(《被征谢病》)“结藤标往路,刻树记来时。”(《游山赠仲长先生子光》)给隐者的生活带来另一种欢娱。

家室的和谐温暖,给田园诗歌染上一种世俗的欢乐情调:

不道嫌朝隐,无情受陆沉。忽逢今旦乐,还逐少时心。卷书藏箧笥,移榻就园林。老妻能劝酒,少子解弹琴。落花随处下,春鸟自须吟。兀然成一醉,谁知怀抱深。(《春晚园林》)

阮籍生涯懒,嵇康意气疏。相逢一醉饱,独坐数行书。小池聊养鹤,闲田且牧猪。草生元亮径,花暗子云居。倚杖看妇织,登垅课儿锄。回头寻仙事,并是一空虚。(《田家》)

田园生活给予他现实的生活乐趣,比之什么神仙世界更真实更可贵。当他被征暌别故乡时,他对他的田园生活是依恋的:“山鸡终失望,野鹿暂辞群。”(《被举应征别乡中故人》)在外久居,又以故园为念,《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遂以为问》这首诗中,表现了他对家园深沉的思慕和怀念:“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忽逢门外客,道发故乡来。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田莱。”这样以家园琐事接连发出问讯的诗歌,在诗歌史上是极为独特的。由于感情诚恳,饶有兴味,不但不给读者以累赘之感,反而能触动人们的思乡之情。

久居山乡,王绩的诗歌中还展现了一些当时乡村生活风俗的画面。如《过乡学》虽用典较多,而乡村私塾简陋的学习生活及淳朴的风气却被勾画了出来。《采药》中写出了药材采集之难:“时时断嶂横,往往孤峰出。……地冻根难尽,丛枯苗易失。”颇有切实的生活感受。《围棋》一诗写对弈者在紧张争斗中的心理状态:“裂地四维举,分麾两阵前。攒眉思上策,屈指计中权。……骤睹成为败,频看绝更连。”也是非常生动的。

饮酒常是隐者的嗜好,也是他们惯爱发挥的题材。王绩写饮酒的诗歌很多,他从各种角度颂扬酒给生活带来的愉悦,描述自己酒后放浪形骸的狂态,上承继陶渊明,下为李白之先声。他一边称颂前人如何饮酒,一边赞美饮酒给自己带来的乐趣:“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醉后口号》)“彭泽有田惟种黍,步兵从宦岂论钱?但使百年相续醉,何辞夜夜瓮间眠。”(《解六合丞还》)“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不如高枕卧,时取醉销愁。”(《赠程处士》)“比日寻常醉,经年独未醒。”(《春园兴后》)《题酒店楼壁绝句八首》更是集中地写了饮酒的乐趣。《春夜过翟处士正师饮酒醉后自问答二首》自画醉中情态十分真切:

樽酒泛流霞,相将临岁华。酣歌吹树叶,醉舞拂灯花。对饮情何已,思归月渐斜。明朝解酲处,为道向谁家?

春来物候妍,夜饮但留连。晚 交鬓侧,残樽倚膝前。纵横抱琴舞,狼藉枕书眠。解酲须及暑,路远莫言旋。

醉后酣歌畅舞,随心所欲,求得了心灵的解脱、自由。醉者眼中的景,呈现出非同一般的妍美。醉后所获得的安适、欢娱,正是诗人所要追求的理想境界。陶渊明说过:“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止酒》)陶渊明虽然深知酒的乐趣,可是也明白酒的危害,决心要止酒。王绩却从不提到止酒的话。为了摆脱诗书礼乐的束缚,他“相逢宁可醉,定不学丹砂”(《赠学仙者》)!不信神仙,宁可饮酒。而且其酣饮不只是为了兴奋、愉快、身心舒畅,似乎还在于寻求麻木、昏沉的“神全”之境。《庄子·达生》曰:“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遌物而不慑。”意谓醉者忘乎七情,故神全。这就是王绩所追求的境界。

王绩除了在田园、山水诗中体现了老庄思想外,还写过几首哲理诗,也可以称之为玄言诗,表示了他对宇宙、生命、生、死的见解,都是演说老庄的观念。在《灵龟》一诗中,他说“明不若昧,进不若退”,灵龟因为有“前鉴”,有“嘉识”,被“爰施长网,载沉密罗”。“既剔既剥,是钻是灼”,终于“本缘末丧,命为才绝。山木自寇,膏火自灭”。“山木”两句即《庄子·人间世》中的原句原意,只是用灵龟的实例为庄子作了一次形象的注疏。《阶前石竹》以石竹为喻,说明死生都不由己,虽表露出对生命短暂的悲伤,但又表示在无可奈何中,只能听天由命。

在艺术上,王绩的诗有如下一些特点:

首先,与武德、贞观时宫廷诗人的浮靡诗风相反,王绩的诗不事雕琢,不为帝王的行乐纪实,没有一首奉和应制之作;也没有一般诗人集子里常见的酬唱之作。他说:“题歌赋诗,以会意为功,不必与夫悠悠闲人相唱和也。”(《答冯子华处士书》)而酬唱一体,恰好是诗人们猎取时名的一种手段。王绩则不然,他写诗不是为了取悦统治者或邀取虚名,他的诗都是发自肺腑,有所感而作,有真实的情感,不以词藻的华丽取胜,故而真挚、淳朴、自然,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如前所引《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遂以为问》这首诗,明人锺惺评之曰:“只是家书。”(《唐诗归》)句句皆真情实意,所表现的对家园的殷切思念,久客他乡的人,都会有此同感。它既是简朴的,也是动人的。

其次,王绩的诗思想解放,题材新颖,不因袭旧套,开拓了新的境界。如《未婚山中叙志》,乃是一条征婚启事,在古代社会可谓之创举:

物外知何事,山中无所有。风鸣静夜琴,月照芳樽酒。直置百年内,谁论千载后。张奉聘贤妻,老莱藉嘉耦。孟光傥未嫁,梁鸿正须妇。

他所征求贤妻的条件很具体,重品德而不重相貌。“风鸣”两句不是点缀,而是申明“梁鸿”的情怀。也就是他在四言诗《梁鸿孟光》中所说的“琴书自逸,丘壑同栖”之意。这样的诗不但内容是独特的,也表现出王绩思想的自由与解放。又如他的有名的《赠程处士》:

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不如高枕卧,时取醉销愁。

“日光”两句描写大自然无拘无束,暗喻人们也不应该受什么礼教束缚。“礼乐”两句的离经叛道,是很大胆的,也是颇有感染力的。其他如《采药》、《围棋》、《过乡学》、《病后醮宅》也非一般常见的题材,都给人以新鲜之感。

在诗歌体裁上,王绩既用了《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遂以为问》这样单方面提问的形式,又有《春桂问答》的问答体,以三、五言通俗的口语问答,简单明白,表示“独秀”的抱负。

第三,王绩诗的艺术风格萧疏、真率、野趣横生,寓精致于浑朴之中。由于王绩坚持“诗言志”这个信念,又有高旷的情怀,过人的才华,所以他开拓了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诗歌天地。翁方纲说:“王无功以真率疏浅之格,入初唐诸家中,如鸾凤群飞,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石洲诗话》卷一)他的诗不只以真率疏淡取胜,也很注意“剪裁锻炼”,无论对偶、音律都是很讲究的。比如《野望》这首五言律诗,就是常常被人称道的: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沈德潜说:“《野望》五言律,前此失严者多,应以此章为首。”(《唐诗别裁》)以之为唐人五言律诗之创始。又据吕才说:“君雅善鼓琴,加减旧弄作山水操,为知音者所赏。”(《王无功文集序》)王绩创作出这样意境浑穆天成的五言律诗,是和他的艺术修养、文化修养有关系的。

王绩诗歌的题材比较狭窄,除山水田园抒情寄兴的诗歌外,表现社会生活的作品较少,而且就是在表现田园生活和摹写山水时,态度也比较客观、冷静。缺乏陶渊明对生活的关切与热情。陶渊明笔下的田园是“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二首》),“东园之树”也“枝条载荣,竟用新好,以招余情”(《停云》)。陶渊明的田园是“入境”。王绩喜欢自我倾诉,自我陶醉。如说:“月照山客,风吹俗人。琴声送冷,酒气迎春。闭门常乐,何须四邻!”(《郊园》)或说:“无人堪作伴,岁晚独悠哉!”(《题黄颊山壁》)“所嗟同志少,无处可忘言。”(《春庄走笔》)王绩的心灵是孤寂的。

第三节 王绩的赋和杂文

王绩有一半生涯是在隋朝度过的。在隋时,王绩虽尚年轻,却已崭露头角。诗人薛道衡见其《登龙门忆禹赋》叹曰:“今之庾信也。”此赋今佚,然观其大业四年十八岁时所写《三月三日赋并序》,约略可以窥见其早年的文章风格。三月三日,古称上巳节,是春游的节日。这一天人们到水边洗濯,并作曲水流杯之饮。赋中写到“西望昆池,东临灞岸,帷屏竟野,士女盈川。宝马香车,星流云布”的盛况,还铺写了京都豪贵、大堤诸艳、羽林骑手、五陵少年的游乐情景。全篇词藻华丽,音韵流畅,文采不减庾信,所以,薛道衡的赞美是有道理的。《燕赋》以燕喻人,感叹改朝之后,谷变陵分,燕子善于应变,“网罗是避,鹰鹯是防”,与“汉党胡朋”,“顺时而动息”,终于获得“传石玺而无疑,宿瑶筐而不惧”的荣耀和平安,是对改朝后某些善于自谋人士的讽刺。《元正赋》写元旦时的风土人情。从“老夫无所欲,光阴苦难足”之语看,知为晚年时所作。赋中对我国传统的最大的节日的欢庆情况,有较细致的描写:

正容端表,门新户洁。况复春来气序和,家家少长相经过。旦朝参贺密,年前婚嫁多。少妇装金翠,游童盛绮罗。椒花颂逐回文写,柏叶樽宜长命歌。遥忆二京风光好,玉城正殿年光早。旌旃晔晔千门路,冠盖纷纷两宫道。天子拜安平,储宫迎太保。……乐调百戏,觞称万年。西京马骑和钟鼓,东国鱼龙杂管弦。日斜班束帛,彤闱黯将夕。但愿皇家四海平,每岁常朝万方客。

显示了唐初人民的富裕,国家的昌盛。文章通俗易懂而生动有趣,展现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多种场面。

《游北山赋》是王绩晚年所写的一篇回忆录。自叙家世及对天道、人生的种种见解,铺写了北山的山水佳境。其中以三分之一的篇幅缅怀王通:“式瞻虚馆,载步前楹,眷眷长想,悠悠我情。”此外还自叙了养拙辞官后的幽居生涯:“抵玉惊禽,挥金薙草。……无誉无功,形骸自空。坐成老圃,居为下农。”赋中时而描绘山林之美,时而表述自己无求于世的清高之志。读其“古藤曳紫,寒苔布绿。洞里窥书,岩边对局”之句,不难感受到其置身世外的悠然自得之致。全篇文字简朴,抒情委婉,评古论今,时发感叹,如听一位老者历尽沧桑的倾诉。赋而如此不事夸张铺排,使人读之不感冗赘,只觉如行云流水,曲诉衷肠,与前面提到的《三月三日赋》的秾涂艳彩,恰好对立而成双璧,从而窥见王绩不同时期艺术风格的变化。

王绩留有书信五封,其中《答刺史杜之松书》(骈体)、《答冯子华处士书》、《答程道士书》均自叙生涯,自言志趣,不失为绰有馀韵的优美抒情文章。如《答刺史杜之松书》中自叙性格疏放一段:

下走意疏体放,性有由然。兼弃俗遗名,为日已久。渊明对酒,非复礼义能拘;叔夜携琴,唯以烟霞自适。登山临水,邈矣忘归;谈虚语玄,忽焉终夜。僻居南渚,时来北山。兄弟以俗外相期,乡闾以狂生见待。歌《去来》之作,不觉情亲;咏《招隐》之诗,唯忧句尽。帷天席地,友月交风。新年则柏叶为樽,仲秋则菊花盈把。

文字舒畅流利,刻画了一个纵心自适的隐者形象。《答冯子华处士书》亦自叙孤居河渚生涯,并勾画了一位隐者仲长先生的形象。《答程道士书》略有议论,强调世界万物应“各适其适,各宁其分”,“凫胫虽短,续之则悲,鹤胫虽长,截之则忧”,鼓吹顺从自然。全篇文字流畅,举例生动,虽不见得是真理,只觉奇趣横生。

王绩有五篇列入杂著、实为寓言的小故事,其主旨都在于表述一个哲理,却用富于形象的故事来说明。如《无心子传》借“无心子”与“机士”的对话,引述蜚廉氏的马说,说明良马以艺而死,劣马以无用而全生,其结论是“凤凰不憎山栖,蛟龙不羞泥蟠,君子不苟洁以罹患,圣人不避秽而养生”。全文只三百馀字,文章简洁,形象生动。《负苓者传》借负苓者之口演说老子绝圣弃智之旨。《醉乡记》中的醉乡是他幻想的乌托邦:“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任情,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有舟车器械之用。”仍然宣扬绝圣弃智,返归原始,返归自然。

王绩在自作的墓志文中说:“起家以禄位,历数职而进一阶,才高位下,免责而已。天子不知,公卿不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于是退归。”对于在朝的经历,他是不满意的。而退归之后“以酒德游于乡里,往往卖卜,时时著书,行若无所之,坐若无所据,乡人未有达其意也”。可见隐居生活也不是十分惬意的,时有孤独、空虚、缺少知音之感。所以最后在铭文中引《庄子·大宗师》的话,“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死,对他似乎是解脱。唐人陆淳说:“何乃庄叟之后,绵历千祀,几于是道者,余得之王君焉。”(《删东皋子集序》)王绩的诗文浸染着深深的老庄色彩。

王绩还有二十三篇铭、赞、祭文,或为四言,或为杂言,都是对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的评论,类似咏史诗。例如《项羽死乌江》:

项羽慷慨,临江问津。马赠亭长,侯封故臣。何为不渡?自取亡身。八千子弟,今无一人!

《嵇康坐锻》:

嵇康自逸,手锻为娱。曲池四绕,垂杨一株。铜烟寒灶,铁焰分炉。箕踞而坐,何其傲乎!

《伯牙弹琴对锺期》:

伯牙挥手,奇声绝伦。锺期妙听,是谓穷神。绿马仰秣,丹鱼耸鳞。崇山流水,知音几人?

只捕捉历史故事的片断情景,予以传神的勾画,虽只简单几笔,却是生动感人的,文字也是优美的。

王绩的文章,无意雕饰,但都绰约生姿,耐人寻味。旷怀高致,往往表现于华美凝练的文采之中,于一般诗人中是不可多得的。

王绩以其卓然不群的诗歌、文、赋,屹立于隋唐之际,既不同于隋代的卢思道、薛道衡,也不同于初唐的宫廷诗人,上承陶谢,独树一帜,可称之为唐代的开山诗人。关于王绩在文学史上的历史地位,以前注意不够。明人杨慎说:“王无功,隋人。入唐,隐节既高,律诗又盛,盖王、杨、卢、骆之滥觞,陈、杜、沈、宋之先鞭也,而人罕知之。……古云‘盖棺事乃定’,若此者,千年犹未定也。”(《升庵诗话》卷二)指出了长期以来历史的忽略。事实上王绩的影响还不仅仅在于对四杰及陈、杜、沈、宋,他的山水、田园诗对盛唐时期的王、孟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

王绩一生,著作丰富。死后,他的好友吕才为之编成《王无功文集》五卷,尚谓“并多散逸,鸠访未毕”。但是,到了中唐,此五卷本被陆淳妄加删汰,削为三卷本的《东皋子集略》,两种版本,同时流行于世。自元以后,五卷本罕见著录,是否存世,久成疑案。近年,幸有三种抄本的五卷本发现,遂使《王无功文集》重见于世,五卷本较三卷本多出诗赋八十二首,杂文十二篇,为全面评价王绩的文学成就及思想发展提供了完整资料。 2TiQGYygqUxCdppX382J19EEl9gw4jpIJTs3rp6I3sRcqH+UClCpc5PKUesgY+f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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