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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吴中四士”等诗人

第一节“吴中四士”(上)

初、盛唐间,国力空前强大,经济日益繁荣,人民生活相对安定,封建约束相应减弱,由此带来了思想禁忌的放宽。这样,就为人们自由发展个性提供了有利条件。当时,涌现出一大批风流清高、狂放不羁的文人。在文士荟萃的吴越之地,就有贺知章、包融、张旭、张若虚四人,他们“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旧唐书》卷一九〇《贺知章传》),“号‘吴中四士’” (《新唐书》卷一四九《包佶传》)。

贺知章(659—744) ,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人。少以文词知名,武后证圣元年(695)登进士第。得其族姑之子、工部尚书陆象先在中书引荐,授国子四门博士,后迁太常博士。玄宗开元十一年(723),宰相张说推荐,与秘书员外监徐坚、监察御史赵冬曦皆入丽正殿,修撰《六典》及《文纂》等书。开元十三年,迁礼部侍郎,后为太子宾客、秘书监。天宝二年(743)冬,因病,上表请与幼子同度为道士,归还乡里。玄宗诏许,赐镜湖剡川一曲。次年正月起行,玄宗亲自赐诗,太子以下百官赋诗饯送。知章归隐镜湖不久即病逝,年八十六,后赠礼部尚书。

就仕途际遇而言,贺知章是“吴中四士”中的得意者,其他三人全都官小职卑,沉沦下僚。但知章并不看重功名富贵。他性格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陆象先常谓人曰:“贺兄言论倜傥,真可谓风流之士。吾与子弟离阔,都不思之,一日不见贺兄,则鄙吝生矣。”(《旧唐书》本传)他在长安紫极宫一见李白,便为李白潇洒的风神所倾倒,对其《蜀道难》诗赞不绝口,并解下金龟换酒,两人倾杯尽醉。可见他对人才的器重和豪放的性格。杜甫《饮中八仙歌》将他列为“八仙”之首,以“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活画出他的纵逸浪漫意态。知章晚年更加放诞,不拘礼度,自号“四明狂客”、“秘书外监”,经常遨游里巷,与下层人士交往。他又是当时著名的书法家,“善草隶,尝与张旭游于人间,凡人家厅馆好墙壁及屏幛,忽忘机兴发,笔落数行,如虫豸飞走,虽古之张、索不如也。好事者具笔砚从之,意有所惬,不复拒,然每纸才十数字,世传以为宝”(南宋陈思《书小史》卷九)。唐代书法家窦臮在《述书赋》中,赞扬知章“落笔精绝”,“如春林之绚采”。今传贺知章的草书《孝经》,笔墨如龙腾虎跃,真率怪逸,确是书法艺术的杰作。

贺知章死后,李白赋诗云:“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人亡馀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对酒忆贺监》其二)表达了对这位“神清志逸”、“学富才雄”(《旧唐书》本传)的老诗人的深挚悼念。

知章的作品遗佚甚多,难见全貌。《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仅二十首。其中七首郊庙乐章,三首“奉和圣制”之作。他的应制诗称颂帝王功德,也反映了开元盛世的景象。如“西学垂玄览,东堂发圣谟。天光烛武殿,时宰集鸿都”(《奉和圣制送张说上集贤学士赐宴赋得谟字》),反映了唐玄宗延揽人才修书和整理典籍的盛况;而“荒境尽怀忠,梯航已自通。九攻虽不战,五月尚持戎。遣戍征周牒,恢边重汉功”(《奉和圣制送张说巡边》),表现开元时期唐王朝国力强盛的局面,抒发了希望安定边疆的心情。《奉和御制春台望》描绘春日登台眺望所见,展示京城长安的巍峨壮丽气象。这些作品,多少能使人感受到昂扬壮大的盛唐时代风貌。

贺知章写景、咏物、赠别、抒情之作,感情真率,笔致洒脱,风格明快,趣味盎然,从各个方面体现出诗人的独特个性。《题袁氏别业》:“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描写他和别业主人林泉邂逅、买酒畅饮的生活片断,诗人热情坦荡、诙谐风趣的性情跃然纸上。《答朝士》:“钑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诗人向朝士夸赞镜湖的土产美味,表现出热爱乡土的感情。诗中运用民间俗语,更增添了乡土情味。《咏柳》是他的咏物诗杰作: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将早春嫩柳比喻为绿色丝绦,又借一问一答引出春风,并妙喻为剪刀,从而点染出春柳的生机。想象新奇前所未有,启发了后代不少诗人类似的巧思。

贺知章善以七绝写景咏物,更善于以七绝抒写还乡感慨。《回乡偶书二首》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诗人用浅易的语言,表现自己少小离家、久客还乡的复杂心情,将无穷的感慨,寄寓于谐趣的生活场面和亲切的故乡景物之中,使人感到悲凉中又有一股温暖的回流,体味不尽,此诗因而成为流传最广的唐诗名篇之一。前人评赞说:“模写久客之感,最为真切。”(明唐汝询《唐诗解》)“情景宛然,纯乎天籁。”(清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

日本今传唐抄本《新撰类林抄》卷四,还载有贺知章的一首五绝《春兴》:

泉喷横琴膝,花黏漉酒巾。杯中不觉老,林下更逢春。

也颇富情趣,《全唐诗》未收录。

上述几首五、七言绝句,奠定了贺知章在诗史上的一席地位,使他被公认为得盛唐七绝风气之先的作家。

包融(生卒年不详),润州延陵(今江苏丹阳)人。张九龄荐举他任怀州司户(《旧唐书》卷一九〇《文苑传》)。中宗神龙(705—707)中,与贺知章、贺朝、万齐融、张若虚、邢巨,因“文词俊秀”而“名扬于上京”。开元十三年(725)以后,迁集贤院直学士、大理司直。他与著名诗人孟浩然以及殷璠交情甚厚。孟浩然有《宴包二融宅》诗,描写他俩“相携竹林下”,“对酌不能罢”的情景。其子包何、包佶亦长于诗,世称“二包”。包何曾“师事孟浩然,授格法”(《唐才子传·包何传》)。开元书法家张怀瓘在《文字论》中,自叙其作《书赋》成,往吏部侍郎苏晋宅,“遇褚思光、万希庄、包融并会” ,五人共论《书赋》。苏等三人对张《书赋》“多有激赏”,唯包融曰:“知音看文章,所贵言得失,其何为竞悦耳而谀面?此赋虽能,岂得尽善?无今而乏古,论书道则妍华有馀,考赋体则风雅不足。”可见包融禀性耿直,对友人不作“悦耳”、“谀面”之辞,对书、赋亦有精到见解,且提倡风雅,反对浮华。《唐才子传》本传评包何、包佶“纵声雅道”,大概接受了包融的影响。

包融擅长五言古诗。《新唐书·艺文志》载其诗一卷,已佚。《全唐诗》仅录存八首,其中记游、写景的两首,酬和之作三首,送别诗两首,咏物诗一首。《登翅头山题俨公石壁》和《阮公啸台》描绘翅头山和阮公啸台的景物,表现诗人仰慕古代狂士阮籍、向往隐居生活的情怀。诗中绘景如画,并能融情入景:

晨登翅头山,山曛黄雾起。却瞻迷向背,直下失城市。暾日衔东郊,朝光生邑里。扫除诸烟氛,照出众楼雉。青为洞庭山,白是太湖水。苍茫远郊树,倏忽不相似。万象以区别,森然共盈几。坐令开心胸,渐觉落尘滓。北岩千馀仞,结庐谁家子?愿陪中峰游,朝暮白云里。(《登翅头山题俨公石壁》)

诗人描绘清晨登山所见景色,自近至远,由隐到显,倏忽变幻。虽多用对偶,却十分流畅,毫不板滞。“青为洞庭山,白是太湖水”两句,仿佛脱口而出,传达出了远眺中对山水色彩的实感,无怪乎明人钟惺和谭元春要在《唐诗归》(卷六)中评赞道:“看得心细”,“好画家心眼”。他的五律《赋得岸花临水发》:“笑笑傍溪花,丛丛逐岸斜。朝开川上日,夜发浦中霞。照灼如临镜, 茸胜浣纱。春来武陵道,几树落仙家?”咏花,用一连串形象来比喻、衬托,又连用叠字与双声叠韵,把春花描绘得明艳动人,更妙在借咏花表现了一种飘然欲仙的高逸之气。又如《酬忠公林亭》,明显地颂扬“江外真隐”。从立意到遣词,都借鉴了陶渊明的《饮酒》“结庐在人境”一诗。《武陵桃源送人》是他存诗中唯一的一首七绝:

武陵川径入幽遐,中有鸡犬秦人家。先时见者为谁耶?源水今流桃复花。

抒写对世外桃源的向往。与张旭《桃花溪》题材、情趣相同,虽不及张诗情韵深长,意境也颇为清幽。

包融的另外三首诗,艺术上也有特色。如《送国子张主簿》:“湖岸缆初解,莺啼别离处。遥见舟中人,时时一回顾。坐悲芳岁晚,花落青轩树。春梦随我心,悠扬逐君去。”先写轻舟渐去渐远,舟中友人时一回顾;继写春梦随心,悠扬逐友人而去,又借莺啼花落景色,衬托依依惜别深情。

对于包融的诗,历代评论者较少。只殷璠在《丹阳集》(已佚)中说:“融诗青(情)幽语奇,颇多剪刻。”(见《吟窗杂录》卷二四《历代吟谱》)

第二节“吴中四士”(下)

张旭(生卒年不详,开元、天宝时在世),字伯高,吴郡(今江苏苏州)人。一生仕途失意,只做过常熟尉、金吾长史。在“四士”中,他的性格最为狂放。他是唐代的草书大家,嗜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乃至以头濡墨而书,醒后自视手迹,以为神异,不可复得,故时号“草圣”、“张颠”。当时和后代著名诗人,都生动地描写过张旭的清狂性格和神妙书艺。例如,李白《猛虎行》写道:“楚人每道张旭奇,心藏风云世莫知。三吴邦伯皆顾盼,四海雄侠两相随。”杜甫《饮中八仙歌》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高适赞美他:“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醉后赠张九旭》)李颀更全面地表现了他的生活、思想、个性和书艺:“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微禄心不屑,放神于八纮。时人不识者,即是安期生。”(《赠张旭》)张旭独具风格的“狂草”,是我国古代书法艺术的重要成就。颜真卿曾撰《张长史十二意笔法》一文,论述了他的书艺。唐文宗把张旭草书和李白歌诗、裴旻剑舞并称为唐代“三绝”。

张旭不愿受封建官场的束缚,追求自在闲散的生活,特别爱好优游山水林泉。《全唐诗》录存其诗仅六首,全为绝句(五绝一首,七绝五首),都是描写自然景物的。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说:张旭“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文学和艺术的创造各有其特殊性,但也有共同的艺术规律,可以彼此渗透、互相沟通。张旭在草书中所追求的那种不拘一格、变幻莫测、笔墨淋漓酣畅的审美趣味,也自然地渗透到他的诗歌创作中,他的诗显示出一种清新俊逸、洒脱飞动的独特风格。具体地说,有以下几点:

其一,构思新颖别致。例如《柳》和《春草》二首七绝,或以拂地柳丝,比喻绵绵无尽的春思;或用碧绿广袤的春草起兴,抒写怀友之情。皆构思新巧,联想丰富,不局限于单纯咏物。

其二,豪放洒脱,富于浪漫情调。如五绝《清溪泛舟》:“旅人倚征棹,薄暮起劳歌。笑揽清溪月,清辉不厌多。”诗人旅夜行舟,并无孤愁之思,却闲倚征棹,引吭高歌,笑揽溪月,其浪漫、豪放的情怀,跃然纸上。此诗饶有民歌明快、活泼情调,后两句连用两个“清”字,不觉重复。

其三,善状深山云雾变幻景色,创造清迥幽深意境。例如: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桃花溪》)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山行留客》)

两首诗都展现了云雾溟濛的深山景色,运笔轻灵隽永,清逸秀润,给人以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之感,犹如他作草书时挥毫泼墨、云烟满纸之状。钟惺评曰:“张颠诗不多见,皆细润有致。”(《唐诗归》卷十三)如果说王维“诗中有画”,那么张旭可谓“诗中有书”。苏轼评张旭草书:“颓然天放,略有点画处而意态自足,号称神逸。”(《书唐氏六家书后》)移之评其诗,亦颇恰当。张旭的“狂草”和七绝,正是盛唐富于浪漫气息的时代精神风貌的反映。

张若虚(生卒年不详),两《唐书》均无传。据《旧唐书·贺知章传》,可知他是扬州人,做过兖州(今属山东)兵曹。中宗神龙间,与贺知章、贺朝、万齐融、包融、邢巨诸人并驰名京都。其他事迹不可考。

张若虚的诗,《全唐诗》仅录存二首。一首是五言排律《代答闺梦还》:“关塞年华早,楼台别望违。试衫著暖气,开镜觅春晖。燕入窥罗幕,蜂来上画衣。情催桃李艳,心寄管弦飞。妆洗朝相待,风花暝不归。梦魂何处入,寂寂掩重扉。”抒写闺中少妇的春思之情,语言绮丽,对仗工整,平仄谐调,但尚未脱尽齐、梁诗的脂粉气息。从立意到遣词,都缺少创新。另一首七言歌行《春江花月夜》却是千载传诵的抒情杰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江花月夜》为古乐府《清商曲·吴声歌》旧题,本是吴地民歌。据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七引《晋书·乐志》所云,此曲被引入陈朝宫廷,成为陈隋以来宫体诗的诗题之一。陈后主君臣的原作今已不存。《乐府诗集》所载《春江花月夜》诗共七首:隋炀帝杨广二首,隋诸葛颖一首,唐张子容二首,张若虚和温庭筠各一首。温诗晚出,内容是嘲讽隋炀帝荒淫无耻,终于破家亡国,与陈代宫体诗无关。而张若虚以前的五首,都是写景兼写艳情,属于宫体诗,但所写艳情已趋于净化、淡化,升华为美而不艳,呈现出一些清新面貌。这几首因受曲调限制,皆是五言四句或六句的短章。张若虚这一首,却改五言为七言,变短章为长篇歌行,成了一首不入乐的徒诗,这就跳出了“吴声曲”那种歌靡靡之音的窠臼。诗中抒写游子思妇离别相思之情,纯真而深沉,完全消除了宫体诗那种“猎艳”的低级趣味,而把爱情描写恢复到《诗经》中的民歌和古乐府的传统,表现出一种净美、纯洁的格调。同时,诗人又把这种男女相思离别之情,同对于人生真谛、宇宙奥秘的探求紧密联系起来,从而使诗的思想蕴涵更为丰富深邃,富于哲理意味。诗中虽也流露出一些感伤离别和人生短暂的消极情绪,但更多的还是对于自然美景、青春爱情的期待和向往,对于永恒的歌颂,表现出一种夐绝的宇宙意识。诗人以“月”为中心写景抒情,月光触处生辉,给全诗笼罩上一层空明而迷幻的色调,展现出一幅春江花月夜的神奇图画,创造了一个美丽幽邃、澄清渺远的迷人意境。在写景抒情的表现手法、艺术结构、音韵节奏等方面,都有独到之处。

明清以来的诗评家对于这首杰作的艺术特色,作了不少深入细致的分析。明代钟惺说:“将‘春江花月夜’炼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唐诗归》卷六)清人王夫之说:“句句翻新,千条一缕,以动古今人心脾,灵愚共感。其自然独绝处,则在顺积去,宛尔成章。”(《唐诗评选》卷一)近代梁启超说它像是“虎跑泉泡的雨前龙井,望去连颜色也没有,但吃下去几点钟,还有馀香留在舌上。”(《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感情》)现代诗人兼诗论家闻一多更高度评价它表现了夐绝、寥廓、宁静、神奇的境界,“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自赎》)。日本汉学家泽田总清也赞美它“通篇蝉联,流畅圆美,千回万转,变化无穷”,“有不朽的价值”(《中国韵文史》)。

张若虚在这首《春江花月夜》中所抒发的对于青春、爱情、人生奥秘和大自然美景如梦如痴的陶醉和热情追求,对于宇宙意识即超越时空的永恒观念的领悟,既是盛唐时期和平发展的时代生活美的折光,也是盛唐人所独具的一种精神美的体现。因为这一首杰作,奠定了诗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唐郑处诲的《明皇杂录》,便已将张若虚同李白、杜甫、孟浩然、王昌龄等诗坛大家并列。清人王闿运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作出大胆论断:“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王志·论唐诗诸家源流》)张若虚凭着一首诗而被尊为“大家”,这在中外文学史上都是罕见的。

《春江花月夜》的意境及其表现艺术,对于后世的诗词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李白《把酒问月》中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在体现永恒观念方面,明显受到它的启发。陈兆奎说:“王维《桃源行》,从此滥觞。”王闿运指出:“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同上引书)宋代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赤壁赋》,姜夔、张炎等追求“清空”境界的词作,乃至清代浙西词派等等,和它都有一定的渊源关系。

总起来看,“吴中四士”的作品尽管流传下来的不多,但各具艺术个性和特色,各有名篇、佳句传世,形成一个显示了创作实绩的多元的诗群。这个诗群殊途同归的艺术创新之处,就是以纵横的才气、浓郁的情思、飞扬的神采、清美的意境,反映出盛唐前期的社会风貌和时代气息。这个诗群的出现,显示了盛唐诗苑万紫千红、全面繁荣局面的来临。

“四士”的作品,一向未有专集刊行,198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贺知章包融张旭张若虚诗注》(王启兴、张虹注)一书。书中还附录了有关“四士”的生平资料。

第三节 刘希夷 崔国辅

时代稍早于张若虚的,还有一位善写长篇歌行,特别是闺情诗的诗人刘希夷(651—?),字庭芝,汝州(今河南临汝)人 。关于他的生平事迹,记载甚少。元辛文房《唐才子传》说,他是“上元二年郑益榜进士,时年二十五,射策有文名”,“美姿容,好谈笑,善弹琵琶,饮酒至数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检”。可见,他是一位有才华、放任不羁、生活落魄的文人。从他的《蜀城怀古》、《巫山怀古》、《江南曲》等诗可知,他曾自中原入蜀,经三峡沿江而下,并在维扬(扬州)、长洲(苏州)和南湖(嘉定)等地漫游过。唐刘肃《大唐新语》卷八、韦绚《刘宾客嘉话录》和《唐才子传》,都记载刘希夷不肯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联诗句让与宋之问而被宋杀害一事,此纯属小说家言,不可信。《旧唐书·乔知之传》只说希夷“志行不修,为奸人所杀”。

刘希夷原有集,已失传 。《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计三十四首,其间似杂有后人之作 [1] 。此外,敦煌卷子里还有一首《死马赋》(见王重民《补全唐诗》)。希夷的一部分诗是抒写从军出塞的,例如《将军行》写一位将军沙场杀敌:“将军辟辕门,耿介当风立。诸将欲言事,逡巡不敢入。剑气射云天,鼓声振原隰。黄尘塞路起,走马追兵急。弯弓从此去,飞箭如雨集。截围一百重,斩首五千级。”表现将军的英风豪气相当成功。《从军行》写边城被困,朝廷派遣大军破敌解围,诗中抒发唐军将士慷慨报国的豪情,饶有气势。《死马赋》是一首七言歌行,诗中哀悼一匹冻死幽燕的战马,实际上是哀悼出塞健儿战死不归。刘希夷一再描写从军出塞、讴歌将士杀敌报国,使人感到这位“落魄”诗人是有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的。

他的几首怀古诗也写得不错。五古《谒汉世祖庙》以雄健的笔触,歌颂刘秀恢复汉室的丰功伟业,寄托着期望李唐王室中兴、不满武氏集团掌政的意蕴。《蜀城怀古》对历史人物司马相如、严君平、诸葛亮等人表达了仰慕之情,同样借怀古咏志,表达自己的理想抱负。以上两类作品多是五言古诗,但对偶特多,《谒汉世祖庙》几乎全篇对仗,犹如平仄未谐的排律,但诗的意脉通畅,气势充沛,并不给人以板滞之感。明人谭元春评“希夷诗灵快淹远”(《唐诗归》卷二),是中肯的。

诗人还有一首五古长诗《孤松篇》,以比兴手法,歌颂孤松的耿直、幽独、高洁。它具广厦之材,却被捐弃涧底。诗人借以宣泄怀才不遇、沦落失意的悲愤,反映了“盛世”中的黑暗面。另有《江南曲》八首,从不同的侧面表现江南的秀丽风光,描写生动,辞采华丽,对偶工整,体裁多样,但却失去了此曲原有的那种朴素的民歌风格。

刘希夷现存诗中,写闺情的较多。有《春女行》、《采桑》、《代闺人春日》、《代秦女赠行人》、《览镜》、《晚春》等。这些作品,仍然带着六朝宫体诗的馀风。诗中对女子的体态美、服饰美以及哀怨心绪的刻画,细致入微,尽态极妍,呈现出轻艳靡丽的情调和风格。如《晚春》:“佳人眠洞房,回首见垂杨。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庭阴幕青霭,帘影散红芳。寄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写昼眠女子的娇媚、慵懒,相思愁绪,以及华美服饰,同梁简文帝萧纲的《咏内人昼眠》,在题材内容和描写方法上都很相似。清人沈德潜评《晚春》云:“六朝风致,一语百媚。”(《唐诗别裁集》卷九)可谓一语破的。但另一部分作品,已明显地摆脱了宫体诗的缺点和局限。诗人以圆润谐美的声律、对偶和语言,抒写真挚热烈的爱情。例如,《捣衣篇》写思妇月下捣练为远人赶制征衣的情景:“欲向楼中萦楚练,还来机上裂齐纨。揽红袖兮愁徙倚,盼青砧兮怅盘桓。盘桓徙倚夜已久,萤火双飞入帘牖。西北风来吹细腰,东南月上浮纤手。此时秋月可怜明,此时秋风别有情。……攒眉缉缕思纷纷,对影穿针魂悄悄。”结尾云:“莫言衣上有斑斑,只为思君泪相续。”全篇侧重刻画思妇的动态和心态,深曲细腻,真切动人。《公子行》是一首爱情的颂歌。诗中写多情公子向娼家美女表达一片痴情:“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把贵族公子的爱情写得那样真挚专一、忠贞不贰,明显地带着诗人理想化的浪漫色彩。明人钟惺评此诗云:“情中妙语,然从陶公(渊明)《闲情赋》语讨出。”(《唐诗归》卷二)

诗人在《公子行》中希望青春和爱情像千岁贞松一样长在,但无情的岁月,必定要夺去人的青春和爱情。诗人为此感伤与怅惘,于是对人生、宇宙作深邃的思考、探索,由此便产生了一首杰作《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头白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这首拟古乐府,题又作《白头吟》,古辞写女子毅然同负心男子决裂。刘希夷借用古题表现新的思想内容。诗的前半写洛阳女子感伤落花,抒发青春易逝的悲哀;后半写白头翁的衰老境况,倾吐富贵无常、人生短暂的感慨。诗中交织着欢乐与悲哀情绪,一昂一低,大起大落,它给予读者的主要感受,是写青年时的热情、欢乐与垂老时的零落、悲伤。诗的构思独特,抒情宛转,语言优美,音韵和谐,特别是“年年岁岁”两句,以“花相似”对比“人不同”,又用回环重叠的句式,强调时光流逝的无情事实,颇富哲理,成为精警的名句。

此诗敦煌遗书内存有它的三个写本,可见在唐代即已广泛流传,它对后来的诗歌创作也有影响。张若虚的杰作《春江花月夜》,在感悟人生短暂与自然永恒上,与它一脉相承,只是表现得更加强烈、蕴藉;张说的《离会曲》、高适的《人日寄杜二拾遗》,直到《红楼梦》中的《葬花词》,也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它的启迪。

在刘希夷诗中并列的两种倾向,正好说明了初唐到盛唐之间诗风的过渡性。《全唐诗》小传说:“希夷善为从军闺情诗,词旨悲苦,未为人重。后孙翌撰《正声集》,以希夷诗为集中之最,由是大为时所称赏。”这话是切合希夷诗歌的创作实际的。孙翌是贺知章门人,所编《正声集》流行于开元中,今已不存。由此可见,刘希夷的诗到了盛唐时期才受到赞赏,也与风气有关。

崔国辅(生卒年不详),吴郡(今江苏苏州)人 。两《唐书》无传。据顾况《监察御史储公集序》(《全唐文》卷五二八)记载,他是开元十四年(726)严迪榜进士,与储光羲、綦毋潜同时。此后数年间,官山阴尉。开元二十三年(735),应县令举,授许昌令(据徐松《登科记考》卷七)。据崔国辅的诗,他还到过辽东、淮北、江西等地,大概是任地方官或游幕。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一收录了崔国辅写的《上何都督履光书》,可知他曾在何的幕府中任职,时间不详。芮挺章《国秀集》收录崔诗,目录上标明“左补阙崔国辅”,可见他在开元末、天宝初已任京官,后迁起居舍人。天宝十至十一载(751—752)任集贤直学士、礼部员外郎。天宝十一载,京兆尹王 的弟弟王 与邢 策划刺杀李林甫与杨国忠,事发,京兆尹王 受牵连赐死。国辅因与王为近亲,亦坐贬竟陵(今湖北仙桃西南)司马。《新唐书·艺文志》崔国辅集下注语记载了此事。国辅贬竟陵后,与处士陆羽游。《唐才子传》记载崔与陆“游三岁,交情甚厚,谑笑永日,又相与较定茶水之品。……雅意高情,一时所尚”。陆羽所撰《陆文学自传》(《全唐文》卷四三三),记述天宝时“崔公国辅出守竟陵郡,与之游处凡三年,赠白驴,乌犎牛一头,文槐书函一枚”。此后,国辅行踪即不可考。

崔国辅是盛唐的著名诗人。据白居易《故滁州刺史赠刑部尚书荥阳郑公墓志铭》所叙,他曾与王昌龄、王之涣、郑昈等人“联唱迭和,名动一时”。他和孟浩然、李白交谊尤深。孟《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国辅少府》诗云:“我行穷水国,君使入京华。相去日千里,孤帆天一涯。”时崔任山阴尉,适奉使北上,孟则适漫游吴越故有此作。诗中抒写了离别之情。天宝十一载(752),国辅贬竟陵后,其子崔度自幽燕还吴,李白有诗送之,并称国辅为故人。崔国辅对杜甫的才华很赏识。天宝十载,杜入京献《三大礼赋》,得崔(国辅)、于(休烈)二学士之称述,受知于玄宗,命待制集贤院。杜甫甚为感激,曾赋诗云:“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

崔国辅的诗,今存四十一首,其中,乐府诗占半数以上。有写边塞战争的,如《从军行》:“塞北胡霜下,营州索兵救。夜里偷道行,将军马亦瘦。刀光照塞月,阵色明如昼。传闻贼满山,已共前锋斗。”描绘唐军夜间奇袭,表现行军战斗的艰苦、紧张,刀光塞月,境象逼真。有一些宫怨诗,借古讽今,揭露天宝时期政治的黑暗和统治者的荒淫。如《怨词二首》(其一):“妾有罗衣裳,秦王在时作。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着。”抒写宫女对帝王昔宠今弃的哀怨。又如《魏宫词》:“朝日点红妆,拟上铜雀台。画眉犹未了,魏帝使人催。”据《世说新语·贤媛》载,曹操死后,魏文帝曹丕悉取其父宫人自侍。此诗即刺宫廷秽史。近人俞陛云和高步瀛认为,诗人乃借魏宫琐事喻指唐宫,讽刺唐高宗纳太宗才人武则天为皇后事。(俞《诗境浅说续篇》、高《唐宋诗举要》)这些宫词措辞婉约,讽刺深刻。还有一些诗揭露了贵族官僚和纨袴子弟的骄奢淫逸。《少年行》:“遗却珊瑚鞭,白马骄不行。章台折杨柳,春日路旁情。”抓住几个典型细节,刻画贵族少年到处寻花问柳的浮浪、昏噩形象,颇为生动传神。《王孙游》、《襄阳曲》亦属此类题材。《丽人曲》、《白纻辞》、《古意》等篇,写贵族妇女生活无聊和精神空虚。两首《王昭君》,表现昭君的思乡和悲怨之情,亦可谓语奇意新之作。

崔国辅写得最出色的,是那些表现江南水乡青年男女的劳动和爱情生活的乐府诗。这些作品感情真挚、纯朴、炽烈,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如《湖南曲》:“湖南送君去,湖北送君归。湖里鸳鸯鸟,双双他自飞。”以鸳鸯双飞反衬女子送别情郎后的孤寂,既措意委婉,又朴素自然。《中流曲》:“归来日尚早,更欲向芳洲。渡口水流急,回船不自由。”写少女欲回舟去芳洲寻找情郎,却被急流阻遏,焦急气恼,其情态可掬。

这些乐府诗绝大部分是五言绝句,篇幅短小,含蓄蕴藉。诗人熟悉水乡生活,又能从南朝乐府民歌如《子夜歌》、《读曲歌》中吸取艺术营养,多用清丽、浅近的语言,通过巧妙的构思或撷取富于暗示性的细节来揭示青年男女的感情和心态,写得既精炼含蓄,又饶有民歌明快活泼的风味。例如:

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相逢畏相失,并著采莲舟。(《采莲曲》)

月暗送潮风,相寻路不通。菱歌唱不辍,知在此塘中。(《小长干曲》)

除乐府诗外,崔国辅还写了一些五、七言的山水、赠答、送别诗。如《渭水西别季仑》:“陇右长亭堠,山阴古塞秋。不知呜咽水,何事向西流。”借深山古塞秋色和呜咽西流的陇水,抒写与友人的惜别心情。又如《宿范浦》:“月暗潮又落,西陵渡暂停。村烟和海雾,舟火乱江星。路转定山绕,塘连范浦横。鸱夷近何去?空山临沧溟。”境界明净清远。颔联描状江上晚景,表现村烟、海雾、舟火、江星的光色流动变幻,生动逼真。

五言绝句,源自古乐府,至唐而盛。李白、王维是盛唐五绝最杰出的作家。崔国辅的五绝,在题材的多样、意象的超妙和艺术的创新等方面,尚逊于李、王,但亦可称为盛唐五绝能手。同中唐诗人刘禹锡的七绝《竹枝词》、《踏歌词》前后映照,相互媲美,体现了唐代诗人学习民歌所取得的可喜成果。殷璠《河岳英灵集》评其诗云:“婉娈清楚,深宜讽味,乐府数章,古人不及也。”晚唐诗人韩偓有四首五绝,题作《效崔国辅体》,亦可见其影响。

《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崔国辅有集一卷,《直斋书录解题·诗集类》录临海李氏本崔集一卷,仅存诗二十八首,又录石林叶氏(梦得)本多收六首,《全唐诗》录存其诗四十一首。今人万竞君有《崔国辅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


[1] 如《夜集张 所居》、《洛中晴月送殷四(遥)入关》,张、殷皆为开元、天宝间人,与希夷时代不相及,二诗当非希夷作。 hFvOwMwAyL79ms9Lq6Fa3eaABxGx6QrXVo7sqo4jX4pjGqf1ps4vHJpJEX/Ht/Z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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