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人。卒谥元献,人称晏元献公。又曾封临淄郡开国公,故也称晏临淄。
晏殊高祖墉,唐咸通中举进士,卒官江西,始著籍高安。曾祖延昌,徙居临川长乐乡沙河。祖郜,与延昌宦迹俱无考。郜生八子,家口繁多
。殊父固为郜次子,曾任抚州手力节级。自延昌以下,临川晏氏“三世不显”(欧阳修《晏公神道碑铭》),到晏固时,“其家日贫”(佚名《道山清话》)。
晏殊幼年聪慧过人,文章敏妙。真宗景德元年(1004),张知白安抚江南,以神童荐之于朝。次年五月,受特召试于殿内,因属辞敏赡和品性淳直,为真宗赏识,赐进士出身,擢秘书省正字,使读书于秘阁
。殊时虽十五岁,但能“力学自奋,人鲜及之。加以沉谨,造次不逾矩,甚为搢绅所器”(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二)。在朝廷举行的祭祀、游宴、贺节等活动中,他献所作颂赞诗赋,显示出非凡的才华
,日益受到真宗的眷注,因而职位屡迁。二十八岁,为知制诰。三十岁,拜翰林学士,兼判太常寺、知礼仪院。时仁宗赵祯为皇子,后封寿春郡王、昇王,又立为太子,晏殊随之被任为寿春郡王府记室咨议、昇王府记室参军、太子舍人、太子左庶子。在真宗朝的十五年中,晏殊不断擢升,并渐参掖垣机密,同时兼任储禁重选,真宗每有咨访,多以方寸小纸细书相问,深见倚重。
真宗晚年,老病昏聩,皇后刘氏干政,大臣间倾轧激烈,朝政紊乱。丁谓与曹利用、钱惟演相结,力谋排陷寇准、李迪。天禧四年(1020)六月,命晏殊草寇准罢相制文,晏殊以只“掌外制”为借口拒拟诏命。七月,真宗觉察冯拯、丁谓、曹利用三人同被任命枢密使事失误,曾召殊相议,他又以“非臣职”委婉推辞。
仁宗即位,晏殊因是东宫旧臣,拜右谏议大夫,兼侍读学士,加给事中,知审官院。天圣初,太后刘氏垂帘听政。天圣三年(1025),殊任枢密副使。张耆因与太后有私恩,被召为枢密使。殊上疏抗争。天圣五年(1027)因用笏板击落随从牙齿,被御史劾奏,罢知宣州,随又改知应天府(今河南商丘)
。在任期间,他大力兴办学校,延请范仲淹教授生徒。不久,召为御史中丞,并荐范仲淹于朝。天圣七年(1029),范仲淹上疏论太后上寿事,奏请太后还政。晏殊听到后颇为震恐,责备范以狂率邀名。在范的严正抗辩后,晏殊表示愧服。
天圣八年(1030),知礼部贡举,举欧阳修为第一。他批评当时科举考试:“诸科专取记诵,非取士之意也”,主张应“并试策问,参其所习,以较才识短长”(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九)。天圣九年(1031),为三司使。明道元年(1032),改参知政事,迁尚书左丞。仁宗生母宸妃李氏去世,殊奉命撰写墓志,未明言仁宗为其所生。次年,太后刘氏病亡,仁宗方知李氏是他生母,宰执都被罢免,殊也因此出知江宁府,随又改知亳州。宝元元年(1038),自陈州召还,再任御史中丞、三司使。当时正对西夏用兵,殊多次上疏,请罢监军,主张不以阵图授诸将,使能自为攻守,并建议募弓箭手教以战斗,出宫中财物以助边费。这些建议都被采纳施行。康定元年(1040),自三司使除知枢密院事。不久,为检校太傅、枢密使,封临淄郡开国公
。庆历三年(1043),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范仲淹、韩琦、富弼同为执政,欧阳修、余靖、蔡襄等并任谏官,时称得人。次年西夏拒不称臣,邀索无厌,两府执政厌兵,多主退让,唯枢密副使韩琦认为不可。右正言知制诰欧阳修也主张抑其骄慢。同年四月,欧阳修出为河北都转运使,谏官奏留不许。孙甫、蔡襄上章弹奏,殊罢相,出知颍州。后移陈州,再徙许州。皇祐二年(1050),以观文殿大学士知永兴军。皇祐五年移河南,兼西京留守。至和元年(1054),以疾归京师。次年正月卒,年六十五岁。
晏殊一生,遭会两朝,少年早达,遍历华要,跻登两府,中间虽曾出典州郡,除知永兴军离京稍远外,其馀都是近畿名藩。他遍掌朝廷政务、军事、财政、监察等最高机关职务,“谋猷存二府,台阁遍诸生”(欧阳修《晏元献公挽辞》),位高望隆,举足轻重。仁宗庆历初年的改革,他是重要的关键人物。主张实施新政的代表人物范仲淹,核心成员富弼,以及欧阳修等人,或为门生,或为爱婿,他们之间,不只是师生、翁婿的私谊,更主要的是思想政治主张上的相近、相同,自然聚合为一股进步的政治势力。庆历新政的重要人物的任用、擢拔、安排,都与当时身居朝廷中枢地位的晏殊有关
,从组织上保证了新政的实施。敌对者攻击当时新政人物“胶固朋党”、“布满要路”(《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八引蓝元震疏奏语),道出了一定程度的实情。随着晏殊的罢相,“(范)仲淹等相次亦皆去,事遂已”(欧阳修《晏公神道碑铭》),新政也随之消亡。事实表明,庆历新政期间的人才荟聚,革旧立新主张的实施,都因晏殊政治生涯的升降浮沉而聚散行止,充分显示出他在此期间的重要作用。
晏殊少年时从岳父李虚己学习诗法,又因李荐引而与杨亿相识。入登秘阁后,随陈彭年学习,并得出于晁迥门下
,与杨亿、刘筠、宋绶等先后以文章名天下
。仁宗时期,他以朝廷重臣和文坛耆宿身份,广泛延揽文人隽士,热情提掖后进和推引人才,因而“一时名士,多出其门”(欧阳修《归田录》卷一),在众多的杰出文人作家中拥有很高的声望。北宋有人评述本朝文坛,认为王禹偁之后为“晏公,晏公之后欧阳公,欧阳公之后东坡,皆为一时之龙门”(晁说之《与三泉李奉议书》),指出晏殊、欧阳修、苏轼三人一脉相承,师生前后相继,充分肯定晏殊在北宋文学发展过程中的地位。《宋史》本传、欧阳修《晏公神道碑铭》都称他有文集二百四十卷,今已不传。清胡亦堂辑有《晏元献遗文》,为四库所收本;清劳格辑有《元献遗文》,南京图书馆有藏本;李之鼎辑有《晏元献遗文》,收入所刻《宋人四集》中。他的《珠玉词》,有明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本、明毛晋汲古阁刊《宋六十名家词》本、南京图书馆藏许宗彦鉴止水斋《宋十六家词》明钞本、清晏端书晏氏家刻本等。《全宋词》据陆贻典、黄仪、毛扆等校汲古阁刊本,参校他本,补入黄昇《唐宋名贤绝妙词选》中所选二首,共得一百三十六首。
在文学创作上,晏殊表现了多方面的才能。欧阳修认为,“晏公小词最佳,诗次之,文又次于诗”(魏泰《东轩笔录》引),此说是符合实际的。晏殊词上承唐五代馀绪,“祖述二主,宪章正中”(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又有自己的特色。
晏殊长期身处高位,一生富贵优游,又性“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二)。寄情歌酒,留连光景,自然成了《珠玉词》的重要内容。他以生动的笔触,描绘了当时的歌舞:“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木兰花〕)表现了作者的高度欣赏水平,被称为内行的“弦管家语”(刘攽《中山诗话》)。在这类词作中,听歌赏舞的欢愉,往往拌和着叹老嗟时、好景难再的感伤,交织着人生有限、世事虚幻的悲叹。如“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谒金门〕)、“金乌玉兔飞走,争得朱颜依旧”(〔秋蕊香〕)、“劝君看取名利场,今古梦茫茫”(〔喜迁莺〕)、“资善堂中三十载,旧人多是凋零”(〔临江仙〕)、“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木兰花〕)等等。客观事物的种种变化,使他感到人生的变幻无端,“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木兰花〕)。流逝者既不可追,人生又复有限,深刻的思想矛盾,反复的感情挣扎,作者终于参悟出一条自我排解的出路:“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道山清话》)他主张“当歌对酒莫沉吟,人生有限情无限”(〔踏莎行〕),人生有限的憾恨,可以从多种的感情刺激和生活享受中求得补偿,在美人歌酒中得到某种程度的解脱。叹老嗟时、盛年难再的感伤,虽只如淡淡轻烟,却总是同纵情风月、为欢及时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这种矛盾而又复杂的心理状态,是作者一生境遇和表面繁荣实已虚弱的时代趋势的折光反映。
抒写闲雅的情趣,是晏殊词中最有特色的部分。〔浣溪沙〕(宿酒才醒厌玉卮)、〔清平乐〕(金风细细)、〔踏莎行〕(小径红稀)、〔蝶恋花〕(玉
冰寒)等,就是这样的词作。下引〔浣溪沙〕是比较为人熟知的一篇: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栏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小阁燕过、花落庭莎、栏影入波,是词中主人公的眼中所见。不仅看出视线自上而下、由内到外的空间移动,而且从重帘小阁中的燕子穿飞、绿色庭莎上红花片片的飘坠、池水清波里栏干倒影的荡漾这一系列物象的变换推现中,暗示出需要多少时间去注视、迟留!暗度翠幕的好风微凉,散滴新荷的疏雨细声,能够沁肌入耳,又需要何等神凝气静的心境!筵罢人散后的岑寂气氛并不难有,难在有这份雍容闲暇的气度和冷静体察的幽情雅趣。
晏殊自十四岁被荐入朝,“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欧阳修《晏元献公挽辞》)。显达的地位,优裕闲适的生活,一切都那么安逸、宁静、自然。在他看来,天地之间,“万汇之多,万情之广,大含元气,细入无间,罔不禀和,罔不期适”(《庭莎记》,见吕祖谦编《皇朝文鉴》卷七七),人也如此。晏殊词中的这种闲情雅趣,是他特有的地位、生活、心境的反映,也是其思想上追求闲适境界的一种必然表现。他在抒写闲雅情趣时,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寂寞孤独的轻愁。上面所引的〔浣溪沙〕一词,前五句重笔描绘庭院的岑寂,既反映了作者情趣的闲雅,也为结拍“酒醒人散得愁多”一句作了形象的说明。“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清平乐〕),“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踏莎行〕),孤独的凄寒,寂寞的斜晖,经常袭扰着作者的心境。“小饭防
,跬行虞跌”(《几铭》,见吕祖谦编《皇朝文鉴》卷七三),事事怕有失误,时时处在小心谨慎的自我闭锁状态之中,反映了当时复杂的政治局势所带来的心理影响。晏殊这类词中的孤独寂寞的轻愁,正是这种精神状态的不自觉表露。
“美人才子传芳信,明月清风伤别恨。未知何处有知音,长为此情言不尽。”(〔木兰花〕)在晏殊词作中,抒写惜别伤离、相思怀人的内容,不仅占有相当的分量,而且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晏殊素以性格刚简著称,但他所写的“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千万重”(〔破阵子〕),“此情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诉衷情〕),情思极为缠绵。小晏虽曾为之辩说:“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六引《诗眼》),显然是开脱之语。他在〔踏莎行〕中写道: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全词依次描摹送别至别后的情景:送者的匹马映林长嘶,在行者耳中,仿佛听到送者伤别的深情呼唤;行人的去棹随波远去,在送者看来,离情别愁将充塞天地于无穷无尽。一曲小令,“足抵一篇《别赋》”(唐圭璋《唐宋词简释》)。〔玉楼春〕一词着重抒写别后的相思: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楼头”二句,对语精警。“五更钟”声的摇曳,“三月雨”丝的迷濛,巧妙地染画出相思者的残梦依稀,离愁连绵。“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又从数量和空间上比衬多情之苦和相思的无尽。还有如“整鬓凝思捧觥筹,欲归临别强迟留”(〔浣溪沙〕),刻画临别依恋的情态;“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踏莎行〕),吐露一时失误后的无穷悔恨,都写得情深语挚。作者在抒写离别相思之情时,善于把个人情感上的离合悲欢与人生聚散无常的感慨结合起来,因而有思致,有艺术概括力,耐人寻绎品味。
晏殊有一部分咏物写人词,过去很少有人论及,其实这一部分作品也很值得注意。词人对芙蓉、海棠、梅花、黄葵、荷花等都有题咏。这些咏花词不仅画形绘貌,模写逼真,形容出她们不同的姿貌和不凡的风骨,有的还在咏物中寄意寓感,别有蕴托。如:
嫩绿堪裁红欲绽,蜻蜓点水鱼游畔。一霎雨声香四散。风
乱,高低掩映千千万。总是凋零终有恨,能无眼下生留恋。何似折来妆粉面。勤看玩,胜似落尽秋江岸。
——〔渔家傲〕
高梧叶下秋光晚,珍丛化出黄金盏。还似去年时,傍阑三两枝。人情须耐久,花面长依旧。莫学蜜蜂儿,等闲悠飏飞。
——〔菩萨蛮〕
前词借写秋荷抒发盛衰无常、美人迟暮之感,后词托咏黄葵慨叹人情反复,世态炎凉,感慨深沉。
晏殊词中,多抒写美人歌女的愁怨之情。但有几首写渔人村姑的词更觉别具风采。如〔浣溪沙〕(红蓼花香夹岸稠)写“小船轻舫好追游”的渔父,〔破阵子〕(燕子来时新社)写“笑从双脸生”的东邻村女,风格朴实清新。另有〔渔家傲〕写采莲女,也风姿动人:
越女采莲江北岸,轻桡短棹随风便。人貌与花相斗艳。流水慢,时时照影看妆面。莲叶层层张绿伞,莲房个个垂金盏。一把藕丝牵不断。红日晚,回头欲去心撩乱。
这里莲花与越女二美斗艳,相映生辉。“时时照影看妆面”一句,尤“有顾影自怜意,缠绵尽致”(陈廷焯《词则》)。又如〔山亭柳〕《赠歌者》一词: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消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据词中的“西秦”、“咸京”字样推测,这首词当是晏殊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时所作。换头所写歌女身世,真实地反映了下层妇女的悲惨命运。知永兴军是词人一生中外放最远的地点,而且又在暮年,心情颇为失意。所以此词虽是题赠歌者,实寓自己的身世之感。全词声情亢越,慷慨悲凉,乃晏殊词中的变声和别调。
晏殊身居台阁,久在官场,有时要应制歌颂升平,“太平无事荷君恩。荷君恩,齐唱《望仙门》”(〔望仙门〕);有时则开宴待客,“无事日,剩呼宾友启芳筵”(〔拂霓裳〕)。这类应酬贺庆、应歌侑酒之作,大抵单弱平庸,多不可取。
晏殊身处富贵之境,但对堆叠金玉、铺列锦绣的华艳文字深为不满,讥笑是“未尝谙富贵者”,而主张吟咏富贵,应当“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吴处厚《青箱杂记》)。推而言之,创作首先要有真实的生活基础,而如何准确地、生动地反映和表现生活,不在罗列现象,粘滞形迹,而重在表现气象神情。他的词笔调闲婉,理致深蕴,情景浑融,语言雅丽,声音谐适,正是他的这一观点在创作上的具体体现。
笔调闲婉,是晏殊词的一大特色。他生平爱赏陶潜、韦应物诗,称赞“彭泽多野逸田舍语”(梅尧臣《以近诗贽晏相公忽有酬赠之什称之甚过》诗原注),爱赏韦应物诗“全没些脂腻气”(《青箱杂记》卷五)。他编辑《集选》,“凡格调猥俗而脂腻者皆不载也”(同上)。前人的熏陶影响,艺术趣味的偏好,以及由于富贵生活的烦腻所引起的心理上的新的替换和补充的要求,使作者着力追求闲雅的情趣,闲婉的笔调自然成为他在艺术表现上的特色。
他写富贵生活,却无雕绘满眼之迹。他写富贵气象的得意诗句,如“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等等,以雅淡著称;其词如“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等等,同样清疏雅洁。笔下不着金玉锦绣字眼,而作者的闲暇自在的神情,从容不迫的气度,恬静幽微的心境,特别是大家的高华气象,便自然而又委婉地表现出来。他写男女之情,绝少纤佻浮薄之语。有时直抒:“别来将为不牵情,万转千回思想过”(〔木兰花〕),“人间后会,不知何处。魂梦里,也须时时飞去”(〔
人娇〕);有时采用衬托点染:“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浣溪沙〕),“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浣溪沙〕),“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鹊踏枝〕)。全然没有激烈迫促之音,没有刻骨镂心的深悲巨痛,而只是和婉不迫,含而不露。
理致深蕴,是晏殊词的另一艺术特色。人们一直称赞他的词有过人之情,但在《珠玉词》中最耐人吟味的却是那些深蕴理致、即在情境之外包涵丰富人生体验的名篇和名句。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一联,落花、归燕本是现实中的具体事物,但与“无可奈何”、“似曾相似”组合起来,它们已不再是确定的具体的花、燕,而是象征着某种美好、熟悉的事物和感情,既可理解为往事美好如花,但已凋谢零落成为过去,而故地陈迹,依稀如旧;也可作更为空灵的理解:人生的生死离别,盛衰浮沉,如同花开花落,而前尘往事,抚念追思,岂不是也如幻似真!他在另外一首〔浣溪沙〕中写道: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念远伤春,因而对眼前人更增怜惜之情,就这首词的表面文字来看,作这样的理解完全可以。然而词中所写的“满目山河”、“落花风雨”的形象,“空念远”、“更伤春”的惆怅哀伤感情,又可以触引人们联想理想追求的渺茫难知,人生道路的坎坷多磨。这是由于晏殊词具有深蕴的理致和含义邃远的境界,所以能使欣赏者产生广泛的想象和思索,从中受到启发,得到更深刻的感受。也正由于此,他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几句,曾被王国维称赏并用来比做创业治学的“第一境界”(《人间词话》)。深蕴的理致,增加了晏殊词的耐人寻味的韵味。
借景传情,情景浑融,是晏殊词的又一明显的艺术特征。他与当时上层社会的士大夫心理状态、审美趣味相似,一方面沉溺于声色繁华,一方面又日益陶醉于自然风景、花鸟园林之中。北宋时期的园林建筑之盛和山水画的繁荣,反映了这一时代风尚。艺术总是相通的,那一时期的绘画表现为整体性、全景性的描写自然,晏殊词中也多以景为主,景多情少,景显情隐,借景传情,作者的主观感情很少直接外露,而大半与景浑融在一起。如〔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
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全词写院内外的阑珊春色。出则绿多红少,杨花扑面;入则莺声燕影,炉香轻袅。酒醒梦回,惟见斜阳映照深院。点情的只有“梦”字前轻缀的一个“愁”字。但经此一点,便觉无景不情,愁思溶溢于所有景物的描写之中。在晏殊词中,没有雄山大海、旷野巨川的画面,而多以小阁曲阑、画帘银屏、啼莺梁燕等小景写意。如“恨无消息画帘垂”(〔浣溪沙〕),以画帘暗示内心的索寞;“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鹊踏枝〕),以飞燕喻衬人事的变化;“炉香静逐游丝转”(〔踏莎行〕),以炉香袅绕透露心绪的幽微;“湖上西风斜日,荷花落尽红英”(〔破阵子〕)、“夕阳西下几时回”(〔浣溪沙〕),则是以斜阳、黄昏的景色,衬染季节的变换,惆怅美好往昔的难以复归。总之,晏殊惯于以小巧玲珑的意象,宣抒幽隐细密的诗情。
晏殊重视炼字,尤善于选用动词,如“小词流入管弦声”(〔浣溪沙〕)、“寒食清明春欲破”(〔木兰花〕)、“宿蕊斗攒金粉闹”(〔渔家傲〕)、“数行新雁贴寒烟”(〔拂霓裳〕)等,其中“流”、“破”、“闹”、“贴”等字,新警生动,形象鲜明。他对于虚字的运用也很注意,如〔浣溪沙〕“只有醉吟宽别恨,不须朝暮促归程”,用“只有”、“不须”等虚字呼唤传神。晏词造句工巧雅丽,如“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木兰花〕),作者抓住斜月弯弯,落花纷纷与两眉愁锁、双泪滴落的相似点,将它们巧妙地组合在一起,既是形象上的比喻,又是情景之间的映衬,收到了人物之情与花月之形浑融如一的效果,而特定的环境气氛与人物的心理状态,也随之刻画而凸现出来。馀如“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玉楼春〕)等等,都能于雅丽工巧之中,寓流动脱化之势。对于令词的结句,作者更为着力。或用情结,如“酒醒人散得愁多”的叫醒全篇,“不如怜取眼前人”的憬然自悟,“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的迷惘感伤,以及“垂杨只解惹东风,何曾系得行人住”的微怨轻责,都有震动全局之妙。或以景收,如“小园香径独徘徊”的人影依稀,“斜阳只送平波远”的渺远景象,“梧桐叶上萧萧雨”的凄清声响,以及“小屏闲放画帘垂”的幽寂境界,均能曲传景外之情,境外之意。可见晏殊词无论以情或以景作结,均能做到情思深婉,馀味悠长。正如李之仪所指出的:“其妙见于卒章,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跋吴思道小词》,见《姑溪文集》卷四〇)。
晏殊深谙音律,词中不仅辨别去声,而且严究入声,如〔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一词中二、三、五、六句的第五字:落、入、滴、得,都是用入声字。这首词还多处用双声字,如阁、过、干,花、红、好、回、荷,帘、落、阑、凉,莎、疏、散,等等。运用音势、音高的长短高低,使全词抑扬顿挫,音律谐适,从而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北宋初期词坛的作者,多半为降臣废主,词作寥寥可数。至晏殊、柳永、张先同时崛起,并共负盛名,且各有词集行世,其数量、内容、形式都迥非前一时期所能比拟。晏殊因其特殊的地位和多方面的学识素养,在上层社会的文人学士中拥有广泛的影响。与张先、柳永相较,晏殊词承前较多,今存一百三十六首词作,多为唐五代旧曲。但也有宋代流行曲调,如〔渔家傲〕一调,就作有十四首。同时,还出现了长达七十九字的〔山亭柳〕,八十二字的〔拂霓裳〕。数量虽少,但已显示出新变之迹。《珠玉词》以其和婉明丽、含蓄清隽而深得人们的推赞。王灼至以为“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碧鸡漫志》卷二)。其门生欧阳修,其子晏几道,均以小令见长,或有其清隽而更为豪宕,或得其温婉而别具凄楚。其后,葛胜仲、葛立方父子、谢逸等学晏词而各具特色。元明而后,瓣香不绝,有清以来,评述尤多。有人以为“晏氏父子俱足追配李氏父子”(毛晋汲古阁本《小山词跋》),与欧阳修皆于词有“专诣”,而“词家遂有西江一派”(冯煦《蒿庵论词》)。近代词曲大家吴梅评云,宋代“开国之初,沿五代之旧,才力所诣,组织未工,晏欧为一大宗”,而“宋词应以元献为首”(《词学通论》第七章《概论二·两宋》)。
晏殊以词著称,其文亦温纯赡丽,诗尤闲雅有情思。宋祁《宋景文笔记》称其诗“末年编集者乃过万篇”,数量极为可观。诗文现已大半不传
。经诸家辑录,约存文二十馀篇,诗近一百五十首。承平日久,歌颂功德之风盛行,晏殊的一些赋、序、表、赞文章,亦以此类为多
。这类文章语句整饬有方,典实精警切当,其气温润丰缛,属于典型的朝廷台阁文字
。另有一部分表志说理之文
,则不假雕饰,朴实真率,叙述清简有法。欧阳修称其“以文章为天下所宗”(《晏公神道碑铭》),当非虚誉之辞。晏殊现存诗篇中有相当数量的应制奉和及朋僚之间的唱酬之作。写得较多并有一定特色的是风物游赏和节序感怀一类作品。前者如“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抒写了游赏中特有的闲情;后者如“楼台冷落收灯夜,门巷萧条扫雪天。病酒不闻花外漏,放朝仍得日高眠”(《正月十八夜》),则是反映收灯节中闲静自得之趣。至《雪中》“衣上六花非所好,亩间盈尺是吾心”云云,则表示了对民生的关切。仁宗皇祐三年(1051),范仲淹知青州,用黄素小楷书写韩愈《伯夷颂》远寄知永兴军晏殊等人。晏殊于其上题诗云:“首阳垂范远,吏部属辞深。染翰著嘉尚,系言光德音。褒崇亘千载,精妙极双金。题咏益珍秘,用昭贤彦心。”伯夷是高尚持节的典型,所以说“首阳垂范远”;而“用昭贤彦心”,则揭示出范仲淹书写《伯夷颂》的深刻用意,对这位在庆历新政中志节不移的同道表露了惺惺相惜之情。晏殊早年诗作受杨亿、刘筠等人的昆体影响,却无重粉浓朱之腻。晚期则由学李义山而上趋韦应物、杜甫以至陶潜,诗的审美情趣有明显的变化。就总体而言,晏殊诗精雅整丽,流畅自然,如常为人传诵的“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等诗句,都富有情思。曾季貍就极为称赏晏殊“遥想江南此时节,小梅黄熟子规啼”之类的小诗,认为“亦有思致,不减唐人”(《艇斋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