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984—1053)
,原名三变,后改名永,字耆卿。先世河东人,后南迁于闽,定居崇安(今属福建)五夫里。祖父崇,以德义儒学著称乡里。父宜,为崇长子,在南唐官至监察御史。入宋后,先为濮州雷泽(今山东鄄城西北)令,与王禹偁缔交
。太宗淳化、至道间,柳宜自任城(今山东济宁)令改授全州(今属广西)通判,后擢赞善大夫、殿中省丞。至道三年(997),王禹偁知扬州,柳宜与他相聚
。真宗咸平元年(998),柳宜为国子博士,王禹偁知制诰,孙何直史馆,柳宜弟柳宏与孙何弟孙仅同年登第,他们之间当有交往。柳永兄弟三人:三复,真宗天禧二年(1018)进士;三接,与柳永同为仁宗景祐元年(1034)进士。在柳宜的熏沐下
,三人文艺才能出众,人称“柳氏三绝”。
柳永出生后,父宜先后在山东、广西以及扬州等地为官,词人随父转徙四方
。柳宜在京为官期间,是柳永一生中最为欢快的青少年时代。当时正是真宗即位之初的咸平(998—1003)年间,“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序》),在柳永眼前,是一幅“皇家熙盛,宝运当千”(〔透碧霄〕)的升平图景,周围是一片“朝野多欢”的社会风气,词人经常与“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留连”(〔戚氏〕),尽情享受烂漫多彩的青春欢乐。在他后来所作的词中,多次“追念少年时”(〔阳台路〕)“帝里风光好”(〔戚氏〕)的汴京生活,充满了无限眷恋之情。
真宗咸平之后至仁宗朝初期,是柳永的青壮年时期,汴京仍是他主要的活动中心。出身仕宦世家的柳永,为了觅取出路,和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多次参加科举考试;而当时的社会风尚和耽于佚荡生活的个性,又使他留连于歌楼伎馆之间。柳永精通音律,又擅辞章,民间歌女,“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他成了市井艺人演唱歌辞的作者,同时又是他们演唱技能的权威评判人,“一经品题,声价十倍”(罗烨《醉翁谈录》丙集卷二)。不少歌儿舞女为他的“风流才调”(〔传花枝〕)所倾倒,“在处别得艳姬留”(〔如鱼水〕),柳永与她们结下了不解之缘,有过不少风流韵事。
在歌功颂德之风盛行的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朝廷地方纷纷称奏祥瑞四出,柳永〔巫山一段云〕组词中的几首,就是这一时间所作
。“昨夜紫微诏下,急唤天书使者”,写大中祥符元年(1008)天书降事;“人间三度见河清,一番碧桃成”,咏大中祥符三年(1010)陕西黄河再清事。另外,还有颂贺大中祥符三年皇子(后来的仁宗赵祯)诞生满月的〔送征衣〕(过韶阳),咏写大中祥符五年(1012)真宗延恩殿祀圣祖赵玄朗事的〔玉楼春〕(昭华夜醮)、(凤楼郁郁),等等。这些词,多半是应教坊乐工所请而作。
仁宗时期,柳永谱写过祝颂仁宗诞辰、欢庆元宵节日的大量歌词,如〔永遇乐〕(熏风解愠)、〔迎新春〕(嶰管变青律)等。其中〔倾杯乐〕(禁漏花深)一词,“有‘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之句,传入禁中,多称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以致仁宗“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旧题陈师道《后山诗话》)。然而,柳永创制的“淫冶讴歌之曲”(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六),以及“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旧题严有翼《艺苑雌黄》)的浪漫情事,逐步流传到宫禁之中。天圣四年(1026)秋,视为祥瑞的老人星出现
,柳永应制为〔醉蓬莱〕曲作词,因某些字句触犯仁宗忌讳,被“掷之于地”(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八)。加之柳永落第时所写的〔鹤冲天〕词,其中“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以及“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等语句,更使仁宗不悦。当柳永再次通过考试,“临轩发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六)后虽“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艺苑雌黄》)。科举功名上的失意,使他更加沉湎歌酒,从追求利禄的文士,逐步变为纵情风月的风流浪子,在官能享受中寻找某种补偿和满足。
随着岁月的增长,家庭社会的传统影响,个人经历的体验,柳永不能不清醒地看出,秦楼楚馆的生活毕竟不是一个仕宦子弟和文人学子的最后归宿。在他的青壮年时期,曾为寻找出路而多次离开汴京,浪游各地。他沿汴河南下,涉历淮岸楚乡,在扬州略作逗留,对少年时代经过的地方,怀有忆旧之情。他不止一次经过江南名城苏州,写下了〔永遇乐〕(天阁英游)、〔双声子〕(晚天萧索)、〔木兰花慢〕(古繁华茂苑)、〔瑞鹧鸪〕(吴会风流)等几首词。初到杭州时,写了著名的〔望海潮〕(钱塘自古繁华)词,对杭州的繁华富庶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洋溢着赞美生活和显露才气的热情。并曾去会稽,留下“分得天一角,织成山四围”(施宿《嘉泰会稽志》卷八载柳永题会稽广慈禅院会影亭诗)的名句。在漫游过程中,柳永去过福建家乡,写下《题中峰寺》一诗,中有“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嘉靖建宁府志》卷一九)之句,对故乡的山水怀有特殊的感情。其他如湖南的九疑、湖北的鄂城、四川的成都等地,也都有过柳永的游踪。这种无奈抛下汴京风月繁华的远游,常使词人发出“惜芳年壮岁,离多会少”(〔轮台子〕)的深沉感叹。
经历多年的坎坷,柳永终于在仁宗景祐元年(1034)考中进士,曾赋〔柳初新〕词表达兴奋喜悦之情。登第后,授睦州(今浙江建德)团练推官,经桐江严陵滩时,作〔满江红〕(暮雨初收)词。到任月馀,深受知州吕蔚的赏识,破格举荐,因未成考而为朝臣所阻
。后为昌国州(今浙江定海)晓峰盐场监官,写下《鬻海歌》一诗,对盐民生活的痛苦表示出深厚的同情。仁宗庆历初,为泗州判官
。庆历三年(1043),晏殊、范仲淹当政。这年五月,朝廷下诏“举幕职、州县官充京朝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一引《会要》)。柳永自景祐元年登第授官,担任幕职、州县官已整整八年,例可磨勘应格升为京官,但“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张舜民《画墁录》)。往昔的浪漫行迹,给宦途带来又一次挫折。经过一番努力,方得改官,为著作佐郎,远授灵台(今属甘肃)令
,又为华阴(今属陕西)令
,两地都距唐称长安、宋为京兆府的西安不远。〔少年游〕、〔轮台子〕、〔引驾行〕等词提到的“长安道”,〔瑞鹧鸪〕词提到的“渭南”,以及〔戚氏〕、〔曲玉管〕词提到的“陇水”、“陇首”,都与这次远宦有关。柳永在长期的迁转徙调中,饱尝羁旅天涯之苦,在词中多“道宦途踪迹,歌酒情怀,不似当年”(〔透碧霄〕)的感伤。他后半生沉沦下僚,晚年才逐次升迁为著作郎、太常博士,最后官至屯田员外郎。约在仁宗皇祐五年(1053)后旅居京口时去世,殡于“润州僧舍”(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时隔二十年后的神宗熙宁八年(1075),王安礼知润州,为“出钱葬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立墓丹徒山(今江苏镇江北固山)下。
柳永“亦善为他文辞”(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且“为文甚多”(周
《清波杂志》卷八),惜大多佚失,今惟存零篇
[1]
,而独以词流传和享名于世。有《乐章集》。原为九卷,见《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载“宋板柳公《乐章集》五本”,但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本则作一卷。毛扆用含经堂宋本及周氏、孙氏两钞本校录,为《乐章集》三卷,《续添曲子》一卷,共二百零六首。朱祖谋据此本,并以诸本相校,刻入《彊村丛书》。《全宋词》用《彊村丛书》本,删去误入词五首,补入四首,计二百十二首,最为完善。
柳永以词成名,也以词受累。柳永词是词人一生的记录,同时也反映了他所生活的真宗、仁宗两朝的社会现实。
叙写城市的繁华富庶,是柳永词思想内容的一个重要方面。
历来侈陈都城大邑的壮丽繁富,多以赋体铺写,而柳永却以只宜绘写珠帘绣幌的小词细笔,描叙最能表现社会繁荣的都市生活景象,无疑是词在题材方面的一大开拓。柳永的这类词有四十多首,约占全部词作的五分之一左右,数量之多,罕有其比。北宋的汴京、扬州、苏州、杭州、长安、成都等几座主要名城,都在柳永的词笔下作过充分的描绘,其中咏写东南名城杭州的〔望海潮〕尤称名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
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词人以充满感情的笔墨,描绘了杭州秀丽的山水风物,又铺写了它邑居的繁荣富庶。柳永的这类词篇,不仅勾画了都市的风物景色,更主要的是通过一幅幅具体画面,透现出当时社会安定、经济繁荣的真实面貌。他的许多咏写汴京元宵、清明等节序的词作,就极为生动地反映了这种情景:
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迎新春〕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
出郊
。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
,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
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
。
——〔木兰花慢〕
前一首词,写汴京的元宵之夜,展现了“朝野多欢民康阜”的市民狂欢的盛大场景;后一首词,以清明踏青为背景,描写郊野的游春盛况。人们安享太平的心理状况和社会风习,在这些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和淋漓尽致的描绘。后人所说的“歌柳词,闻其声,听其词,如丁斯时”,并可“想见其风俗欢声和气,洋溢道路之间”(黄裳《书〈乐章集〉后》)的社会景况。在朝为官多年的范镇赞赏柳词:“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馀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卿词见之!”(祝穆《方舆胜览》卷一〇引)就是指这类词作。
描述男女之间冶艳情事的词作,在《乐章集》中占有较大的分量,是柳永词的另一个重要方面。
与前人这类词作不同的是,词中的男女主人公,不是欣赏者的官僚雅士与被遣玩的歌儿舞女,而是同为市民阶层的浪子和艺伎,以相等的地位,相近的感情,相亲相爱。在表达感情上的真实大胆,更突破了传统束缚,显示出新的特色。柳永词中出现的女子,不是朦胧的女性形象,而是有名字、有个性的真实人物,如秀香,“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昼夜乐〕),歌声悦耳;英英,“妙舞腰肢软”(〔昼夜乐〕),舞姿动人;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凤衔杯〕),颇具文采,等等,都各饶风姿。词人深切了解这些下层女子的苦况,如〔斗百花〕叙写了一位“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的初堕风尘的少女;〔迷仙引〕则为一位烟花女子发出企求救离苦海的呼声:“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其声、其情,哀怨感人。柳永与这些女子之间,有过逢场作戏的露水风情,但也曾有真正相爱的韵事,度过一段“凤枕鸾帷,二三载,如鱼似水相知”(〔驻马听〕)的生活。他对相爱的女子突然“彩云易散琉璃脆”(〔秋蕊香〕)般夭逝,充满了“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离别难〕)的哀伤。词中表达男女感情大胆直露,如〔锦堂春〕一词下片,叙写一位女子的情爱心理:“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待伊要、尤云
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毫无矫揉造作的娇羞,更多地表现为市井女子的坦露无忌。〔菊花新〕一词,叙写男女合欢的情景:“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尤为露骨。柳永这类充满所谓“淫媟之语”的词作,毫无顾忌地突破了封建礼教和道德规范的束缚,以爽快率直的风格,充沛的气势,热烈的感情,描述了男女情爱的自由放纵,追求官能享受的肆无忌惮,从而反映了这一阶层特有的思想感情、生活态度和文化趣味。市民阶层的爱情,如此大量地在词中咏写,又如此广泛地传唱,而“平生自负、风流才调”(〔传花枝〕)的著名词人柳永,竟然投身到他们中间,歌唱他们的爱情,这一十分罕见的现象,深刻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力量和不可忽视的影响。
抒发飘转四方的羁旅行役情怀,是柳永词的又一个重要方面。
柳永登第为官后,久困州县而不得选调。长期“游宦成羁旅”(〔安公子〕)的生涯,使他写下不少感慨“浪萍风梗”的羁旅行役之作。这类题材成为柳永后期词作的主要内容,从一定程度上表明词人前期都市风月生活的结束,同时也标志着他从市井才子又复回归到士大夫文人的身份。应歌付唱的男女欢恋,演变为自我的抒情写意;红楼翠馆,移换成水乡山程、旷野长川,视野开阔,境界大变。细加区分,柳永的羁旅行役词略有前后期之别。前期因初入仕途,原先习惯的歌酒风月世界,一变而为山川驱驰,舟车劳顿,因而所作多半抒写因受功名利禄驱遣而无奈割舍风月恋情的懊恼。词中侧重追怀京城欢游情景,并多以明媚的春景作衬,色调明丽,如〔夜半乐〕(艳阳天气)一词三段,第一段写浓春烟景,第二段写春色中满怀春情的女子,第三段陡然一转,“念解佩、轻盈在何处?”勾起怀人之情;“空望极、回首斜阳暮。叹浪萍风梗知何去!”则是抒写天涯飘泊的感伤。这类词作多以风月恋情与羁旅情思的交织,都市繁华与山野荒僻的对照,往昔的和谐与眼前的孤寂衬比,着重用旧欢映照出今苦。后期在饱尝宦途坎坷的辛酸之后,更深一层地抒写“行役心情厌”(〔安公子〕)的失落情绪,从“路遥山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归朝欢〕)的实质认同中,终于悟识到利名的无益。这类词篇比较侧重抒写今日羁旅行役的凄苦,而且多以秋景衬托,气氛萧瑟。〔八声甘州〕就是代表作之一: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全词以清秋雨后的寥廓江天,霜风残照里的冷落关河,万物凋零中的东流江水,显示出雨后的清,霜风的寒,关河的寂,残照的依依,江水的悠悠,展现出一幅空间上无限高远、时间上杳然无穷的景境,从中透露出时月流逝难挽的感喟之情。词中的登高临远之思,羁旅行役之愁,佳人望远之怀,客子思乡之念,都融入浓重的悲秋气氛和深沉的人生感慨之中。柳永在这类羁旅行役词中,深刻地剖露了内心的种种矛盾、苦闷、懊恨和悲哀,写出他欢情无着、功名又复无成的独特感受。传统的宦游题材,在柳永词里显示出自己的个性色彩:羁旅苦况里织进了都会风月欢情,高远悲凉的气象中揉入了旖旎冶艳的绮思,在抒写个人的宦游感慨时,也反映了文士不遇的历史命运。
后人称赏柳永词工于羁旅行役,除了能用这类词作抒写出飘泊苦况中的“难达之情”外,还能“状难状之景”(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词中有“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雪梅香〕)的江南水乡,“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引驾行〕)的名城古都,以及“九疑山畔才雨过,斑竹作、血痕添色”(〔轮台子〕)的南荒僻野,各地风貌,景色迥异。随着时序的变换,展现出春天的“冻水消痕,晓风生暖”(〔古倾杯〕),夏天的“火云初布,迟迟永日炎暑”(〔女冠子〕),秋天的“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倾杯〕),以及冬天的白雪“千里广铺寒野”(〔望远行〕),刻画出不同的季节特征。〔凤归云〕(向深秋)词所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的流电景象,描摹逼真。〔河传〕一词写淮岸傍晚的乡女采莲:“采多渐觉轻船满。呼归伴。急桨烟村远。隐隐棹歌,渐被蒹葭遮断。曲终人不见。”由近而远,人影歌声,令人神往。在转徙四处的过程中,遇有名地胜迹,不免登临观赏,触景生情,每有感怀。“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少年游〕)满含怀古的幽情。〔双声子〕写姑苏之游,目睹香径已无,徒存荒丘,因而“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词人以纵横挥洒之笔,择取和评说了一代兴亡的历史,别具一种苍凉悲慨沉雄老当的气韵,为柳词中风调独特之作。
在上述三种主要内容外,柳永还写过一些自叙怀抱、感慨平生之作,其中有早期所写的〔鹤冲天〕(黄金榜上),在科场失意之后,转而“恣狂荡”于“烟花巷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用花月歌酒填补失意后的空虚,表现了一种肆无顾忌的狂放,充满了未尝人间辛酸的青春浪漫气息。后期所写的〔传花枝〕(平生自负)一词,以极为浅俗的语言,直率叙说甘心浪子生涯的态度:“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著到。”借阎罗王的语言,表明自己追求欢乐生活的情趣至死不变,洋溢着顽强乐观的精神。〔戚氏〕一词是柳永词中字数最多的一首长调,作者在二百一十二字中自叙生平,感叹身世: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
。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王灼《碧鸡漫志》引“前辈”评说:“《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其意不仅指这首词的凄音哀情动人,而且认为词中所抒的穷愁羁旅之恨,天涯沦落之感,继承了《离骚》的遗韵,唱出了千古如斯的文士不遇的悲歌。
张端义《贵耳集》引项安世说:“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以成就而言,柳词不能与杜诗相比,但从写实的创作态度和倾向来说,却是一致的。柳永词的内容不是拘限于风月恋情的传统疆界,而是依随生活的变化,从闺阁转进到都市游乐和江湖飘泊。他大胆如实地反映自己所接触到的现实生活,大到整个社会风貌的描述,诸如皇朝盛世的升平景象,都市的声色繁华,市民阶层的习俗心理,以及纵情歌酒风月的浪子情调,江湖羁旅的宦游况味,小到一颦一笑、一草一木的形态,甚至于一般人不敢写的男女床帏之事,都能形之词笔。总之,词人所亲身经历的眼前景、意中人、离合事、悲欢情,无一不被摄入并毕现于其词作之中。
柳永以其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冲破了旧的传统规范,在词的创作上也同样显示了迥异前人的创新精神,在词的体制结构、表现手法、语言风格等各个方面,都作出了卓越的成绩,推动了词的发展。大体说来,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大量改制、创制了新的词调,特别是增衍制作了许多慢词长调
,大大拓展了词体,表现了突出的创调才能。
《乐章集》现存词二百十二首,分属十七宫调一百二十七曲调。如以六十二字为小令与慢词的分界,柳永词中慢词有一百八十馀首,小令只有二十几首,即使以八十字为界,柳永慢词也超过半数。与他同时的张先、晏殊,都仍以小令创作为主,慢词长调只有少量的十几首或几首,远远不能与柳永相比。慢词长调虽不是由柳永始创,但真正大量创制并广泛流行的却始自柳永。他制作慢词长调的主要途径有二:其一是“变旧声作新声”(李清照《词论》)。或化旧为新:虽用旧曲调名,而字数声情却截然有别,如〔抛球乐〕旧曲三十字,柳词为一百八十七字;或借旧为新:唐五代旧曲中虽有曲名而无歌词者,柳永选作慢词长调,如〔安公子〕、〔夜半乐〕、〔雨霖铃〕、〔曲玉管〕等;或衍短为长:将令词改制为慢词,如将五十六字的〔木兰花〕改制为一百零一字的〔木兰花慢〕,等等。其二是自制新调。或改换宫调:如将歇指调〔洞仙歌〕改制为仙吕、中吕、般涉三调;或据民间新声创制:如〔郭郎儿近拍〕、〔合欢带〕、〔传花枝〕、〔
人娇〕等曲;或自创新腔:如〔黄莺儿〕咏春天,〔望海潮〕咏钱塘,皆咏本事,明为首创。传统词调多为两段,柳永始创三段词体式,如〔十二时〕、〔浪淘沙〕、〔夜半乐〕、〔安公子〕、〔曲玉管〕、〔戚氏〕等等。
由于柳永熟谙音律,故能运用音乐节奏不同和曲式变化,创制了〔秋蕊香引〕、〔临江仙引〕、〔诉衷情近〕、〔过涧歇近〕;运用移调变奏手法,创制了调整节奏减短乐句的〔减字木兰花〕;词中犯调,亦创自柳永,如一曲之中使用两个以上宫调的〔尾犯〕、〔小镇西犯〕等。另外,他还创制了节奏迫急的〔促拍满路花〕,将小令叠韵变为长调的〔集贤宾〕,等等。继令词在温庭筠手里完成定型之后,令引近慢诸种体式的大备兼行,减字、犯调、叠韵等各种方法的灵活运用,都在柳永手里得到了完成和创造。而大量慢词长调的创制,更是柳永重大的开拓,成为词的发展史上的里程碑。词发展到柳永,乐工歌女之曲与诗客文人之词,音乐的谐美与文辞的流畅,才算得到了真正的融合,也才充分显示出词之有别于诗的独特个性,正如陈锐《抱碧斋词话》所说:“词源于诗而流为曲,如柳三变纯乎其为词矣。”
第二,确立了词的体段配置模式。柳永大量运用“前半泛写,后半专叙”(毛先舒《诗辩坻》)的基本模式,为以后的词人所广泛效法。
慢词长调具有较长的篇幅,能够容纳较多的内容,在体段配置、层次安排上,需要有恰当合理的结构模式。柳永根据大量乐曲的两段重复的结构特点
,采用“前半泛写,后半专叙”的体段分配模式,使感情抒发的层次与音乐旋律的重复互相适应,紧密配合。柳永的这种两段模式,多采用前段写景、后段抒情的配置方法。词主抒情,前段写景,是为后段的抒情先作衬染和铺垫;后段的抒情,则是在前段的衬染、铺垫的基础上进一步加深。两段之间,互相映衬,前后递进,既显出区别,又有互为依存的联系。如〔双声子〕(晚天萧索)上片写姑苏台榭的荒芜,下片抒怀古之情;〔六么令〕(淡烟残照)上片写溪滩景色,下片则抒行役之感,皆是其例。又如〔倾杯〕一词:
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词写羁旅行役中的怀人离愁。上片写雨后泊舟所见所闻的秋色秋声,纯为写景,但已隐含离愁,为下片预作铺衬。“鹜落”三句,以雁鹜飞落霜洲烟渚之上的景象,染出秋色的凄清。“暮雨”三句,点出时间、事情、处所,暗示出行役者的飘泊之苦。“何人月下临风处”二句,以笛声引出怀乡之思,羁旅之愁。接以“离愁”二句,以岸草、蛩吟隐衬愁绪的纷溢。下片的“为忆芳容别后”,是上片“离愁”内容的具体点示。“水遥山远”,自然从“苇村山驿”中想来。“鳞翼”的何计相凭,与“雁横”遥相呼应。天涯行客的憔悴,绣阁伊人的怀念,以及旧日欢情的消散,未来一切的渺茫,都是“离愁万绪”的丰富内涵。由此可见,上片的步步写景与下片的层层抒情,紧密关联。从乐曲来说,是旋律的重复呼应;就抒情而言,是层次的加深。这种体段配置模式的创立,无疑为慢词长调的创作提供了具有规范性的样式,产生深远的影响。柳永在创作过程中,往往能根据不同的情境和内容,将这种体段配置的基本模式加以相应的变化,有不少词将写景、抒情、叙事、怀人交错穿插,巧妙组合,灵活多样。词的体段配置上的模式化,是乐曲程式化的反映;而体段配置模式的多样化,则又表现了乐曲丰富多变的特点。
第三,表现手法多样。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铺叙委婉,描述精细。慢词长调,容量较大,可以从容铺陈。李之仪指出:词“至柳耆卿,始铺叙展衍,备足无馀”(《跋吴思道小词》,《姑溪居士文集》卷四〇)。柳永词的铺叙委婉,按王灼《碧鸡漫志》所说,是指词的“序事闲暇,有首有尾”,情事发展的过程逐次展现,清楚完整。如〔采莲令〕词: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怎忍回顾。
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全词叙写男女别离的过程——别前的景色,别时的情态,别后离人在江上舟中回顾的景象,逐步道来,尽收眼底。词中对月落天晓的送别时间的点明,朱户到兰舟的别离地点的移动,以及离别中主要人物的出现,也都一一交代清楚。以描述精细来说,可举〔夜半乐〕一词为例: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
、翩翩过南浦。望中酒
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词分三段,分别叙写舟行所经之地,描述舟行所见,抒发离乡怀人之情,内容安排细密。第一段叙述舟行过程,先写层云叠聚的泛舟天气,次写“乘兴”泛舟的心情和泛舟的起点——江渚,然后写“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的舟行所经之远,所见山水佳胜之多。“怒涛”以下数句,细致写出从怒涛的江面到风顺水平的溪水不同水段的变化,在载重运货的商旅船只的呼唤声中,自己所乘的一叶扁舟就显得“翩翩”轻快。“南浦”,是舟行所去之处。词人用“离”、“渡”、“泛”、“过”等几个动词巧妙钩连,将整个舟行过程完整地刻画出来。第二段写景,先以“望中”二字笼罩全段,再逐次展现“望中”景物:“酒旆”的“闪闪”,“烟村”的“一簇”,“霜树”的“数行”,为“望中”远景;“渔人鸣榔归去”,是水上所见较近的景;“败荷”二句,写岸边近景;最后写岸上的浣纱女子。由远而近,从江上到岸边,暗写出扁舟行进与缓缓停泊的过程,描述极为细腻。第三段抒情,初念抛家飘泊,继叹后约无凭,终恨岁晚难归,最后又由情入景,以双眼泪光滢滢的特写镜头和长天断鸿的寥廓背景,配以悠远雁唳的画外音,组成一幅情韵深长的画面。由此可见,柳永词的叙事、写景、抒情,都能“形容曲尽”、“细密妥溜”,极尽精细之能事。
其二,情景衬融,点染得法。柳永词的背景,已从单纯狭窄的深院画阁和歌酒场面,拓展为都市巷陌和羁旅途中的山川自然景观,加上体段配置组合上的两段模式,带来词中写景成分的大量增加和写景手法的丰富变化。有的依随词中主人公的眼光逐次展现,远近变换。如〔满江红〕(暮雨初收)一词写桐江风光:先是“长川静,征帆夜落”,由远而近,自江水而舟帆,写出江中夜泊的图景;然后是“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写泊舟近处景物;接着一转,“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又从泊舟处由近而远的望中画面着笔,显现出明显的流动感。有的则是大幅度的跳跃翻转。如〔望海潮〕词写杭州景物:“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三句,前两句由远而近,写城中景色,后一句以鸟瞰式的画面,展示杭州人物繁富密集的气象;“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三句,场景陡换,从城里转到城外,着重描绘钱塘江的壮阔景象;“市列珠玑”二句,又移写城中市井的富庶豪奢;“重湖叠
清嘉”以下数句,复写西湖美景。全词画面转换,场景推移,频繁多变,又是一种手法。
在情、景两个部分的处理安排上,作者在恰当而又巧妙地进行配置、调度、穿插和交错的同时,又采用了对照、衬托、点染、杂糅交融等各种艺术手法加以具体描述,其中尤以刘熙载《艺概》指出的“点染”之法最为人们所称道。〔雨霖铃〕一词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表面上看来,只是景、情、事几部分的简单间隔,实际上却表现了柳永词的情景交融、点染得法的艺术特色。全词以别情贯串始终。“寒蝉凄切”三句,看似单纯写景,但中间着一“对”字,则表明如泣如诉的蝉声,长亭的黄昏暮色,骤雨初歇的凄清景象,都是远行者所见所闻所感,是饱含着离情的“情中景”,为下文写具体离别设置了恰当的场景,酿造出离别的凄凉气氛,从这一角度来看,它是衬托,也是点染。“都门帐饮”五句,写具体的别离场面,为“情中事”。“念去去、千里烟波”二句,是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的离人眼中所看到的景象,“烟波”、“暮霭”,是眼前的近景、实景,而“烟波”前的“千里”,“暮霭”后的“楚天阔”,则为杳渺的远景、虚景,是离人推想中的景象。这种远近虚实景象的倏忽变幻,在“念去去”三字的统摄下融为一片,泯合无痕。这两部分之间,又显然互为点染。下片的“今宵酒醒何处”二句,是紧承换头“多情”二句情语而来,用以烘染映衬冷落清秋景境中多情人的离别:离情别酒,固然已苦,但伊人尚在;而念想今宵扁舟远行,破晓醒来,伊人已去,惟见岸边柳丝摇曳,岂能不触动万种离情?深秋晓风,凄寒如水,吹醒了酒意,但也吹来了天地寂寥、身世飘零的孤独之感;空中残月如钩,清光不圆,人间分飞,人月同憾。这岸边飘拂的柳丝,空中凄寒的秋风,天上清冷的残月,水面飘移的扁舟,自然形成一种无限凄清的境界,令人凄惋欲绝。这首词情景杂糅,点染交错,层层烘衬,步步深入,不愧为柳永词中的名作。
其三,寓曲折于平直,运开合于流荡。柳永慢词长调多用直叙平铺,但并非一泻无馀,而是在一气流走之中,自有吞吐起伏。以一词而论,有全篇流泻奔注而中有顿宕者,如〔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
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一起“望处”二字,统摄全词,直贯末尾。“雨收云断”,望中所见;“凭阑悄悄”,望中神态;“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望中之情,至此一气而下。“水风轻”二句,笔势稍缓,仍承“望”字,对“晚景萧疏”作补充叙写。“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三句,一断,一问,一叹,笔势忽起波澜,而“望”字在暗中仍意脉不断。下片“难忘”以下数句,与“故人”二句蝉连,念旧伤今,悲远怀人,都是望中所感,笔势连绵。结以“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以“望”字起结,前后呼应,气脉连贯。全词于奔注直泻之中,间以顿宕起伏,显示出动荡变化之美。有的词则前半纡徐婉曲,后半发露纵放。如〔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一词,前两段写景,徐徐叙写,从容不迫,为后段蓄势。最后一段用“到此因念”四字急承迅转,结景入情,从浣纱女念及“绣阁轻抛”,由败荷想到自身的“浪萍难驻”,叹后会之约“无据”,恨岁晚“归期”受阻,望神京“杳杳”难见,一句一意,翻腾跳荡,声情迫促,笔势如大江浪涛,汹涌吞吐。一词之中,两种笔墨,映照强烈,深刻表现了从泛舟之乐到触景陡生羁旅之苦的急骤变化过程。
柳永词中这种平直曲折的变化,固然与词人内在感情的流转及用笔的灵动有关,但他创用的新的组句方式所产生的作用,也是极为明显的。以五、七言为主组成的令词,所采用的多是二三或二二三句式,节奏格式比较固定平稳。柳永的慢词长调则大量创用了尖头句和领字统摄句,前者如一三组合的“指天涯去”(〔引驾行〕),一四组合的“昔观光得意”(〔透碧霄〕),一五组合的“剩活取百十年”(〔传花枝〕)等;后者如一字领两个四字句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望海潮〕),一字领两个五字句的“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黄莺儿〕),一字领两个六字句的“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倾杯乐〕)等。尖头句的前后分量轻重、节奏长短悬殊所造成的不均衡,自然呈现出一种倾斜、滑动的语势;领字统摄句以领字统摄几个属句的组合形式,自然形成以领字为中心的语意组合群。运用尖头句的倾斜、滑动的语势以增加流动感,而领字统摄句的主次轻重的区分,又自然带来明显的层次感,从而使慢词长调的承转递接流动自然,脉络分明,层次井然。
其四,知音识曲,声律谐畅。柳永词注意字声与音声的配合,讲究字声上去的区分,于入声尤为不苟。他擅于运用去声远扬的特点,如〔八声甘州〕一词上片以去声“对”字领起,词情一振;紧接着又以一去声“渐”字领两个四言偶句、一个四言单句,音节流动。下片第二句以去声“望”字挺接,同时领起两个四言句作一小顿;随后再以一去声“叹”字领一个四言句、一个五言句,笔意转进一层。词情随去声领字而起伏顿挫,声情自然谐合。柳词于上去二声的搭配运用特为重视,〔雨霖铃〕词中的“骤雨”、“泪眼”、“暮霭”、“自古”、“纵有”等字,均上去连用。词中对入声也极注重,如〔诉衷情近〕二首,其一“伫立江楼望处”、“重叠暮山耸翠”、“脉脉朱阑静倚”、“竟日空凝睇”,其二“渐入清和气节”、“莲叶嫩生翠沼”、“绮陌游人渐少”、“伫立空残照”,其中每句第二字均用入声,俱见不苟之意。柳词还很注意双声叠韵词的运用,如〔竹马子〕词中“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数句,其中“荒凉”、“旷望”、“静临”均为叠韵;“极目霁霭霏微,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数句,其中“霏微”二字叠韵,“零乱”、“萧索”、“南楼”等则为双声,字声音节浏亮动听。
在用韵上,柳词运用韵位的疏密间隔和句式的长短参差,表现曲调的复杂变化。柳词于起韵、换头处多喜用短韵,如〔二郎神〕起韵“炎光谢”,换头“闲雅”;〔留客住〕起韵“偶登眺”,换头“旅情悄”,等等。还善于用句中韵,如〔木兰花慢〕中“倾城、尽寻胜去”、“盈盈、斗草踏青”、“欢情、对佳丽地”数句,其中“倾城”、“盈盈”、“欢情”,均为句中韵,或称暗韵。〔古倾杯〕中“动几许、伤春怀抱。念何处、韶阳偏早”,其中“许”、“处”同韵,隔句暗叶,亦为句中韵而有所变化。从歌辞的句意来看,句中韵多与上下句一气连贯;从曲调的乐拍而言,句中韵则为小作顿住合节处,其意在强化节奏和增强旋律的应和作用。
柳永根据慢词多用疏拍以合长声的特点,在韵位安排上也都以疏韵为主。如〔斗百花〕词:“飒飒飘鸳瓦,翠幕轻寒微透,长门深锁悄悄,满庭秋色惊晚。”自“晚”字起韵,长达二十三字。〔凤归云〕词:“恋帝里,金谷园林,平康巷陌,触处繁华,连日疏狂,未尝轻负,寸心双眼。”自“眼”字起韵,长达二十七字,可谓曼声之极致。柳词有时用短长韵的相间以应和曲调之参差,如〔引驾行〕词:“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断魂处,迢迢匹马西征。新晴。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和气暖,望花村、路隐映,摇鞭时过长亭。愁生。伤凤城仙子,别来千里重行行。又记得临歧,泪眼湿、莲脸盈盈。”先以两个二十三字长韵与二字短韵交错相押,继以两个十二字长韵作接,长短悬殊,疏密迥异,错落有致。人称柳词“得音调之正”(元吴师道《吴礼部词话》),或云“词入管弦,柳实能手”(清胡薇元《岁寒居词话》),确非虚誉。
第四,雅俗并陈。
柳永词以通俗流利著称,并因此而颇受某些人的非议。其实,柳永雅词亦复不少。就总体分析,“耆卿词当分雅俚二类”(夏敬观《手评乐章集》)。
“俗”是柳永词的重要特色。除反映市井世俗的内容外,最突出的是大胆运用民间“浅近卑俗”(王灼《碧鸡漫志》)的语言。如写对情人的中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昼夜乐〕);写别后的后悔:“堪恨还堪叹,当初不合轻分散。……虽后约、的有于飞愿。奈片时难过,怎得如今便见”(〔安公子〕)。〔爪茉莉〕一词,几乎全用口语写成,如“巴巴望晓,怎生涯、更迢递。料我儿、只在枕头根底。等人来,睡梦里”等等,刻画孤独的心理极为生动。所以清人沈谦《填词杂说》称道这首词“极孤眠之苦”。柳永的这类俗语词,适应了市民阶层的听唱水平。为了满足这一阶层追求新奇的艺术趣味,在通俗易懂的基础上,进一步要求语言的尖新动听、形象鲜明。如写幼妓:“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
,却道‘你但先睡。’”(〔斗百花〕)形象语态,如在目前。又如写女子担心感情发生变故的焦虑:“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鹤冲天〕)喃喃自语,历历可闻。再如〔定风波〕一词: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
。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全词为歌女代言,叙写内心愁肠百转的痛苦。“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念当初情爱,记临别情语,恨音信全无,一声长叹,满腔深情。由恨而悔,并随之而生发出美好的虚想:才子读书,佳人伴坐,彻底摆脱歌女的沦落生涯,过上常在丈夫身边的良家妇女生活。这本是一个妇女的正常权利,但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这只能是一种幻梦,而歌女“针线闲拈”伴文士读圣贤书,却被看成是对封建礼教的亵渎。柳永就曾因这首词的“叛逆不道”而造成仕途上的挫折,但这也恰恰显示出词人能够深刻反映下层妇女痛苦的难能可贵。正是在这种士大夫多方指责、而歌女乐工为之广泛传唱之中,显示出柳永俗词的影响和它的价值。
柳永的雅体词,历来为士大夫文人所一致叹赏。这类词多为咏写羁旅行役、描述城市风物及官场酬赠之作。与俗体词的多用白描不同,这类词作多用典使事,但不奥僻生涩。如〔满江红〕:“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用王粲事。〔古倾杯〕:“目极千里,闲倚危樯回眺,动几许、伤春怀抱。”化自《招魂》。有的变化原句,如〔女冠子〕:“想端忧多暇,陈王是日,嫩苔生阁。”用谢庄《月赋》:“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绿苔生阁,芳尘凝榭。”有的直接引用,如〔倾杯〕:“泪流琼脸,梨花一枝春带雨。”后一句用白居易《长恨歌》中成句。柳词的雅,并非单纯倚仗使事用典,而是于自然流畅的一贯风格中,出以雅语、雅情、雅境。柳永〔醉蓬莱〕一词流传,“天下皆称妙绝”,照杨湜的看法,就在于“钩摘好语”(《古今词话》)。邓廷桢称赏“渔市孤烟袅寒碧”(〔雪梅香〕)句“差近风雅”(《双砚斋词话》),黄蓼园《蓼园词评》评赞〔黄莺儿〕“自然清隽”、〔望远行〕“清雅不俗”,都是说柳词的雅语雅情。其实,柳词中也有不少雅境,如“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莎阶寂静无睹。幽蛩切切秋吟苦。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飞去。”(〔女冠子〕)何等清幽。“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遥认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起。”(〔诉衷情近〕)则又是一种杳远境界。〔八声甘州〕一词,苏轼大加赞赏:“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之‘霜风凄紧,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畤《侯鲭录》卷七)陈廷焯《词则》称说这首词“情景兼到,骨韵俱高”,都是指柳永这类饱含身世感慨的雅词,多能于情景点染之中,显露出悲凉寥落的气象,自具一种深远高阔的境界。
宋初词坛寂寥,即有零星篇什,亦多规模前朝遗风。真宗后期至仁宗朝,词坛渐趋繁荣,柳永与张先、晏殊同时崛起,并负盛名,且均有专门词集行世。晏殊词以承前为主,张先词略显变化之迹,至柳永词则大变,呈现出宋词的新面貌,为词的发展过程中一大关键。柳永慢词小令兼有,雅体俗体并存。其俗体词多受敦煌曲子词及当时市井流行俗曲新声的影响,“言多近俗,俗子易悦”(《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九引《艺苑雌黄》),因而“传播四方”(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六),一些边远地区,也往往“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影响甚广。其雅体词上承花间,却无其堆砌词藻和迷离惝恍的描写,而多受韦庄清劲真率词风的影响,但情致稍变柔婉,为士大夫文人所称赏。在当时词坛上,柳词“大得声称于世”(《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引李清照《词论》)。苏轼门下秦观、黄庭坚的词,都深受柳词影响。对柳永俗词颇有不满的苏轼,于柳词的慢词长调形式,大开大阖的艺术手法,以及自抒情志的词人自我意识,无疑得到不少启迪。当时的文人作家,对柳词虽多非议指摘,而在实际创作中,却又颇多借鉴。柳永以其杰出的艺术才能和实际创作成就,使词坛风气为之一变,并自成一派。北宋周邦彦词自柳词出,写情亦多用赋笔,唯特加含蓄,词语更见精工。其他如沈唐、李甲、晁端礼、万俟咏等人,也都渊源于柳词
,自然形成一种“柳氏家法”。南宋吴文英“慢词开阖变化,实间接自柳出,惟面貌全变,另具神理而已”(蔡嵩云《柯亭词论》)。他的俗体词更下开金元曲子,况周颐就曾指出:“柳屯田《乐章集》为词家正体之一,又为金元已还乐语所自出。”(《蕙风词话》卷三)
[1]
罗
烈《话柳永》记载日本刊本《古文真宝》前集录有柳永《劝学文》一篇,计八十八字。《全宋文》第十四册卷五八〇据明刻本《文翰类选大成》卷一一〇亦录有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