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是北宋杰出的文学大家、一代文坛盟主。他一生在政治上迭经升沉,起落很大,充满坎坷和悲剧;在文学上却是人们公认的天才、全才,于诗、文、词、赋均有极高的成就。
苏轼这位文学巨匠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生活于十一世纪后半期的北宋社会。经过建国后半个多世纪的社会相对稳定,封建经济和文化进一步得到发展,同时社会矛盾和政界党争也日趋剧烈。就文坛上说,欧阳修所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已汇为巨潮,其影响正在扩展和深化。历史的社会环境具有了出现文学高潮的条件,而苏轼适于此时置身其间并成为一代旗手,又是与他的家世经历和天才气质分不开的。
苏轼(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037年1月8日)生于眉山(今属四川)。轼兄弟三人,长名景先,早殇。轼出生时,其父洵年已二十八岁,正发愤杜门苦读经籍,潜心于学术文章。轼八岁从道士张易简读小学(见《庆历盛德诗》),深慕韩琦、范仲淹、欧阳修之为人。母程氏是大理寺丞程文应之女,很有文化教养,颇注意对子女的早期教育,曾对苏轼“亲授以书”,并以历史上的直臣名士激励其进取。苏洵古文根底深厚,因多次应举失败,中年绝意功名,专力读书课子,使苏轼深受陶冶,学业日进,刚进成年,即“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俱见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
嘉祐元年(1056),苏轼首次与弟辙随父出川经长安赴京应举,次年与辙中同榜进士,深受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不久因奔母丧回蜀。嘉祐四年十月,服丧期满,父子三人沿长江经江陵再度赴京。由苏轼作序的《南行集》,就是父子三人旅途中所作诗文的合集。嘉祐六年(1061),应中制科入第三等,除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这期间苏轼针对财乏、兵弱、官冗等政治弊端,写了大量策论,大声疾呼地要求改革。
苏轼凤翔三年任满,父洵于汴京病故,他扶丧归里。熙宁二年(1069)还朝,正值神宗用王安石变法。苏轼的改革思想与王安石的变法主张有许多不同。如王安石主张“大明法度”,多方理财,并迅速向全国推进新法。苏轼则强调择吏任人,反对“以立法更制为事”(《策略》第三);主张“节用以廉取”,不赞同“广求利之门”(《策别》十八);他还提出“欲速则不达”,“轻发则多败”,在兴革步骤上力主稳健。因此,他连续上书反对变法。由于意见未被采纳,自感难以见容于新派,随即请求外调。在熙宁年间,他先后被派往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地方官。
苏轼离京外任,虽对变法不满,但却能尽心职守,体恤民情。任杭州通判时,他曾赴湖州相度堤岸利害,并巡视新城、富阳、于潜等县,了解民瘼。熙宁七年九月改知密州(今山东诸城),正逢蝗旱天灾,他一面向朝廷奏陈灾情,请求减免赋税,一面组织百姓生产救灾。熙宁十年,移知徐州,黄河决口,洪水汇于城下,苏轼率武卫营官兵抢修堤坝,“庐于城上,过家不入”(《东坡先生墓志铭》),城赖以安。在这期间,苏轼相机对邑政进行某些改革,收到“因法便民”之效。
苏轼不满意变法,当他看到新法推行中的流弊时,更“不敢默视”,时时“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东坡先生墓志铭》)。王安石罢相后,何正臣、舒亶、李定等新进官僚却从苏轼诗文中深文周纳,罗织罪状,弹劾苏轼“指斥乘舆”,“包藏祸心”,因而于元丰二年(1079)他刚被派知湖州不久,便于任上被捕。那些新进官僚将苏轼投入监狱,勘问他诽谤朝廷的罪行,这就酿成了北宋有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经过几个月的折磨,苏轼侥幸被释,责贬黄州,元丰三年初到达贬所。在四年的贬斥生活中,他躬耕东坡,“幅巾芒
,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东坡先生墓志铭》)。虽被迫表示闭门思过,但并未缄口搁笔,仍然关心现实,同情人民,写了不少有价值的作品。元丰七年,苏轼改贬汝州,离黄州北上时,路经金陵,曾拜会退休宰相王安石,两人政治见解虽有分歧,但依然保持了良好的私交。他们共游蒋山,互相唱和,翰墨友谊又有了发展。
元丰八年,神宗病死。哲宗年幼,高太后临朝。次年改元元祐(1086),起用旧党司马光执政。苏轼刚到登州(今山东蓬莱)知州任上,又被调回京都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等职。他不同意司马光“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校量利害,参用所长”,在罢废免役法问题上与旧党发生了分歧。苏轼认为差役免役“二害轻重,盖略相等,今以彼易此,民未必乐”(《辩试馆职策问札子》),这又引起了旧派的疑忌。苏轼这次在朝四年,主持过学士院考试和进士贡举,拔擢毕仲游、黄庭坚、张耒、晁补之任馆职,后又荐举秦观、陈师道等调京授官,一时才士毕集,互相酬唱,形成以苏轼为领袖的作家群,传为文坛佳话。
司马光去世后,旧派分化,朝内斗争激烈,苏轼遭受忌恨,要求补外,元祐四年三月出知杭州。苏轼重来离开十五年的旧地,倍感亲切,有“江山故国,所至如归”之语(《杭州谢表》)。当时浙西六州春潦夏旱,苏轼一面上《奏浙西六州灾伤状》,一面筹款救灾,并结合救灾招募饥民浚湖筑堤,美化杭州的环境。元祐六年二月,以翰林学士承旨召还。贾易、赵君锡等诬告苏轼写诗庆幸神宗晏驾,苏轼上章剖辩,澄清事实后,乞除外郡,先后被派知颍州(今安徽阜阳)、扬州。在颍、扬二州都不到半年,元祐八年秋又派知定州(今河北定县)。定州为边防重镇,鉴于驻军骄惰,防务废弛,苏轼曾整肃军纪,修缮营房,加强了边防。在元祐更化时代,他仍然按照自己的主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断进行某些兴革。
元祐八年,高太后病死,哲宗亲政,次年改元绍圣(1094)。章惇、吕惠卿、曾布、蔡京等投机新法的分子,先后打起绍述熙、丰的旗号,报复元祐旧臣。苏轼更大的厄运临头。他被加以草诏“讥刺先朝”的罪名贬知英州(今广东英德),接着一月之内三次降官,最后贬为建昌军司马惠州(今属广东)安置。苏轼以六十衰迈之年,远流边远的瘴疠之乡,北归之望已绝,拟买地筑屋,作久居之计。但当权者又进一步打击元祐旧臣,于绍圣四年四月,再把苏轼贬到海南的儋州(今海南儋州市)。苏轼同家人于江边痛哭诀别,只身携带幼子苏过,浮海南渡,垂老投荒。他流放岭外七年,“饮食不具,药石无有”,家人离散,爱妾病亡,处境极为困厄。但朋友的慰藉,当地百姓的照拂,任天知命的思想,增加了他战胜劫难的勇气,使他能坦然自处,“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东坡先生墓志铭》)。尤为可贵的是,他身处忧患,仍不忘关心当地人民的生活和生产,时常宣传内地生产知识,传播中原文化,培养黎族青年,同惠州百姓和黎族人民建立了淳朴的友谊。
元符三年(1100),徽宗继位,宽赦元祐旧臣,苏轼奉诏内迁。次年正月过大庾岭,四月经庐山,五月至金陵,闻朝内又有排挤元祐旧臣迹象,遂决计定居常州,不料在六月由金陵赴常州的船上病倒。晚年的忧患和积劳,无情地夺去了这位天才作家的馀年,六十六岁的苏轼,在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1101年8月24日)不幸溘然长逝了。
苏轼的一生,时起时落,多灾多难,逆境多于顺境,特别是两度放逐,间关道路,艰苦备尝。这无形中使他丰富了阅历,了解了民情,扩大了视野。他既有过人的文学资质和素养,又经历了如此曲折而漫长的人生道路,诸种必然和偶然的因素的聚汇和交错,终于造就了这样一位稀世难逢的文苑巨星。
儒、道、释三家思想的兼融贯通,是宋代一般哲学思想的共同趋势,苏轼自然无法超越这种传统思想模式,但“儒道消长”论和“外儒内道”说,尚未能准确描述出苏轼思想的个性化特色。他无例外地受着传统儒家思想教育,而对佛、道又濡染甚深。儒学是他出仕从政的主导思想。他强调“圣人一于仁”(《书义》),“先王谨于礼”(《论语义》),提出以“礼、乐、刑政教化”“论道经邦”(《策略》二),怀有经世济民、致君尧舜的抱负和积极入世的精神,主张治国济世“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墨妙亭记》)。对于释、道的态度,他与王禹偁、欧阳修等人不同,自谓“龆龀好道”(《与刘宜翁书》),少年时即对《庄子》有特殊的兴趣。在蜀中曾同成都文雅大师惟度、宝月大师惟简交游。通判杭州时,喜听海月大师惠辩说法,“时闻一言,则百忧冰解,形神俱泰”(《海月辩公真赞》)。贬居黄州时,“惟佛经以遁日”(《与章子厚》),常到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感到“一念清净,染汙自落”(《黄州安国寺记》),佛道的超尘遁世思想日有增益。苏轼早年虽有批评佛老的言论,但随着宦海浮沉和阅世日深,其思想与眼界渐趋开阔,终于走向了博采众家、兼融佛老一途。
苏轼有意调和三家,谓“儒、释不谋而同”(《南华长老题名记》),说庄子对儒学“阳挤而阴助之”(《庄子祠堂记》)。他不像道学家那样,以纲常伦理为轴心,暗中熔铸佛玄的哲理思辨,构造成精巧神秘的理论体系。苏轼的浑化三教,带有明显的朴素性。他无论阐述儒术、禅理、老庄,都很平易近人,而不同于理学家的玄虚莫测。如他说:“夫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诗论》),“圣人之道,自本而观之,则皆出于人情”(《中庸论》)。在他看来,六经无非是基于日常的事理与人情。惟其如此,则施之于政,也就易知易达,故云:“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而下易达”(《论始皇汉宣李斯》)。在论及黄老言时,也揄扬盖公所建白的“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盖公堂记》)。正因为倡简易,所以他不赞成儒生高谈性命。他告诫友人:“近时士人多学谈理空性,以追世好,然不足深取”(《答刘巨济书》)。又说:“儒者之患,患在于论性”(《韩愈论》);“孔子罕言命,以为知者少也”(《议学校贡举状》)。对于谈禅,他也同样主张脱玄而就易:“佛书旧亦尝看,但
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答毕仲举书》)
苏轼倡简易,实着眼于能致用。“平生学道,专以待外物之变”(《与滕达道》),正说明了他融裁各家的现实目的。佛家虽是讲超世的,但他看出并特意揭橥其超世与世间的相通之处,故云:“宰官行世间法,沙门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无有二。”(《南华长老题名记》)他不赞成释者的无心、无言、无为,认为这是“为大以欺佛者”(《盐官大悲阁记》)。他学道术,特取其健身御病之法,以“使真气云行体中,瘴冷安能近人”(《与王定国》)。他常常同陈述古辩论禅理,对方认为他理解过于浅陋,他却把陈氏所论比为“龙肉”,把自己所奉比为“猪肉”,说:“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答毕仲举书》)“龙肉”、“猪肉”之辩,生动地说明苏轼的谈禅,力图把禅理从玄虚缥缈的天国,移置于现实人生的土壤之上。
苏轼善于融会三家,圆通以应物。在《书义》中,他多次讲到以道应物的问题,如云:“水鉴惟无心,故应万物之变。”“夫道何常之有,应物而已矣。物隆则与之偕升,物污则与之偕降。”这是说水鉴明澈,故可自然应物,应物就要因物制宜,而不可拘滞于定形。禅理所谓的“不说不观,了达无碍”,“不可执偏,强生分别”(《观妙堂记》),即与此理相通。苏轼所服膺的“讲无辩讷,事理皆融”,“遇物而应,施则无穷”(《祭龙井辩才文》),亦即此意。苏轼正是如此善于圆通地观照事理,从而明达地处世应物的。如关于趋世和出世,儒、释本有分别,苏轼赞海月辩公,则强调其两者融通:“人皆趋世,出世者谁?人皆遗世,世谁为之?爰有大士,处此两间,非浊非清,非律非禅。”对于一种传统的“诗能穷人”说,陈师仲曾提出相反的观点,苏轼则以为“云能穷人者固缪,云不能穷人者,亦未免有意于畏穷也。”“人生如朝露,意所乐则为之,何暇计议穷达!”(《答陈师仲主簿》)见解何等明通。可见在融会三家的基础上,趋于简易、致用、圆通,是苏轼哲学思想的特色。
宋代文人看重修养和德操,苏轼亦然。他一生未离仕途,故终身贯注着正视现实、关心国计民生的积极入世精神。自谓“某未尝求事,但事入手,即不以大小为之。”(《与王定国》)即使晚年困厄岭外,一身难保,仍然执着地表示:“少壮欲及物,老闲馀此心。”(《次韵定慧钦长老》)其表兄程正辅官岭南,苏轼迭次提请他制止地方官吏用过重折科掊克民财,以防“惠州秋田大熟,米贱伤农”(《与程正辅》)。广州除官员富户可得井水外,一城尽饮咸苦,苏轼曾建议知州王敏仲采纳罗浮道士邓守安的设计,筹建竹筒引水工程,使“一城贫富同饮甘凉”(《与王敏仲》)。诸如此类的事例,足以证明苏轼爱物济世之心,始终不辍。苏轼浮沉宦海,却总是淡泊势利,保持旷然遗世、游于物外的襟怀。对于名利爵禄,他力求“毁誉不动,得丧若一”。他爱惜声名,但不汲汲于求名,主张“处己也厚”,“取名也廉”,宁可“实浮于名”,不要名过乎实。他向友人表露:“年大以来,平日所好恶忧畏皆衰矣,独畏过实之名,如畏虎也。”(《答李昭
书》)在物欲的需求上,他不赞成节欲,也反对强求,而主张“因缘自适”,“水到渠成,不须预虑”(《答黄鲁直》)。他说:“外物不可必,当更临时随宜”(《与郑清老》)。他提出要“善于处穷”,尤其是在逆境中,虽也偶或流露忧惧灰冷的意绪,然而大多数场合则能悠游自得,处之坦然,即所谓“祸福苦乐,念念迁逝,无足留胸中者”(《与孙志康》)。这种超旷识度,给了他战胜恶劣环境的勇气。“胸中有佳处,海瘴不能腓”(《和陶王抚军座送客》),正是诗人真切的自白。
苏轼一生致力于文章学术。“多情好事馀习气,惜花未忍都无言”(《花落复次前韵》)。晚年的诗句,说明他无法遏抑的创作冲动,盖发自诗人的天性和气质。对于治学亦复如此。他在黄州给滕达道的信中说,废闲中专治经书,“自谓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又往往自笑不会取快活,真是措大馀业!”正由于此,在治学创作中他蕴积了丰富的文学见解。他反对宋初“贵华而贱实”的浮靡文风,重视文学的社会功能,主张文章“要有为而作”,应“有意于济世之用”(《凫绎先生诗集序》)。他不同于道学家的轻视文辞,比政治家更重视文艺规律和技巧的探求。他提出作者要“有道有艺”,表现事物要深入底里,追摄精髓,重在“传神”,不能仅仅满足于“曲尽其形”。苏轼追求文艺的一种天机洋溢的自然美,倡导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这种天然的艺术美,一要来自深厚的学养,所谓“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馀,而发于持满之末”(《稼说》)。二要来自不可遏抑的创作兴会,所谓“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南行前集叙》),就是对这种自然飙起的创作冲动的描述。三要因表现对象之不同而寻求适宜的形式,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滟滪堆赋》)。四要风格因作者个性而有异,不为凝定模式所拘囿。“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答张文潜书》),即是借喻此理。苏轼在《庄子解》中说:“天作时雨,山川出云。云行雨施,而山川不以为劳者,以其不得已而后雨,非雨之也。”他的重自然的文艺观,正与这种哲学思想相通,其中融合了道家任天而动的因素,具有丰富的内容。苏轼所追求的自然美,不是一般的平易简淡之境,而是平和奇、枯淡和绚烂的浑化统一,是融会了高妙、机趣、灵动的一种天然美。他在《与侄书》中所讲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答鲁直》所说的“凡人文字,当务使平和,至足之馀,溢为怪奇”;评韩、柳诗时所称扬的“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都说明了这种特独的审美理想。达到了这种境界,就会使创作“天机洋溢,意趣活泼,诚中形外,有触即发,自在流出,毫不费力”(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一)。苏轼的许多作品,正是这种审美追求的体现。
苏轼一生著述宏富。经学著作有《东坡易传》九卷
,《书传》今传二十卷,《论语说》已佚
。苏轼诗文集大致有两个系统。《四库全书总目·〈东坡全集〉提要》谓:“传本虽夥,其体例大要有二:一为分集编订者,……一为分类合编者。”分类合编本,旧称大全集,今传有《四库全书》本一百十五卷,清蔡士英刊行,前三十二卷为诗,以下各卷为文。分集编订本,通称《东坡七集》,原为明成化程宗刻,计《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续集》十二卷,《奏议集》十五卷,《内制集》十卷,《外制集》三卷,《应召集》十卷,另附《乐语》、《年谱》各一卷,共一百十二卷。有清末端方校印本、《四部备要》铅印本。
苏轼作品的风行,引起文坛学界的广泛注目,从事诠释研究者代不乏人。较早注释苏诗的有北宋末赵次公、宋援、李德载、程
四家,以后又有五家注、八家注、十家注。南宋中叶,王十朋在集录众多诗注的基础上,完成了苏诗的百家分类集注。其后又出现了施元之父子及顾禧合撰的编年注本。陆游同范成大还曾讨论过苏诗的笺注问题。清代重视苏诗,一时出现了不少研究苏诗的专家。查慎行的《补注东坡先生编年诗》、翁方纲的《苏诗补注》、赵翼的《苏东坡诗》、纪昀的《苏诗评点》等,都对苏诗研究有所发明和补正。其中乾隆、嘉庆时期的冯应榴(字星实,浙江桐江人)取王、施、查三家注,援证群书,参稽辨补,完成《苏文忠诗合注》五十卷,功力颇深。王文诰(字见大,浙江仁和人)依据“合注”,删冗补阙,调整编年,编订诗注四十六卷,另撰总案四十五卷,合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注释较冯注趋于简明,总案对苏轼一生行实考辨详备。今人孔凡礼点校的《苏轼诗集》五十卷,前四十六卷即以王氏集成为底本,四十七至五十卷的补编诗、他集互见诗则以冯氏合注为底本。苏轼散文除见于多种诗文合刊本外,最早的选注本是南宋郎晔的《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明代茅坤编选的《宋大家苏文忠公文钞》间有评批,也是较好的选本。对苏文辑集较全的是明末茅维的《苏文忠公全集》。今人孔凡礼点校的《苏轼文集》,即取茅维本为底本,又附有点校者所辑之《轶文汇编》,使今存苏文略备于此编。苏词多集外单行,《宋史·艺文志》、《直斋书录解题》均著录有《东坡词》,惜已失传。元延祐七年叶曾云间南阜草堂刊《东坡乐府》二卷,是今存最早刻本。旧时注释苏词者也并不乏人。据载,南宋傅幹、顾禧、金代孙安常等人,都曾为东坡乐府作注,可惜久已散失,仅有南宋傅幹《注坡词》钞本流传
。今人龙榆生《东坡乐府笺》,即据朱祖谋编年本《东坡乐府》又参阅吸收了傅幹注释而编撰的。1990年石声淮、唐玲玲又以朱本、龙本为基础,补充编年,增订材料,编成《东坡乐府编年笺注》(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版),是目前编年注本较全的一种。
宋诗取材广而命意新,苏诗最足代表。李东阳《麓堂诗话》认为前代诗格简古,内容局限,“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从古近体诗内容的涵盖力来说,苏诗确实是在杜、韩的基础上有所展衍开拓的。
苏诗今存两千七百多首,内容丰富,社会政事诗在其中占有重要地位。
苏轼是留心观察社会、有志经世济民的诗人。他出身寒素,早年即直觉地感到贫富悬殊,苦乐不均。入仕后勤于邑政,入境问农,累次贬谪,生活接近下层,较为了解各地风土民情
。这些都为他写社会政事诗提供了基础。描写农民生活贫苦,同情其遭盘剥、受鞭笞的悲惨命运,是苏轼社会政事诗的重要内容。如《夜泊牛口》写沿江居民的生活苦况,《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写北方大旱后农村的凋敝,《送黄师是赴两浙宪》写水灾侵迫下江浙人民的苦难,《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渔蛮子》控诉租赋的苛重扰民,等等。其中《渔蛮子》写一家渔民为逃避苛重剥削,长年漂泊水上,双足不践寸土,生活十分艰难:“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对严密的封建剥削网罗,提出的控诉尤为痛切。苏诗中不仅渗透着对百姓苦难的深厚同情,还体现出诗人为之纾困解厄的恳切愿望。在临离密州时,他深为自己未能改变当地农业落后的局面而不安,因之把殷切的期望寄托于接任的郡守:
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肤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何以累君子,十万贫与羸。
——《和孔郎中荆林马上见寄》
在友人黄实(字师是)赴两浙任职时,苏轼十分关切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吴越灾民,因而恳切地向友人提出了“愿君五
手,招此半菽魂”(《送黄师是赴两浙宪》)的要求。
苏轼认为实现“裕民”、“安民”,必须发展生产。因此兴利除弊、促进生产、改善劳动工具和生活条件,也成为诗人咏唱的重要题材。如《和赵郎中捕蝗见寄次韵》写密州人民灭蝗抗灾的情景,《答吕梁仲屯田》记徐州百姓战胜黄河洪灾的经过,《石炭》反映徐州开发白土镇煤矿的场面,《秧马歌》、《无锡道中赋水车》歌咏江南农村先进的劳动工具,《游博罗香积寺》抒写诗人对利用水力改善农民生活条件的憧憬,等等。直到晚年流放海南,他还戚戚然“哀儋耳之不耕”(《和陶劝农六首并引》),并为此写了一组《劝农诗》,提出“春无遗勤,秋有厚冀”的告诫,希望边疆人民推广内地进步的耕织技艺。
在社会政事诗中,有一部分是针砭时弊或讽喻新法的。如《许州西湖》感叹颍川农业歉收而官府池台宏丽,《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反映徭役苛重,劳民伤财,《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讽刺官僚养尊处优,不知恤农等。《荔支叹》是这方面的名作,它由进贡荔支的历史故事,引出当代官僚献茶贡花,媚上邀宠,批判统治者为满足口体贪欲而不顾百姓死活。这些诗篇“言必中当世之过”(《凫绎先生诗集叙》),是具有现实批判性的。讽喻新法的诗篇情况比较复杂,有的是针砭新法流弊的,《吴中田妇叹》、《山村五绝》可作代表。前者借田妇之口,倾诉灾年农家的困顿,“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这是针对新法所造成的钱荒谷贱而发的。青苗法的施行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生产,但村户助役纳税都要现钞,势必迫使农民贱价售粮,这种钱荒伤农现象,引起宋代不少政治家的关切,诗中涉及的问题,纵然有所夸张,总还是反映了历史真实的。《山村五绝》是反映青苗法和盐法弊端的作品。其中说农民贷到钱就会到城市游荡挥霍,恐怕言过其实,并且这也不能归咎于新法本身。其二、其三写百姓强运食盐和山区发生盐荒,倒有一定的现实根据。因为当时盐法太苛,封建机构完全垄断食盐收售,必然既堵塞了盐商生路,又会造成食盐供求失调。《和述古冬日牡丹》托物喻意,讽刺新派繁法扰民,虽手法隐晦含蓄,毕竟写出了对新法的不同看法。至于《刘贡父见余歌词数首以诗见戏聊次其韵》、《次韵黄鲁直见赠古风》、《王莽》、《董卓》等篇,或纯属对新法倾泻牢骚,或对新派官员影射攻击,这类作品恐怕除加深朝内党派对立之外,就说不上有什么积极意义了。苏轼的社会政事诗,从反映人民疾苦的深刻性上说,远没有杜甫、白居易写得那么典型,那么动人心魄。但他阅历丰富,取材广泛,命意新颖,不落窠臼,在描写社会生活的广度方面,是有新的开掘和推进的。
苏诗中美学价值最高,最为脍炙人口的作品,是倾入自我的写景抒怀遣兴诗。
苏轼热爱生活,钟情大自然,“身行万里半天下”(《龟山》),“行遍天涯意未阑”(《赠惠山僧惠表》),一生喜欢登山临水,探奇访胜。因此祖国的名山胜水,妙景奇观,联翩不断地涌入诗人笔底,在苏诗中留下了形象生动的艺术姿容。如《入峡》、《巫山》、《出峡》写蜀中山川的雄伟,《凤翔八观》写陕西名胜的珍奇,《望海楼晚景》写钱塘江潮的汹涌,《登州海市》写东海烟云的奇幻,《新城道中》写江南村景的幽美,《白水山佛迹岩》写岭南风光的壮丽,等等。这些作品,在读者面前展开了无比瑰奇的艺术画廊。动景多于静景,奇景多于常景,造景多于写景,可说是苏轼景物诗的显著特色。《望湖楼醉书》、《望海楼晚景》、《有美堂暴雨》等,均以善于捕捉稍纵即逝的动景而称胜。试看: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望湖楼醉书》
横风吹雨入楼斜,壮观应须好句夸。雨过潮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
——《望海楼晚景》
前首写望湖楼急雨,后首写望海楼晚晴,或急雨掠过,湖天一碧,或雨霁潮平,海天掣电。这里云、雨、风、雷、江潮、闪电,都给人一种流动感和力度感,与王安石晚年小诗幽静阒寂的意境很不相同。“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诗人所乐于追蹑的正是这种刹那变幻的景观物象。诗人足迹所历多奇山异水,而他生花的妙笔,又善于穷形尽相地予以摹写。于是巫山的连峰叠嶂,长江深夜的阴火,彭城急湍的奔洪,罗浮山奇绝的岩谷,惠州蒸腾的汤泉等等,都在苏诗中投下了奇妙的艺术影像。如:
双溪汇九折,万马腾一鼓。奔雷溅玉雪,潭洞开水府。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我来方醉后,濯足聊戏侮。回风卷飞雹,掠面过强弩。
——《白冰山佛迹岩》
此诗先写白水山溪的曲折迸泻,雪珠四溅,飞雹掠面,再以饥蛟、渴虎旁衬,愈显出水势的奇幻惊险。
苏轼写山水不仅能“扬其异而表其奇,略其同而取其独”(《筱园诗话》卷一),而且往往注入浓情深致,使环境物象涂上创作主体的感情色调和个性风采。它由真切描摹客体的写景,变成了经由主观感情熔铸的造景,因此他的山水诗往往物我交融,写景与抒怀密不可分。如《游金山寺》先由万里征程、半生宦游导入写景,中间写江景之旷,晚景之丽,夜景之奇,而以“望乡国”绾合首尾,结处即借江神见怪、自誓归田收束全篇。正如陈衍所说:“通篇全就望乡归山落想,可作庄子《秋水篇》读。”(《宋诗精华录》)贬谪黄州后的写景感怀诗,有的更融入浓重的身世之感,如《寒食雨》其二云: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
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此诗有作者手书真迹存世。全篇物象荒凉,语言古拙,格调悲怆,是作者贬居黄州时沉郁襟怀的真实坦露。但从总体来说,苏轼写景抒怀诗的主调趋于壮浪超拔,体现出傲兀的精神和旷达的气度,有的则浮动着奇思遐想,物我辉映,精神倍增,而毫无衰飒之气。《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可作代表。全篇从地理形势发端,次写登高四顾的感慨,再写山岩中的清风急雨:
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
奇景、遐想、旷怀,交融相生,一气浩歌而出,有“天风浪浪,海山苍苍”之象。这种神气超旷、奇想联翩的诗章,前人作品罕见,实乃诗人之所独诣。
有些诗由写景寄怀,进而升华到对人生社会或物理的深沉反思,从而注入意象,使之带有普遍性的哲理和思致,对读者能发生启迪思辨之效。《和子由渑池怀旧》、《东坡》、《题西林壁》、《法华寺横翠阁》、《慈湖夹阻风》等,都是这方面的佳篇。如《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首和苏辙的七律并不胶着于抚今追昔,忆旧感怀,而是将日常生活通过艺术思维的过滤,升华到人生哲理的高度,使人生无常、陈迹易泯等有关人生的睿智哲思,借助于“鸿飞”、“雪泥”等一系列意象,得到生动贴切的体现。诗中独创的警策而新颖的比喻,后来被人们概括为“雪泥鸿爪”的成语广为流传,说明此诗发人深思,影响深远。《题西林壁》由写看庐山而难识其真面目揭示了一个平凡而普遍的哲理:认识复杂的事物需要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善于多角度考察。《慈湖夹阻风》其二、其五云:
此生归路转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
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且并水村
侧过,人间何处不
岩。
前一首写航程艰难,归路渺茫,当此之际,忽闻人语,意外地带来停舟歇息的希望,使行人顿感喜悦。后一首则由航行中难得饱帆顺风,兴起世路艰难的感喟。这类作品将引人深思的弦外之音,含蕴于日常生活小景的具体描摹之中,堪称苏诗的又一特色。
苏轼的题画诗,和陶诗和酬唱诗,在质量和数量上也颇为引人注目。
题画诗始于唐,盛于宋。苏轼是画家,有很高的绘画修养和鉴赏能力,故其所作题画诗大都高妙不凡。如《王维吴道子画》品评佛像、墨竹壁画,意象雄浑,笔势奇纵;《韩傒马十四匹》描摹群马动态,各具神情,章法错落精妙;《惠崇春江晓景》题咏戏鸭、归雁,早春气象和煦,生机蛊然;《书李世南所画秋景》再现野外秋光,疏林扁舟,一派清幽淡远之致。《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更是题画长句中曲尽奇情幻景的名作。它由远景写到近景,由画面景想到现实景,由眼中画、意中景引出栖迹林泉的高情雅趣,远近虚实,层次分明,舒卷自如,出神入化。苏轼题画诗,不仅诗中有画,使人“见诗如见画”,还善于传达出画面韵、画中神和画外意,进而自由生发,或借以寄寓胸臆,或因以讽谕现实,或据以评画论艺,达到了信笔挥洒、变幻无穷的境界。如《惠崇春江晓景》其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首小诗不仅写出桃花初开、春水溶漾、蒌蒿丛生、芦苇吐芽等视觉所能见到的画面春景,且能运用艺术联想,表现鸭子的触觉,推测河豚的动向,从而使画面变活,使画中景象生机勃发,情趣盎然,成功地烘染出画中的神韵和画外的意蕴。
苏轼晚年写了一百多首和陶诗,这些作品在苏诗中别具一格。拟古诗由来已久,白居易也有“效陶潜体”,但追和古人则不多见;李贺有《追和柳恽》诗,不过偶一为之。元祐七年苏轼在知扬州任上,写有《和陶饮酒二十首》,是他系统和陶诗之始。及至岭南,又一一追和,并在儋州自编一集,由苏辙写《东坡和陶渊明诗引》。苏轼晚年师范渊明,黄庭坚谓其出处不同,风味略似。苏轼亦自称晚年“独好渊明之诗”,和作得意处“不甚愧渊明”。然而,两人生活道路、性格气质毕竟不尽相同,诗作也自然各有差异,施补华就曾说,苏轼和陶诗“真率处似之,冲淡处不及也”(《岘佣说诗》)。其实发自真性情的文学创作,即使极意步武前人,也应烙印鲜明的个性风神,否则何异于简单的复制品。和陶诗各题在用韵和句数上与陶诗相同,自然率真的风调相近,语言的简净朴拙相似,而所反映的生活内容则不为陶诗所限。作者力求师法陶诗的形式和风调,来表现自我精神境界和眼前的现实生活。岭南风土的幽美,边疆人民的清苦淳厚,自身坦然处穷、矫首傲世、委心任天的思想情操,在和陶诗中都得到了真切率直的反映。诗人饱经沧桑,晚年潜心反思,在这组诗中不时坌涌出深蕴自身甘苦和人生哲理的佳句,如“坎坷识天意,淹留见人情”、“穷鱼守故沼,聚沫犹相依”、“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不缘耕樵得,饱食殊少味”、“口耳固多伪,识真要在心”等等,颇可视为意味隽永的生活格言。可见这组诗不是因题造文的拟作,而是发自真情实感的肺腑之音。
苏轼广于交游,敏于酬赠,时或分题限韵,故集中唱和诗甚多。有的虽属和篇,却胜似原韵,浑厚真醇,气脉完足,毫无牵凑之迹。如《和董传留别》: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囊空不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
和诗并非一般应酬,而是写穷书生董传的为人:生活清苦而意气轩昂,才学满腹而囊空如洗。诗人对他在艰难的文场上力求进取,满怀同情和鼓励。苏轼在密州用尖、叉二韵写了《雪后北台书壁二首》咏雪,甚受王安石爱赏,王氏刻意属和,苏轼见了和诗,又用原韵写成《谢人见和前篇二首》。费衮《梁溪漫志》卷七说:“荆公、东坡、鲁直押韵最工,而东坡尤精于次韵,往复数四,愈出愈奇。”用“粲”字韵与乔太博写诗,也一再唱和,往复数四。这些过去得到好评的酬唱次韵诗,虽被赞为“韵与意会,语皆浑成”(《梁溪漫志》),但不免有逞才炫学、过于新巧之嫌。他如谢人赠茶、惠墨,贺人生子、纳妾、寿辰、晋升,以及应命分韵、更迭酬唱之作,大多因题造文,削足适履,情韵甚少。《滹南诗话》云:“次韵实作诗之大病也。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专以此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几三之一。虽穷极技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多矣。”王若虚此语虽对宋诗不免求疵过甚,然而其中批评苏轼的意见还是比较中肯的。
苏诗才思横溢,触处生春,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在诗史上可说是李、杜而后的又一艺术奇峰。
苏诗笔锋精锐,语言爽利,无论抒怀、写景、体情、咏物,均能意到笔随,巨细必达。如《百步洪》之写泉水湍急,《游径山》之写山势回旋,《新滩》之写鱼鸟情态,《庆源宣义王丈》之写人物性格等等,无不抉剔入微,明快透底。即使是写世态人情,也常能向深层掘进,化隐为显。如写被劾论罪的心有馀悸:
怛然悸寤心不舒,坐起有如挂钩鱼。
——《夜梦》
写旧时争名逐利的衰坏世风:
共见利欲饮食事,各有爪牙头角争。争时怒发霹雳火,险处直在嵌岩坑。人伪相加有馀怨,天真丧尽无纯诚。
——《赠陈守道》
真是口快笔锐,入木三分,“一滚说尽无馀意”(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正如赵翼所云:“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瓯北诗话》)多淋漓痛快之语,而少蕴藉含蓄之致,是苏诗异于唐诗的一个特点。施补华《岘佣说诗》所谓“东坡才思甚大,而有好尽之病”,当即此意。
苏诗想象飞驰,奇趣横生,意境灵动,比喻新颖巧妙,层出不穷。“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由视觉环境迅即转化出香美的味觉嗅觉形象;“桑畴雨过罗纨腻,麦垅风来饼饵香”(《南园》),从桑田麦垅的风雨立时联想起收获时劳动产品的喜人;“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枒生竹石”(《郭祥正家醉画竹石》),把无形的酒助诗兴的创作灵感写成可诉诸视觉和触觉的具体物象,诗思敏捷过人,天机洋溢。再如写客居中感伤节序、惋惜光阴、怀想亲旧的落寞心情:
寒鸡知将晨,饥鹤知夜半。亦如老病客,遇节常感叹。光阴等敲石,过眼不容玩。亲友如抟沙,放手还复散。
——《二公再和亦再答之》
诗中用一系列的生动比喻描述内心的多种感受,喻体和被喻的事物既是复杂的,又是随处可见的日常现象,初看平淡无奇,细味意趣深长。
苏轼发展了韩愈以文为诗的传统,笔力纵横驰骋,议论滔滔汩汩,加之他精熟坟典,语汇浩博,典实宏富,故称心挥洒,自成创格。古体长篇每能烟云卷舒,变幻无常。如《王维吴道子画》、《百步洪》、《送李公恕赴阙》、《寄吴德仁兼陈季常》、《送杨杰》等,都写得浑转浏亮,酣畅淋漓,常常于行文中忽从天外插来一段不测之境,为寻常胸臆中所无,大有“天马行空”之势。
苏轼娴熟古今各体,但亦不无短长。大致精于古体,尤以七古最优,五古亦有精神饱满、才气坌涌或以禅理见胜者。七律虽逊于七古,风调多洒脱流丽,以气格胜。七绝精美明快,不乏脍炙人口的佳篇。五言近体染指较少,故方回《瀛奎律髓》选录苏诗七律四十首,五律仅取一首。施补华说:“东坡最长于七古,沉雄不如杜,而奔放过之;秀逸不如李,而超旷似之;又有文学以济其才。有宋三百年无敌手也。”(《岘佣说诗》)许印芳谓:“东坡天才豪放,学殖富有,发为文章,非大篇长句不足供其挥洒。故其诗七言最为擅场,七古较七律尤出色,七律虽不及七古,而气格超胜。”(《律髓辑要》)这些均为公允持平之论。
苏诗新而能变,机趣洋溢,间有奇笔异想,而风格基调是清雄奔放、驰纵自如并兼有清逸简淡。尤为出色的是,苏诗风神出于天然自得,而不假人力雕镌。赵翼比较诗史三大家谓:“李诗如高云之游空,杜诗如乔岳之矗天,苏诗如流水之行地。”苏诗妙处,“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着力,而自然沁人心脾”(《瓯北诗话》)。诗史苏、黄并称,而作风有异。黄以人力功夫胜,苏以天然才气胜;黄诗惨淡经营,悉心磨砺,苏诗放笔快意,不甚锻炼。优胜处难免带来不足,苏诗也得中有失。由于他恃才挥笔,沛然难收,句法时感率易,用事偶失拉杂,章法有时散缓,至于辗转和韵,掉弄禅语,凑韵凑篇之作,则更加不足为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