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人。晚年封荆国公,死后追封舒王,谥文。后人因习称王荆公、舒王、王文公、王临川。
王氏祖籍太原,后徙临川。先世不仕,至安石父王益始跻入仕林。益字舜良(始字损之),祥符八年(1015)进士及第,接着宦游建安、临江、新淦、庐陵、新繁等地,后迁韶州知州、江宁府通判。“为人倜傥有大志,在外当事,辄可否矫矫不可挠”(曾巩《尚书都官员外郎王公墓志铭》),是比较体恤下情、敢于抑制豪强的能吏。王益刚毅敢为的性格,对王安石有所影响。
真宗天禧五年十一月十二日,王安石生于临江军(今江西清江)判官官舍
。王益七子,安石排行第三。王益做官常携家同行,安石少年即随父辗转各地,南到韶州,北游汴梁。至十九岁,王益在江宁通判任上病逝,全家始定居江宁。王安石少好读书,文思敏捷,自认为朝廷轩冕不难博取。后立志匡时济世,重新杜门苦读,“材疏命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忆昨诗示诸外弟》),自期颇为高远。
仁宗庆历元年(1041),王安石二十一岁,由江宁赴京应试。次年,登杨寘榜进士第四名。自此走入仕途,直到四十八岁,主要在外郡任地方官。他先在扬州韩琦幕下任签书淮南节度判官厅公事,任满后,一度归访临川。庆历七年,调充鄞县(今属浙江宁波)知县。到任后即下乡巡视,发现渠川浅塞,“民最独畏旱,而旱辄连年”(《上杜学士言开河书》),遂组织农民浚治川渠,兴办水利。据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十一载,王安石在鄞县“读书为文章,三日一治县事。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于民,立息以偿,俾新陈相易;兴学校,严保伍,邑人便之。”可见王安石的政治才能,这时已初露锋芒。
皇祐三年(1051),王安石被改派为舒州(今安徽安庆)通判。嘉祐元年(1056),调回汴京任群牧司判官,时欧阳修正在京任翰林侍读集贤殿修撰。十几年前,欧阳修早从曾巩处对王安石的人品和文章有所了解,至此欧、王才得以在汴京欢晤。欧阳修写了《赠王介甫》诗,有“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之句,对之极表奖许。王安石答以《奉酬永叔见赠》云:
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抠衣最出诸生后,倒屣常倾广坐中。只恐虚名因此得,嘉篇为贶岂宜蒙。
对前辈的期许,十分恭谨地表示逊谢。
宋代重内轻外,取得高科的士大夫大都希望留任京师或就试馆阁,以便跻身最高统治层。王安石秩满时却从不求试馆职,朝廷特令就试,还多次辞免。为了有所作为,能“得因吏事之力,少施其所学”(《上执政书》),他这次到京不久即申请外任,因此被派知常州。梅尧臣有《送王介甫知毗陵》诗赠行,激励他体恤民隐,施行德政。王安石到常州不久,又于嘉祐三年二月到饶州(今江西波阳)任提点江东刑狱。他在饶州了解到榷茶法的弊害,立即写了《议茶法》,建议“罢榷茶之法,而使民得自贩”。朝廷采纳了他的意见,用百姓运销、官府收税的办法,取代了弊端百出的专卖制。同年十月,王安石被召入汴京为度支判官
。嘉祐五年初春,曾奉敕伴送辽使回国,行至涿州而还。嘉祐六年,迁知制诰。八年,母吴氏卒,护丧归葬江宁。
王安石从开始入仕,到嘉祐三年应诏还京,差不多在外地做了十六七年地方官,每到一处,总是留心弊政,观察社会问题,为他形成系统的变法主张奠定了基础。就是在这种生活基础上,他写成了《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和《收盐》、《省兵》、《发廪》、《感事》、《兼并》等富有时代内容的著名诗文。
嘉祐八年仁宗病逝。英宗赵曙继立,改元治平,在位仅四年死去。年方二十岁的神宗赵顼登位,很想振作有为,留心物色宰辅。娴习吏事、卓有声望的王安石,这时便成为适宜的人选。治平时期,王安石一直在江宁居丧,神宗嗣立后,始出知江宁府,除授翰林学士。熙宁元年(1068)应诏回京,越次入对,奏进了《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激励皇帝厉行改革。次年,四十九岁的王安石被任为参知政事,后又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此在朝内主持了六七年的变法改革。
王安石当政后,创置三司条例司,议行新法。几年之内,均输、青苗、募役、保甲等法次第推行,同时整顿学校,改革考试制度,使培养选用人才适应新法需要。新法主要针对宋代开国百年以来所形成的积贫积弱局面,在理财、整军、调整官僚机构、发展农业生产方面采取一系列措施,收到了一定的实效。王安石还支持王韶抗御西夏的方略,取得了熙宁六年经营熙河的胜利。新法的推行,对富商大贾和兼并势力有所抑制,自然会在统治阶级上层招来抵制。旨在稳定赵宋统治的变法,依托庞大的封建官僚机构迅速展开,必然产生种种流弊,乃至带来繁法扰民的后果,也给反对派造成口实,因而随着新法的推行,反对浪潮日益激烈。在皇权支持下进行的熙宁变法,由于神宗发生动摇而造成形势逆转,这就不能不迫使王安石于熙宁七年乞解机务,出知江宁府。虽然次年二月即应召复相,但终因变法派内讧,王安石陷于孤立,不得不于熙宁九年再次罢相,最后退出朝廷。
王安石在秉政期间,虽机务萦身,但不废学术翰墨。他除了亲自主持重新训释《诗》、《书》、《周礼》,完成学术著作《三经新义》外,还写了大量诗文。这一时期的诗文,如《孤桐》、《众人》、《答司马谏议书》、《答曾公立书》等,都与政治生涯紧密联系,体现了作者昂扬的进取精神和坚毅不挠的政治魄力。
王安石罢相后,在江宁过了十年退休生涯。他初离朝廷,写了一首七绝《六年》:
六年湖海老侵寻,千里归来一寸心。西望国门搔短发,九天宫阙五云深。
作为志在有为的改革家,被迫退出政治舞台,对六七年来的变法设施和大力支持他的神宗,不能不深表低回和依恋。王安石初以“判江宁府”的官衔回乡,熙宁十年六月,他辞去了这个职务,只以集禧观使的名义闲居。他在府城东门和钟山间构筑了“半山园”,园北靠近传为谢安故宅遗址的谢公墩。《示元度》诗所云“今年钟山南,随分作园囿,凿池构吾庐,碧水寒可漱”,即指此而言。王安石自奉俭约,居处出游都不讲排场。《宋朝事实类苑》卷四二引《东轩笔录》记其行迹说:
筑第于白门外七里,去蒋山亦七里,平日乘一驴,从数僮,游诸山寺。欲入城,则乘小舫,泛潮沟以行,盖未尝乘马与肩舆也。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宅但庇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
他的日常生活多是读书诵诗,谈禅出游,且仍勤于著述,不仅完成了学术著作《字说》进奏朝廷,更对诗文写作倾注了很大的精力。他晚年写了不少笔锋老辣的书札和《歌元丰》、《元丰行示德逢》等关于新法的诗章,尤致力于创作艺术精巧的写景抒怀小诗。
元丰七年(1084)春季,王安石得了一场重病,病愈,奏舍半山旧宅为寺,神宗命名为“报宁禅寺”。此后,他便于城内税屋以居。王安石虽远离朝廷,但对新法成毁却念念于怀。元丰八年神宗病死,旧派秉政,罢废新法,王安石闻讯后苦闷异常,“在书院读书,时时以手抚床而叹”(陆友《研北杂志》)。在一封家信中,他凄然地说:“予老病笃,皮肉皆消。为国忧者,新法变更尽矣!”
新法的全面毁废,使王安石深受刺激。次年哲宗改元元祐,四月,王安石就在忧愤中病逝,享年六十六岁。
王安石出身于长期任职郡邑的小官吏家庭,对社会状况较为了解。加之自幼接受传统的儒家教育,倾慕毕生倡导“仁政”的孟轲,故“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宋史》本传)。他思想开阔,自谓“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答曾子固书》)他赞同庄周“百家众技,皆有所长,时有所用”的观点(《庄周上》),对佛学、老庄和法家思想亦多所探究,并在博观约取的基础上重新训释经籍,形成著称一时的“新学”。在哲学上,他认为万物由五行变化构成,天象人事无不“新故相除”,具有朴素唯物论和自发辩证法倾向。在政治上,他力主“改易更革”,反对“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上时政疏》)。在学术上,他敢于创新,主张“通经致用”,认为圣人之术,“在于安危治乱,不在章句名数”(《答姚辟书》)。
王安石一生的思想,是随着他社会经历和政治际遇的不同,而有所起伏变化的。大抵早期志高气盛,颇露锋芒。当政阶段,始则知难而进,果毅敢为,独排众议,力行变法;及至“群疑并兴,众怒总至”,深感“虽欲强勉以从事须臾,势所不能”(《乞解机务札子》),不免踌躇再四,只好急流勇退。所谓“当官拙自计,易于忤流俗;穷年走区区,得谤大如屋”(《寄吴冲卿》),正是他困难处境的真实写照。罢官闲居以后,他回味变法的艰辛历程,预感到政局逆转的危机,不禁百感丛生,忧愤交并,田园生活的恬静悠闲,也掩盖不了他精神世界的苦闷和创痛。当时的社会条件注定了王安石的改革理想无法避免失败,他奋力进取的结果终于事与愿违,不得不被迫引退。他与苏轼的改革主张和宦途经历虽不相同,然而他们的政治生涯都同样带有悲剧性。
王安石一生著述颇多,诗文集今存《临川集》一百卷,系宋绍兴间王珏刊,明嘉靖何氏翻刻,有《四部丛刊》、《四部备要》本等。又《王文公文集》一百卷,编次与《临川集》不同,系宋绍兴间龙舒本,有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影印本。注释王安石诗,以南宋李壁为最早,李氏有《王荆文公诗笺注》五十卷,收诗比全集多出数十首。是书不单训释典实,且能核对版本墨迹,考索背景人物,保存了不少宋代资料,成绩斐然可观,有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排印本。清人沈钦韩在李注基础上,运用大量史料继续考索探究,完成《王荆公诗集李壁注勘误补正》四卷,《王荆公文集注》八卷,也颇有价值。中华书局将两书校勘合并排印,名《王荆公诗文沈氏注》,极便检阅。
王安石以政治改革家的眼光论文,主张为文“以适用为本”,“务为有补于世”(《上人书》),强调文章的现实功能和社会效果。在文道关系上,他反对“辞弗顾于理,理弗顾于事,以襞积故实为有学,以雕绘语句为精新”,而赞成“表里相济”,文道统一(《上邵学士书》)。王安石的文论对于矫正宋初的浮靡文风是有积极意义的。但他同许多政治家一样,常常把文章的内容等同于“礼教治政”,而把表达形式称之为“辞”,比之为“器之有刻镂绘画”(《上人书》),与“三苏”的文学主张相较,不免有忽视文学特性的倾向。
王安石的散文,大致贯彻了他的文学主张,多为有关政令教化、适于世用之作。集中有书疏、奏状、札子、论议、书启、记序等体别,其中以政论文、书札、序跋文、记叙文、小品文几类比较重要。
王安石的政论文大都体现作者的改革观点,直接为变法服务,有强烈的现实性和针对性。长达万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针对赵宋王朝面临的内部矛盾和政治危机,提出了陶冶人才以更革法度的系统政治主张,是最早展示王安石全部变法路线的宏文。嘉祐六年写的《上时政疏》,从分析前代的政治事件中总结出历史教训,建议仁宗正视宋廷的政治危机,更革“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的积习,及早实行“众建贤才”、“大明法度”的方策。应神宗询问所写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在回顾了北宋建国百年以来的历史状况之后,着重剖析了“累世因循未俗”的积弊,敏锐地指出了表面承平的外衣下所隐伏的种种危机,深刻阐明了变法改革的紧迫性。《上五事札子》是总结新法施行情况的一封奏章,它肯定“和戎”、“青苗”已取得成效,说明“免役”、“保甲”、“市易”正待展开,至关利害,强调能否“得其人缓而谋之”,乃是后三项新法成败所系。这些政论都紧密联系王安石的政治实践,是为推行新法制造舆论而作的。梁启超说:“公论事说理之文,其刻入峭厉似《韩非子》,其强聒肫挚似《墨子》。”(《王安石评传》)颇能道出王氏论文刻至、朴挚、峭厉的特色。他的论文犀利透辟,议事论政反复剖白,深中肯綮。由于他本身具有行政才能,洞悉时事,故较少迂阔的书卷气。王氏议政,常喜标榜师古据经,如《上五事札子》说新法“可谓师古”,免役出于《周官》,市易“起于周之司市”云云,每谈新法总爱溯源于经传,时人谓其“论议人主之前,贯穿经史古今,不可穷诘”(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五)。但他据经而不拘,师古而不泥,故于先王强调“法其义”,于群经则往往“断以己意”,带有托古改制的色彩。行文条分缕析,局段井然,短篇密合无间,长文也经纬分明。如《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篇幅恢宏,脉络却有条不紊,沈德潜誉为“部勒有方”,评论说:“如大将将数十万兵而不乱,中间丝联绳牵,提挈起伏,照应收缴,动娴法则,极长篇之能事。”(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
王安石的书札文,议政论学居多,长于说理,而感情色调不浓。如《答司马谏议书》、《答吕吉甫书》、《答姚辟书》、《答曾子固书》,或申论变法,或探究学术,都表现出理足气壮,果毅不挠,且能简当精警地阐明个人见解,可否判然,决不含混调和。其中《答司马谏议书》尤具代表性。熙宁三年,正当变法在激烈的斗争中深入推行之际,司马光接连三次写信给王安石,要求废止新法,恢复旧制。特别是第一封信,长达三千字,对王安石设置“三司条理司”,推行新法,给予全盘否定。本篇是王安石接到司马光第二封信后的复信。信集中于中间一段对对方责难给予答辩: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
文中首先提出辨别名实,然后逐一批驳对方提出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四条“罪状”,进而对“天下怨谤”的原因进行深刻剖析。文章旗帜鲜明,理足气壮,结构清晰严密,语言简截犀利,整篇回荡着倔强之气和峭拔之势,是历来传诵的名作。另有一些叙旧写怀、陈述身边琐事的手札,如《与王禹玉书》、《答孙少述书》、《回苏子瞻简》等,也能运笔自如,略展心曲;惟大都意淡言简,涵蕴不露,很少淋漓酣畅的感情渲染。王安石自谓“某天禀疏介,与时不相值,生平所得,数人而已”《答孙少述书》)。这种落落寡合的性格,人们不难从他的书札文字中窥知。他的序跋文字,评论经籍文章,时有新见,文风也很谨严。如《周礼义序》、《诗义序》、《书义序》、《老杜诗后集序》、《张刑部诗序》等,均辞气高古,笔力峻拔,劲悍廉厉,简截老到,没有枝辞赘语,体现了王氏散文的特色。
《临川集》中记叙体散文不多,但颇能别开户牖,引人瞩目。《游褒禅山记》结合记游华山,阐述治学之道在于不避险远;《越州馀姚县海塘记》通过记谢景初之筑海堤,说明为吏治邑,应当急民之急;《伤仲永》借早慧儿童变为庸才的事例,强调后天教育是成才的关键;《芝阁记》写珍贵的灵芝在不同时期或增声价或遭遗落,借以感叹人才进退的机缘常常出于偶然。这些文章立意深远,卓有识度,不专主叙事,而在于借题发意,因事明理。写法上由事件生发出见解,由感性升华到理性,叙述与议论相结合,颇有引人入胜之效。
王安石的记叙文多借事寓理,而哀祭文则贯注着浓挚的抒情色彩。姚鼐曾说悼祭之文“后世惟退之、介甫而已”(《古文辞类纂·序目》),评价极高。如《祭欧阳文忠公文》、《祭王回深甫文》、《祭沈文通文》等,往往抚今追昔,低回婉转,情深意挚,哀思绵绵。《祭欧阳文忠公文》尤为出色。文章由远及近,凌空而起,由天道渺茫、生死难测,感叹欧公逝世之突然。接着笔锋陡转,谓欧公“生有闻”、“死有传”,平生一无缺憾,不必悲戚。由此引入对欧阳修一生人格修养、文章学术之礼赞。如云:
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以学术之精微,故形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文笔恣肆挥洒,辞采纷呈:形容其“器质”、“智识”、“学术”,下字精审;赞美其散文成就,则以“江海”、“日星”、“飘风急雨”、“轻车骏马”四喻,充分刻绘出欧文之淹博、璀灿、朗畅、明快、生动而形象;“呜呼”以下,又用感喟语气,转入对欧公宦途崎岖的陈述,借以衬跌出他的“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这篇祭文滂沛淋漓,饱含哀思,充分体现了作者对欧阳修的缅怀、礼赞、低回、仰慕之情,语语发自肺腑,用笔“一气奔驰,不可控抑”(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在当时诸家所作纪念欧阳修的多篇哀祭文中,是深受称赏的一篇。
王安石警策精练的小品文,是其散文中的妙品。它们常以极简当的议论,一语破的的断语,抒写一种别具心眼的识度和见解。如《读孟尝君传》、《读柳宗元传》、《孔子世家议》、《太古》、《知人》、《鲧说》等,都是一二百字的短文,但言简意深,令人领略不尽。《知人》裁剪王莽、杨广、郑注的历史故事,说明奸佞善于矫情伪装,以假象迷人,从而论证知人之难。全文只有一百多字,论据充实,说理显豁,笔墨极为经济,一字不可增损。《读孟尝君传》全文不满百字: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呼!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孟尝君是战国时期号称能养士的四公子之一,他手下有食客数千人。据《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秦昭王十年,孟尝君被拘于秦,其门下客有擅长狗盗者,夜入秦宫,盗取狐白裘,献给昭王宠姬,宠姬劝昭王释放孟尝君。他逃至函谷关时,天色未明,昭王后悔,派人来追,按关法规定,鸡鸣后才开关放人出入,又有一门客善学鸡鸣,骗得守关人开关,从而逃出秦国。传统的说法认为孟尝君礼贤下士,善于延揽人才。王安石读《孟尝君列传》,认为他并未能得到真正的人才,因为真正的人才要有雄韬大略,能够经世济时,制服强秦,而孟尝君不过是依靠“鸡鸣狗盗”之徒的某些伎俩,使自身得以逃脱危险,这算什么“能得士”!这篇读后感反映了王安石政治家的非凡识度和宏大气魄。全文四层只有九十个字,一层提出世俗传统之见作为论题;二层以一针见血的断语予以反驳;三层摆出论据,谓孟尝君有强大齐国作后盾,真能得贤士定可制服强秦,决胜千里之外;四层翻转定案,归结全文。篇幅虽小,议题宏大,横扫群议,斩钉截铁,“语语转,笔笔紧”,堪称“千秋绝调”(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这类短文,局段不凡,含意丰腴,文情跌宕,均有“尺幅千里”之势。
王安石的散文,当时即深受文坛盟主欧阳修的爱赏;友人曾巩专选时贤佳构,编成《文林》,对王文选录甚多。魏了翁曾说:“元祐诸贤,号与公异论者,至其为文,则未尝不推许之。”(《临川诗注序》)足见其文章成就在当时即广有影响。明人茅坤将他列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亦可见其散文对后世影响之一斑。王安石文识度高远,长于独抒己见,决不人云亦云。在局段结构上,力求经济而严谨,用墨仿佛压缩到最低极限,力避无谓的间隙和浮泛的话语。刘熙载说:“半山文善用揭过法,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简贵!”(《艺概》)正指出了这一特色。王氏散文的语言,没有绚丽的色彩和雕绘的痕迹,而以简劲朴奥精洁见称,可以说迭经锤炼,字字坚实,确能做到如他所说的“词简而精,义深而明”(《上邵学士书》)。其文运笔遒健老到,使篇中回荡着倔强之气和峭拔之势,形成一种峻洁严整、峭厉劲拔的风格。王安石为文取法韩愈,参酌韩、墨,而自名一家。韩愈散文兼有平易条畅和奇倔劲峭两种风致,欧阳修、王安石都追迹韩愈,但欧发展韩的平易,王则吸取韩的劲峭。故梁启超谓“公与欧公同学韩,而皆能尽韩之技而自成一家”(《王安石评传》)。不过,比起韩愈,王氏散文法度虽较为严整,但规模稍狭,缺乏纵横排荡的气势。
王安石一生对诗歌创作用力甚勤,杨蟠说他“于诗尤极其工,虽婴以万务,而未尝忘之”(见母逢辰大德本序引)。他曾广泛涉猎前人诗歌,编过《唐百家诗选》、《老杜诗后集》、《四家诗选》等。他是宋代最早倡导学杜的诗人。在《杜甫画像》诗中,他特别钦敬杜甫那种忧念社稷、关心人民的博大襟怀。他还说:“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辞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也。”(《老杜诗后集序》)他主张写诗要“明而不华”,“发为词章”应当“感切今世事”(《答孙长倩书》)。他的诗作显示了他深厚的诗歌修养。
王安石的诗歌,今存约一千六百首。政事诗在他早年诗作中占有重要地位,这类作品常常针对政治弊端,提出尖锐的社会问题,表达鲜明的个人见解,富有改革锋芒和批判精神。皇祐初,王安石在鄞县写有《省兵》、《收盐》等篇。《省兵》是针对北宋兵冗耗财和缺乏战斗力的情况,提出缩编军队的问题。他主张要把择将练兵和发展农业生产结合起来考虑,有计划地整编军队,不急于实行裁减。《收盐》反映食盐专卖制弊端甚多,逼得百姓只好铤而走险。皇祐五年在舒州写的《兼并》、《感事》、《发廪》等诗,更揭露了土地兼并、豪强官吏盘剥给农民造成的深重灾难。如《感事》云:
贱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丰年不饱食,水旱尚何有。虽无剽盗起,万一且不久。特愁吏之为,十室灾八九。原田败粟麦,欲诉嗟无赇。间关幸见省,笞扑随其后。况是交冬春,老弱就僵仆。州家闭仓庾,县吏鞭租负。
这质朴无华的陈述,真切地展示了在严酷的盘剥网罗下,广大农民走投无路的悲惨情景。带有乐府民歌风调的《河北民》,借描写北方人民的艰辛痛苦,批判了宋廷盘剥百姓以重币贿敌的屈辱政策,也体现了诗人对承平盛世的向往。《秃山》、《同昌叔赋雁奴》是政治性很强的寓言诗,前篇写海岛上一群猴子只知享受不懂生产,以至坐吃山空的境地;后篇写贪图安眠的雁群,不听值夜雁奴的多次报警,终于丧失警觉,为猎人捕获。两诗实际是针对赵宋内外政策所酿成的隐患,提出了富有深意的警告。这类政事诗多咏有关国计民生和封建秩序的重大社会题材,且以改革家的进取态度提出和反映问题,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性。诗中惯于开陈政略,抒发议论,议论大抵能与典型素材相结合。有的借用故事来说理,政治见解寓于叙述描写之中。如《赠陈君景初》写北宋著名医生陈景初的超人医术和高尚品操,诗人从名医大刀阔斧的疗病,联想到对积重难返的弊政也必须由高手动大手术:
顾非避世翁,疑是壁中叟。安得斯人术,付之经国手?
这画龙点睛般的结尾,形象地展示了作者锐意改革的政治抱负。王安石表达改革思想的政事诗,多采用形式灵活的古体,语言古朴质实。有时也采用近体,如嘉祐六年任考官时写的《详定试卷》,就以工稳的七律表达了改革科举考试内容的见解。总的说来,王安石政事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还是大体统一的,但也存在抽象议论过多的概念化倾向,同后期的诗歌相比,它在艺术琢炼上毕竟显得粗糙一些。
《临川集》中有一组值得重视的爱国诗,是嘉祐五年春王安石奉敕伴送辽使回国时,在往返途中陆续写成的。李壁笺注说“公多有使北诗”,即指此而言。按当时惯例,每年秋冬,宋、辽互派贺正旦使或生辰使,嘉祐年间朝廷几次派王安石使辽,他均以母老辞谢,故其诗有“奉使由来须陆贾,离亲何必强曾参”(《次韵平甫喜唐公自契丹归》)之句。唯独嘉祐五年春天这次应命陪送辽使,从汴京出发,经澶州、馆陶、永济、临清、贝川,至涿州边界,然后返京。他在《伴送北朝人使诗序》中说:“某被敕送北客至塞上,语言之不通,而与之并辔十有八日,亦默默无所用吾意,时窃咏歌,以娱愁思当笑语。”他把沿途感触见闻,形诸歌咏,并“悉录以归,示诸亲友”。这些诗约有四十馀篇,散见于诗集各卷
。由于这次北行实际上无异于使王安石以国防问题为主题,完成了一次实地考察和创作出差,因而使北诗就自然具有特定的生活基础和现实内容。其中有的诗写沿途山川形胜和风土人情,有的诗写个人持节出使的感受和襟怀,有的诗写边塞人民的生活状况。如:
涿州沙上望桑乾,鞍马春风特地寒。万里如今持汉节,却寻此路使呼韩。
——《涿州》
塞翁少小垄上锄,塞翁老来能捕鱼。鱼长如人水满眼,桑柘死尽生芙蕖。家家新堤广能筑,胡儿壮马休南牧。北风卷却波浪声,只放田车行
辘。
——《塞翁行》
前首说自己像苏武那样手持汉节冒寒奔向边塞,任务是出使契丹,但却跋涉在原属中原疆土的涿州大道上。末句对宋朝边境的内移,流露了无限的感慨。后首写北方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边民刻苦耐劳,长于耕作和渔猎,只是盼望能平息辽兵的侵扰,过上和平安定的生活。使北诗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那些结合沿途形胜和边民心愿忧叹国防问题的篇章。如《澶州》是出京行至澶州时所作。真宗景德元年,宋廷在抗击南侵辽军获取胜利的形势下,同契丹贵族订立了“澶渊之盟”,从此执行了重币贿敌的屈辱政策。《澶州》诗有五古七古各一首,它写了五十六年前的历史事件,肯定了寇准主战的功绩,批判了朝廷屈己事敌的方针。五古《澶州》借野老之口提出了“纷纭擅将相,谁为开长利”的质问,指明了“戈甲久已销,澶人益憔悴”的事实,对和议的针砭何其痛切!诗人行至宋、辽分界处的白沟河(在今河北省)所写的《白沟行》,寄意尤为深沉:
白沟河边蕃塞地,送迎蕃使年年事。蕃马常来射狐兔,汉兵不道传烽燧。万里锄
接塞垣,幽燕桑叶暗川原。棘门灞上徒儿戏,李牧廉颇莫更论。
作者来到宋、辽边境,看到蕃兵矫健尚武,宋军麻痹松懈,塞南平野万里,燕云幽深莫测,顿时觉察到平静的景象后面隐藏着可怕的危机,不禁对朝廷的沉湎宴乐、怠忽边防深感忧虑,因而发出了“棘门灞上徒儿戏”的尖锐指责。在一首《入塞》诗中,作者写出了边民的心情:
荒云凉雨水悠悠,鞍马东西鼓吹休。尚有燕人数行泪,回身却望塞南流。
这诗与后来放翁“遗民泪尽胡尘里”同一感慨。在胡乐终止,鞍马星散,一派凄冷的送别场景中,诗人特意勾画了前来送行的燕云人民面向中原泪流满腮的形象,这是含有深意的。这无声的泪水,真切地传达了在契丹贵族统治下的百姓系念中原、盼望祖国统一的深厚感情。使北诗多随地抒感,使思乡怀归、忧念国事的感情同沿途风物结合交融,颇有塞垣风味和民歌情调。诗中体现出诗人敏锐的观察力,洋溢着作者关注国事的爱国热情,可以说是南宋杨万里、范成大等人使金诗的先声。
王安石还写了不少优秀的咏史诗,大都以立意新颖见长。自班固《咏史》诗以来,历代诗人多有所作,昭明《文选》即专列咏史一类,唐人更擅长咏史绝句。王安石咏史,兼用古体和近体,写得既多且好,大体可分三类:一类是借咏历史人物寄托个人抱负的作品。如《贾生》赞赏贾谊年少英俊,眼光锐敏,关切时势,勇于进取,“死者若可作,今人谁与归”,表达了诗人的深深仰慕之情。另一首同题的七绝诗,认为贾谊的谋议一时略得施行,爵位虽低,不为不幸。看待人才的际遇,着眼于谋议能否施展,这体现了一个志在有为的政治家的襟怀。《孟子》一首更倾注了王安石对孟轲的无限崇敬:
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
每读《孟子》一书,孟轲为倡导仁政、解民倒悬而毕生奔走的形象,便浮现在诗人眼前,不管世俗怎样把孟轲视为“迂阔”之人,但总会有人把这位大贤引为楷模和知己以慰寂寞。当时也有人批评王安石“护前自用,所为迂阔”(《宋史·吴奎传》),此诗即借孟子表明自己对认定的目标毫不动摇的决心。《杜甫画像》更以昂扬的激情和飙风急雨般的笔势,从评述杜诗的宏博俊伟,到慨叹杜甫的蹭蹬遭遇,进而高度颂扬他平生忧国忧民的用心:
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
可以说自韩愈以来到北宋,对杜甫作如此高度评价的,还没有第二人。王安石的题咏确乎抓住了杜诗的神髓,从中也可看出作者抱负的宏伟非凡。此外,《双庙》颂扬张巡、许远勇赴国难的精神,《诸葛武侯》推许孔明虚心爱才的气度,都是借历史人物抒写怀抱的佳篇。第二类是从历史事件总结经验教训,为统治者提供借鉴的作品,《金陵怀古四首》可作代表。金陵是东吴以来许多王朝的国都,到处都有前朝的遗迹,作者触景兴感,结合当地山川形胜,缅想历代兴亡掌故,发抒了政治感慨。第一首用意尤为深长:
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东府旧基留佛刹,后庭馀唱落船窗。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
创业之君以单弱的军力,偏能夺取政权,后之子孙拥有数以百计的城池,却大多降敌就俘,其原因即在于胜利容易使人腐败,逸乐往往招致祸患。诗人以深稳老健的诗笔和慷慨感喟的语调,总结出一条忧劳兴邦、逸豫亡国的规律,对封建统治者是很有鉴戒意义的。《开元行》评述了唐玄宗前期与后期的功过得失,提出了“由来犬羊着冠坐庙堂,安得四鄙无豺狼”的论断,说明朝内坏人当道,国家就会四境不宁。这些诗虽取材于史事,着眼点却是为了针砭现实的。第三类是借评史发表一种新见特识的作品。如《窥园》、《商鞅》、《范增》、《宰嚭》、《赐也》、《韩信》、《王章》、《读史》、《乌江亭》等。现举两首来说明:
中原秦鹿待新羁,力战纷纷此一时。有道吊民天即助,不知何用牧羊儿。
——《范增》其一
杖策窥园日数巡,攀花弄草兴常新。董生只被《公羊》惑,肯信捐书一语真。
——《窥园》
在推翻暴秦的斗争中,项羽的谋臣范增出主意,把沦为牧童的楚怀王孙芈心立为义帝,这被认为是借以号令群雄的一种重要策略。王安石则认为只要能救民于水火,就能得到大家的拥护,何必拖出贵族血统的人物当招牌呢!董仲舒闭门读书,有“三年不窥园”的美谈。然而他传《春秋》公羊之学,多言灾异,以致招祸,几于不免。王安石反对这种治学方法,而主张经常接触外界,以开阔个人视野和思路,故有“窥园日数巡”、“兴常新”之语。两诗一谈政治,一议治学,均能借对史事的评判,一反传统旧说,表达新颖的见解。七律《读史》更体现了作者卓荦不凡的史识: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当时
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诗人认为自古辛勤经营而卓有成就的人物,他们的历史真相在当时和后世都会遭到歪曲,文字和画图也未必能传达出他们的品德与精神,因此对古籍不能抱残守缺,迷信盲从,面对旧籍,必须以批判的眼光检验旧说,创造性地领会它们的精神实质。这是作者治学经验的诗的升华。苏轼所谓“糠粃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王安石赠太傅敕》),正是对王安石这种治学态度的生动概括。《明妃曲》二首也是王安石咏史的名作,当时欧阳修、司马光、刘敞、曾巩等人都有和篇。据《后汉书·南匈奴传》,元帝遣宫女远嫁呼韩邪单于,王嫱主动请行,自此以后吟咏这一题材者甚多,大都喜用《西京杂记》昭君不赂画工故事,“闵其绝塞不还之苦”。王安石则独出新见,不但把讽刺矛头指向皇帝,为毛延寿翻案,而且通达地宽慰昭君,说她远嫁匈奴并非不幸。“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深含人生哲理的议论,一扫“失身异域”的哀怨旧调,令人顿开心目。对于这首反传统的诗篇,一时毁誉纷纭。黄庭坚评云:“词意深尽,无遗恨矣!”范冲则抨击此诗“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坏天下人心术”。李壁也说:“诗人一时务为新奇,求出前人所未道”,而偶致失言(见《王荆文公诗笺注》)。其实和蕃本来是当时朝廷安抚边疆民族的一种常用的政策,如果将肯定昭君远嫁斥为“背弃君国”,那将把遣送昭君远嫁的朝廷置于何地!昭君远嫁乃君主之命,只要得遇知己,虽远处边陲,有何不可。孔子尚有“乘桴浮于海”之牢骚,诗人借明妃身世宣泄一点不平之气,正是此诗新警之处。所谓“坏人心术”,自属深文周纳之论。《桃源行》也是一首颇有新意之作。自陶潜写《桃花源》诗后,桃源理想成为历代文人爱咏的诗题。王安石此诗用“虽有父子无君臣”来概括这种空想社会,深得陶诗的精神,而结尾“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云云,则感慨遥深,体现了一位政治家深沉的历史反思和忧患意识。综观王安石的咏史诗,大都取材广泛,立足现实,以形象的语言,发新颖的议论,力避浮泛之谈,喜作翻案之笔,尤其是其七绝小诗,常能一语破的,写得更为精粹。
王安石隐居十年,写了大量徜徉山水、抒愤遣怀的闲居诗,其中以律体尤其是绝句为多。《临川集》中绝句五百多首
,大部分为晚年作品。王安石被挤出政治激流,早年的锐气消磨殆尽,寂寞、彷徨、孤愤的情绪,驱走了原先的进取精神。他登山临水,访僧谈禅,读书吟诗,多半是为了驱遣内心的寂寞,寻求精神的寄托,消解郁积的忧愤,沉醉于暂时的闲淡,因而诗风也随之有所变化。《石林诗话》说:“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材’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叶梦得正确地指出了王安石前后期诗风的变化,但只从文学修养方面来解释其变化原因,并未抓住要领,其实生活及思想的转折,才是他诗风变化的关键。
前人多赞王安石晚年精工闲淡的小诗,如黄庭坚说:“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严羽《沧浪诗话》称其“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胡仔举出《南浦》、《染云》、《午睡》、《蒲叶》、《题舫子》、《题齐安驿》等诗,认为都能“使人一唱而三叹”(《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五)。这类小诗如:
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
——《南浦》
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有岁华。
——《染云》
径暖草如积,山晴花更繁。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静憩鸡鸣午,荒寻犬吠昏。归来向人说,疑是武陵源。
——《径暖》
这些诗长于以工巧的语言,白描的手法,勾画闲淡秀雅的自然风光,读来怡情悦目,历历如画。其写景七绝,尤以《南浦》、《木末》、《北山》、《金陵即事》、《书湖阴先生壁》等篇,广为人们传诵。如充满画意的《金陵即事》其一:
水际柴门一半开,小桥分路入苍苔。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
李壁赞叹说:“此诗吟讽不足,可入画图。”《北山》诗写尽诗人悠然闲静的情致: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石林诗话》谓读此诗,“但见舒闲容与之态”。单看这些精妙闲淡的写景诗,仿佛王安石真已超脱世外,怡然山林之间。其实也不尽然。这位备经挫折的改革家,始终没有完全忘情现实,“尧桀是非时入梦,因知馀习未全忘”(《杖藜》),“世事何时逢坦荡,人情随分值猜嫌”(《谢郏亶秘校见访于钟山之路》),这些深沉的诗句,恰好透露了他无法排解对政治是非的关怀和对世情险恶的惊悸。他内心的痛苦、矛盾不能不在晚年的诗歌中时而流露出来,所谓“解玩山川消积愤,静忘岁月赖群书”(《宝应二三进士见送乞诗》),正是诗人最好的自白。他如:
经世才难就,田园路欲迷。殷勤将白发,下马照清溪。
——《秣陵道中口占》
重将白发傍墙阴,陈迹茫然不可寻。花鸟总知春烂漫,人间独自有伤心。
——《重将》
载酒欲寻江上舟,出门无路水交流。黄昏独倚春风立,看却花飞触地愁。
——《载酒》
这些诗表面是流连光景,实际是悲慨人事,发感喟于风月之际,寓激愤于恬淡之中,格调是苍凉沉郁的。再如《梅花》、《北陂杏花》等诗,移情于物,托物寄怀,则又是诗人幽冷倔强性格的写照。总之,王安石晚年的诗歌,在艺术上愈加精美工致,炉火纯青,但生活热情和社会内容却比前期大为淡化了。
王安石写诗学杜甫、韩愈,晚年又参以王维,转益多师,融化前人,形成自名一家的“王荆公体”。其诗以思理见胜,新意迭出。赵翼不满他“处处别出意见,不与人同”(《瓯北诗话》卷一一),其实能匠心独运,这正是王诗的长处。王安石学识渊博,写诗广泛使事用典,不仅摭自经史百家,还兼及佛典道书。诗中所用词藻看似新鲜,亦往往有来历,有讲究。如宋人江朝宗读《虎图》诗“神闲意定始一扫”句,原以为用平常语形容画家作画时的沉着风度,后读《庄子·田子方》,才知是从郭象注语“内足者神闲而意定”之句化来。王安石写诗讲究法度,精于技巧。他常说,诗中对偶“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石林诗话》)。《书湖阴先生壁》诗用《汉书》中“护田”、“排闼”语,就是著名的例子。据说他的《晚春》诗用了“蹉对法”,诗话家惠洪都未能解其妙处(参见《艺苑雌黄》)。另一方面,他也反对用典太多,按题“编事”,主张“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蔡宽夫诗话》),他诗中典故,不少就是用其语而不袭其意的活用或反用。王安石承受了韩愈以文为诗的影响,时而在句法上化骈为散,在字法上融化经籍语词。有的近体诗能以排偶之句,运单行之气,使诗格雄健劲拔。他的诗议论成分较前人有增多趋势。绝句小诗中的议论,大多精粹可喜;部分古体诗中的议论,存有理胜乎情,过于散化,缺乏韵味的缺点。故李郛批评《读墨》诗说:“终篇皆如散文,但加押韵尔。”(《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六)另有《无营》、《无动》、《拟寒山拾得二十首》等,仿佛像押韵的哲学讲义,诗味甚少。王安石诗的风格,不同于欧、梅的冲夷淡远,而以逋峭谨严、雄健劲直见长。大抵前期偏于雄健,气胜笔锐,直泻胸臆,后期偏于精巧,锻炼工致,于舒闲中见悲慨;早年诗战斗性较强,晚年诗艺术上益精;先前的名篇多古体歌行,后来的成就在于绝句小诗。前人对王安石晚年诗篇评价甚高。如旧题陈师道的《后山诗话》说:“公平生文体数变,暮年诗益工,用意益苦。”《石林诗话》也说:“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单从艺术方面着眼,这些评论确中肯綮,倘从全面来看,王安石前后期的诗歌则是各有长短的。
王安石诗宗杜、韩而自出机杼,比梅、苏、欧阳更多地表现出宋诗的面目。严羽所说宋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倾向,在王安石诗中都已很显著。王安石在宋代诗坛上占有重要地位,尤以绝句艺术影响深远。杨万里酷爱他的绝句,在《荆溪集自序》中自称曾一度“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江西派瘦硬深窈的诗风,实由王安石导夫先路。故胡应麟谓其“七言诸绝,宋调坌出,实苏、黄前导也”(《诗薮》卷五)。梁启超也说:“山谷为江西派之祖,其特色在拗硬深窈,生气远出,然此体实开自荆公。”(《王安石评传》)这些说法是有道理的。
王安石不以词名家,偶有所作,却能别具风貌,引人注目。王灼云:“王荆公长短句不多,合绳墨处,自雍容奇特。”(《碧鸡漫志》)刘熙载亦谓:“王半山词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艺概》)词集《临川先生歌曲》,有《彊村丛书》本、《四部丛刊》本等,今存二十馀首,多写景、抒怀、怀古乃至谈禅之作,绝少艳词丽句,儿女情态。其金陵怀古之作〔桂枝香〕最为有名: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此词上片写金陵秋景,山川如画,气象开阔。下片追怀六朝旧事,在盛衰兴替的鲜明对照中,寄寓了对统治者逸乐亡国的批评。立意高远,下字精审,格调悲壮苍凉,深受时人称许。据杨湜《古今词话》说:“金陵怀古,诸公寄词于〔桂枝香〕,凡三十馀首,独介甫最为绝唱。东坡见之,不觉叹息曰:‘此老乃野狐精也’。”(《草堂诗馀》引)后来张炎《词源》也把这首词同东坡的中秋〔水调歌头〕、夏夜〔洞仙歌〕和姜夔的〔暗香〕、〔疏影〕一同作为佳作典范,举出加以评赞。周邦彦的〔西河〕《金陵怀古》即深受此词影响。王安石不仅用词怀古,还用词写政治抱负和退休生涯。如〔浪淘沙令〕云:“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亡只在笑谈中。”盖借咏史寄托自己的政治抱负。〔诉衷情〕云:“追思往昔如梦,华毂也曾丹。……达如周召,穷似丘轲,只个山山”。抚今追昔,表露了变法失败后的寂寞愤激之感。这些作品都颇见作者的个性,而与当时流行的绮靡词风迥然不侔。王安石词的语言,比之当行作家,劲峭有馀,谐婉不足,近乎其诗,故王士禛《倚声集》有“王介甫劖削,而或伤于拗”之评。
王安石的好友王令,是宋仁宗时代一位富有才华的青年诗人。王令(1032—1059),初字钟美,改字逢原,广陵郡(今江苏扬州)人。祖父珙,父世伦,曾任低级官吏,事迹无考。令五岁而孤,由任低级武官的叔祖父王乙(王珙之弟)抚养成人。少年勤奋学习,通晓诗书。年既长,自谋衣食,在天长、高邮等地聚徒授书,借以糊口。他家无兄弟,一贫如洗,只好接回寡姐幼甥,相依为命。
至和元年(1054),三十四岁的王安石由舒州通判应召赴京,道出淮南,途经高邮,王令投书献诗求见,深为王安石赏识,两人从此结下文章交谊。经过王安石的揄扬,王令有机缘同孙觉、朱明之、王安国等人交往,并互有诗文唱酬。至和二年,邵必(字不疑)知高邮军,了解王令的才德,曾举其节行荐于朝廷,荐表中称王令“文学德行,俱出人右。奉寡姊如严父,教孤甥如爱子,寒饥穷困,不改其守”(《淮南部使者邵必奏状》)。邵氏的荐举没有结果,嘉祐元年(1056)王令又回天长县充任塾师。其后一度流寓润州(今江苏镇江),次年又移家江阴暨阳(今江苏张家港)聚徒讲学。这年五月,王安石改太常博士、知常州,王令曾到常州依王安石寓居。
王安石很关心这位年已二十六七尚未议婚的贫苦友人,因而出面向妻子的叔父吴
介绍,希望叔丈人能把女儿(安石妻子的从妹)嫁给王令(见王安石《与吴司录议王逢原姻事书》)。经两度撮合,王、吴姻事议成,嘉祐三年春,王令赴蕲州(今湖北蕲春)娶妇,六月,泊舟鄱阳。时王安石调任提点江东刑狱,官署即在此地,两人因得欢晤,煮酒论文,留连数日。后来王安石回忆两人的鄱阳之会,曾有“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巵”(《思王逢原》二首之一)之句。当年十一月王令迎吴夫人归还江阴,岁杪移居常州。嘉祐四年重操旧业,在常州聚徒讲学。不料因脚气病加剧,六月便溘然病逝,年仅二十八岁
。
王令死后只留下一遗腹女,成人后嫁钱塘吴师礼,生子吴说,有声于时。王令《广陵先生文集》二十卷,即其外孙吴说所编。文集原以钞本流传,至1922年吴兴刘承幹辑《嘉业堂丛书》,据钞本雕版,始有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王令集》系用嘉业堂刊本为底本,校以其他藏钞本标点排印的。排印本附录传记、题跋及校点者所编《王令年谱》等资料,极便参阅。
王令短促的一生,是在孤苦茕独、贫病交加中度过的。从十六七岁起,他便坐馆训蒙,同时开始了诗文创作。十年的创作生涯,留下了七十多篇散文和四百八十多首诗歌。王令的散文步武韩、柳,反对骈俪,语句简古,不袭陈言。其论说文大抵阐扬治道,归宗儒术,内容拓展不多。有些杂文,如《道旁老父言》、《医谕》、《送穷文》等,构思新警,笔锋锐利,寄意峭刻,具有一定的现实批判性。
王令以诗名家,其主要创作成就在诗歌方面。他一生境遇困苦,但抱负远大,持节不渝,是一位激情澎湃的诗人。他以“忠于道”作为毕生的信念,所谓“吾志者道也,富贵岂吾之志哉?”他宣称志于道者,“其坚如金石,其常如天地,其照如日月,岂以外物之接与否,遂以为得失哉!”(《志述》)由此可见他自期远大,志趣非凡。王令集中有不少豪气干云、体现壮志激情的佳构,如《寄洪与权》:
剑气寒高倚暮空,男儿日月锁心胸。莫藏牙爪同痴虎,好召风雷起卧龙。旧说王侯无世种,古尝富贵及耕佣。须将大道为奇遇,莫踏人间龌龊踪。
这里的抒情主人公身倚长剑,胸怀日月,自比猛虎卧龙,藐视宗法血统,以大道求信于世,不甘心碌碌无为,这种襟怀和气概,颇有催人自新和进取的力量。再如“大遇定为当世福,不逢犹作后来师”(《招夏和叔》)、“英雄心胆老犹壮,道路风埃行未休”(《赠裴仲卿》)、“恶看富贵庸男子,喜见徜徉隐丈夫”(《赠崔伯易》)等等,都体现了诗人高尚的信念和积极的追求。另有《感愤》、《赠王介甫》、《赠王平甫》等诗,也都充溢着这种志气凌云、不可一世的激情。
王令虽然心高志壮,但怀才不售,既无力匡时行志,也难以改变个人的困顿处境,因而所作常倾诉贫病,或感叹蹭蹬不遇。如《秋居》、《夜坐》、《晚岁》等诗都写清贫的家居生活,诗境幽峭凄冷,字里行间蕴蓄着郁塞不平之气,风调略与孟郊诗相近。《谢束文见赠》五古,向学馆主人开怀倾诉个人孤苦的身世和艰难的生涯,可说是一篇情词凄惋的自传体叙事诗。王令很关心和自己命运相同的穷苦读书人,《寄都下二三子失举二首》对他们既激励又慰勉,寄寓了殷切的期望与同情。
王令一生处穷,但他没有局限于自悲自悼之中。“丈夫不合自穷愁,藜藿先须天下忧”(《秋日偶成呈杜子长显之》),这种抱负使他把关切生活的视线朝向了苦难的人民,《良农》、《饿者行》、《和洪与权逃民》、《原蝗》、《梦蝗》等,都是反映民生疾苦的诗作。《饿者行》写饥民沿门乞食,被恶奴凶狠地驱逐的场景:
雨雪不止泥路迂,马倒伏地人下扶。居者不出行者止,午市不合人空衢。道中独行乃谁子?饿者负席缘门呼。高门食饮岂无弃,愿从犬马求其馀。耳闻门开身就拜,拜伏不起呵群奴。喉干无声哭无泪,引杖去此他何如?路旁少年无所语,归视纸上还长吁。
作者选取了一个在旧社会随处可睹的人间悲剧,如实写来,尖锐地控诉了封建社会的贫富悬殊和豪门富户的残忍冷酷。《梦蝗》一诗,写诗人谴责蝗虫害农,梦中蝗虫前来答辩,其中假托蝗虫代表的答话,揭露了人间的极度不平:“割剥赤子身,饮血肥皮肤。噬啖善人党,嚼口不肯吐。连床列竽笙,别屋闲嫔姝。一身万椽家,一口千仓储。……此固人食人,尔责反舍且!”蝗虫举出人间豪门权贵及其爪牙为富不仁、骄奢淫逸的种种罪恶,指出人世间的“人食人”现象要比蝗害更加酷烈。诗中对封建社会黑暗现实的鞭挞是相当激烈和大胆的。
王令很崇敬杜甫、白居易。他称颂杜甫“气吞风雅妙无伦”(《读老杜诗集》),盛赞白居易“后世声名高白日”(《读白乐天集》)。他写诗继承了杜、白忧国忧民的思想传统,“丈夫出处诚何较,却痛苍生为泪垂”(《赠王平甫》),颇有悯惜生民,忘怀自我的心胸。王令诗在艺术上受韩愈、孟郊的影响最大。他在《答束徽之索诗》中说:“惟诗素所嗜,决切欲深造。……努力排韩门,屈拜媚孟灶。惟此二公才,百牛饱怀抱。”在《还东野诗》中他也表示了对韩、孟的由衷向慕。诗中说:“吾于古人少所同,惟识韩家十八翁,其辞浩大无崖岸,有似碧海吞浸秋晴空。”又说:“前日杜子长,借我孟子诗,三日三夜读不倦,坐得脊折臀生胑。”韩愈以文为诗,其古体长篇,句式多化骈为散,王令继承了这一特点,古体多以赋法敷陈其事。如《梦蝗》、《答束徽之索诗》等,都放笔直书,洋洋洒洒,宛如骏马下注陡坡。当然就总体说,则不逮韩愈诗的博大无涯。王令写清贫生活的某些闲居诗,还承受孟郊的影响,颇含抑塞不平、冷僻幽峭的气韵,只是不像孟郊诗那样逼窄而已。至于骨气的苍老,体貌的雄奇,则又非孟诗所可牢笼。王令诗的另一特点是在构思上常给人以非同寻常、想落天外之感。如: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暑旱苦热》
从落日着翅、江海枯竭的人间炎热,写到昆仑积雪、蓬莱仙境的高寒,诗人幻想能手提寰宇驰入清凉世界,拯救万民脱离酷热的火坑。这广阔的视野和瑰奇的意象,体现出诗人多么宏伟的襟怀!据张邦基《墨庄漫录》记载,王令“与王平甫数人登蒋山,相与赋诗,而逢原先成,举数联,平甫未屈,至‘仰跻苍厓颠,下视白日徂,夜半身在高,若骑箕尾居’,乃叹曰:‘此天上语,非我曹所及。’遂阁笔。”王平甫所赞佩的题为《同孙祖仁王平甫游蒋山作》的五言长诗,确实视野广袤,思通千载,上下古今,想象飞驰,笔力确有过人之处。王令诗喜欢构造奇特的意象,往往物象缤纷,比喻联翩。如《寄满执中子权》形容子权诗歌不可名状的意味,一连串用了三组复杂的比喻来描摹,先是两军交锋的激烈,次是半夜暴雷的震荡,再是百珍美味的杂陈,令人目眩神惊,应接不暇,而对方诗境的密丽险怪,已被形容殆尽。王令诗有一种坌涌恣肆的激情,常常锋芒外露,有剑拔弩张之势,这正是青年诗人常有的风姿。这种青年气质有时也给他的诗作带来某些弱点,即未能精雕细刻,有失粗率生硬;某些诗篇又过于发露,缺乏悠长的馀韵。《四库全书总目·〈广陵集〉提要》说:“令才思奇轶,所为诗磅礴奥衍,大率以韩愈为宗,而出入于卢仝、李贺、孟郊之间,虽得年不永,未能锻炼以老其材,或不免纵横太过,而视局促剽窃者流,则固倜倜乎远矣。”总的来看,这段评述概括王令诗歌的得失还是简切而得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