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中期,随着上层建筑领域改革和斗争的逐步扩展,在文坛领袖欧阳修的带动下,诗文革新运动日益深入,出现了创作高潮,形成了作家如林、群星灿烂的局面。苏洵、曾巩、司马光都是这一时期业绩卓然的诗文名家。
苏洵(1009—1066),字明允,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人称老苏,南宋以来多谓苏洵号老泉
,是北宋中期重要的散文家。
眉州苏氏是唐代诗人赵州栾城苏味道的后裔。苏味道在武则天当政时任眉州刺史,卒于官,有一子定居眉州,从此眉州有了苏姓家族。宋代眉州苏氏是一家寒门地主,苏洵的父亲苏序“喜为善而不好读书”(苏洵《族谱后录》),晚年虽曾写诗,但成就不高。苏洵兄弟三人,长兄苏澹不仕;次兄苏涣,天圣二年进士,曾任阆州通判、利州路提点刑狱,是自唐以来眉山苏家第一位“勤奋问学”、跻身士林的人物。而苏洵及其二子轼、辙,则可说是同时出现于文苑的苏门三杰。
苏洵成为一位优秀的散文家,是经历了一段长期的艰难曲折历程的。他少年时代也读过书,学过属对声律,在苏涣影响下,大约十八九岁时还应过举,不过因应举失败而辍学
,但直到二十五岁重整旧业前,他曾遨游蜀中山川,开阔了视野。“少年喜奇迹,落拓鞍马间。纵目视天下,爱此宇宙宽”(《忆山送人》),即是他当时漫游生活的纪实。
苏洵十九岁时,娶同县大理寺丞程文应之女为妻。程夫人出身于较有社会地位的书香门庭,也有文化修养,对丈夫的游荡不学,常为之“耿耿不乐”。在妻子支持下,苏洵二十五岁又开始读书,研习应举之学。“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二十九岁再次赴京应进士第,落榜后,怀着惨然不乐的心情,西越华山,攀度秦岭,返回故乡。三十七岁,他第三次北游汴京,应茂材异等制科试,不料次年又遭黜落。
苏洵本不精于声律对偶,三次科场挫折,使他“知取仕之难,遂绝意于功名,而自托于学术”(《上韩丞相书》)。他认为科场文字“不足为学”,转而潜心攻读经史百家。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他陈述闭门治学的经过说:“由是尽焚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苏洵杜门读书课子,约近十年,果然学业大进,下笔千言立就,受到益州太守张方平、雅州太守雷简夫的称赏。
嘉祐初年,苏洵二子轼、辙也学业有成,文才初露。父子三人在张方平的支持下,携张方平、雷简夫致欧阳修、韩琦的推荐信,北游汴梁。欧阳修将苏洵所著《权书》、《衡论》、《几策》等进献朝廷,士大夫争相传诵。次年二子同中进士,一时苏门三士名动京师。不久,程夫人病故,苏洵携二子仓猝返里。朝廷下诏令洵赴舍人院应试,他认为“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万里以就试”,无异于“自取轻笑”(《与梅圣俞书》),遂称病辞不赴阙。
朝廷再次下诏,友人亦促其行。嘉祐四年,苏洵始携全家赴京。六年,被任为霸州文安县主簿,留京编纂礼书。越三年,成《太常因革礼》一百卷,刚奏进朝廷,治平三年(1066)春,病殁于京,年五十八岁。苏洵怀济世之学,一生蹭蹬,未得大用而死,故时人挽词有“立言高往古,抱道郁当时”(曾公亮)、“名儒升用晚,厚愧不先予”(韩琦)之叹。
苏洵文集,流传较广的为十五卷本《嘉祐集》,收有《几策》、《权书》、《衡论》、《六经论》、《太玄论》、书札杂文及杂诗等。有《四部丛刊》本、《四部备要》本。二十卷本内容增多,有三苏祠本,又有清邵仁泓刻本,书名题《苏老泉先生集》。今人注释本,有曾枣庄撰《嘉祐集笺注》,附录传记、年表、评论资料等。
苏洵是一位大器晚成的散文家,他不长于科场时文,而于古文用力特深。科举制策考试的失败,刺激他长期杜门苦读,“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孟、韩之温醇,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上田枢密书》)。足见他博攻群籍,取资富厚。由于他腹笥浑浩,下笔精切,故文章备受时人称赏。张方平赞扬他“似司马子长”,雷简夫称许他有良史之才,欧阳修把他比为荀卿子。
苏洵的散文主要是议论、书翰和杂文,特别是论政的《几策》、《衡论》,论兵的《权书》,谈经的《六经论》等,都是具有严谨系统的专著。而《上皇帝书》、《上欧阳内翰书》等二十几篇书牍,也都是谈论风生的力作。故吴德旋说:“老泉《嘉祐集》存文不多,却篇篇可传。”(《初月楼古文绪论》)
苏洵撰文,立足于现实,着眼于实用。他自谓:“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上韩枢密书》)贾谊是深晓治体的政论家,苏洵自觉地发扬贾谊的文章传统,无论谈用兵、论形势、评史事,无不为了“施之于今”。如《几策·审势》篇论述治理天下要审时度势,“以为之谋”。宋代制度“以大系小,丝牵绳联,总合于上”,这种高度集权具有可强之势,但由于长期“习于惠而怯于威”,“惠太甚而威不胜”,所以天下“常病于弱”。为此应当“留意于威”,以便用“强政”求“强势”。论研究敌情的《几策·审敌》篇认为,赵宋王朝对外面临“虏日益骄而贿日益增”的处境,隐祸极大,指出“勿赂则变疾而祸小,赂之则变迟而祸大”,因而主张改变赂敌方针,实行“蓄全力以待之”的御敌措施。《六国论》批评六国赂秦,目的是借古鉴今,对宋王朝的怯敌退让政策敲起警钟,其中“无使为积威之所劫”乃一篇要旨。沈德潜说:“宋朝受弊在此,至南渡而更甚矣。老泉远识,故能预见。”(《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可见针对当时的内外政策,抓住问题的症结,发出极富现实性的议论,是苏洵散文最重要的特征。
苏洵喜言兵,论文好谈权变法术,意在为当朝提供谋略。《权书》十篇,前五篇阐述统兵应敌的策略原则;后五篇借论孙武、子贡、六国、项籍、高祖等历史人物与事件,品评用兵的得失,可说是在继承古代兵书遗产的基础上写成的军事学著作。其中包含某些辩证法的思想因素。《衡论》十篇是针对现实写作的政论,《远虑》、《御将》、《任相》、《重远》、《广士》、《养才》等前六篇,讲帝王选用和驾驭人才之术;《申法》、《议法》、《兵制》、《田制》等后四篇,分别讨论宋代法制、农制和田制的利弊,提出改革意见。在用人问题上,他反对一律用进士制策和章句名数声律之学来甄选人才,主张破格擢用奇杰之士。他认为“奇杰之士常好自负,疏隽傲诞,不事绳检”,不要对他们求全责备,“所宜哀其才而贳其过,无使为刀笔吏所困,则庶乎尽其才”,以免使之“北走胡,南走越”(《养才》),造成人才外流。《六经论》六篇,主要申述圣人制作六经的宗旨和意义,认为六经是圣人针对百姓好生、恶死、“苦劳而乐逸”的本性,为节制人的情欲,维系等级秩序而设的,其用意无非是“用其权机,以持天下之心”(《易论》)。在《谏论》中,苏洵主张谏臣应将怀忠心与讲方术相结合:“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在《利者义之和论》中,他提出君子不仅要讲“义”,也要不耻言“利”:“即于利,则其为力也易;戾于利,则其为力也艰。利在则义存,利亡则义丧。”“义利、利义相为用,而天下运诸掌。”这些议论多不合于正统儒学,而带有明显法家权术的气息,故欧阳修称他“论议精于物理,而善识变权”(《荐布衣苏洵状》),刘熙载也说“老泉文取径异于董(仲舒),而用意往往杂以晁(错)”(《艺概》卷一)。
苏洵行文务出己见,不蹑故迹,笔锋老辣,析理精微,纵横博辩,人谓有纵横家之风。例如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临终劝桓公勿用竖刁等小人,人皆服其先见,苏洵在《管仲论》中偏责其不能举贤自代。他认为竖刁、易牙、开方三小人不足为齐国患:
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馀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作者由此立论,推断出齐国之乱,管仲不得辞其咎。见解翻进一层,结论无懈可击,措辞如老吏断狱,一字不可移易。《仲兄字文甫说》从为兄易字说起,借题发挥,表达崇尚自然、重视灵感的文学观。它以水喻作家平日素养,以风喻外界引起的灵感与兴会,以风水相遭而文生,喻主观客观两相凑泊而成文,不仅见解精警过人,触及文艺创作的特殊规律,而且写法上也妙脱蹊径。苏洵的独具之识,常常通过精微的析理、鲜明的譬喻、抑扬婉转的陈述体现出来,因而具有较强的说服力和鼓动性。如被前人称为“上匹贾生《治安策》”(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的《审敌》篇,对敌我态势的分析,一一曲中其情。文中形容赵宋王朝在因循苟安中日益陷入深重危机时说:
天下之势,如坐弊船之中,骎骎乎将入于深渊,不及其尚浅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
这鲜明的比喻,使人信服地感到宋室前景的岌岌可危,以及统治者的目光短浅。《上欧阳内翰书》先叙当代名流的离合进退,说明自己无由进谒以倾吐多年的向慕之情;次评欧阳修之文,以见自己了解对方之深;再自述学文经历,由自己的深知对方进而期望对方之知己。行文婉曲周折,驰骋自如。文中形容孟、韩、欧阳文风和自述学文经历两段写得十分生动,如:
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
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馀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
这段文字抓住三家鲜明的个性极意形容,笔势如赴壑之水,一气奔涌。在《上欧阳内翰书》中,苏洵自述研读古人文章深入其底蕴,体验到“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这种艺术领悟的几种境界,非深得文章三昧者不能道。此文用语丰富,描绘性强,句式抑扬错落,跌宕多姿,是历来为人激赏的一段精妙绝伦的文字。曾巩评苏洵文说:“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尽之约,远能见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烦能不乱,肆能不流。其雄壮俊伟,若决江河而下也;其辉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苏明允哀辞》)这段话对苏洵散文艺术风格和表现力的描绘,是颇为贴切生动的。明人茅坤将他列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亦可见其散文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旧题陈师道的《后山诗话》引世语,有“苏明允不能诗”之说。叶梦得《石林诗话》则谓“明允诗不多见,然精深有味,语不徒发,正类其文”。可见苏洵非不能诗,只是所作不多,未足名家。通行本《嘉祐集》有杂诗一卷,凡二十二题,二十六首。康熙间邵仁泓所刻《苏老泉先生全集》多收《香》诗一首。宋残本《类编增广老苏先生大全文集》收诗二卷,较通行本多出二十首,再加散见于他集者四首,共得五十一首
。其诗多为古体,长达七十韵的《忆山送人》(通行本),写苏洵青年时代的几次漫游,形象瑰伟,笔力恢宏,可借以窥见作者寓目的名山胜景和早年的鞍马行迹。《水官诗》因东坡有和篇,附收于《东坡续集》卷一。英宗治平间,净因大觉琏师(原名陈怀琏,字器之,住持京都净因院)以唐代画家阎立本画的水官赠苏洵,苏洵作此以报。诗中以精细的工笔,真切地描绘出这幅名作瑰奇怪诞的神态和光怪陆离的物象,在题画诗中堪称佳构。苏洵近体诗只有十多首,《石林诗话》中提到的七律《九日和魏公》、《送蜀僧去尘》较有韵味。后诗云:
十年读《易》费膏火,尽日吟诗愁肺肝。不解丹青追世好,欲将芹芷荐君盘。谁为善相应嫌瘦,后有知音可废弹。拄杖挂经须倍道,故山春蕨已阑干。
此诗当为苏洵在汴京送僧人去尘回蜀时所作。诗中借赠别向友人吐露衷曲:自己长期潜心于学术,不愿迎合世好,宁可保持独立识见,以待知音鉴赏。诗中隐隐透露了孤寂寥落、自负而又自伤的复杂情怀,风调则感喟唱叹,婉而不迫,值得一读。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建昌军南丰(今属江西)人,人称南丰先生。出身于书香门第。祖致尧,官至尚书户部郎中。父易占,任过知县,因受诬罢官,家境困顿。为此,曾巩早年即“皇皇四方,营
粥之养”(《南丰先生行状》)。二十九岁时,父亲病殁,他奉养继母,“抚四弟九妹于委废单弱之中”(《宋史》本传),生计是颇为艰难的。
曾巩在忧患中刻苦读书,成年后曾游太学,受到欧阳修的赏识,从此文名渐盛。庆历六年,入京应举不第,欧阳修写《送曾巩秀才序》,激励他“广其学而坚其守”。此后回乡闭门磨砺,学业益进,三十九岁时登嘉祐二年进士。
曾巩进入仕途,初任太平州司法参军。嘉祐五年,召为馆阁校勘、集贤校理,编校秘阁古籍。神宗熙宁初,改任英宗实录检讨官。在十几年的馆阁生涯中,他对整理古籍做出了不少贡献。
熙宁二年(1069),曾巩出任越州通判,五年派知齐州,六年移守襄州,九年徙知洪州,十年移知福州,元丰元年(1078)改知明州,后又改亳州、沧州。在这“转徙八州,推移一纪”(《再乞登对状》)的外任阶段,曾巩颇有善政。如在越州组织救荒;在齐州惩办“贼杀平人”的权豪和“椎埋盗敛”的团伙;在襄州开释无辜的囚系;在洪州控制瘟疫的蔓延等。
元丰三年曾巩赴沧州途中,受到神宗召见,被留京任史馆修撰,典五朝史事,后擢拜中书舍人。元丰五年遭母丧去职,次年四月在江宁府病逝,谥文定。
曾巩自称“家世为儒,故不业他”(《上欧阳学士第一书》)。他接受了正统儒家思想,恪守“圣人之道”,不同于王安石、苏轼的融会百家,兼采佛老。他主张“不乱于百家,不蔽于传疏”(《筠州学记》),认为“佛最晚出,为中国之患”(《〈梁书〉目录序》),极为摈斥佛老。他为学虽被人视为表里经传,“醇乎其醇”,但却不同于闭门穷经、食古不化的迂儒。他既反对“言道德者矜高远而遗世用”,又不赞成治经术者“争为章句训诂之学”(《筠州学记》),而提出守道治学,应“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战国策〉目录序》),要“知天地事物之变,古今治乱之理”,以便“随所施为,无不可者”(《宜黄县学记》)。曾巩为人志气高爽,注意砥砺风节,性格“刚毅直方,外谨严而内和裕”(《神道碑》)。他同王安石交谊深厚,后来政见发生分歧,他曾开诚进言,但并不谤议新法,以故虽经历熙、丰新政,并没有卷入新旧党争。
曾巩平生无他好,但喜藏书,“自幼迨长,努力文字间”(《上欧阳学士第一书》)。著有《元丰类稿》五十卷,《续元丰类稿》四十卷,《外集》十卷。今存《元丰类稿》五十卷,通行的有《四部丛刊》及《四部备要》本。《元丰类稿》二卷,有《潜园总集·群书校补》本。现存《元丰类稿》,最早刻本为元大德年间东平丁思敬刻本,流传最广的是康熙长洲顾崧龄刻本。中华书局排印本《曾巩集》即以顾崧龄刻本为底本,又参校各本整理而成。点校者从《南丰曾子固先生集》、《群书校补》等书中辑录佚诗三十三首,词一首,文七十八篇,附于卷末,内容较为完备。
曾巩未中第前即有文名,时人“得其文,手抄口诵,惟恐不及”(《墓志》)。官绅僧俗凡有兴造丧葬,常求他写记作铭。文坛名家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对他的文章都很推重。“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赠曾子固》),王安石的诗句,说明曾文在当时的重要地位。
曾巩古文中的书序很有特色。他入仕后长期任职馆阁,得以博览秘府群籍,窥本探源,辑佚补缺,写了不少卓有见地的书序。姚鼐称“目录之序,子固独优”,是不错的。曾巩的目录序,产生于大量校勘工作之馀,对古籍的存佚、完缺、分合、流传多所阐明,意见中肯精当,富有文献学价值。多数序文并不局限于对典籍本身的考辨,而是选择中心开拓生发,借以阐扬儒学义理。如《〈战国策〉目录序》,借对刘向旧序的驳诘,阐发孔、孟守常以适变的观点;《〈梁书〉目录序》,由批判佛家自诩的“得诸内”,发挥了儒学循理以应物的理论。这都表明曾巩文以载道的创作旨趣。曾氏书序虽多研讨旧籍,却能着眼现实,注重师往事,鉴来今。如在《〈陈书〉目录序》中,作者综举陈代兴亡得失之后,指出“兴灭之端,莫非自己致者”。在《范贯之奏议集序》中,作者着意标举范师道的勇于进言和仁宗的虚心纳谏,认为由此而产生了“天下之情,因得毕闻于上,而事之害理者常不果行”的积极效果。为他人奏议所作之序,也常能表彰直气切谏的恢宏气度,意在激励士林刚介敢言。
曾巩文集存杂记三十馀篇,所记有轩堂、亭台、佛殿、学舍、救灾、浚渠等等。曾巩记事文立意高,故文思超轶。如在《抚州颜鲁公祠堂记》中,作者并不一般地记述颜真卿的生平和颂扬他的慷慨赴死,而是从连遭斥逐、死而不悔的角度,突现他“历忤大奸。颠跌撼顿至于七八,而始终不以死生祸福为秋毫顾虑”的高风亮节,并说明这比之慷慨赴死更为难能。这就使本文的识度高人一等。一般应命作记,总少不了揄扬之辞,但曾巩的佛殿记与众不同,篇篇都嵌进了反佛的言论,在立意上别开洞天。《文体明辨序说》即云,“记以善叙事为主”,“迨至欧苏而后,始专有以议论为记者”。曾巩杂记也以此取胜。如《思政堂记》,开端简述作堂经过之后,随即紧扣“思政”推演出一段精湛的议论,激励堂主经过深思,行“人之所安”,去“人之所厌”,做出出色的政绩。在《墨池记》中,作者正面描述墨池的文字不多,却着重从王羲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的传说,引出深造学业、道德必赖后天学养的深刻议论,文中“推其事以勉其学”的积极意旨,主要是凭借顺理成章的推论,一唱三叹地揭示出来的。曾巩的叙述、描写技巧很高,并且常能将叙述、描写同议论有机地结合起来。如《越州赵公救灾记》叙赵抃举办荒政的周密,细大不遗,井然有序;《道山亭记》写闽中山川的险远,笔力精妙,宛如画图;《齐州北水门记》记历下名泉的胜况,情景毕现,俨然在目;《拟岘台记》则以鲜明的词藻,描绘抚州山川景物,形象生动,节奏繁密,更是难得的简短精美的写景佳篇,其中写山峦旷野、四时明晦之景的一段尤为出色:
山之苍颜秀壁,巅崖拔出,挟光景而薄星辰。至于平冈长陆,虎豹踞而龙蛇走,与夫荒蹊聚落,树阴
暧,游人行旅,隐现而断续者,皆出乎衽席之内。若夫烟云开敛,日光出没,四时朝暮,雨旸明晦,变化不同,则虽览之不厌,而虽有智者,亦不能穷其状也。
但曾巩并不停留在对事物的真切叙述描摹上,他善于水到渠成地诱发议论,使文章的旨趣得到深化和升华。比如《道山亭记》在描绘出山川险峻之后,插入议论道:“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非独忘其险且远,又将抗其思于埃
之外,其志壮哉!”这段点睛笔墨,寄寓了激励士人不畏僻远的深意,有利于开阔读者的心胸。
书札在曾巩散文中也较重要。曾氏多用书札开陈政见,纵谈古今,评议学术,故其中议论成分较多。如《答范资政书》,作者并不以直抒心曲的方式,倾吐对范仲淹破格知遇的感谢,而是从两人年辈爵德之悬殊,论及古今交游之道,从而得出范氏“乐得天下之英材,异于世俗之常见,而如巩者亦不欲弃之”的结论,借以颂扬对方的礼贤下士,将铭感之情以剀切的议论出之。《寄欧阳舍人书》旨在感激欧阳修为祖父作铭,却由突出铭文的意义并畅论志铭与史传的异同发端,进而几经转折,方引入本题。曾巩书札虽惯于议论滔滔,但行文则深有曲折宛转之致。如《福州上执政书》,连引风雅,且叹且释,读者但觉情文斐蔚,不知正为下文陈情乞养张本。至叙到就近养亲,又从闽中寇盗未靖,再作跌宕,运笔如鸾鹤盘旋,欲落又起,到地方收,极尽纡徐回环之能事。
总之,曾文在内容上雅赡浑厚,“引经据古,明白详尽”(欧阳修《致曾子固简》),常能发人所未见之义。前人称他“本原六经,斟酌司马迁、韩愈”(《宋史》本传),文格高古。苏辙赞誉他“儒术远追齐稷下,文词近比汉京西”(《曾子固挽词》),都有一定道理。曾文在布局上严谨条畅而有法度,讲究抑扬开合,文势曲折,荡漾不平。朱熹说,东坡文“只是据他恁地说将去,初无布置”,“南丰之文,却是布置”(《朱子语类》),正指出了这一特点。曾文的语言峻洁有力,简奥不晦,虚词和语气词运用得灵动活脱,有一种抑扬唱叹之趣。在风格上,曾文与韩愈文的硬直不同,而偏于柔婉;与苏轼的纵放驰骤不同,而偏于敛迹藏锋;与王安石的峭削廉悍不同,而偏于舒徐委婉。欧、曾文风相近,两家相较,曾文更趋简古谨严。前人多谓“曾子固文章纡徐委曲,说尽事情”(吕本中《童蒙诗训》),“节奏从容和缓”(吕祖谦《古文关键》),“其气味尔雅深厚”(刘熙载《艺概》)。这些都说明曾文的风格个性是鲜明的。曾巩的古文深受朱熹称誉,对南宋理学家的文章颇有影响。明代唐宋派作家也推重曾巩,王慎中、唐顺之、茅坤等人散文都师法曾巩,在论文中常常把曾文奉为楷模。茅坤还将曾巩列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并可见其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曾巩不以诗名家,但他的诗却有一定成就。秦观、陈师道、彭渊才等惋惜曾氏“短于韵语”,“不能作诗”(见《东坡题跋》、《后山诗话》、《冷斋夜话》),并非确论。刘克庄、刘壎、方回、杨慎、胡应麟等,早已力辨其非。曾巩集中现存古诗五卷,一百九十首,律诗三卷,二百十四首。其中有一部分作品涉及国计民生的重大题材,如《追租》、《边将》、《胡使》、《秋日》、《兵间》、《岁暮感怀》等等。《追租》以饱含同情的笔墨写农民的悲惨遭遇。大旱连年,禾黍枯死,饥民嗷嗷待哺,统治者反以鞭棰逼迫人民交租服役,致使百姓“愁呼遍郊野”,“斯须死笞缚”,诗人不禁激愤地责问官府:“忍令疮痍内,每肆诛求虐!”从而强烈地发出了“暴吏体宜除,浮费义可削”的呼声。《胡使》尖锐地揭露了宋廷屈己事敌的政策,“还来闾里索穷下,斗食尺衣皆北输”,一语破的地鞭挞了统治者把国财民膏拱手送敌的罪恶。另一些诗篇抒写了对师友亲属的真挚情感,如《寄致仕欧阳少师》表达对欧阳修道德文章的敬慕,《过介甫偶成》写自己对王安石的开诚进言,《送钱生》、《送郑秀才》等体现了诗人对青年后辈的关心,《合酱作》寄托了对亡妻晁氏的深切怀念。这些作品语言平实质朴,感情诚挚醇厚,格调是健康的。此外,《晚望》、《谒李白墓》抒发了对古代诗人的仰慕和同情,情思感慨低回,也值得一读。
曾巩的写景诗在艺术上较为出色。他多年任职州郡,邑政之暇,徜徉山水,常有描摹风物娱情遣怀之作,其中有不少佳篇。如:
欲收嘉景此楼中,徙倚阑干四望通。云乱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气入青红。一川钟呗淮南月,万里帆樯海外风。老去衣襟尘土在,只将心目羡冥鸿。
——《甘露寺多景楼》
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
——《城南》
前篇写在镇江多景楼头骋目远望的景象,意境旷远,色彩鲜明,收尾又把心目转向高翥远翔的飞鸿,流露了诗人避世隐居的超旷胸襟。后篇写日常习见的雨后春郊景物,美妙如画,清俊宜人。再如《寄郓州邵资政》以二十韵排律写南丰风光,城郭山川,园林洲渚,一一呈现在读者眼前,笔锋细腻,色调明丽。曾巩知齐州时,“爱其山水,题咏最多”(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一四),其中描写大明湖、趵突泉、金线泉的诗篇,都新警真切,耐人玩味。曾巩的律绝诗艺术上比较纯熟,长于写景,注意琢炼,意境雅淡秀洁,格调上也清圆流利,颇有韵味。
自然,曾巩的主要成就和影响是在散文方面。但他对诗歌的创作也有相当修养。他的《明妃曲》、《北归》绝句,曾受到刘克庄的赞誉(见《后村大全集》卷一七五),《上元》等诗,得到方回的称赏
。朱彝尊曾见到宋人所辑《唐宋八家诗韵》,其中也包括曾巩
。方回谓:“子固诗一扫昆体,所谓饾饤刻画咸无之,平实清健,自为一家。”(《瀛奎律髓》卷十六)方东树说:“南丰字句极奇,而少鼓荡之气。”(《昭昧詹言》卷一)潘德舆说,曾诗“清新婉约,得诗人之风旨。谓其不能诗者,妄矣”(《养一斋诗话》卷四)。这都是比较平正的议论。曾巩在当时诗坛上虽不能与王安石、苏轼比肩,但其成就毕竟是不可忽视的。
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号迂夫、迂叟,陕州夏县(今属山西)涑水乡人,人称涑水先生。父池、兄旦都曾任京内外职官。真宗天禧三年(1019),司马池为光山(今属河南)令时,司马光生于官舍,因取名为光。
司马光性格早熟,童年即手不释书,七岁时曾以石破瓮,抢救坠水儿童,传为佳话。仁宗宝元元年(1038)二十岁,中进士甲科。四十岁前历任苏州判官、武成军(今河南滑县东)判官、国子直讲、郓州和并州判官等职。四十岁迁开封府推官,后在京先后任职修起居注、起居舍人、同知谏院。神宗即位,擢翰林学士、御史中丞。
神宗任用王安石实行变法改革,司马光坚决反对。王安石强调理财,认为“善理财者,不加赋而上用足”;司马光则说:“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王安石主张大明法度,锐意更革;司马光则说:“治天下譬如居室,弊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苏轼《司马文正公行状》)有人议论:新法非不善,只是所用非人;司马光则说:“法亦不善,所遣亦非其人。”(徐咸《名臣言行录》)
由于司马光政见与变法派冰炭不相容,因力求补外,熙宁四年,以西京留守退居洛阳,专力编著《资治通鉴》。在洛曾建独乐园,引水浚池,筑堂聚书,游息徜徉其中。有时同洛中不满新法的耆老旧臣宴聚酬唱,名曰“耆英会”、“真率会”。司马光从五十三岁离京,居洛十五年,虽宣称“绝口不论事”,实际上也曾于熙宁七年上疏朝廷,十年致书宰相吴充,元丰五年预作遗表,几次弹击新法。他身不在朝,仍然很有影响,成了隐然可与当轴相抗衡的反变法派政治集团的实际领袖。
元丰八年神宗病死,哲宗年幼,垂帘秉政的高太后起用旧派。五月,六十七岁高龄的司马光被任命为门下侍郎。他上台后,把革除新法视如“救焚拯溺,犹恐不及”,很快就将熙宁、元丰的设施罢废殆尽,实行了全盘更化。他当政一年多,元祐元年便死在任上。
司马光“世家相承,习尚儒素”(《谢校勘启》),以此秉承正统儒学,信守不渝,并怀有“立身行道,辅世养民”(《与王介甫书》)的抱负,颇重刻苦自强,磨砺行节。不过,他的思想比较保守,坚信万物不变的形而上学历史观,认为:“古之天地有以异于今乎?天地不易也,日月无变也,万物自若也,性情如故也,道何为而独变哉!”(《迂书》)反映在政治观点上,他主张“继体之君,谨守祖宗之成法”,“世世相承,无有穷期”(《进五规状》)。在学术思想上,他维护纯正的儒学道统,主张“以孔子为的”(《答陈充秘校书》),反对刑名法术和释、道。他强调对封建纲常要身体力行,“父曰前,子不敢不前;父曰止,子不敢不止;臣之于君亦然。”(《士则》)他批评贾谊学不纯正,“视仁义为虚器,操刑法为利柄”(《贾生论》);批评柳宗元是“邪佞之人”,说他非《国语》,“智识浅短”(《述国语》)。对当时士大夫“喜诵庄、老之言”、“无座不谈禅”的风气,他很不赞成。这说明司马光的思想卫道气味甚浓,他成为保守派的领袖并不是偶然的。
但司马光的为人也自有其优点。他政治观点保守,却还是同情人民的。他习于俭素,“恶衣菲食,以终其身”(《行状》)。他讲究风节,提出当谏官应具备三条:“第一不爱富贵,次则重惜名节,次则晓知治体。”(《举谏官状》)他为人襟怀坦白,扎实谨慎,自称:“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八)又说:“光视地而后敢行,顿足然后敢立。”(《答刘蒙书》)邵伯温也说他为“脚踏实地人”(《闻见前录》十八)。司马光始终与变法派对立,因循守成,抵制更革,一旦当政,全盘复旧,作为政治家,他是不高明的,但作为历史家,他却有出色的贡献。他自幼涉猎群史,嗜之不厌,每想“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兴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写成一部编年通史。洛阳退居,是他认为政治上失意的时期,倒是在这时,既无政务牵累,又有书局自随,使他“得以研精极虑,穷竭所有,日力不足,继之以夜,遍阅旧史,旁采小说”(《进资治通鉴表》),终于完成《资治通鉴》这部皇皇巨著,在中国文化史上做出了不可磨灭的业绩。
司马光著述宏富,以文史方面而论,即有《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诗文集八十卷,《续诗话》一卷,笔记《涑水纪闻》十六卷等。以下分别予以论列。
《资治通鉴》是一部规模宏大的编年体通史,也很有文学价值。它编纂上起战国初(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下讫五代末(周世宗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共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史事,年经事纬,贯通古今,总约三百万言。
为了替皇帝巩固封建秩序提供历史借鉴,司马光早就有志于修纂编年史籍。治平三年,他独自完成了一部自战国至秦二世的八卷本编年史《通志》。《通志》得到英宗肯定,命他自选助手,组织班子,完成此书。他约刘攽(字贡父)写两汉部分,刘恕(字道原)写魏晋南北朝部分,范祖禹(字淳甫)写唐五代部分。神宗即位,开经筵,进读《通志》,编写工作继续得到神宗支持。神宗为此书写了序言,并定名为《资治通鉴》。直到元丰七年,前后历时十九年,始写定全稿,奏进朝廷。《通鉴》虽系集体编著,但举凡制订体例、提供样本、编列大纲,乃至笔削取舍、文字润色等,统由司马光身任其劳,所以全书体例严谨,文字风格统一,如出一手。司马光在《进资治通鉴表》中所说“臣之精力,尽于此书”,是符合实际的。
《通鉴》的文学价值在于,它虽以编年方式叙述史实发展,但能把丰富而分散的史料用重大事件统摄起来,力避平均用墨,做到详略得宜,并注意了前因后果的关联照应,从而使行文重点突出,脉络分明,详而不芜,显示出作者高度的提炼组织材料的才能。如乐毅与田单、张骞通西域、党锢之祸、赤壁之战、淝水之战、天宝长安之乱等篇章,都写得有声有色,体现出长于叙事的优点。《通鉴》虽非纪传体,但对在历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人物,却不惜笔墨地予以烘染刻画,又善于熔铸有关史料加以补充,使人物血肉更为丰满。《通鉴》很少使用僻辞偏典,故作古奥,它常常把其他史籍难懂的语句加以熔化改编,使之通俗明白,文笔简洁,易于阅读。故钱大昕评云:“读十七史,不可不兼读《通鉴》。《通鉴》之取材,多有出于正史之外者,又能考诸史之异同而裁正之。昔人所言,事增于前,文省于旧,唯《通鉴》可以当之。”(《跋宋史新编》)
《通鉴》的最早刻本为元祐杭州刻本,今已佚。《四部丛刊》所收,系据南宋刻本影印。元朝著名学者胡三省(字身之,浙江宁海人)曾为《通鉴》作注,元以后刻本多有注文,今存的善本有清嘉庆鄱阳胡克家翻刻的元刊胡注本。中华书局标点本《资治通鉴》,就是据翻刻元刊胡三省注本校勘排印的。
司马光诗文集名《传家集》,有乾隆陈宏谋校刊本,附列陈编年谱;有《四部丛刊》影宋绍兴刻本,名《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两本均为八十卷,只目录篇次略有不同。集中有赋一卷,诗十四卷,制诏、章奏四十三卷,书启论议、记传等杂文十四卷,题跋、《疑孟》、《史剡》、《迂书》等二卷,墓志、祭文等六卷。
司马光以政治家的眼光论文,强调实用,反对华藻。他说:“学者贵于行之,而不贵于知之,贵于有用,而不贵于无用。”“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答孔文仲司户书》)司马光的散文贯彻了他的主张,大都是期有裨于政的经世致用之作。如《训俭示康》自述习于俭素的家风,讲述近世名臣崇尚俭德的生动事例,陈述前人“以俭立名,以侈自败”的正反经验,并针对世人竞尚侈靡的腐化现象而发。《谏院题名记》论谏官责任重大,系乎“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必能“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方敢直言极谏。而谏官列名于版,忠、诈、曲、直,均留待后人评议,岂可不引起戒惧。虽仅百馀字的短章,却阐明了谏官应具的凛然大节。《进资治通鉴表》首明修纂《通鉴》的宿愿和意图,次述成此巨帙的经过,最后希望神宗开卷省览,借古鉴今,以助成善政。语言整饬庄重,措辞婉转得体,笔端凝聚感情,充分表达了作者对朝廷的一片忠悃。《送同年郎兄景微会稽荣觐序》,从批评一般士子中进士后常常“矜夸满志”开始,进而提出贤者“以德自显”,不恃外名,立意高出一筹。接着写郎景微毫无“偃蹇之容”,乃至使人不“知其有科级”,从而反衬并激励友人更以谦谨自持。行文不仅抑扬有致,且显见出作者识度的超拔。总之,司马光的文风是言之有物,不事华藻,朴素通畅,但却能寓情于辞,言尽其意,与《通鉴》文字风格是一致的。
司马光自谓“光素无文,于诗尤拙”(《答齐州司法张秘校正彦书》),但集中今存诗一千一百多首,其中律诗近九百首,可见他并非不能诗者。只是他一贯以儒臣自命,素不以词章为重,潜心史学之馀发为吟咏,并不着意用心于此而已。但他也说过“文章之精者尽在于诗”(《冯亚诗集序》)的话,并且认为“近世之诗,大抵华而不实,虽壮丽如曹、刘、鲍、谢,亦无益于用”(《答齐州司法张秘校正彦书》),故所作有一定的社会内容,其中如写民间疾苦的《道傍田家》:
道傍田家翁妪俱垂白,败屋萧条无壮息。翁携镰索妪携箕,自向薄田收黍稽。静夜偷舂避债家,比明门外已如麻。筋疲力敝不入腹,未议县官租税促。
这首诗写家境贫寒、又无子息的老农夫妇,虽然满头白发,仍不得不去薄田收割庄稼,深夜避着债主舂米;然而到了黎明时分,盈门索债的人已经无法应付,更不用说县官的催逼租税了。全诗虽用赋的手法直叙其事,已觉满纸辛酸,不忍卒读。再如《田家》、《苦雨》、《又和夜雨宿村舍》、《八月十七日夜省直纪事呈同舍》等诗,或写水潦伤农,或借田家的生活片段反映农民的贫困饥寒。这类作品风调近乎新题乐府,与前人的悯农诗一脉相承。另有一些写农家小景的诗篇,则物象如画,清逸可喜。如《湖上村家》:
万顷寒烟外,茅茨枕碧流。枫林巢乳鹤,沙溆乱鸣鸥。漠漠菰蒲晚,苍苍芦荻秋。欲过南浦去,篱下出渔舟。
在大量官场酬赠应答和日常抒怀遣兴的诗作中,以写作者退居洛阳时的心境和情趣的律绝诗较为引人注意。如表白自己对朝廷忠悃的:
三十馀年西复东,劳生薄宦等飞蓬。所存旧业惟清白,不负明君有朴忠。早避喧烦真得策,未逢危辱好收功。太平触处农桑满,赢取闾阎鹤发翁。
——《初到洛中书怀》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居洛初夏作》
司马光坚持反变法的立场,其出发点乃是为了真诚地效忠于赵宋王朝。他自信出处有因,行藏无愧,故在诗中往往倾吐他对新法的不满和牢骚,表白自己对去留的磊落襟怀,体现了他对皇帝的惓惓忠悃。叶梦得《石林诗话》云:“司马温公熙宁间,自长安得请留台归,始至洛中,尝以诗言怀,……出处大节,世固不容复议。”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二亦云:“温公居洛,当初夏,赋诗曰:……爱君忠义之志,概见于诗。”又如《夏日西斋书事》云:“榴花映叶未全开,槐影沉沉雨势来。小院地偏人不到,满庭鸟迹印苍苔。”其“写闲居幽寂之意,翛然于尘埃之表”(蔡正孙《诗林广记》)。这些诗篇流自肺腑,意畅情真,颇能体现出作者的心境和个性。总的来说,司马光的诗歌平实疏畅,通俗易晓,不假雕琢,很少用典,也较少炫示学问博物的书卷气,风格略与白居易、王禹偁相近。缺点则是对生活发掘不深,在艺术上锤炼不精,笔力也缺乏气势。
司马光以馀事为诗,对于人们视为“诗馀”的小词自然更不重视,即有所作,也会随时散失。《全宋词》从《青箱杂记》、《侯鲭录》、《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等书中,辑得《阮郎归》、《西江月》、《锦堂春》三首。词的语言都较素洁疏淡。《锦堂春》写“飘零官路,荏苒年华”的慨叹,是个人即景感怀之作。
司马光有感于《六一诗话》“尚有遗者”,遂仿其体作《续诗话》一卷。通行本有《百川学海》和《历代诗话》本。其书多承《六一诗话》,续其未备。如欧阳氏谓“九僧诗,今不复传”,九僧只记惠崇一人;司马光则补记元丰初访得《九僧诗集》,并列出九人姓名里籍。欧阳修谓“自科场以赋取人,进士不复留意于诗”,司马光则补记以诗著称者后复有杨谔、韩钦圣、滕元发诸人,于诗坛史料有所补益。书中品诗极有见地,如称赏林逋《梅花》诗、寇准《江南春》、王之涣《鹳雀楼》、杜甫《春望》等,一经表出,相沿传诵。诚如《四库全书总目·〈续诗话〉提要》所说:“妙中理解,非他诗话所及。”该诗话继《六一诗话》之后,在宋代都是首开诗话风气之作,对后世颇有影响。《涑水纪闻》是司马光的史料笔记,通行本为十六卷,中华书局有标点排印本。内容杂记宋代旧事,起于太祖,讫于神宗,多关朝廷大政,间涉琐闻,均标明出处,详述始末,足资研治宋代文史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