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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张先

第一节
张先的生平

张先(990—1078),字子野,吴兴(今浙江湖州)人。祖任,生平宦迹无考。父维,“少年学书,贫不能卒业,去而躬耕以为养”(孙觉《十咏图序》,见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五),家境很为艰困。仁宗时,曾为卫尉寺丞,后致仕家居。维为人徜徉闲肆,“平居好诗,以吟咏自娱”,所作“不事雕琢之巧,采绘之华”(孙觉《十咏图序》)。他的沉澹自得性格和“清丽闲雅”(陈振孙《十咏图跋》,见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五)的诗风,对张先深有影响。

张先进入仕途较晚,仁宗天圣八年(1030)中进士时,年已四十一岁。明道元年(1032),为宿州掾。宝元二年(1039),赋〔塞垣春〕(野树秋声满)词,寄知真州(今江苏仪征)沈邈 。康定元年(1040),以秘书丞知吴江县,修治地方胜迹如归亭,作《吴江》诗,被誉为“当时绝唱”(龚明之《中吴纪闻》)。庆历初,为嘉禾(今浙江嘉兴)判官。庆历六年(1046),居父丧,与知湖州的唐询结识。皇祐元年(1049),询离任,张先作〔转声虞美人〕词赠别。皇祐二年(1050),知永兴军晏殊荐引张先为通判,议事之馀,常在一起饮酒听歌,相处甚得。除宦游长安外,张先还曾远涉邠州、渭州等西北边陲。皇祐三年(1051),返回吴兴,后受命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巴蜀的艰险,使词人产生“此心常欲老林丘”(《将赴南平宿龙门洞》,见《永乐大典》卷一三〇七四引《张子野集》)的退守家园之想。然而,他还是于皇祐四年(1052)春入川 。至渝州后,与提点夔路刑狱的程师孟相识 。皇祐五年(1053)春离蜀,先回江南,后重返长安,再度与晏殊相聚。十月,晏殊徙河南,张先赋〔玉联环〕词送别云:“叶落灞陵如剪,泪沾歌扇。无由重肯日边来,上马便、长安远。”对一直关怀他的晏殊表示了深切的惜别之情。嘉祐四年(1059)秋,先还吴兴,后出知虢州(今河南卢氏),不久离任。嘉祐五年(1060)春夏间,与知杭州的唐询再度聚会,并作《山亭宴慢》词送别。嘉祐六年(1061),至京,见宋祁与欧阳修,极受爱重。后以职方郎中知安州(今湖北安陆) 。在任期间,注意兴办学校,使这一地区的文化教育事业得到了发展。齐安孙贲途经安陆,与张先相见,临别时,张先作〔木兰花〕《和孙公素别安陆》词酬别,有“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之句,抒写了惜别的深情。

英宗治平元年(1064),张先七十五岁,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虽已年迈,但精力仍很饱满,能看蝇头细字。原淮南发运使后知瀛州的马仲甫,曾两次发章举荐他,并寄诗赠酥,情意甚殷,张先赋诗酬谢 。退居之后,词人优游乡里,“啸歌自得,有酒辄诣”(苏轼《祭张子野文》),并常往来于湖、杭之间,与在湖、杭为官和隐退的诗客词人诗酒唱和,前后达十馀年之久。其间治平二年(1065)至治平三年(1066),蔡襄知杭州,张先多次陪同游湖饮酒,相得甚欢 。蔡襄离杭时,张先作〔喜朝天〕词,相送于清暑堂。治平四年(1067)至神宗熙宁二年(1069),祖无择知杭州,张先常随同观览湖山胜迹 ,并曾同游吴江垂虹亭 ,诗酒唱酬,交谊甚厚。祖无择对张先生活极为关怀,特予酒醋历子,并助治亭榭 。祖无择离杭时,张先作〔醉垂鞭〕词送别。此后,张先与知杭州的郑獬、陈襄、杨绘、赵抃,知湖州的孙觉、李常等人,都有过密切交往。神宗元丰元年(1078)逝世,卒年八十九岁。

张先一生经历时间较长,虽然久任州郡的政绩平平,然而在北宋词坛上,却是一位起到递接作用的重要词人。晏殊、欧阳修、苏轼三人都是对当时文坛有着深刻影响的领袖人物,张先与他们先后相交,且有不同一般的往还。张先长晏殊一岁,却是深受晏殊爱赏的门下士。“每张来,令侍儿出侑觞,往往歌子野所为之词”(佚名《道山清话》)。张先也以晏殊为知己,长期相依,在晏殊去世后,特为《珠玉集》作序,情谊很深。张先与欧阳修是同门,但年长十七岁,他初谒欧阳修时,“阍者以通,永叔倒屣迎之,曰:此乃‘桃杏嫁东风’郎中。”(范公偁《过庭录》)极见倾慕之情。苏轼通判杭州,与张先结识,在《祭张子野文》中追忆说:“我官于杭,始获拥篲。”以从学后辈自居。他们年龄上相差四十六岁,但相处之间,“欢欣忘年,脱略苛细”(同上),不拘形迹,极为投合。“跪履数从圯下老,逸书闲问济南生”(《和致仕张郎中春昼诗》),可见苏轼对这位词坛前辈的爱敬之情。他们有过多次的研讨和切磋,张先“细琢歌词稳称声”(同上)的才能和有关见解,无疑曾给苏轼以有益的启发。苏轼的早期词作正是从通判杭州开始,以熙宁年间最多,仅熙宁七年就有四十馀首,其中苏轼、张先同调同题的词作即有多首,如送陈襄的〔虞美人〕,和杨绘自撰腔的〔劝金船〕,送杨绘的〔定风波令〕,等等。苏轼这一期间清丽飘逸的词风,也显然受到张先词的影响。参加这种类似词社的创作活动的还有陈襄、杨绘、陈舜俞等人,以湖、杭为中心的吴越词坛曾经鼎盛一时,张先乃是其中的重要作者。

张先诗、文、词都很擅长,苏轼曾称许“子野诗笔老妙”(《跋子野诗集后》),但“俚俗多喜传咏先乐府,遂掩其诗声”(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由于张先深谙音律,文辞又精警清切,其词作自然声情并茂,因而“‘三影’、‘三中’,流声乐府”(鲍廷博《张子野词跋》),誉满当时。《嘉泰吴兴志》称其“有集一百卷”,《宋史·艺文志》著录有“张先诗二十卷”。今文已不传。诗存二十馀首,风调清丽。其《湖州西溪》诗有“浮萍破处见山影”、“过桥人似鉴中行”之句,写水中的山峦、行人倒影十分工巧。《直斋书录解题》著录《张子野词》一卷,清乾隆间鲍廷博得绿斐轩按宫调编排的抄本二卷,另辑补遗二卷,刻入《知不足斋丛书》。朱祖谋据黄子鸿校《知不足斋丛书》本,刻入《彊村丛书》。今存词一百六十馀首。

第二节
张先词的思想内容

张先一生与歌酒相伴,晚年致仕以后,仍然“日有文酒之乐”(陈舜俞《双溪行序》)。“每逢花驻乐,随处欢席”(〔惜琼花〕),可视为其自我写照。在听歌赏舞之中,“多为官妓作词”(旧题陈师道《后山诗话》),对她们的生活、思想感情有较深的了解。他在词作中描绘了女伎们生动的歌姿舞态:“分明珠索漱烟溪,凝云定不飞”(〔醉桃源〕《渭州作》),形容歌声的美妙;“催拍紧,惊鸿奔。风袂飘 无定准”(〔天仙子〕《观舞》),刻画舞步的轻盈,都十分传神。作者对这些女子的境遇怀有深厚的同情,相传为晏殊出姬事而作的〔碧牡丹〕词:“镜华翳,闲照孤鸾戏。思量去时容易。钿盒瑶钗,至今冷落轻弃。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对被弃逐女子的内心活动,刻画入微,哀婉感人,据说晏殊听后也为之动情。其馀如“惜恐镜中春,不如花草新”(〔菩萨蛮〕)的年华易逝之叹;“明日不知花在否?今夜圆蟾,后夜忧风雨”(〔凤栖梧〕)的人生难得长欢之忧;“一点芳心无托处,荼 架上月迟迟”(〔望江南〕《闺情》)的难言惆怅;“行云犹解傍山飞,郎行去不归”(〔醉桃源〕)的无穷哀怨,都在不同程度上传达出她们的深衷隐曲。传诵一时的〔一丛花令〕就是这类词中的代表作: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本篇旨在写女主人公的伤离怀远。发端点题,又以“情浓”笼罩,以下用周围景物烘染旁衬,池沼、小桡、画阁、帘栊,在在触惹少妇的离愁,末后收到对命运的默想沉思,意境浑融,情韵细婉。“沉恨细思”三句,尤因“无理而妙”(贺裳《皱水轩词筌》)而“一时盛传”(范公偁《过庭录》)。

张先性格开朗乐观,交游甚广,词中的唱和寄赠之作近三十首。这里有湖山游赏的纪实,如〔泛清苕〕《正月十四日与公择吴兴泛舟》、〔河满子〕《陪杭守泛湖夜归》、〔感皇恩〕《安车少师访阅道大资同游湖山》等;也有挚友相聚的雅情抒发,如〔醉落魄〕《吴兴莘老席上》、〔定风波令〕《霅溪席上,同会者六人,杨元素侍读、刘孝叔吏部、苏子瞻、李公择二学士、陈令举贤良》、〔倾杯〕《碧澜堂席上有感》等;更多的则是送行赠别之作,如〔转声虞美人〕《霅上送唐彦猷》、〔喜朝天〕《清暑堂赠蔡君谟》、〔木兰花〕《和孙公素别安陆》、〔离亭宴〕《公择别吴兴》等等。纪实状景真切,抒情深挚感人,当时士大夫阶层的生活、精神面貌,也从中得到了真实的反映。任职的官吏,退休的臣僚,或在案牍之馀,或于闲暇之中,选择湖山胜处,设宴张席,观赏烟霞,消受声色之娱:“并行乐,免有花愁花笑。持酒更听,红儿肉声长调”(〔熙州慢〕《赠述古》)。不管是在饮酒和听歌中的沉思浮想,还是在“须知短景欢无定”(〔劝金船〕《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自撰控》)这种憬悟后的淡淡惆怅,都显得那么安定、悠闲、自在。没有激烈的震动,没有快速的节奏,更没有亢奋的呼唤和强烈的追求,只有细腻的官能感受和幽微心境意绪的体味。当然,在张先的寄赠酬唱之作中,也还有像〔沁园春〕《寄都城赵阅道》这样的壮词:

心膂良臣,帷幄元勋,左右万几。暂武林分阃,东南外翰,锦衣乡社,未满瓜时。易镇梧台,宣条期岁,又西指夷桥千骑移。珠滩上,喜甘棠翠荫,依旧春晖。须知。系国安危。料节召、还趋浴凤池。且代工施化,持钧播泽,置盂天下,此外何思。素卷书名,赤松游道,飙驭云 仙可期。湖山美,有啼猿唳鹤,相望东归。

全词意气纵横,在对赵抃的诚挚期望中显露了作者关心国事的热情,以及功成身退的襟怀。

由于长期外任州郡和久佐僚幕,仕途奔波,聚散无常,因而抒写离怀别绪、羁情乡思,自然成为张先词中的重要内容之一。“自古伤心惟远别,登山临水迟留。暮尘衰草一番秋。寻常景物,到此尽成愁”(〔临江仙〕),便是描述此种典型情绪的一例。张先词中的饯行赠别之作数量不少,其中如〔御街行〕《送蜀客》:“古今为(惟)别最消魂,因别有情须怨。更独自、尽上高台望,望尽飞云断。”〔渔家傲〕《和程公辟赠别》:“天外吴门清霅路,君家正在吴门住。赠我柳枝情几许。春满缕。为君将入江南去。”皆景境高远,情挚语切。伤离怨别,千古如斯,而男女之间的离别尤其令人黯然销魂。“谁道潮沟非远行,回头千里情。”(〔长相思〕《潮沟在金陵上元之西》)因情深而感道路悠长,虽咫尺之别亦远若天涯;“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江南柳〕)因意切而愿人化身为月,虽千里之遥而近如身边——均能从不同的角度,写尽离别的难堪和难舍之情。又如“春水一篙残照阔,遥遥。有个多情立画桥”(〔南乡子〕),别景如画,倩影动人。仕途奔波带来了离别,同时也带来了羁情乡思。〔庆春泽〕一词写道:

飞阁危桥相倚。人独立东风,满衣轻絮。还记忆江南,如今天气。正白 花,绕堤涨流水。寒梅落尽谁寄。方春意无穷,青空千里。愁草树依依,关城初闭。对月黄昏,角声傍烟起。

家乡的湖光水色,使词人神往,而当年在家乡的一段恋情,更使词人难以淡忘:“别时携手看春色。萤火而今,飞破秋夕。”(〔惜琼花〕)。在这类词作中,离别的惆怅,羁旅的感伤,以及浓郁的故土之思,怀人之情,常常交织在一起,具有独特的风采。

张先涉历甚广,各地的山水妙境,人物风情,他大多曾身经目览。“终朝两信潮”(〔南乡子〕)的京口,“杜陵春,秦树晚”(〔更漏子〕)的长安,以及“烟染春江暮,云藏阁道危”(〔南歌子〕)的巴蜀奇险,都一一摄入他的词作之中。而都市的繁华,吴越一带的湖山,更如幅幅画图,层出叠现,描绘得尤为出色。如〔宴春台慢〕《东都春日李阁使席上》一词写都城汴京:

丽日千门,紫烟双阙,琼林又报春回。殿阁风微,当时去燕还来。五侯池馆频开。探芳菲、走马天街。重帘人语,辚辚绣轩,远近轻雷。雕觞霞滟,翠幕云飞,楚腰舞柳,宫面装梅。金猊夜暖,罗衣暗 香煤。洞府人归,放笙歌、灯火下楼台。蓬莱。犹有花上月,清影徘徊。

不仅写出帝都的壮丽嵯峨,王侯贵僚园池第宅的密布,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而且生动地反映了当时上层社会奢侈佚乐的风貌时尚。〔破阵乐〕《钱塘》一词所描绘的则是江南名城杭州:

四堂互映,双门并丽,龙阁开府。郡美东南第一,望故苑、楼台霏雾。垂柳池塘,流泉巷陌,吴歌处处。近黄昏,渐更宜良夜,簇簇繁星灯烛,长衢如昼,暝色韶光,几许粉面,飞甍朱户。和煦。雁齿桥红,裙腰草绿,云际寺、林下路。酒熟梨花宾客醉,但觉满山箫鼓。尽朋游、同民乐,芳菲有主。自此归从泥诏,去指沙堤,南屏水石,西湖风月,好作千骑行春,画图写取。

杭州的湖山胜迹,市井繁华,以及欢宴游乐的景况,词中都作了细致的描写,与柳永的〔望海潮〕咏钱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词人对家乡吴兴的山山水水,更怀有特别的深情。“横塘水静,花窥影、孤城转。浮玉无尘,五亭争景,画桥对起,垂虹不断。”(〔倾杯〕《吴兴》)大量的风物情事都在碧水荡漾的背景中展现,处处抹染上水乡的色彩,散发着水乡的气息。“水天溶漾画桡迟,人影镜中移。”(〔画堂春〕)水波人影,一切如在镜中。又如〔武陵春〕一词云:

秋染青溪天外水,风棹采菱还。波上逢郎密意传,语近隔丛莲。相看忘却归来路,遮日小荷圆。菱蔓虽多不上船,心眼在郎边。

景色秀美,感情朴质自然,男女的恋情,也同样带有水乡特有的情韵。

张先词中,有一部分抒情寄感之作。其中有写科场得意的喜悦:“画刻三题彻。梯汉同登蟾窟。玉殿初宣,银袍齐脱,生仙骨。花探都门晓,马跃芳衢阔。宴罢东风,鞭梢一行飞雪。”(〔少年游慢〕)也有回顾一生纵情风月的闲愁闲恨:“莫风流,莫风流。风流后,有闲愁。”(〔庆佳节〕)大量的则是在叙写时序、风物中蕴含着人生的体验和感触,如“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木兰花〕),因花月而生人生难以长圆之悲;“肠断送韶华,为惜杨花。雪毬摇曳逐风斜。容易着人容易去,飞过谁家”(〔浪淘沙〕),借杨花抒发聚散无常的感伤。写得最有特色的是在描绘景物之中,隐含幽眇的感怀,境界朦胧,意旨微茫。“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青门引〕),溶溶月色之中的花影、絮影、秋千影,使人感受的不仅是景象的描绘传神,而且在摇曳飘飞的平凡影迹中,伴有作者心绪的流驰,意念的浮漾,景里含情,物中有思,含蓄深婉,耐人玩味。

第三节
张先词的艺术特色

张先前与晏、欧、柳永并驰,后与苏轼、秦观齐驱,他的词作反映出北宋词的嬗替变化轨迹。陈廷焯曾说:“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白雨斋词话》卷一)吴梅同样认为:“子野上结晏、欧之局,下开苏、秦之先,在北宋诸家中适得其平。”(《词学通论·概论》)他既有与晏、欧相近的婉约雅丽的小令,又有铺陈细腻的慢词。就其词风而言,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他在扩大词的反映领域等方面,作了有价值的尝试和实践。在张先现存的近一百七十首词中,数量较多的还是侑觞劝酒的唱词,是应歌的音乐文学;但他的词中也有不少是朋辈游宴、寄赠唱酬之作,则是以抒情为主。晏、欧词中,有词题的绝少,而在张先词中,有词题的竟有六十多首。虽然大部分词题是寥寥短语,但如〔定风波令〕(西阁名臣奉诏行)、〔木兰花〕(去年春入芳菲国)二词,则写有长达三四十字的小序,反映出诗中的制题之风已经浸淫及词,以及词由单纯应歌转而侧重抒写个人情志的发展倾向。词的逐渐诗化,使抒写男女之情的传统题材也随之发生变化,词的创作内容自然地得到拓展。在张先所运用的九十三个词调中,自创的新调占有一半,表现出善于择取时调新声以创制新曲的艺术修养和创造才能。其中〔山亭宴慢〕、〔谢池春慢〕、〔宴春台慢〕、〔喜朝天〕、〔少年游慢〕、〔剪牡丹〕、〔熙州慢〕、〔泛清苕〕、〔碧牡丹〕等,都是慢词。柳永与张先同作慢词,柳以“铺叙展衍,备足无馀”(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取胜,而张则“多用小令作法”(夏敬观手批《张子野词》)为之,反映出小令向慢词发展的转变特点。

据《古今诗话》记载:“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七)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出作者独特的艺术追求。他以善于写影著称,在描绘事物、抒写感情中,深得以影藏形的馀音远致之妙。晁补之称“子野韵高”(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一),也是指张先词富有韵味、韵致。词中之意多避免直说,更不说尽,而多浅点淡染,侧面烘托,于浑沦恍惚之中,表现出含蓄蕴藉之美。张先词中写到影的约二十多处,有天影:“苕水天摇影”(〔虞美人〕);有水影:“忆苕溪,寒影透清玉”(〔忆秦娥〕);有人影:“水天溶漾画桡迟,人影鉴中移”(〔画堂春〕);有灯影:“渐楼台上下,火影星分”(〔泛清苕〕);有花影:“草树争春红影乱”(〔木兰花〕);有月影:“惜霜蟾照夜云天,朦胧影,画勾阑”(〔系裙腰〕),等等。当然,写得最出色的还是月下的花影、絮影、秋千影。“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所以受到多方推赞,不仅是因为它刻画出月下花影的美妙,更主要的是在花月影中溢散出伤春惜景之情。按照常理,暗夜之中的花本来无影,“云破月来”后始能有之,但又无所谓“弄”;花之所以“弄”影者,盖因风既吹散乌云,又复吹动花枝使然。所以云破、月来、花弄影,都因“风不定”而来。月下残花在即将成为明日落红前的“弄影”,实是自怜,这与词人的“临晚镜,伤流景”恰成巧妙的衬照。就这一句说,似是花之自怜,月之惜花;但联系全词来看,花的弄影,实际上隐含着作者对年华流逝的自伤自哀。由此可见,张先是深知“物色在于点染,意态在于转折,情事在于犹夷,风致在于绰约,语气在于吞吐,体势在于游行”(陆时雍《诗镜总论》)之妙的。

张先词亦有意境清隽奇横之作。如〔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一词写道:

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全词前后两境,景象迥殊:一幅是芳洲秀野,吴儿游女,龙舟竞渡,秋千挺立,入目尽是寒食节日的繁闹景象,生气盎然,画面动荡;一幅却是人去山暝,歌停院静,月色清明,杨花飘飞,另是一种岑寂清幽气氛。两种境界,动静相映,浓淡不一,对比鲜明。它是八十六岁的老词人眼中所见的实景,同时也是他不同心境的映现。“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清光幽辉中无数淡若无痕的杨花,有如澄澹空明心境中浮漾的几十年的往事旧影,过去的岁月、情事,眼前的月色、杨花,都在悄悄中流逝,最后消融于朦胧如梦的人生之中,景象优美,境界隽永。有时极平凡的题材,在张先笔下却能神思别出,奇境脱俗,如〔醉垂鞭〕: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这只是一首普通的赠妓词,但其中“朱粉”二句写其姿貌,以素淡自然的闲花与朱粉深匀的艳花相比,在众彩纷呈之中,独显淡淡春色,反衬出一种特有的天生情韵。“昨日”二句写其衣饰,衣上云彩图案,好似真正的烟云,人行之际,烟云随之,有如乱山云飞,昏然四起;写的是衣上的云,但却写成云中的人,人云莫辨,真幻难分,显得空灵飘忽,风神缥缈。陈廷焯《词则·别调集》称赏这首词“蓄势在一结,风流壮丽”,周济《宋四家词选》则说结拍“横绝”,都是指作者词中的境界变幻奇横,气象混茫。

旧题严有翼所撰《艺苑雌黄》记载了张先对柳永〔轮台子〕词的批评:“既言‘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则已辨色矣;而后又言‘楚天阔,望中未晓’,何也?柳何语意颠倒如是!”(《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九引)可见张先非常重视描绘物象的真实性和运用词语的准确性。例如〔满江红〕《初春》云:“过雨小桃红未透,舞烟新柳青犹弱。”小桃露红,但未红透,新柳染青,却仍细弱,确是一幅初春景象。又云:“晴鸽试铃风力软,雏莺弄舌春寒薄。”不仅写景贴切,且“清新自来无人道”(杨慎《词品》卷三)。这种寓惨淡经营于自然浑成之中而略无雕刻之迹的艺术技巧,既得之于词人的“搜研物情,刮发幽翳”(苏轼《祭张子野文》),也反映了他追求新意的努力。张先词中,有不少自铸的新词,如以“蕊红”、“冰齿”形容美人的唇齿,以“花影艳金尊”(〔庆春泽〕)描绘酒杯中倒映的美人面容等。他还大量运用代字,如写人的肌肤、手指,用“抱云勾雪近灯看”(〔庆金枝〕)、“纤纤玉笋横孤竹”(〔菩萨蛮〕);写杨柳,用“几叶小眉寒不展”(〔蝶恋花〕)等等。又如〔青门引〕中“楼头画角风吹醒”一句,黄蓼园《蓼园词选》即特为指出,“‘醒’字极尖刻”。盖词人意在极写悲凉的角声使人悚然心惊,却又不直说,转而托言角声为风吹“醒”,其炼字之工,铸意之新,于此亦可见一斑。 n1P8VZG/EfwGc1D7fWWDrXNbhYSOt3iaydZYEgoAngMO5ExG27xLfhJGbV7vvN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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