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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欧阳修(上)

欧阳修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和政治家,他在文学、史学和政治实践方面都有出色的建树。在长达四十馀年的文学活动中,他以倡导诗文革新运动和诗、文、词的创作实绩对宋代文学的发展和繁荣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成为人们公认的宋代前期文坛的一代宗师。

第一节
欧阳修的生平与思想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四十岁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永丰)人。父观,真宗咸平三年(1000)进士,在道州、泗州、绵州、泰州等地做过推官和判官。为官清廉,好施喜客,宅心仁厚。欧阳修四岁时,其父病逝于泰州任上,母郑氏年方二十九,家贫无依,遂迁往随州(今湖北随县),投靠任该地推官的叔父欧阳晔。晔为人“严明方质”,“洁廉自持”(《尚书都官员外郎欧阳公墓志铭》),对欧阳修也有影响。郑氏出于江南名族,“恭俭仁爱”,很有教养和识见,亲自督导欧阳修学习,“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宋史》本传),并常向欧阳修讲述其亡父的人品风节,对幼儿的成长深致厚望。孤苦的身世和良好的熏染,使欧阳修刻苦读书,勤奋过人。修少年时曾从邻人李尧辅家借得《昌黎先生文集》,“用心苦读,至忘寝食”。当时杨、刘时文风靡天下,韩文鲜为人道,欧阳修却深为它的深厚雄博所倾动,暗下决心,一旦“得禄”之后,“当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记旧本韩文后》)。

欧阳修开始应举并不顺利。十七岁应随州贡举,遭到黜落。三年后自随州荐名礼部,应仁宗天圣五年春试,又未获中。次年携文谒翰林学士知汉阳军胥偃,很受赏识。胥偃带他进京,两次参加国子监考试,均获第一。天圣八年(1030)晏殊知贡举,欧阳修始进士及第,授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任西京(洛阳)留守推官。洛阳为文化古都,又有龙门、嵩岳之胜,博学能文的钱惟演时任留守,幕府聚集众多文学之士,正如欧阳修诗中所称:“幕府足文士,相公方好贤”(《书怀感事寄梅圣俞》)。欧阳修于天圣九年春天到任,在西京三年,政务不多,有充裕的时间遍览嵩岳名胜,交游文林。在此期间,他特别与尹洙、尹源兄弟、梅尧臣、谢绛、富弼等人结为文章挚友。他们意气相投,文学观点一致,相互赠答,倡导文风改革,一时卓有影响,“遂以文章名冠天下”(《宋史》本传)。

景祐元年(1034),欧阳修秩满,经王曙推荐,召试学士院,留京任馆阁校勘,与修《崇文总目》。当时积贫积弱的赵宋王朝,对内外矛盾一味采取因循苟安政策,从而加剧了统治危机。为此,朝内某些有识之士,主张通过改革寻求出路,引起了保守势力的不满,从此朝内不断发生两派势力之间的冲突。早在上一年,欧阳修就曾上书鼓动范仲淹“直辞正色,面争庭论”(《上范司谏书》),体现出他勇于议政、力求改革的意向,这次入朝后,自然不可避免地卷入斗争的风云之中。景祐三年调回京师权知开封府的范仲淹指责当局因循守旧,不能选贤任能,被旧派权相吕夷简诬为“越职言事,离间君臣”,谪贬到饶州。余靖、尹洙等上疏论救,亦遭斥逐。左司谏高若讷不尽言责,反而对革新派落井下石,欧阳修愤然贻书痛责,被贬为夷陵县(今湖北宜昌)令 。夷陵地僻而贫,但江山秀美,风俗朴野,在此期间,他写了不少反映当地风物的诗文。他反对身履贬所便戚戚怨嗟,偏把自己的居室名为至善堂。欧阳修贬夷陵一年,又徙乾德县(今湖北光化)令,宝元元年(1038)春天到任。次年梅尧臣出知襄城县,谢绛出守邓州,二人同行赴任,五月间欧阳修应约赴襄城与故人会晤,梅尧臣有《送永叔归乾德》诗。次年改元康定,欧阳修应召还京,复为馆阁校勘,继续纂修《崇文总目》。

庆历元年(1041),《崇文总目》书成,欧阳修改任集贤校理。庆历前期,辽、夏进逼,内外矛盾加深,改革声浪增强,欧阳修积极投身改革潮流,大力支持政治革新。庆历二年,他写《准诏言事上书》,提出了“三弊五事”,大力呼吁改革。因政见未受重视,请求补外,出任滑州(今河南滑县)通判。次年三月,晏殊取代吕夷简为相,韩琦、范仲淹内召,欧阳修也受命还京任知谏院,后又官知制诰。这一期间,他以充沛的政治热情,连续向仁宗进献奏折。奏章剖析时弊,经画方略,揭露吕夷简、李淑等守旧派官僚,建议重用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力主“绝侥幸因循姑息之事”,以“救数世之积弊”(《论乞主张范仲淹、富弼等行事札子》),忠言谠论,是非分明。本年秋,范仲淹擢参知政事,提出十项改革主张,开始推行“庆历新政”。庆历四年四月,欧阳修奉命赴河东路(今山西一带)计度地方事务,考察军需、防务、荒田等问题,提出了改进建议,八月被派为河北都转运使。随着新政的深入,保守势力伺机反扑,指责新派为“朋党”,范、韩等人相继罢去,欧阳修上疏剖辨,政敌诬告他与甥女有私,虽经勘验为构陷,仍于庆历五年谪官滁州

滁州介于江淮之间,地僻事简,林壑幽美,政事宽闲。欧阳修于公务之馀,时时登览琅琊,纵游林泉,并筑丰乐、醉翁、醒心诸亭,作记赋诗,有意在徜徉山水中淘洗新政失败所带来的内心忧愤。然而朝内权臣的肆虐,不免使他情绪激愤,块磊难平。保守派得势后继续迫害敢于言事的直臣,支持新政的石介于庆历六年七月病殁,夏竦等人诬称石介未死,正串通富弼谋反,朝廷派员调查,幸有多人具结保证,方免于发棺验尸。为此,欧阳修愤然写了《重读徂徕集》,称颂石介光明磊落,表示“我欲犯众怒,为子记此冤”,体现了他“正色凛凛不可犯”的品操。嗣后,欧阳修的挚友尹洙、苏舜钦也由于旧派的迫害相继早逝。庆历八年,欧阳修移知扬州,闻知尹、苏噩耗,撰写了《尹师鲁墓志铭》、《祭苏子美文》等文寄托哀思,也倾泻了对阴暗时政的愤慨之情。他到扬州刚满一年,便于皇祐元年(1049)春徙任颍州(今安徽阜阳)。颍州城西五里,有一碧流十里的西湖,风光清幽,他曾作《西湖戏作示同游者》云:“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有买田卜居之意。次年改知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兼南京留守,曾写《寄圣俞》诗约卜邻清颍,有“行当买田清颍上,与子相伴把锄犁”之句。皇祐四年,归颍州宅丁母忧,明年秋护母丧归葬泷冈后,又重回颍州闲居。

至和元年(1054),欧阳修服除赴阙,权判吏部流内铨,到任数日为宦官中伤,即将外放,大臣纷纷论救,八月以宰相刘沆荐修《唐书》,留京迁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嘉祐元年(1056),经曾巩力荐,与任群牧司判官的王安石相识,两人有诗互赠。次年春权知礼部贡举,“时士子尚为险怪奇涩之文,号‘太学体’,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辄黜。毕事,向之嚣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马首,街逻不能制。”(《宋史》本传)欧阳修主持的这次考试,虽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但事实证明他所坚持的选才标准完全正确。这一榜选拔了苏轼、苏辙、曾巩、程颢、张载等一批出色的人才,对扭转险怪文风也起了显著的作用。嘉祐年间是欧阳修仕途较为顺利的时期。嘉祐三年,加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五年,与宋祁撰《新唐书》成,迁礼部侍郎,又拜枢密副使。六年,任参知政事,进封开国公。在这期间,欧阳修曾就修治黄河、增补边兵、严格贡举、推荐贤能、体恤民贫、乞罢灯节等事项,进献奏章,多所建白。他与宰相韩琦“同心辅政,每议事,心所未可必力争,韩公亦开怀不疑。故嘉祐之政,世多以为得”(苏辙《欧阳文忠公神道碑》)。不过自“庆历新政”失败之后,朝臣多以循例守成为常,时政弊端未见重大更改,欧阳修虽身居清要,政治上也难以大有作为,心情上不免产生苦闷和矛盾。“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志之所不能”,“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秋声赋》中这些感喟之句,正是作者心灵郁结的自然抒发。

早在贬官滁州、颍州期间,欧阳修就萌发了优游林泉的意趣。历京官十馀年,已渐近老境,反思生平所经受的宦海风波和人事倾轧,更增强了他及早抽身的愿望。他深感“官高责愈重,禄厚足忧患”,表示“决计不宜晚,归耕颍尾田”(《偶书》)。因此英宗即位后,他便于治平二年(1065)连续上表乞解机务,未获诏准。次年发生了“濮议”之争,欧阳修等认为英宗赵曙应称生父濮安懿王为“父”、为“皇考”;吕诲等人则主张赵曙既已过继给仁宗,对其生父就只应称“皇伯”。两派互相攻讦,形同仇敌。争论虽以吕诲失利而告终,欧阳修却遭受了无根流言的伤害。治平四年,神宗继位不久,御史中丞彭思永、御史蒋之奇诬告欧阳修与长媳有私,后经神宗亲自诘问,澄清了事实,降黜了诬陷者,但经受这一风浪,欧阳修更加决心求去。当年三月罢参知政事,出知亳州。次年(1068)改元熙宁,欧阳修在亳州连上表札十通,请求致仕,未得允准,八月改知青州(今属山东)。熙宁三年七月,移知蔡州(今河南汝南)。神宗即位之初,支持王安石推行新法,朝臣之中发生了激烈论争。当时欧阳修离开了决策中心,加之他一心求去,因而对熙宁新法从整体上说似乎未加可否,只是在青州任上曾擅自停止发放夏季青苗钱,并上过《言青苗》两通札子。两札提出政府散发青苗钱应免除利息,制止强行抑配,在青黄不接农户急需时方可俵散(发放贷款)。这虽说是对新法推行中出现的问题陈述意见,但也说明他在即将引退前夕,仍然保持着对事负责、敢于直言的一贯作风。欧阳修在蔡州撰写《六一居士传》,说他家藏图书、金石、琴、棋、酒五物,自身将以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希望天子能一日“恻然哀之”,“使得与此物偕返于田庐”,以偿其夙愿。经过他累次上章请求,终于在熙宁四年六月,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七月,欧阳修回到他早在皇祐年间于颍州营治的宅第,徜徉于西湖之滨。可惜他退居未久,便于熙宁五年(1072)闰七月二十三日(公历九月八日)病逝,享年六十六岁。

欧阳修不仅是文坛领袖,而且是正视现实、勇于进取的政治家。史称他与人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史事”,足见他对政治实践的重视。他在政治上主张革除积弊,缓和矛盾,均财节兵,宽简爱民,大体上与范仲淹的主张相近;在政治斗争中,他急流勇进,始终是“庆历新政”的鼓吹者和支持者。他尊儒反佛,不谈庄老,师法“六经”,关心“百事”,思想倾向于切用而求实。他为人“天资刚劲,见义敢为,襟怀洞然,无有城府”,“视奸邪嫉若仇敌,直前奋击,不问权贵”(韩琦撰《墓志铭》)。虽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不戚戚于怀。晚期虽锋芒稍敛,希图远祸全身,急于思归求退,但仍保有刚毅敢言之气。欧阳修乐于道人之长,注意识拔人才,人称“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宋史》本传)。他对文章知己尹洙、梅尧臣、苏舜钦的诗文称扬不已。曾巩、王安石、苏轼父子等,在屏处布衣、未为人知时,他就极力揄扬。一时文林名家,大都是他的好友和门生。欧阳修的思想性格和为人,在北宋文坛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欧阳修著述丰富,晚年亲自汰选,于熙宁四年五月编定《居士集》五十卷;卒前一月,复与其子欧阳发等再次编定。南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至宁宗庆元二年(1196),周必大约请庐陵名贤孙谦益、胡柯等十二人根据各种总集、诗话、笔记等广搜遗佚,并汇集各种刊本、碑本、真迹详加校订,编定《欧阳文忠公集》。今有《四部备要》、《四部丛刊》本等。本集共分十类:(1)《居士集》五十卷,系欧阳修逝世前一月与诸子共同编定者,收诗、赋、散文七百多篇。(2)《居士外集》二十五卷,补收《居士集》外的诗、赋、散文五百多篇。(3)《易童子问》三卷,以与童子问答方式论述对《易》的见解,共三十多则。(4)《外制集》三卷,系为朝廷所作制诰共一百五十馀篇。(5)《内制集》八卷,内容与上同。(6)《表奏书启四六集》七卷,系上给朝廷的表奏和官府间来往的书启,前五卷表状多为散行,后二卷书启则多为四六骈俪之作。(7)《奏议集》十八卷,系对朝廷关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大事件所提出的具体建议,共一百六十多篇。(8)《杂著述》十九卷,包括《河东奉使奏草》二卷、《河北奉使奏草》二卷、《崇文总目叙释》一卷、《归田录》二卷、《诗话》一卷、《近体乐府》三卷。(9)《集古录跋尾》十卷。(10)《书简》十卷。此外,《诗本义》十四卷,未收入本集,今存影宋本及明刻本多种。还单独著有《新五代史》(初名《五代史记》)七十四卷,与宋祁等合修《新唐书》二百二十五卷。词集题名不同,有《六一词》、《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醉翁琴趣外篇》等。常见版本有《宋六十名家词》本、四库本、《四部丛刊》全集本、1955年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校点补辑《六一词》本等等,今存词二百四十首。

宋初古文倡导者都尊韩崇儒,欧阳修也高举这面旗帜,但其文学主张比前人有所发展。他对道与文及二者关系作了精湛的阐释。他一方面强调尊道和“师经”,说“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与乐秀才第一书》),另方面又认为崇道并不是“事无用之空言”,“师经必先求其意”,因为“夫性非学者之所急”,“六经之所载,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是以言之甚详”(《答李诩第二书》)。他反对“弃百事不关于心”(《答吴充秀才书》)。这就把儒道、经学和现实百事联系起来,从而矫正了空谈性命与玄理的弊病。他虽然认为道胜而文不难自至,但“古人之学者非一家,其为道虽同,言语文章未尝相似,孔子之系《易》,周公之作《书》,奚斯之作颂,其辞皆不同,而各自以为经”(《与乐秀才第一书》)。这就又把道与文区别开来,在重道的前提下,指出了文的相对独立性。在《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中,他更提出了“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的见解,强调了文的重要作用。欧阳修还发挥了韩愈“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荆潭唱和诗序》)的观点,在其《梅圣俞诗集序》、《薛简肃公文集序》等序跋中,他生动地论述了生活与创作的关系,提出了著名的“文章穷而益工”说,触及了古代文艺的特殊规律,从理论上说明了文章事业的独立地位。

第二节
欧阳修的文

欧阳修的创作以散文成就为最高,他的五百馀篇散文,政论、史论、记叙、抒情、墓志、随笔等,各体具备,无体不工。

作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主要倡导者之一,他的文学主张和他积极支持改革的政治态度是一致的。他对革新北宋诗文的贡献可与唐代韩愈后先媲美。在他之前,柳开、穆修、石介等人都推崇韩愈,提倡古文。但是由于他们的古文主张和创作成就及其影响的限制,再加上时代条件也未臻成熟,因而还未能形成足以扭转一代文风的改革运动。欧阳修少年时就钦服韩愈古文,考中进士后曾在洛阳和尹洙、苏舜钦等文章名士相互切磋酬唱,鼓吹和致力于古文创作,逐步扩大影响。嘉祐二年,他又利用礼部贡举选拔人才之机,凭借主考官的职位,力斥号为“太学体”的奇涩雕琢的四六时文,而奖许识拔长于撰写平易朴素古文的士子,自此场屋风习为之一变。特别是他撰写了大量具有独特风格的古文,以自身出色的创作实绩,推动了古文运动的发展,成为诗文革新运动的主将。苏轼在《居士集序》中指出:

愈之后二百有馀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师尊之。自欧阳子之存,世之不悦者,哗而攻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宋兴七十馀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

苏轼这段话,正确地说明了欧阳修在诗文革新运动中的重要地位。

欧阳修的政论文,内容以国事民生为主,多剖析时弊,奏陈方策,析理透辟,议论剀切。如《原弊》反映农民所承受的惨重侵害,指出政府不知节用爱民的危机;《准诏言事上书》从透辟地剖析时政中概括出“三弊”、“五事”,触及北宋官僚政治的症结,提出了系统的变革建议;《本论上》针对朝政积弊,标举治国的根本方略,以“均财、节兵、立法、任贤、尊名”这五者的互相为用为当务之急。这些奏议文扣紧形势,条分缕析,击中要害,切于实用,其基本精神与范仲淹的庆历新政是一致的,有些作品就是他参加激烈政治斗争的产物。如《朋党论》系为回击吕夷简等守旧官僚倾陷革新派朝臣而作。文章开始就提出朋党自古即有,唯在于辨别“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根本不同。经过反复论证,指出能否任用君子之朋关系到国家的兴亡治乱。论点明确,态度鲜明,给予论敌以有力的回击。

欧阳修的史论文也很有特色。他写的《新五代史》体现了轻天命而重人事的历史观,其目的在于通过评论历史,总结经验教训,为治国者提出鉴戒。他以鲜明的爱憎感,模仿《春秋》的褒贬笔法,着力于各篇“序”与“论”的撰制。如《明宗纪论》这篇总论性的文章,先指出明宗“不迩声色,不乐游畋”,力求做到政治修明,可惜由于“仁而不明,屡以非辜诛杀臣下”,终于祸起乱作,饮恨而终。作者引用康澄上书中“不足惧者五,深可畏者六”的议论,以及当时“识者皆多澄言切中时病”的事实,用以证明明宗不能接受忠谠之言而终于导致恶果。最后,又以康澄的言论“岂止一时之病,凡为国者,可不戒哉!”来说明“垂劝戒”的写作目的。《伶官传序》一文,更是其史论中的名篇。文章一开头就提出“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的论点,紧接着叙述后唐庄宗成败兴灭的一生,从而总结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的历史经验教训,证实了文首成败在人的说法,借此“垂示鉴戒”。全文结构紧密,转折自然,前后对比,一唱三叹,故沈德潜评云:“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一四)

欧阳修的记叙文,有的侧重于记事和议论,有的侧重于抒情和写怀。前一类如《相州昼锦堂记》,是以苏秦、朱买臣的一时衣锦之荣,衬托出韩琦丰功盛德,赞扬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的品格志趣和怀抱“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耀后世而垂无穷”的政治理想,从而显示出韩琦卓然不群的胸襟和识度。《樊侯庙灾记》是力破迷信之作。作者从盗刳神腹、天降雹灾这两件偶合的事件说起,认为樊哙生前雄武,死后为神,“宜其聪明正直有遗灵矣”。既然如此,神灵自能保护自己,而不会“贻怒于无罪之命”。接着笔锋一转,自正面叙述雹灾原因,结尾又从反面归结到樊侯肆虐之不可能,否定了起首“侯怒而为之”的迷信说法,结构严密而有说服力。有名的《醉翁亭记》则是写景与抒情巧妙融合的杰构。文中写醉翁亭四时之景和亭间宴游之乐两段文字,尤为精美绝伦: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此文在写法上由远而近,从面到点。写景先从环滁群山到西南诸峰,到琅琊,再到两峰间的酿泉,然后点出泉边的醉翁亭,进而写此亭四时美景和宴游之乐。在句法上则先描叙后说明,组成几个分句,各句自为变化,互不雷同,但都以“也”字作结,使文气显得舒缓跌宕,音调谐美,而作者旷达疏放的襟怀也充分流露了出来。文情寓忧愤于旷放,韵味深醇,很像一首散文诗。体制上散中带骈,骈散相间,精整雅丽而富有回环唱叹之致。《丰乐亭记》则先通过写景说明此亭得名的由来,然后回顾五代到宋初滁州由干戈纷扰到天下一统的历史变化,再归结到今日滁州人民得以“安此丰年之乐”。全文用今昔对比的手法突出主题,并能将写景、叙事接合得十分自然。至于中段“故老皆无在者”、“遗老尽矣”云云,更表达了作者居安思危的深意,蕴含着他对现实的隐忧。欧阳修传记文不多,《桑怿传》写剑侠之士桑怿的捕盗事迹,以曲折奇特的情节刻画主人公的性格,反映吏治的腐败,对后代传记文如宋濂的《秦士录》、魏禧的《大铁椎传》有一定影响。另如《六一居士传》以疏宕的文笔反映作者晚年的爱好和志趣,可以和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相媲美。

欧阳修的墓志碑文较多,以写朝廷名臣和文章知友的篇章最为出色。如《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一文,选取范仲淹一生重要行实,突出其忧国为政的大节;《徂徕石先生墓志铭》一文,采择石介的危言畸行,刻画其刚介无畏的个性;《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一文,重点叙述苏洵读书治学的经历,以旌表其大器晚成的文学业绩;《尹师鲁墓志铭》一文,则称述尹洙的文章风节,悼惜其终生困顿不遇。这些碑传都写得简练精覈,称述得体,评价适当,往往暗寓《春秋》笔法,带有感情色彩,深刻含蓄而又从容委婉。也有写得情韵俱长的,如《泷冈阡表》(本名《先君墓表》),从初稿到改定约经过二十年,定稿时作者已六十岁。主要内容是通过其母口述往事,表现其父少孤力学、为官清廉、事亲至孝及为人仁厚等操行,同时也深情地刻绘了寡母的仁爱有识、治家俭约和教子有方等品德。娓娓道来,显得亲切而又情意深长,明代归有光的《先妣事略》、《项脊轩志》等文,显然是受到此文的影响。

序跋及笔记也是欧阳修文集中的重要部分。其序跋文多结合论人评文寓托自己的文艺见解,如《苏氏文集序》于悼惜苏舜钦流离穷厄的同时,评述了苏氏对古文创作的贡献;《书梅圣俞稿后》既叹赏梅氏诗歌的高度感染力,又从而论述了音乐与诗歌的关系;《廖氏文集序》赞扬廖偁好古能文,解经有识,同时表现出作者敢于疑古而求实的精神;《梅圣俞诗集序》高度评价梅尧臣的诗歌成就,同时又发挥前人有关发愤著书之说,提出了诗穷而后工的著名论点。这些序文既有新警的议论,又善于描述形容,笔端往往饱含感情,富有抑扬唱叹之致。笔记文是随笔之体,开始于魏晋,而宋人最为擅长,其内容十分广泛,诸凡社会风习、朝野佚事、诗话文评等等,都有所涉及。欧阳修的笔记文也值得称述。如《归田录》是作者晚年所写的笔记集,共一百多则,其中不乏讽时之作。如写田元均为三司使,“权贵之家子弟亲戚因缘请托,不可胜数”。田元均“深厌干请者,虽不能从,然不欲峻拒之,每温颜强笑以遣之。尝谓之曰:‘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这则故事,既写出田元均的为人正直,又反映了请托之风盛行的腐败世风。有名的《六一诗话》是第一部以诗话命名的论诗著作,对诗艺多精辟之论。随后司马光有《续诗话》一卷,卷首自题云:“欧阳公文章名声虽不可及,然记事一也,故敢续书之。”是知诗话之起,本同笔记。从这以后,诗话之作,相继问世,具见宋代论诗风气之盛。宋人诗话内容可说是无所不包,诸凡诗体源流、格律句法、佚事遗闻甚至神怪梦幻都有,而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实开风气之先。

欧阳修的《秋声赋》是宋代散文赋的前导,其特点是变旧赋骈偶对仗为奇偶相间的散体,变扬厉的铺张为适当的铺陈,而又能注意到音韵的铿锵和抑扬顿挫。赋中写秋声运用形象比喻,状难写之物,绘形绘声,十分生动:

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 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馀烈。

这里从色、容、气、意、声等方面极意刻画出“秋之为状”,进而归结到秋气摧折草木百卉的肃杀作用;以下再由秋声中草木的凋零,引申出人之衰老,融入了悲叹人生的感怆之情: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

这段文字由自然现象过渡到社会现象,升华到人生有限、忧劳妨身的一种普遍规律,也是“庆历新政”失败后作者长时期苦闷情绪和韬晦襟怀的自然流露。

《祭石曼卿文》亦有文赋的特色。全文写生、死、形、名、金玉、荒城,在骈对铺陈中展开对比,悲凉悼伤之情坌涌而出。文句长短错落,转折变化,而一韵到底,又有声调谐和之美。它与《秋声赋》同为声情兼胜的一篇文赋。

欧阳修散文的成就是和他的学术造诣分不开的。他是“宋学”开创者之一。在经学方面,他曾在《经旨》一组文章中发挥独具的识见,故苏辙说他“长于《易》、《诗》、《春秋》,其所发明,多古人所未见”(《欧阳文忠公神道碑》)。如对于《易》,他在《易童子问》卷三考证说自《系辞》以下“非圣人作”;在《经旨》的“易或问”中,又对前人未言《系辞》非圣人作之原因作了解释。又如对于《诗》,他写了《毛诗本义》,多所发明创获,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毛诗本义〉提要》云:“说《诗》者……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在史学方面,《二十四史》的《新唐书》,他是编纂者之一;还自编《新五代史》,强调用《春秋》笔法,整理治乱兴衰的历史,寄托“善善恶恶之志”,以前车之鉴,垂戒当今和来世。

欧阳修的散文振衰救弊,在散文史上具有开创性。散文自晚唐陵夷至于五代,气体卑弱,宋初柳开、尹洙辈力倡古文,而时风难挽。欧阳修于散文创作最勤,造诣至深。正如韩琦《欧阳公墓志铭》所云:“得之自然,非学所至,超然独骛,众莫能及。……于是文风一变,时人竞为模范。”论其散文的魅力,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在意蕴上具有含蓄沉厚之美。他胸襟超远,强调为文忧世。在《读李翱文》中,他喟然感叹当世“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可见他识度超群,思虑深远。但他文章的情致和意脉并不直截倾泻,一涌而出,而是如朱熹所说,“欧公不尽说,含蓄无尽”(《朱子语类》卷一三九《论文上》)。例如《丰乐亭记》用古今几层对比,说明安定环境来之不易,展现出珍惜太平时事的心情,使人感到深婉有致。他很赞赏《春秋》行文“简而有法”,善于寓抑扬褒贬于记事之中。他又认为其语愈缓,其意愈切,其文便愈含深致和浓情。欧文正具有这些特色。其次,在章法上具有回环荡漾之美。如《醉翁亭记》末段由“夕阳”写到“人影”,再写到“太守归”、“宾客从”,进而描述“游人去而禽鸟乐”。至此笔锋一转,又从“禽鸟乐”返回到“人之乐”,进而揭出“太守之乐”。两度回环,即将醉翁旷放自适的情趣描摹得淋漓尽致,也使文章摇曳跌宕,极富美感。再次,在语言上具有平易晓畅之美。欧阳修行文没有僻辞拗句,不追求韩文奇险的一面,避免了宋初古文辞涩言苦的缺点。故朱熹谓其文“只是平易说道理,初不曾使差异底字,换却寻常底字”(《朱子语类》)。此外,他还很讲求声韵谐和之美,《秋声赋》、《送杨寘序》、《祭石曼卿文》等篇,均写得声韵铿锵,音节流美,宛如散文诗,读之有一唱三叹之妙。从风格上说,欧文委婉自然,雍容舒缓,又具有一种阴柔之美。前人对此早有精彩的定评,如苏洵称其文“纡徐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舒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上欧阳内翰第一书》);姚鼐形容欧文“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也很生动地描述出欧文的风格特色。

欧阳修散文艺术的高度成就,除了学问、修养的主要因素外,还同他精心刻苦的修改琢磨有密切关系。据前人记述,“欧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吕氏童蒙训》)《后山诗话》记欧阳修语,谓“为文有三多:多看、多做、多商量也”。《石林燕语》亦称“欧阳文忠晚年,取平生所为文,自编次之。今所谓《居士集》者,往往一篇至数十过,有累日去取不能决者”。朱熹在《朱子语类》卷一三九中还谈道:“欧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处。顷有人买得他《醉翁亭记》稿,初说滁州四面有山,凡数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已。”这类记述很多,说明欧阳修创作态度极为严谨,一丝不苟。 eGZs9A841floPBeKAqetqtPlOXz16qg9ZVD/TG8zHbtiTMI6e6vn4O43q60+Oe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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