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风突然被老天解了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每天要做的事像家庭地址一样确定,现在竟全都没有了。阳光刺眼,照得一切白花花的,不大真实,要不是天气很冷,连冬天都不像。
宋春风和妹妹宋春雨住在吉林通化解放二街荣光里小区,楼是通化燃油机二厂的,属于八十年代末的那一批老公房。这是黄有明留给她的唯一东西,也是他们短暂婚姻关系的见证。要不是他四十岁突然回到通化,急赤白脸地和宋春风结了婚,她断然不会住到这个小区来。
楼是阳光照不进的筒子楼,陈旧,腐朽,摇摇欲坠,终年散发着霉味儿,那是老的味道。当然,更差的不是这些,在宋春风这样的外来者看来,全楼住户全都互相认识才最可怕。都是一个厂的职工,楼上楼下住着,关系像楼道里堆叠的陈年旧物,勾肩搭背、貌合神离、难分彼此、无法整理。他们间陈谷子烂芝麻的大事小情,被补充一点信息后吞进去嚼一嚼再吐出来,和着酒气、油烟、狗尿和鸽子屎的味道,让人不敢大口呼吸。
宋春风性情高洁,在这里断然不会有朋友,这些人家里可是一本书都没有。同样户型的两室一厅被他们住得乱七八糟。不像宋春风家里,即便一直有病人,依然整洁,横平竖直,区域分明,阳台上坚持养着月季、多肉和杜鹃。
别说家里,宋春风遛狗都带瓶水,盖儿上钻了眼儿,用于稀释狗尿和防止有不牵绳的野狗过来滋事,可以用水淋开它们,避免它们打架。她还给狗捡屎,买专用的捡屎袋,日本产,一层纸一层塑料袋,绑起来扔掉,一点味儿都不泄漏。
宋春风衣服熨过的,遛狗也不马虎,每天不重样。她就是很不同,是3栋1单元的话题眼,常说常新的存在。没了她,这楼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她和黄有明结婚时四十岁,带来很多书不说,次日还让自己的妹妹宋春雨连人带床搬了进来,住进两居室其中一间。据说她妹妹没结婚,学习成绩一直好,考上博士后却莫名患了病,说是小脑萎缩什么的。
宋春风早前也是没结婚的,但不知道和谁生了个女孩,取名宋得意。初中毕业后去卫校读书,因为遗传了宋春风的漂亮,老有男生为宋得意打架,要动刀子那种。还总有人猫叫春般在楼下喊她,得意得意。邻居们端着碗头顶着阳台窗户看下去,认不出喊的人是谁,反正不是厂里子弟,或许是社会青年,总之不是什么好鸟。
现在宋得意已经毕业了,不常回来,母女俩关系应该不好。至于宋得意父亲是谁,宋春风从没说过,也没有人那么不开眼,非要问问。小城市里,人跟人有界限但界限有限,体面是当面不显现出褒贬,都笑呵呵的,对他人的事不吭一声。背后就是研究,互相唠唠,但也没有恶意。毕竟黄有明不介意,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但黄有明,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表达介意不介意,结婚当年,他就得胰腺炎死了。急病,听起来这病挺轻的是不是?“炎”而已,死亡率多高?百分之七十五,一旦发作,那东西便在肚子里狂喷胰腺液,要把内脏都消化掉,厉害得很。
别人倒不觉得宋春风命苦,大家各有各的苦。一言以蔽之,那都是命。对待死亡,这里的人一贯豁达,但对房子和钱总是沉不住气。宋春风算是捞着了,这老公房建筑面积虽然只有七十不到,但地段不错,还算学区,现在就能卖不错的价格,将来拆迁,肯定能换个更大的。只是这黄有明无福。不过他求仁得仁,活该,他肯定是图宋春风长得漂亮才接的盘。但她人也老了,四十的女人,在通化这样的小城,人生是可以看见底儿的,接近一文不值。现在她快奔四十五了,不过没太发胖,不埋汰。
刚和买菜回来的邻居说过这些话的人是老郭,常年盘踞在楼道口晒太阳,拐杖总挡住人的去路,最爱挡宋春风。现在他死盯着宋春风从楼道里走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嘴巴咧开,很不礼貌。但家里没男人,别人就会对你不那么礼貌,何况老郭本来也不知道啥叫礼貌,总当这是关心她。
她家出了事儿,她怎么感觉不咋痛苦?脸上一点悲伤都没有,化了妆不说,今天还穿得怪鲜艳的,不像话。平时他就这样盯着她和其他人,主要是盯她。她总下来遛狗,看到拐杖,就把她那条眼神不好的老比熊抱起来,自己跨过去,她从不和老郭对视,这让老郭更生气,觉得她高傲,看不起他。
今天却一反常态了,她没带狗,走到拐杖前时,一脚把拐杖踢开老远。你干吗?老郭怒吼,心里却高兴,觉得她终于跟他有互动了。他嗓子里永远卡着一口老痰,听起来让人想吐。他是厂里的老人儿,脾气大,嗓门大,爱喝酒,人和这楼道一个味儿。
宋春风将那拐杖拿起,回头冲他笑了笑,说,不干吗。老郭以为她要把拐杖还给自己,咽了嗓子里那口痰合上嘴等着。
阳光挺好的,风也没有,这个互动他可以,每天有都行。她终于愿意碰自己的东西了。没承想宋春风一个甩手,那拐杖就被她扔到楼对面的花圃里去了,老远,砸到围墙,发出断裂声。阳光下,宋春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郭肯定会说她疯了,势必将对全楼全小区全社会传播。
日常,老郭需要她,现在,她需要老郭。赶紧传播。
宋春风八〇年生人,翻年四十四。她不喜欢自己姓宋,过于文气,宋体似的,规矩,板正,随处可见,没啥意思。她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春风,听起来有乡土气。当然,这名字比妹妹春雨和弟弟春雷强多了。春风轻快些,有向上之意。
能想自己名字想这么久,宋春风爱思考,断然是个不怎么普通的人。所以说性格就是命运。
宋春风本来可以上高中的,但母亲以家里负担重为由,让她上中专学了会计。母亲看宋春风漂亮,家里又不富裕,深知其中风险,迫切要她早点稳定下来,找个老成的职业比较好。比如会计,人坐办公室里记账,人和数字,都稳稳的,在框框里。
宋春风没有抵抗,她本就好静不好动,爱读闲书,什么都读。只是过早地谈了恋爱,对象是初中同学黄有明。俩人关系断断续续。后来黄有明上了高中,写信给上中专的宋春风,说还是喜欢她,不然活不大动了,更别说继续学习,希望她给他条活路。宋春风虽然觉得他用词不当,但还是和他确定了恋爱关系。再后来黄有明家搬到沈阳,又考到沈阳上大学,假期俩人才能排除万难当天往返地见上一面,他们总是写信发短信,有说不完的话。
大四那年上半学期,冬天,宋春风和父母大吵一架(故意的),离家出走到了沈阳。小旅馆里,半强行地和黄有明发生了关系,说半强行,主要是黄有明虽然很想,但很害怕,啰啰唆唆,宋春风说我来承担责任。事后在床上,黄有明单薄的肩膀旁,宋春风挪开了脸,硌得慌,她终于说出吵架原因——母亲非给她介绍一个对象,是卫校的主任,姓刘,比她大八岁,长得跟相声演员似的,脸不咋干净。黄有明当即表态自己肯定会娶她。
次日,宋春风不断接到母亲电话,不断按掉,后来收到妹妹发来的短信说父亲出了事,让她不管人在哪里赶紧回来。宋春风和黄有明在沈阳站匆匆告别。
黄有明没说的是,这天之前,他已被一个科技企业招走做大学培训生,马上要去深圳实习。
宋春风和母亲弟弟妹妹在市医院碰面,继而到太平间接父亲遗体。他在工地上做监理,午饭后,鬼使神差非要到楼顶看看,一个失足,掉在水泥平台上,当场断了气。
两个月后,一切收拾停当,宋春风已经心不甘情不愿接班进了父亲所在的建筑公司做会计,生活总要继续下去。
那天搞运动会,她被迫参加跑步比赛,晕倒在终点线上,公司的人议论,都觉得她是装的。这宋会计长得漂亮,但确实比较装,不咋合群,每天沉默寡言,显得阴沉,一般自己带饭,边吃饭还边看书。那次她被人恶作剧偷了饭盒被迫去食堂,打饭时说看见大师傅的胡子楂儿和锅里的没剃干净毛儿的肥猪皮,跑出去就吐了。反正人缘一般就是了。
医务室里,宋春风醒来,被告知怀孕了,医生憋半天吞吞吐吐面有难色,她自己倒不是很意外。唯一的问题是,早在两周前,她各方面都联系不上黄有明,今天跑步前,发现他手机号已变成了空号。
母亲头一次见识到了宋春风的执拗,这孩子原来自己根本不了解,这孩子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就怀上孩子了?这孩子原来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之前不抵抗不是因为听话,是她觉得那些事情无所谓,她不在乎。
那个时代,生孩子与否还不是选择,孩子是必须要在合适时间合格出品的,过早或者一直没有都意味着不幸。骂是已经骂不动了,打倒也不敢打,家太小,春雨和春雷俩人瞪眼看着呢,如何每句咒骂和恐吓都只有她和宋春风能听得懂,那太难了,主要是不解气。
夜里,母亲摸到宋春风的床上,哭着说孩子你这样以后日子会很艰难。那是2002年,莫说通化,在北京上海当单身母亲都过于先锋了。这座边陲小城,舌头底下压死过好多人,当夜压死了宋春风的母亲。她想太久了,想太多了,想太严重了,想着想着就觉得还是不要醒来比较轻松。她心脏病发在宋春风的床上,眼睛想睁开,又闭得极紧,整个人相当矛盾。她手脚攥死,握成四个拳头,抠都抠不开,最后连鞋也穿不上。她是该读些书多长些见识多知道些别的道理的,这样就可以不以“谁谁家里头的”自居,可以让她更容易宽慰自己,至少可以勉强活着。她死前说心里边疼,要扒开胸口,说春风你帮我看看这里边电线该是断了,五根断了三根。
次日,宋春风成了一家之主,开始担负自己和弟弟妹妹的命运。二十二岁,她拿了家里的钥匙、房本、户口簿、存折、座机申请表,后来是煤气卡、电卡、有线电视卡等等。好处是再也没人管她,缺点是没任何人可以依靠,一切都要自己看着办。
又一个二十二年后的这天,宋春风准备做指甲,烫头,反正无事可做。这之前,突然想去吃一碗烤冷面。她有洁癖,平时对这些摊上的东西相当嫌弃,今天不知怎么地,很想尝尝。和她一起等着的是美容院的俩小姑娘,香喷喷的,看起来也就二十岁不到,说成年人都有点儿勉强,过早辍学了该是。她俩选了香肠和面筋,还是年轻,下午这点就饿了,需要垫补。
小姑娘一怯生生的,看着宋春风吃烤冷面,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紧张得声音发颤,但还是坚决地说完了。大姨,你去体验下吧。我们按摩店新开的,北京上海都有店,连锁的,相当专业。
宋春风被叫了大姨,意识到女孩在和自己说话,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小姑娘二略显老到,赶紧㨃了小姑娘一胳膊,更正说,这哪里是大姨,分明是姐姐,你真是还当自己是学生呢,见谁都往大一辈儿叫。姐,现在去做咱们店SPA,仅需199。小姑娘二满脸堆笑,声音很高,热情没有内化完成,显得虚假。
宋春风是好人,说,没事儿,也是大姨了。她收了卡,把吃剩下的半份烤冷面扔垃圾箱。不好吃,没想象中好吃。理发店旁边就是这新开的按摩店,门口摆着开业花篮,装修得古色古香,确实和其他店品位不同,店名叫一叶,字体也好看,不是宋体。走过去时能闻见里边传出来的檀香味儿,还能听见古乐曲叮咚作响,伴有水声鸟鸣声。宋春风看了几眼,决定还是先去烫头。
中间等待时间挺长,人被罩在美发罩内,对着镜子。因为刚才那句大姨,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认真看了看自己,类似检查。大姨。大姨。大姨。宋春风在心中默读,像把自己经历的时间都数过一遍。
二十二年加二十二年。她用手摸自己额头上的纹路,眼角的细纹,向下流淌的左右脸颊,有颈纹的白脖子。大姨。大姨。大姨。如今她被大大小小的发卷勒着,整张脸更加清楚起来,明明还是之前的样子,但综合来看确实要变成大姨了。大姨。大姨。大姨。她像一路狂奔至此,现在终于可以停下,却发现已经不大认识自己。
自那日在小旅馆接到母亲的电话开始,她宋春风过过哪怕一天好日子么?
平行世界的她应该不一样吧,该是和黄有明同样上了高中,考了一样的大学,生了女儿,平顺地过下去吧。但自己这世界的版本全然不同,好日子屈指可数。现在想起来,所有欢愉后总是接着悲伤,以至于感到任何欢愉都要带着警惕,该是有什么不好的马上接踵而至,那这欢愉不要也罢。
料理完母亲丧事,她辞了职,去另一家外地保健品公司的通化分部,还做会计。她谎称自己孩子爸爸在新疆,费劲将宋得意生下来。其他事,没有一件不重要。宋春雨要高考,宋春雷高中升学要解决住校的问题,还分数不够,要凑一笔赞助费。
一晃宋得意开始牙牙学语,对,那时候挺好。周末,春雨、春雷都从学校回来,可以帮她带孩子,春雷当马,驮着得意满屋乱跑,他们仨的笑声好好听,完全没有烦恼。
她在厨房做饭,二十四岁了,已经学会了擀面条、包饺子、蒸包子、烙饼,各种面食。腌酸菜、红烧肉、蘑菇炖鸡块、老豆角子排骨这些也开始无师自通。
这家里“母亲”是一个职位,一个干不动了,不在了,另一个就要补上。现在她全然理解了母亲的苦楚,为何总是皱着眉,原来除了累,还有时刻悬着的心,像一旦放松,日子便像整盒鸡蛋摔在地面,难以收拾。她对得意春雨春雷束手无策,他们进入青春期后都迅速摔门而去。宋得意不喜欢读书,学习很差,喜欢看漫画,数学总考个位数,但发育得很快,个子已经超过她,这女儿不像她,好动,初中开始逃学,混游戏厅,滑旱冰。
卫校的刘主任一直没有放弃追求宋春风,即便她从不给他希望。他绝望地结了婚,对她还像亲人般守护着。她感谢他,保持着礼数。当年给宋得意办准生证,上户口,后来让她上卫校,都是刘主任帮的忙,甚至宋得意卫校毕业去市第一精神卫生中心做护士,也是刘主任托的关系。有用的人她认识得不多,刘主任又认识又有用,是她生命里菩萨般的存在,她能搬的救兵只有他。她这天买了鸡蛋糕,准备给刘主任送过去,是她家附近新开网红店,排长队,她能送出去的,就只有这些日常的惦记。
黄有明回来本是卖老宅的,就在房产中介那里下了车,正舒展筋骨,抬手时打到了一个人的眼睛,女人手里的鸡蛋糕翻落在地,弹得老远。他慌忙道歉,对方捂着脸,泪水汩汩而下。
肇事者看清楚受害者,俩人都愣了一会儿,宋春风转身就走,黄有明叫住了她,情真意切。
这是四年前,她刚四十岁,日子正过得很糟。妹妹春雨白天睡觉,半夜醒来,经常对着窗户大喊,声音凄厉。她只认得姐姐宋春风,不能离人,需要她时刻照顾,和她住在主卧。弟弟宋春雷刚结婚,一对新人挤在次卧里。家里肉眼可见地住不下了。
宋春雷的媳妇儿晚上和他低声笑,白天和他高声吵,说我就不小声点儿,我没法小声点儿,怪我吗?怪只怪你们家太小了!怪只怪你们家这么多人!宋春雨哈哈大笑,像听懂了,弟媳就在隔壁捶墙,宋春雷一言不发,上去摁住自己的媳妇儿的嘴,说大姐二姐不容易,你别找死。宋春风想着不是办法,决定租个房,留这老宅给宋春雷,自己带着妹妹和狗搬出去住,反正宋得意也不回来。给刘主任买完鸡蛋糕,她准备先到中介这来看看。哪知道命运伸出胳膊,打了她的眼睛。宋春风迫切想搬出原来的家,给春雷腾地儿。黄有明的迫切则是另外一种。她跟黄有明说我们可以结婚,但我妹我得带着,还有一只狗,我也得带着。
狗是比熊犬,是之前她推着宋春雨楼下遛弯儿时捡的,看不出年纪,泪腺挺长,胡子是红的,到家里养好久才白回来。这狗胆小,警惕,除了她和宋春雨,谁也不能近身,有点儿爱叫。你看行不行。黄有明说行。他看着宋春风,深情要从眼眶里流出来了。这女人把艰难的日子井井有条地过着,像用手搓平一张被弄皱了很多年的旧报纸。
宋春风就这样住在了荣光里,老楼唯一的好处是,楼上楼下好几户都有别的新房子,不怎么住。妹妹喊时,没人投诉。
二十年后两人再度相拥,彼此都是另外一个人。当然,欢愉还是很短暂。她和黄有明可能就是没缘当太久的夫妻,他像老天爷给她的一个招数,一个戏法,一场空。他救了她的燃眉之急,给了她容身之地,就消失不见了,像没来过一样。除了房子,他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年前,宋春风觉得狗明显断崖式衰老了,在家里又拉又尿。带去宠物医院看,担心它是不是要失禁。大夫摸着它腿上的肉瘤,手在它脸前晃晃,说,有没有想过它看不见?回家宋春风才发现,这狗确实看不见了,经常撞在墙上不说,别人摸它时还会像被电击一般抖一下,彼此都吓一跳。狗还眼压高,眼睛总瞪着,像随时能够爆开,夜里徘徊,头顶着墙不动,像有事儿跟墙商量。
妹妹春雨状况也更不好,宋春风定了闹钟每天按时段叫她起身去厕所,但她还总是尿床,尿垫总得换。她有时候又清醒,在床上哭,她手脚早就不听使唤,整个人像宋得意落在家里的那棵空气凤梨一般,死一般地活着。能不哭吗?她什么都没干过呢,除了上学。一股脑上到博士了,却突然患了病,没有诱因,没有家族史,脑子像逐渐晾干的海参,每天都在变小。
那天早上,宋春风起来,神清气爽的,睡得挺好。妹妹昨晚上没有叫。她拉开狗的尿不湿,发现它昨夜也很争气,不仅没有四处徘徊,尿不湿还是干的。她叫醒妹妹,抱她到轮椅上,再推她去上了厕所。妹妹问她,姐,你累不累?我不累。她说。
她真没骗她,最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煮上了三个鸡蛋,她,妹妹,狗子,一人一个。她带着狗下去遛它一圈,它走着走着就不走了,在那儿跟垃圾桶较劲,圆瞪着双眼。
她抱它回来时,听见万年青丛里有猫在惨叫,她以为有猫遇到了危险,好奇看进去,看见那只惨叫着的,正在地上打滚,旁边那个该是雌的,颇为高傲,一声不吭,挺胸抬头地站着。那惨叫的,反而各种谄媚,姿态和声音毫无关系,现在躺下了,原来是在求欢。她红着脸回家,赶紧去关了灶上的火,不免后怕,锅险些要烧干了。她给狗弄了饭,发现妹妹在房间里放着音乐,妹妹会开床头那个CD机,里边在唱:我要带你去我的外婆家。声音很大。她笑着喊她,春雨吃饭了。妹妹仰面躺着,面容平静,再也没有回答她。
三天后,宋得意回来陪她办了丧事,坐在家里像个外人。那狗瞪着眼睛冲宋得意狂吠。
宋得意没说自己被辞退的事儿,但宋春风早已知道,刘主任说的。这孩子……眼睛一转一个主意,工作上倒是没啥毛病,就是爱耍小聪明,总偷懒。前段时间竟然在医院组织精神病人打麻将,赢了他们挺多钱,被家属发现了,投诉到院长那儿。院长震怒,气得摔了杯子。叫她过来问话,她一点不惧,说第一是下班时间,第二是这些人主动邀请她打,第三他们还联合起来换牌,作弊。自己凭本事赢的钱,他们有什么可生气的?院长哪受得了这种态度,说你给我滚。宋得意说,滚就滚,不然我都分不出这里头到底谁是真疯了。
母女俩一时无话可说,狗叫显得刺耳。宋春风踢了狗一脚,让它别叫。它不叫了,负气躺下,娘俩儿更尴尬在这份安静里。
宋得意说,我饿了,妈,要不你去给我煮碗面。宋春风应了,进厨房刷三天前早上险些烧煳的小锅,仔仔细细。她伸头朝外看一眼,客厅里阳光下,宋得意正看着手机笑着打字。
女儿真好看。
水还没开,气泡从锅底缓缓上升,她听见楼下有摩托车的喇叭声。冲到客厅,沙发上已经没有了宋得意,她坐在沙发上留下瘦瘦的印子,凝固的水波一样。
宋春风冲到阳台上,拧开窗子。女儿戴上头盔,坐在一台摩托的后座上。被什么召唤了一般,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和妈妈的眼光对上,然后迅速地,她把自己头盔盖上,拍了拍摩托车手的肩,一溜烟地跑了。
宋春风刻意取的放在茶几上的那五千块钱,当然被她拿了去。钱有味道,宋得意总能嗅到能发现。她明明不爱吃面,也不怎么叫妈,这算是母女俩的默契。
宋春风没有生气,坐在刚才宋得意的位置旁边,手就放在瘦瘦的波上,浅浅笑了笑。狗还负气在睡,阳光极强,家里安静得不真实,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水仙开了,像一张张笑脸。她认真看狗肚子,发现没什么起伏,她有些担心,又觉得没什么,这两年老有同样疑问。她缓缓走过去时,狗还有最后一口气,眼睛似乎看她,也似乎不看。她爱过这狗吗?更多像责任。它在老了很久死亡已经很确定但又是个悬念时彻底死了,没了悬念。宋春风眼看着它变得扁平,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厨房里,那锅发出刺鼻的气味,最终还是烧煳了。她过去端,叫了一声,锅掉在地上,疼一般直跳,好久才停下来。
就这样,宋春风在2024年到来前被老天解了职。
她扔掉老郭的拐杖这天,是在以上这些全部处理完之后这天,她宋春风的世界相当干净的这天,也是无事可做的这天。
她看了看自己的爆炸头,不是很满意,花略小了,显得拘谨,不自然,像个会计,不过,本来也是会计。她结了账,没有办卡。她从那按摩店前匆匆走过,像怕稍不留神就会进去一般。她去了那家一直想去尝尝的延吉餐厅,点了干辣椒炒牛肉和米饭,还有一个炒杂菜。上了三份小菜,分别是鱼饼、辣黄瓜和泡菜。
对面一对小青年,正在喝“深水炸弹”,先在扎啤杯倒多半杯啤酒,又在小酒盅里倒满真露,再直接将小酒盅扔到扎啤杯里。俩人划拳,包袱剪子锤。又幼稚又社会。宋春风边等着菜边看,皱着眉想,这不大卫生,那小酒盅外边多脏啊。
菜上来,辣度超过她的预期,但干辣椒很有嚼劲,配上牛肉和弹牙的米饭,相当好吃。她叫了个扎啤,又拦住转身要走的服务员。这孩子浓眉毛,细眼睛,白面皮,鼻子周正小巧高挺,腰很细,是少年独属的,独属少年的还有嘴上淡淡的绒胡子,还没刮过。雪白的衬衫扎在腰里,暂时还一点肚子都没有。
她说,给我也来一个那个。
啥?男孩问她。
她用下巴努努对面的桌。
男孩说,哦,真露。
他声音干净温和,刚变声完成不久,新剥开的生菜叶似的。他转身到柜台旁的冰箱里,拿出来一瓶真露,再走回来,七八步路过程里,他用手掌震了震瓶底,一直猛力晃着,再放到宋春风的桌上。他手指白,又细又长。
宋春风眼睛像换了新镜头,之前从来不看任何人,今天对这男孩仔细端详。但看看怎么了?她宋春风,今天开始,决意换个方法生活。
男孩看她这么认真看自己,阅读理解了下其中内容,说,没事儿,这个没气儿,不会喷出来。还是误解了。看她没阻止,复又拿起那瓶真露,给她拧开了,轻轻放下。不过这酒后劲不小,你慢慢喝。男孩叮嘱了她,转身忙别的去了,脚步轻快。
宋春风眼睛不知怎么热了,太久没有人对她轻言细语,太久没有人叮嘱她,太久没有人让她慢慢的了。哪怕是今天这服务员如此平常的对待,也让她觉得自己被呵护了。她有样学样,倒了真露到杯子里,只是没像对面桌那俩男青年连杯子一并扔进去,她双手端起扎啤杯,喝了一大口,方便给真露留出空当。
到宋春风醒过味来,人已经躺在按摩床上。
之前,服务员给上了一杯水,轻声让她等着按摩师过来。黑暗里,她偷偷摸摸换上纸的衣裤,再盖上阔大的浴巾,任由自己直挺挺躺到床上,除了头在一个洞里,基本上没什么不适。自己算是醉了吗?她手伸出来,海草般在空中摇摆,看起来还怪美的。那深水炸弹好喝啊,真露和啤酒一勾兑,各自减了效力,啤酒的苦味儿消失,真露的烧酒感也不见了,变得甜美柔润起来。宋春风喝点扎啤杯里的,再倒一杯真露进去。不知不觉就将两种酒都喝了三分之二,叫“深水炸弹”不合适,这明明该叫——金风玉露。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自己想完,觉得精妙,笑了下又怕被人看到。
服务小哥那时已经坐在对面桌上打游戏,长睫毛投射在白脸上,有清浅阴影。她是怎么结账的悉数忘记了,只记得让小哥留电话给她,她好方便定位。小哥说,姐你随时来就行。声音真好听,干燥温暖。但他也没拒绝,写了个条子给她。她不害臊,今天就不害臊,要把所有不能干的事儿全干一遍。
现在就躺在了这按摩床上,天旋地转,但不难受。宋春风这样躺着,觉得自己刚死去的妹妹和狗无限接近了,和更远点儿的母亲父亲也感同身受了。
人死了,就是这样吧,像这样躺着,永远不用再起来,不用再等任何人。
门响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她想起在门口,前台服务员跟她说只有男技师了,她说那怎么了?对方愣了下,说,没怎么,有的……女顾客介意。人家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恼火。
她偷眼看那技师,是寸头,戴白口罩,能看得出脸挺小的,身量骨架和餐厅那男孩差不多,但比那个更结实,成熟一些。
室内光线暗,看不大清。他声音谨慎,说,女士,咱们翻过来,先按背部。听起来专业,所以没有感情。他手微凉,或者是她身子过烫了。她喝了酒,又很紧张,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但好像已经做完了全套不雅不良的什么。
她笨拙地翻身,趴下,头顶那圆圈空洞里刚好可以放下脸,正好把表情藏里边,里边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宋春风现在就是个后脑勺,后半扇身体,自己没见过的部分,现在全秀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了。
技师将灯光调得更暗,说那我们开始了,像他们协同作业一般。音乐声略微加大了点,流水没有阻隔,落入山涧。他不再说话,鼻息清晰可辨。他搓了搓手,几滴精油落在她的后背上,那双有骨节感的手现在在她后背上,她深吸一口气。那双手的指腹开始发力,在她的肩膀、后背、腰际游走。她需要更深的呼吸,以应对这些压迫,但很舒服。
到后来,他用自己的肘部,在某些穴位处压住,再放开。血从这里流向那里,像冲破了什么阻碍般的,汩汩地换了新的似的。宋春风在半梦半醒间渐渐和他建立了信任,直到把自己全部交付给他。而他绝不逾矩,哪怕手到下半身,大腿内侧,依旧保持着分寸。
那双手懂她、心疼她、明白她这些年的辛劳,了解那些藏在这副身体里的委屈,知道郁结于身体各处的愤懑以及说不出口的某些迫切。宋春风口干舌燥时,他提示她可以翻身了,给她端了杯水,自己则背转过身去。那工服质料不错,又新,勾勒出他的肩胛骨。他年轻的身体,像一把新刀。
他给宋春风垫上枕头,填补了那个空洞,再给她眼睛敷上热毛巾。现在,她更没有遮挡了,除了下体的三角裤和身上的浴巾。他站在她的头顶方向,给她放松手臂,再按她的肩膀,她的头偶尔会碰到他坚实的小腹。
现在他站到侧面,绕开了她重点的部分,在她肚脐眼上扣住手掌,那只手像把勺子,来回施加压力,她的身体跟着颤动,不禁发出了一声呻吟。有什么东西正在她身体里化开,要流出来。她闭紧眼睛,即便此刻眼睛在毛巾下边。秘密在她身体里呼之欲出。现在他的手指在她腰腹间画圈,轻轻浅浅的,她的乳头变得硕大。他的手,向下伸去。她的脖子向后挺起,呼吸变得急促,像溺水般,这口呼吸完,下一口就没有了。世界末日。
“啪”地,她按住了他的手。
她急促地说,可以了,我自己休息一会儿。一切戛然而止。他说好的,人要退出去。
她突然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愧疚,说,你多少号?下次我还找你。哦。那声音客气又专业,说,我119号,您先休息,再见。他没有叫她“姐”什么的,没有称谓,反而显得更加平等,尊重。
宋春风躺在那里,静静躺着,酒劲儿消失了大半,但宋春风不想醒来,那大的浴巾下边,是她挤得更紧的双腿,湿润的某部分。
门关上了,那把刀消失在房间外。
她后来高潮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持续时间不详,像一生那么长,也像一生那么短。然后她匆促羞愧地坐起来,那边是镜子,她看着自己。光线挺暗的,但能看到轮廓,那女人正用浴巾遮住身体,因为趴得过久,她脸有些浮肿,依稀有印子。
她脸色红润,可嘴角向下,拿开浴巾,她胸部向下,腹部向下,什么在召唤着它们一般,都向下去,向地面去。她将它们一一扶起,她不同意,她不要!
出来结账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另一个人类品种,想得极少,轻易就能获得快乐和自信。即便这样,她仍害怕碰见谁,刚才的技师也好,自己的熟人也好。她匆匆逃出按摩店,手机里胡乱点开什么,把它放在耳朵上,假装在听电话,明明也没有人找她。
她到了家,再洗一遍澡,换了内衣裤,钻进被子里,迟迟不能睡着。她想起自己包里还有剩下三分之一的真露,将它一口气喝了,然后她又回到那糊里糊涂的温暖里了。她眼睛酸涩,看不清楚,拿着手机,随便点开了一个页面,里边是有人在直播,两个男孩子,都有肌肉,穿挺少的,扭动腰肢,卖着丝巾,来自蚕丝基地,各种颜色,看起来挺卖力的,还彼此捏对方的胸和胳膊,说笑话,鼻子和鼻子离得很近,一个总是拒绝另一个。
原来可以打赏,她试了试,用的是黄有明的账号。俩男孩感谢,鞠躬,问大哥有什么要求。宋春风突然明白了,这看起来是花钱,实则在行使某种特权,她打字,非常慷慨,说,什么都不用。俩男孩笑说,敞亮啊大哥,大哥真好。宋春风这样睡着了。
早上醒来时,宋春风看到那个直播间私信里,有个人说,加我。又说,我知道你是女的。她还没起床,起来也没事儿,何况还有点儿头疼。她回,你什么意思?对方立刻回复她说,加微信聊吧,方便一些。然后给了她一串数字。
她关了手机屏幕,又躺了一会儿。人还晕晕乎乎。怎么会有这样的早上呢?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早上,自己才四十四岁,怎么就像一个孤寡老人了?她想起昨天自己一切都向下的在按摩店里镜中的画面,她不答应,不同意,她不要。
她点亮手机,复制那串数字,到微信里添加了那个人。然后进入漫长的等待,在她快忘了这事儿时,那人通过了她,名字叫“一起”,所在地区是北京,朝阳。
他发来一个握手的表情,说,不好意思,刚才在开会,你知道的,早上要处理很多事。
他像急匆匆带着风赶过来一般,很是抱歉。
然后他说,你好,我叫陈亦奇。很高兴认识你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