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的,车就直接冲下高架桥去了。
是个普通周一,每辆车都在赶路,车中人们身体前倾,重心和手汗都压到方向盘里,似乎这样能更快一些。
撞击栏杆后,那白色宝马X3车头泛起白烟,尾部撅起,硬生生翻了个跟斗,细小破碎的零件如同雀群惊起。情状当然不是电影大片里那种,一点也不华丽,车身没能翻转几周,是接近笨拙的直接顶部朝下坠落,然后砸中高架下一辆正在行驶中的厢型面包车。
后车们刹车不及,发生连环追尾,高架下整条路如幼蛇吞下巨鼠,迅速卡出一个疙瘩。高架上的则平行世界般不受影响,那撞击声像沉默拥挤的早高峰环路上的一声喷嚏,迅速消失在空气中。后车们补齐前车位置,统一向右张望后快速离开,有人将手机伸出车外,但什么也没拍到。
有巡警骑摩托走应急车道闪着警灯逆行而来,远处路面反射出刺目的强光。
日照强烈。
后来新闻报道说,事故造成十二车连环追尾,一人死亡,五人轻伤。肇事车主汽车报废,车内夫妇竟神奇地全都活着,不过被砸中的厢货车司机当场殒命。报道称这天本不是他的班,但因同事请病假,他愿意帮忙去五棵松收急件。新闻以短视频形式呈现,字很大,音乐颇为煽情。标题是“本可以逃过一劫,却遭遇天降横祸”。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暂无结论。
天气预报显示,一月的这天晴朗无云,气温在零下4度到1度,空气质量优,指数43。
新年刚过了,像没过一样。
2024年刚刚冒头,老被人写错,要画掉再改成正确的,年份和人一时都反应不过来。不过阳历新年在中国什么都不算,更重要的“辞旧迎新”在下个月——春节,全国人民都要停下来玩命享受的那些天。真正的年还没来,这一年就没到底,不算完,一定还有机会。人们忙碌中夹带着急切、期盼和疲惫,急于结束这一年,但要抓住些什么当作收获,什么都行。
五分钟前,高架上还什么都没发生时,陈亦奇正在车内思考所谓“意义”。当然,生命的意义在周一的早高峰显得毫无意义。大家统一时间上路,在路上堵住彼此,所有人为难所有人,彼此互为肇事者和受害者,所有人都无可奈何。陈亦奇刚挂完母亲电话,听她细细讲自己的后脑的那一团雾,早上准时升起下午三点才落下,还有父亲缠绵的腿痛,说是上次骨折处有积液,怕是股骨头坏死,唯恐需要常年用拐,情绪非常不好。环节进行到叮嘱他好好吃饭时,他以马上开会为由挂了电话,长吐一口气。
他手将后视镜向下稍微掰点儿,镜中人瘦白,鼻子端正,鼻梁锋利,但胡子忘了刮,幼弱的几根挂在嘴角斜上方。一绺头发翻翘起来,显出昨日睡姿。他背总是驼的,显得脖子更长。疲惫是年龄的衍生物,皱纹爬到脸上前,一般先由它们试探。
陈亦奇甚至是好看的,但他早就忽略了这件事。夸一个男人好看更像是一种讽刺,像他没有别的优点似的。他也早就习惯了这些夸赞,总要客气一番,皱起那张俊脸,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这不值一提,以便和其他人达到一种平衡。女客户们哈哈大笑,男客户们则笑得轻些,意有所指,大概意思是你小子占尽好事(男人们在这方面倒是从不嫉妒)。有很多好事么?陈亦奇并不清楚,男人好看这事儿,更年轻时似乎隐隐发挥着作用,现在越来越少。
陈亦奇突然意识到自己翻年要三十四岁,毋庸置疑将步入中年,又觉得何以至此呢?于是“意义”像石墙上硬长出的草,就这么冒了出来。怎么突然间变成中年人了?90后不是前两年才刚刚新鲜进入社会么?
他已然有了成年人的疲乏倦怠——欲望肉眼可见地减退,责任爬上肩头,对那些认识自己爱自己要依靠自己要一个字一个字喊出自己名字的人,他是重要的存在。总之,生活正将他变得潦草,整个人像之前练好过的字,如今不再好好写,只能依稀看出骨架。
陈亦奇将后视镜调回,那辆白车突然就从应急车道插到自己车前。这不止不礼貌,简直是挑衅。陈亦奇猛踩刹车,倒吸一口冷气。随后发现前车是和自己同款的白色宝马X3,估计是心急赶路硬走了一段应急车道,又怕被监控拍到,现在强行汇入自己车所在的最右侧行车道。车贴了很深的膜,什么人在开车车内什么情况一概不知。
陈亦奇按下车窗,本想谴责一句,又觉得没有必要。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脑中常有“没有必要”这四个字浮现,像什么被植入了心智——没有必要。
冷风像被冰水浸过灌入车内,让他打了个寒战。早高峰的东三环,阳光直射下来,刺眼得不像冬天。前车的副驾驶窗突然飞出红色的物件,自然是被车上人扔出来的。那东西撞到护栏,再摔落在地面上,大小该是结婚证,能听到前车一男一女的对骂声,都怒不可遏。
今天没有风,不像昨天晚上,风那么大。关上车窗,陈亦奇深深吐一口气,暖意回来了一点点。互相想杀掉彼此的,偏偏要做情侣,正是人类的荒谬之处。
昨夜,女友抢了他的手机,扔到一边。她人又压在他身上,下半身紧紧抵住他的,擒住了他,她缓缓移动臀部,只穿了睡裙。她发丝从他脸上滑过,双手撑于他腋下,她用他曾经的姿势,认真看着他,目光复杂,说不出是爱是恨。
人和人之间一旦建立关系,就开始战斗,交换体液、审美,一种角力,控制与反控制,一场你死我活的八角笼决战,没有中场休息。
他昨夜着实不想,即便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但这事儿太麻烦了。何况天气又冷。何况微信群里还有很多事儿要忙。何况人刚好不容易困了,怕一折腾太兴奋,会影响休息。何况明天周一,要早起。何况风声那么大。
那窗户确实松了要换,明天必须跟房东说说。窗子发出啸叫声,像有人刚学吹口哨总学不会吹不响,只能发出难听的“去去”声。陈亦奇走神了。
昨夜他是真的不想做爱,但女友已经俯下身体吻他。昨夜的风确实很大,不然不会有今天这么响晴的天。当时他不该睁开眼睛的,他被扔掉的手机在距床一米外的地毯上亮起来,弹出提示框。他伸手去够手机,手指像只蝎子爬过去。他一边应付着女友的舌头,一边含糊地说,这窗户真得修。足够熟悉的人,拒绝是不用说“不”的。
他舌头一阵剧痛,女友已从陈亦奇身上下来,顺带将被子掀开,将他晾在空气中。白色的顶灯被打开了,陈亦奇干瘦的四肢被照得雪白,这房东为什么要在卧室装这么亮的灯?!陈亦奇挡住眼睛,身上就剩条松垮的四角裤,人像不慎把屎拉在家里的狗,要在女友的低气压中找点事做。
他翻身去拿手机,女友一言不发,走出卧室。等他过去求和时,女友已经穿戴整齐。他想抱她,补救一下,打算把刚才的事情重新再做一遍。但太晚了,女友的脸、身体和她刚穿上的羽绒服表面都是冰凉的,接近零度。
她什么都没说摔门而去——实际上她连门都没有摔,只是离开得快速、果决,没给陈亦奇挽留的时间。不像之前,能感觉到她在等他叫住她。
女友是带着全身心的绝望和放弃,消失在大风之夜的。
陈亦奇知道她的怒气来源,知道她刚才的主动是一种求和与示弱,一种得饶人处且饶人,一种算了吧我们另起一行重新来过。他竟然敢投反对票?真是罪该万死!可又是什么在脑中说着,要追出去吗?有必要吗?要去大风里拉扯吗?都多大岁数了?要去彼此咒骂,穷尽毕生所学争辩吗?要最后两人抱头痛哭言归于好吗?最后句子和眼泪迎风溃散,人被凉风灌饱,肚子叽里咕噜,再回到家里要放一个小时的屁才能把它们排空。
有必要吗?生命苦短——没有必要。
2024年还没有一件好事儿。女友说,看来要去庙里拜拜。陈亦奇说不要对坏事做过多联想,也不要美化自己没有的东西。好坏都止于一念。女友瞪他。我不是你的员工,她说。
她其实尖刻、聪明、不好惹,可也愚笨、包容、充满母性。母性是女人最大的风险——一旦暴露这个底线,男人知道你终将无计可施。一旦你像妈妈般爱他,就被他们看透,你将在他们那里丧失威仪,最后他们连哄都懒得哄。女友说。你应该和曹志朋过,我去和我闺蜜过。
她说,男的和男的过,女的和女的过,这世界一定会美好很多。
她和陈亦奇交往超过七年,四年他都在创业。陈亦奇为数不多的精力全部交给了公司,项目、会议、客户、团建,女友必须配合(只得找些缝隙跟他相处,除了一起睡觉外,缝隙不多)。他更忙一些,显得责任重大,没有他做决定公司或无法运转(其实根本不是)。她反正只是上班而已,just(他相当轻蔑)为资本打工,可以理所当然地摸鱼,过于认真反而显得愚蠢。女友坚持说,我爱的是我的工作,不是公司。而且正因为工作,所以才能更好地休假。这是她关于工作的理念(工作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大部分人忘了这一点)。
她从年初开始攒年假,要求陈亦奇今年必须和她一起去日本跨年,她提前三个月订了位于日本能登半岛的“灯之宿”酒店。
那酒店有444年历史,在世界长寿企业中排名353,以能眺望月光和朝阳的洞穴温泉闻名,还有“此生至少吃一次”的能登料理。日译中的翻译页面相当凶悍:你必须吃至少一次在你死之前。
她反复跟陈亦奇确认时间,每一次都像已然坐上了当天的飞机,心情愉悦起来。人总是这样,期待时比达成时更加快乐。
按照计划,他们将于12月31日早上八点飞往大阪关西机场,再乘坐预订的商务车一路向北六个半小时,日本时间晚上八点前到达酒店。晚餐已订好,是传统能登料理,但还不是“此生死前必吃”的那一顿,第二天晚上那顿才是。他们将在这里跨年,悠闲自在地待足五天。
30日晚,女友一个人在家收拾箱子接到陈亦奇的电话时,内心已有不好预感。电话大意是有客户“临时”来公司拜访,到了晚上“临时”加了一顿晚餐,又因为晚餐时候大家“临时”喝了酒,于是要“临时”续一摊卡拉OK。陈亦奇的三个电话在三场“临时”间隙打来,阶梯状呈现不同程度的酒醉状态。他之前从不这样。晚上十二点时,陈亦奇口齿清晰地说看样子要到早上,那不如我们机场见,只是拜托宝宝你帮我收拾及带上行李,护照在我身上你不用管,我保证,现在开始不喝酒,我保证,见到你的时候我会很清醒。“宝宝”是他“知道错了”的暗语,平时他不这么叫她,他什么都不叫。
那通电话之后她就和陈亦奇失去了联系。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也正因如此,女友才更加愤怒,一切看起来像刻意为之。男人在相伴初期负责制造惊喜实现愿望,后期则致力于打乱计划和毁掉一切美好,有时急需拉屎,有时有其他理由。女友在机场等到极限时间,但没有再联系他,微信电话都没有,最后只得带着两人的行李独自起飞。落地后她放弃再找陈亦奇,开机第一件事就是拉黑了他,方方面面的,包括支付宝账号。
她早哭完了,再哭毫无新意。愤怒已被另一种奇妙的情绪取代,金牛座的好胜心和ENFJ的执行力,让她决定不再受任何干扰,她要独自且完美地完成这次旅行。注意,她使用的是“完成”这个词,显得庄重,有意义感。那一瞬间,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将事情闹大,顶格处理,借此重新梳理下自己和陈亦奇的关系,清算这些年来他对她逐渐显现的忽视、怠慢和漠不关心。她要求自己心狠一点,明晰诉求,绝不再重蹈覆辙。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吗?你正恨着一个人,他把头伸过来,又正好犯了重罪,不行刑说不过去!
陈亦奇觉得自己确实不对,但要说十恶不赦也谈不上(又没干别的)。他几乎没迟到过(不算劣迹恋人),旅行迟到醉酒误机更是绝无仅有。当然,近几年和女友的旅行确实少,几乎没有,上一次还是去三亚,也是四年前的事儿了。但现在阶段不同了是吧咱们关系也不一样了啊。
前车尾灯猛然亮起,陈亦奇只得跟着狠踩了一脚刹车。现在更多东西从前车窗户里扔出,手串、车载充电器、保温杯、毛绒蜡笔小新,换个地方这或足以被定罪,在我们这里只会上社会新闻,情侣日常发疯。
陈亦奇厌倦了吵架,习惯了挨打立正。事实上,酒醒后看到自己误机的那一刻他有一秒钟小小的报复的快感,类似青春期逆反,果然一个男人你还是不能孩子般爱他。他终于找到机会,用来抵抗来自她的安排和改造。真爽。嗯,爽和死,颇多相似之处,都没有同音字。但女友电话一直没有再打来,不太寻常。于是他试探着发微信过去说,我马上赶来。他几乎不说对不起。为表郑重,他没有发那个跪地磕头的gif表情。陈亦奇发现自己被拉黑后松了一口气,这证明女友已经安全抵达,人和脾气和对自己的恨意都还在。他在机场值班柜台苦等三个小时,终于拿到了次日上午八点四十四分飞往东京羽田的一张机票,大阪是一张都没有。
三小时里,他一直在努力回忆和女友此行的目的地,主要是酒店的名字。他觉得是宿醉严重影响了他,以至于他必须通过和女友的聊天记录,才逐渐拼凑出——能登半岛、温泉、料理、灯之宿这些相关的信息。他确实连酒店大概在哪里都没记住,实在很难说得出口这次旅行于他相当重要。
新年这天,陈亦奇背着个双肩包轻松(他装的)抵达东京羽田机场。过海关时他有过一丝担心,毕竟和女友失联已经超过三十个小时,这打破了双方的冷战纪录。他试着拨打电话,没人理他,而更大的恐慌在于,他对自己落地羽田机场后如何抵达能登的“灯之宿”酒店一概不知。迅速办完出关手续,站在东京海龟状四通八达的地铁线路图表前,陈亦奇决定走一步看一步,比如先填饱肚子,他已超过三十小时没吃过东西。
吃了碗足量吉野家后,陈亦奇买了东京羽田到大阪的新干线车票,预计下午三点五十五分到达大阪站。陈亦奇坚持告诉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到了那里再做打算。实在不行,就打车过去。但他看地图时内心是崩溃的,海岸线如犬齿交错,酒店则面朝大海,在凹进去的最深处。他依稀记起女友介绍说,这酒店之前是必须坐船才能抵达的,现在终于通车。陈亦奇内心对女友能找到并订到这种酒店生出一丝敬意,又不免觉得这种津津有味略显俗气。想着自己今夜终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免痛苦,形式感于他如同酷刑,包括拍过多(超过一张)的照片,包括猴子般粉着一张脸在私汤池里头顶着毛巾,面前是升腾的温泉热气和煨好的清酒。包括穿着不透气的浴衣拍照,在榻榻米上环抱住大吟酿的瓶子,背景是梅兰竹菊贺岁图和巨型达摩头。她原来是适合他的,水倒入水杯般自然,是什么时候变了?他变得愤怒,真是——俗不可耐。
1月1日下午四点零九分,陈亦奇到达新干线大阪站,急于在自动售货机中买瓶水喝。日本吉野家怎么那么咸?他这样想着往自动售货机里塞了两个一百块,水应声落下,找出的零钱哗啦啦地滚落,让他觉得又真实又落后。他好久没有摸过现金,硬币触感冰凉。起身时人感到一阵眩晕,有点儿站立不稳。
宿醉还没醒透?哈哈哈哈最好的饮酒量是滴酒不沾,哈哈哈哈酒最后会要了我们的命。他的搭档曹志朋拿着麦克风说话,端着酒杯晃晃悠悠。酒后的男人以为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有哲理,偶得金句要得意很久。然后他说,但,但,但,持续活着也会要了我们的命哈哈哈哈。
陈亦奇终于站直,摸着后脑想今年要适当减少饮酒。接着发现周围的日本人全部蹲下,面前的售货机里的水开始瑟瑟发抖,有什么人用中文喊了句“地震了”。
他回头望去,才看见站台上悬着的列车时刻表正在大幅度地晃动。地面在疯狂撕扯着什么,人们发出沉默压抑的惊叫,手机们则响起极为难听的短促的振动声和警告声,与周围悬挂物的异响交织起来,变为恐怖的噪声。而像被刀割开般平直的车站顶棚外,一大群不知道品种的黑色大鸟正腾空飞起。高楼大厦、电线杆、桥、塔、风车,本来像铆钉、扣子、拉链、弹簧般扎入大地的肌理,直达真皮层,现在要被它统统甩开了,它们四方合力,拱起身躯,要将这些烦人之物全部抖搂下来。
白车突然停了,和它自己的前车拉出大概十米的空当。然后,陈亦奇看到文章开头那一幕,它猛然加足马力,发出啸叫,冒着白烟,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右侧高架的护栏。
大白天的,车就直接冲下高架桥去了。
1月1日16时10分,日本本州近海发生里氏7.4级地震,后来调整为里氏7.6级,并命名为“能登半岛地震”,震源深度为“极浅”。震中附近可观测到约五米高的海啸。
陈亦奇在后来持续半个小时的眩晕里了解到以上这些。相关电车停运,海啸预警的信息也纷至沓来,与地震相关的一切在短时间内迅速占据了手机的版面。女友的微信界面里全是他发过去的信息:你在哪里,你还好吗?快给我回信息!他仍被拉黑着。这个愚蠢的女人!不可容忍的形式主义者!以有品位为人生导向的虚荣之徒!喜欢掰扯亲密关系里的一切的精神病!
他手指都要把屏幕捏碎了!而电话始终是打不通的,不知道是真的打不通,还是她所在的位置打不通,还是她屏蔽了他所以才打不通,总之是忙音。但这忙音,似乎又和震前的忙音不同,但也说不出什么不同。他冲上大街,拦下一辆出租车,半跪在后座上,拿手机地图给司机看,司机对着那个位于震中的酒店位置大惑不解,随后表示无法前往,请他去乘坐公共交通。
陈亦奇不断刷新那家酒店的页面,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首页头图轮转的依然是美好静谧灯光幽暗的酒店夜色、波浪细密水清沙幼的海滩、死前必须一试的料理……浪高五米的海啸化为巨口,那可以看海和日出的私汤温泉,最接近海的无边泳池,愚蠢人类们在礁石上摆好造型,然后都如寿司般被一口吞下了吗?陈亦奇反复咀嚼着这份慌乱,在日本街头如无头苍蝇一般狂奔。他避开人群,到广场上,天桥上,一遍遍地拨打电话,都是无法接通。手机新闻里,不断更新着关于地震的消息。来自中国的视频更猛烈些,海啸已经登陆,瞬间冲垮了民居,人们正往高处逃生,房子被黑压压的看似慢吞吞的海水一把拥入怀中,转眼变成垃圾一样的东西。更多的消息则在讲,新年第一天日本近海地震,东京、大阪震感强烈。迪士尼乐园和环球影城里,大家沉默地蹲在地上避险。监视器画面中,大地震颤,灯光一闪一灭,房倒屋塌,汽车冲入河谷。电影《后天》的画面被滥用,海啸画面被补充进去,浪高数十米,卷着巨轮,冲向摩天大楼。人们在尖叫。
陈亦奇最想找到的人,住在震中酒店。
那台和自己相同的车冲下高架后,陈亦奇迅速补上了前方那十米的空缺。惊愕了一会儿之后,他立刻回到自己刚才想着的事情上,似乎湖面刚才泛起了涟漪,现在被风迅速抹平了。这就是城市对人的教化,不要耽搁,勿做停留,看热闹可以,脚步不要停下。很多个时刻他想过这样的画面,那白色宝马X3车冲下高架,像冲出了某种设定,再见了老子不玩了。它似乎做了自己一直想做但没敢做的事情,让陈亦奇突然觉得自己被截了和。
可有必要吗?
新年第一天,陈亦奇手机接近没电时,终于拨通了大使馆的电话,但由于灾难突发,时间过短,大使馆和普通人知道的信息差不多。
新闻报道里,震中地区不断发生余震,电车和地铁因为检修停止运行。部分县市停水断电,暂时没有恢复通信,处于失联阶段。在车站给手机充了会电后,陈亦奇决定按照自己规划的路线,靠公共交通一点点尽可能靠近女友酒店所在地区。其间他不断刷新与灯之宿酒店相关的消息,微博上有零星几个人有提及,但只说祈愿平安,说那是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去但此生必须去的地方,希望它不要就此消失。它的日文页面下,留言者已相当多,大多是希望它们尽快更新页面,报个平安就好。电车内,陈亦奇不断点开女友的微信头像,添加其为好友,并留言说,你在哪里?你好吗?我在大阪了,我来找你了。喋喋不休。
那夜他是想过他们就此作别的,一旦设想女友再也不见了,什么都没有留下,人永远都找不到,她就突然变得珍贵起来。他迅速将这想法扑灭了,手里捧着一点点的侥幸,自己生命里没有过什么特别幸运的事对吧,那这样的厄运断然不该落在自己头上。但谁说了这会是公平的呢?为什么就不能是你呢?这些想法折磨着陈亦奇,让他一分钟都不敢停下。
凌晨一点,末班电车将他丢在了一个陌生的小站。他完全没听懂列车员在说什么,只得任由他客气地不断鞠着躬将自己赶下车厢,大意应该是列车运行到本站为止,应该也是受地震的影响。车内三三两两的人们下来,没有一声抱怨就迅速消失了。站台上只留下他一个,工作人员当然没有。车站内有两把长椅,有一把旁边配备了充电插座。
车站上空挂着半轮月亮,周围极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失去女友的一天多时间里,陈亦奇突然发现,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摘除了,留下一个空洞,发出类似那口破窗的“去去”声,但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直到电话铃声惊醒了他。这一天走得太久了,远超他的运动量。陌生的号码里挤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接近声嘶力竭,像父辈们对着手机,误以为声音大传递信息可以更快更准确。陈亦奇,傻╳!你他妈竟然还能睡得着?是女友,她带着哭腔边骂边哭。陈亦奇在她抽泣换气的空当里,将自己在哪儿为什么在这儿以及刚刚发生了什么迅速交代了一遍。然后他又哭又笑地说,啊!啊!啊!我在日本一个……谁知道是哪儿的一个破车站啊。他从不骂脏话的,即便如此狼狈。
那酒店能挺立四百年绝非偶然。次日,酒店的宣传页面更新说,我们幸运地没有受到过多损失,感谢大家的关心。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当日女友正在酒店泳池边享受阳光下午茶,地震发生,震感当然相当强烈,怒吼的海水卷起来,整个酒店和地面像被一双巨手端起用力摇晃。酒店接到海啸通知,但因为酒店处在海湾更深处,两旁错落林立的礁石成为坚实有力的防波堤,海啸抵达时接近于无。但也鉴于余震不断发生,酒店竭力组织客人有次序地疏散,不过一时运力不足,车迟迟未到。
女友没有描述自己如何恐惧狼狈凌乱不堪,只讲了自己晚上八点人在前台一筹莫展时,昨天包的那辆车,神迹一般地出现在酒店门口。那车司机小伍是中国人,昨夜回程前加油时偶遇了同乡,一起吃饭,又被劝着喝了几杯,最后只好留在能登跨年。女友头发披散冲到车前,拎着两只大箱子,哭着说,小伍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还有你手机有信号吗?我的没有。你能拉两个箱子吗?实在不行拉一个也可以!
俩人在站台上重新见面时已经过了早上六点,现在想来那种电影里劫后余生的状态并不写实,首先确实两人都不会太美,当然更不会想着去接吻,但拥抱确实是自然反应,要确认对方活着,依然是对方,要将彼此的骨架、眉眼、鼻尖一一确认,要把对方抱紧、挤碎、捏烂,融入自己,再也不丢。但这又全然不是爱情,是两个可能再没有任何关系的熟人,为可能失去对方痛不欲生。拥抱完后,俩人几乎同时说,我们结婚吧。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他们彼此纠缠的原因,他们多年争夺不休的最终结果。现在她终于懂了,书上说的,幸福和爱从来不是目标,是人在辛苦前行中的衍生之物。
他们又哭又笑,鼻涕眼泪横飞,一切尘埃落定,但至于是怎么从A点到达B点,从爽约到地震到要确认结婚,这在外人看来着实——莫名其妙。
回到北京后,劫后余生的况味随着机场高速一路堵车逐渐减淡,他们紧紧攥住的手一旦松开,便开始忙活各自的事(当然主要是他)。
曹志朋听说他们要结婚的消息,愣了几秒钟说,坏事变好事儿,你们俩还真是天造地设。不过七年之痒是这样的,突然分手和就地结婚都可能发生。曹志朋又说,对了,我给你们安排了一个摄影师,巨贵,这周六可以去拍婚纱照,当送你们的订婚礼物了。陈亦奇只得答应。女友对这个婚纱照拍摄异常警惕,确切地说,是对婚纱照这三个字有戒心。听起来就别扭,都什么年代了。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没错。
拍摄当日,下了挺大的雪,片场污泥浊水,没有暖风,女友冻得浑身发抖,被摄影师要求摆出各种令她难堪的动作,包括如何将手搭在陈亦奇肩上,以衬托男主人的伟岸。
照片是有价值观的,女友说。这和她想拍的那种清新的日常生活,比如俩人穿球鞋一起吃西瓜抢一根面条的亲密照片一点关系都没有。摄影师近乎偏执,努力坚持着他的审美,要她给他想要的角度。女友终于黑脸说我不是物件,不是汉堡,不是珠宝,不是任何静物,没法在某个瞬间闪出某种光泽。
陈亦奇把羽绒服脱给她,让她回车上休息,暖和一下。她路过监视器停下来看了照片,觉得妆面脏,画面黑,风格诡异,眼珠子不生动,俩人还面如死灰。陈亦奇穿着别扭的绒面西装,头发梳得老高,说还好吧,哪有那么夸张?他冲着摄影师干燥地笑,接近于讨好。女友没有再回现场。回程路上俩人一言不发,谁也不再理谁。
女友最终还是哭了,也不知道在哭什么。明明这个摄影师是老牌广告摄影师,很贵,时间很难协调。何况这是曹志朋送的,不拍会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哭完后女友说,其实我又开始看房了,还是找的姓肖的那个中介。不结婚我们也要买房,你不买我也要买,我要彻底告别这种被人赶来赶去的生活。我要有自己的家,想钉钉子就钉,想挂画就挂。她通知陈亦奇,结婚场地得提前订了,所以你问问曹志朋,今年是不是可以分红了,别今年推明年了。哪里都需要钱,以合伙人名义进入曹志朋公司后,陈亦奇只拿一万两千块的基本工资,分红的事儿因为疫情推了三年了,曹志朋一直不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会搞得自己像很计较钱一样。陈亦奇默默念叨了一句,当作抵抗。女友说,不然创业为什么呢?为了更忙吗?他无法回答,内心也很憋闷。
风很大的昨夜,罪迹斑斑的他竟然还敢用身体投反对票,让女友再度负气消失在大风天,真是太不像话。但陈亦奇有信心她会回来,只是时间问题。当务之急,是要和曹志朋谈谈年底分红的事情到底怎么安排,确实也该为自己想想了。如果结婚,确实也不能再租房,三十四岁,该有个真正的住处了。
阳光分外刺眼,刚才前车冲下高架桥的事,迅速被陈亦奇忘掉了。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路莫名畅通起来。女友消失的原因、自己生命的意义,焦头烂额的日常生活,都被陈亦奇一个转弯甩到脑后。
这么看来,上班的意义可不只是赚钱养家,更主要是可以借机离开家。毕竟和家里的事相比,还是工作更好处理些。
陈亦奇和曹志朋的公司原来主营汽车的公关活动,后来合并了舞美搭建工程和器材设备租赁,再后来兼带做一些影视活动内容,现在员工有一百多人,在业内已算是数一数二的公司,和当年二人的愿景相当。
陈亦奇和曹志朋本是校友,打羽毛球认识的。毕业后,陈亦奇先在广告公司做策划,一干就是六年,经常加班不说,看起来和实际上都没有出头之日。某次合作让陈亦奇和曹志朋以甲乙方的身份重新见面,顺带恢复了联系。那时碰巧牵头场地舞美搭建的曹志朋跟他说当甲方虽好,但毕竟不是咱们自己的。这行业我也跟了一年了,供应商都是散兵游勇,相当糟烂,不过整合下还是很有得赚,那为啥不咱们自己做呢?公关这块你也不陌生。来咱们公司吧,你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么多个“咱们”让陈亦奇心头一热,遂把辞职当作自己三十岁的礼物,以合伙人身份加入曹志朋的“志朋乐业”。
半年后,看陈亦奇站稳脚跟,曹志朋借口搞扁平化管理,将原来三个部门副总全部砍掉,只留了陈亦奇一个人对他汇报。陈亦奇自然变得更忙。公司事务本就细碎,又是乙方,稍有不慎就会得罪金主,不过倒挺符合陈亦奇窝囊废的性格。在公司,曹志朋负责发布消息发疯发火发神经,陈亦奇则常年委屈巴巴,眼角下垂,目光澄澈,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是实话,看起来断然不会骗人。俩人一武一文,倒是搭配得相当好。
到公司楼下,停车位上,陈亦奇熄了火,坐着没动,像极了回家要先在楼下喘口气的丈夫。怎么回事?明明还没上班,人已经这么累。陈亦奇暗暗鼓励自己说,今年业绩不错,适合谈钱,何况谈钱怎么了?加油,陈亦奇。唉,现在急需一杯咖啡续命。
然后一张脸,缓缓地伸到他的前风挡玻璃前,速度和刚才冲下高架桥的那车差不多。过分贴近看一张脸,其实反而不大容易看清楚,陈亦奇倒抽一口冷气后脑袋向后回撤了十厘米,后脑勺贴在了车座椅上,这才算看清了来者何人。
不认识。
但那是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
本应该是好看的,只是妆化得过浓、让眉眼显得深,眉毛画得过长,眼皮上该是涂了眼影,蓝黄蓝黄的,睫毛膏是刷过的,有多重下笔的痕迹,嘴唇涂得过红、过厚了,超出嘴唇的边界,一笑跟小丑似的。外边阳光过强,让这张脸阴在暗处,此刻正笑着看着他,一句话不说,脸上表情略带调皮和戏谑,像是让他猜自己是谁的样子。陈亦奇自然猜不出,嘴巴微张,脸上相当无辜。对方看他这个反应,不依不饶地扭了下脖子,继续看着他,笑而不语,样子颇为期待。
陈亦奇攥紧车钥匙,拎着自己的手提包下车,开车门时只开了仅容自己通过的窄缝,然后迅速关门用钥匙锁了车。
女的脸从风挡前挪开,身体摆正了,向他走近一步,甜笑着说,是我呀,宋春风。
送什么?陈亦奇皱眉看着她,后背贴在自己车上,胸前挡着公文包。她年龄大概四十多岁五十?不大能分辨。头发是爆炸头,不合时宜。上身穿墨绿色的袄子,不能分辨是羽绒还是棉,围着橙色围巾,下边配白阔腿裤,蜜橘黄色高跟靴,搭在一起,怪鲜艳的。
怪鲜艳的女人冲他笑,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现在更是张开了双臂,疑似要冲过来给他一个好久不见的拥抱。陈亦奇向斜后滑两步,人已经到车尾那边去了。女的再重复一遍自己名字,宋,春,风。故意说得慢,便于陈亦奇识别出她。语气里有嗔怪,看样子对陈亦奇的反应颇为不满。陈亦奇努力搜寻记忆里的脸,客户里,朋友里,朋友的妈里,整个人生里,都没有这位,送什么都没有,都不认识。
宋春风尴尬地放下胳膊,站在那里不动,眼里湿漉漉的,似乎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她说,陈亦奇,我对你很失望。陈亦奇嘴巴咧开,眼睛眨了几眨。对我失望的人多了,但你个陌生人跟着起什么哄?
陈亦奇这样想着,还是客气地问她,您是哪位?
她立刻接,我宋春风啊!微信不回,电话不接,已经很过分了。现在你还要装不认识我?女人真的生了气,但表情不大符合她的年纪,像个小女孩似的,几乎就差跺脚了。
陈亦奇舔了舔嘴唇,咽口唾沫,心说我本来就不认识你,怎么叫装不认识你啊。神经……陈亦奇把“病”字吞了回去,绕过车尾转身就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世界疯子很多,书上说了,两个人里有一个。
阳光铺满了整个停车场,刺眼,前边就是写字楼的入口。
宋春风在他身后念念有词,如同念咒:陈亦奇,志朋乐业副总经理,三十四岁,九零年生人,属马,血型O,湖北荆州人,毕业于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微信名叫“一起”,最爱水煮鱼和萝卜干腊肉,对榴梿过敏……本来越走越快的陈亦奇回过头来,看着那阳光下站着的那女人。
女人嘴巴一撇,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能听清。她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句话单摆浮搁在阳光底下,有些尴尬。有人拿着咖啡路过,好奇地看着他俩。陈亦奇在画面里像个渣男,在这问句里他更像了。他转身就跑,险些撞在玻璃门上。女人没有追赶,捂住胸口站在原地没动,似乎是被他伤了心,暂时无法移动。
普通的周一,阳光强到刺眼,不像冬天。有车从高架桥上开下去了。一个陌生女人突然冲过来拥抱自己并表示对自己很失望,全是咄咄怪事。
进入大堂陈亦奇发现电梯竟然停了,两部都是黑的,大周一的,物业该死。好在公司就在四楼,爬上去不大费劲。陈亦奇回头看看楼外,大太阳下边,那女人已然不见了。
这世界的人没耐心,疯都疯不久。
他转身进了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赶。写字楼盖得早,采光没规划好,即便白天,楼道里也黑黢黢的。有人在夹层里抽烟,隔段时间就要对着地跺一脚,将声控灯踩亮,地上全是痰迹和烟头。之前想过搬到办公环境更好的地方,这倒是个好由头,顺带再说自己分红的事儿,对,就这么说。
陈亦奇想着,皱眉绕开,快步走到四层,要打开楼道门时,一只胖手“啪”地将他胳膊拽住,等他看清对方是公司会计芸姐时,人已经被她拽到三到四层的夹层来。芸姐很少慌乱,平常面无表情,意志如铁,常用财务知识恐吓他和曹志朋,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随时违法,公司总是需要她逢凶化吉。今天她显得慌乱,衬衫外的黑毛衣开衫扣子系歪了,状态反常。
怎么了芸姐?陈亦奇看着芸姐汗津津的脑门,示意她少安毋躁。
陈总,公司被人堵了。谁?几个供应商。本来节前该给他们钱的,现在节后又拖了一周多,几个老板沉不住气,一起来了,说拿不到钱不走。芸姐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们哥俩要是商量好了,准备散了公司,就跟姐说句实话。
陈亦奇问,什么?商量好什么了?
芸姐着急地说,那么多钱都挪到私人账户去了,你还都签了字。
陈亦奇心中一惊,觉得楼晃了几晃,和当日东京震感相当。我签了什么字?你节前签的啊。陈亦奇突然想起,那天曹志朋让他签几张空白A4纸,说他自有用处。当时自己正忙,也没在意,还开玩笑,说别做欠条用。曹志朋说,我对你很失望,你格局就不能打开一点?不过你去日本好好玩,机票我给你报销,这几年你辛苦了。醉酒误机当天,曹志朋酒后大哭,良心发现一般,念诗——我辈岂是蓬蒿人!他搂着陈亦奇,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对自己也很失望啊兄弟,咱们要是有更多的钱就好了兄弟。
那曹总呢?陈亦奇问。
芸姐要哭了一般说,曹总……曹总元旦后就一直都联系不上,我以为你知道呢。
此时,有声音从四楼防火门传来,先是吱呀开了门,一阵凌乱脚步,打火机打火的声音,有人说哥抽一根吧,反正他公司开着,还能怕他跑了不成?那人接道,可不就是怕他跑了吗?再顺势咳嗽一声,楼道灯亮了。陈亦奇和芸姐下意识向上看,那几位穿着一致面色一致体脂情况一致的大哥歪头看下来。魏会计?陈总?那个不就是曹志朋的副手吗?发出声音的人和另外几位,嘴上喊着,身体已经要冲下来,芸姐反手把陈亦奇向楼下推,说,你快去找到曹总!自己笑着拦住他们去路,说,陈总只管业务不管财务啊。有人伸手推开她,你起开!又喊,陈总,我们的事儿你得管啊。陈亦奇险些跌倒,看几个大哥黑压压冲下来谁不觉得害怕?既然如此,确实应该找到曹志朋再说。陈亦奇想着,疾步跑下楼梯。
周一早上十一点不到,陈亦奇已经落荒而逃了两次,简直莫名其妙。
坐在车内,陈亦奇看到那几个大哥跑出楼道,正四下看,寻找他的踪影。陈亦奇努力降低身体,将头伏在方向盘上。然后副驾驶的车门被拉开了,刚才那位怪鲜艳的女人,已经施施然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
你干吗?陈亦奇问一声。
找你啊!她理直气壮。
有位大哥正朝这边看来。陈亦奇一把按下宋春风的头,现在俩人像置身水下,眼睛对着眼睛,呼吸对着呼吸。
你要是对我失望的话,就把我的钱还我,我们俩可以一刀两断。宋春风说,像一刀两断这事儿她立刻能定似的。
陈亦奇说,什么你的钱?
宋春风说,你欠我钱啊,十二万。
陈亦奇猛地坐了起来。
阳光刺眼的周一早上,所有的事情都开始不对。
谁欠你的钱啊……陈亦奇话音未落,供应商大哥中眼尖的一位,指着他的车大喊,人在那儿!几个人朝车这边跑了过来。为了钱,胖子也是可以很矫健的。
你欠多少人钱啊?宋春风看着他,问。
陈亦奇没工夫搭理她,发动了车,那几个人迎面冲来,看陈亦奇不停车,惊呼着散开,但没放弃,试图追车,一杯冰咖啡咣当砸在了他的车后窗上。身边的宋春风竟嘎嘎笑了起来,声音很大,陈亦奇疑惑地看着她,真是疯了!咬牙将车开出了园区。
车里,宋春风态度暧昧,身体压迫过来问,陈一起,你是不是骗了很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