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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

我不怕坐飞机。对经常乘坐飞机出行的旅客来说,死于飞机坠毁的概率是一千一百万分之一。换言之,你在同一架飞机的座椅上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的概率,比死于坠毁的概率还要高八倍。

等到飞机平飞后,我把身体靠向一边,用我希望的那种让人放心的低沉声音,把这组数据告诉了窗边那位低声啜泣、全身发抖的女士。

“不过确实,在你害怕的时候,数据也帮不上什么忙,”我随后补充道,“我说这个是因为我非常了解你的感受。”

你——到现在为止依然直直望向窗外——缓缓转过身来看向我,就好像你此刻才意识到你身边还坐了其他人。商务舱的特点就是座椅之间多了几厘米的距离,它让人只需稍稍集中注意力,就能相信自己是独自一人。商务舱乘客也拥有一种共识,即不应打破这种幻想,彼此之间的交流应该被限定在简单的寒暄和不得不讨论的实际问题(“我能拉下遮光板吗?”)之内。而且因为身前空间足够大,去卫生间也不需要其他人起身相让,加上储物仓就在头顶,一切都无需他人的协作,的确,就算是持续半天的飞行,你仍有可能完全忽略掉身边的人。

从你脸上的表情不难看出,你对我打破商务舱的首要原则有些惊讶。你的着装有种毫不费力的优雅——那条裤子和毛衣的颜色乍看并不协调,穿在你身上却十分和谐。这一切都告诉我,距离你上一次不得已乘坐经济舱(如果你真的坐过的话),已经过去很久了。但你在哭泣,难道不是你打破了那堵无形的墙吗?另一方面,你哭泣的时候是背对着我的。显然,你并不想和同你一起坐飞机的人分享这种情绪。

嗯,但如果不说些安慰的话,那也太冷漠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我面临的困境。

你的脸色苍白,脸上还挂着泪水,但仍有种灵动而出众的美。或许正是那泪痕和苍白的脸色才让你显得那么美丽?我向来对脆弱和敏感的事物毫无抵抗力。我将起飞前空姐垫在我们水杯下的纸巾递给了你。

“谢谢。”你接过纸巾,说道。你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将纸巾压在一只眼睛旁淌下的睫毛膏上。“但我不相信。”你说着,转过身去,将前额抵在机舱窗户的有机玻璃上,仿佛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啜泣再一次让你的身体摇晃起来。你不相信什么?不相信我了解你的感受?随便吧,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当然,从现在起,我就应该让你独处了。我打算看半部电影,然后睡会儿,尽管我估计自己睡着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不管要飞多久,我都很少能在飞行中入睡,尤其是当我知道我需要睡眠的时候。我只会在伦敦待六个小时,接着就要回纽约去。

安全带的指示灯熄灭,一位空乘人员走了过来,将我们之间那个宽大、牢靠的扶手上的空杯子重新加满。起飞前,机长告知我们,今晚这趟从纽约到伦敦的航班将飞行五小时十分钟。我们身边有些人已经放下了椅背,用毯子裹住自己;其他人坐着,脸被前面的屏幕照亮,正在等待餐食送到。起飞前,当空姐送来菜单时,我和身旁这位女士都说了“不用,谢谢”。在“经典电影单元”,我很高兴地找到了《火车怪客》,正准备戴上耳机开始看,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是我丈夫的事。”

仍抓着耳机的我转过身去。

睫毛膏凝固在眼周,像是夸张的舞台妆。“他出轨了,对象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仍将那人说成你最好的朋友很奇怪,但我看不出我有任何必要向你指出这一点。

“我很抱歉,”我转而说,“我不是有意刺探……”

“不必道歉,有人关心是好事。很少有人真的这么关心他人,我们都害怕那些令人不安和悲伤的事情。”

“确实。”我说道,不确定应该把耳机放下,还是继续拿在手里。

“我猜他们俩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呢,”你接着往下说,“罗伯特总是很饥渴,梅利莎也是。这会儿他们一定正在我的丝绸床单上做爱。”

我的大脑立即想象出一对年过三十的夫妻。他负责赚钱养家,收入可观,而你负责挑选床上用品。我们的大脑是形成刻板印象的专家。有时候,这些印象符合事实,有时候则不然。

“这一定很糟糕。”我希望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要太夸张。

“我只想死,”你说,“所以关于飞机的事你弄错了。我倒希望它真的坠毁。”

“但我还有需要做的事情。”我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

这一刻你盯着我。也许这是个糟糕的笑话,或是开在了糟糕的时机,而且在此刻,说这些似乎太轻佻了。毕竟,你才说完你想死,甚至给了我一个可信的理由。这个笑话可能被认为不合时宜且毫无同理心,也可能给这个无可否认的凄凉时刻稍稍提供了喘息之机。喜剧性缓解,至少在它奏效的时候,人们都这么称呼它。无论如何,我都后悔这么说了,并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接着你笑了。尽管只是泥坑中的小小涟漪,稍纵即逝,但我总算能够呼吸了。

“放轻松,”你平静地说,“我是唯一会死的人。”

我疑惑地看向你,但你避开了我的视线,望向我身后的机舱。

“在第二排有个婴儿,”你说,“商务舱的婴儿可能会哭一整晚,你怎么想这事?”

“什么叫怎么想?”

“你可以说,婴儿的父母应该理解,商务舱的乘客额外付费就是为了睡会儿。也许乘客们下了飞机就要去工作,或者第二天早晨就有会议。”

“嗯,也许吧。但只要航空公司不禁止婴儿进入商务舱,那么你就不能指望父母不带小孩进来。”

“那么航空公司就应该为欺骗我们而受到惩罚,”你小心地擦拭另一只眼睛下面,手里已不再是我递给你的纸巾,而是你自己的舒洁面巾纸。“商务舱的广告里都是乘客安然入睡的景象。”

“从长期来看,航空公司会承担相应的后果。我们并不喜欢为没得到的东西付钱。”

“但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你是说父母还是航空公司?”

“我理解父母的行为,他们的钱比他们的羞耻感更多。但商务舱的服务这样降级,航空公司将来肯定会损失收入吧?”

“但如果航司对小孩不友好,也会让公众不满,公司的声誉一样会受损。”

“小孩才不在乎是在商务舱还是经济舱里哭闹呢。”

“你是对的。我指的是对婴幼儿的父母不友好,”我笑了,“航空公司可能担心那样看起来像是种族隔离。当然,这个问题也好解决,航司可以立下规定,谁在商务舱哭泣,谁就得把座位让给一位微笑着、好相处的经济舱乘客。”

你的笑声轻柔且迷人,这一次你的眼睛似乎也在笑着。很难不去想——我也这么想了——谁会对这么漂亮的女人不忠。但事情就是如此:无关外在美,也无关内在美。

“你从事什么工作?”你问道。

“我是个心理医生,也做研究。”

“你研究什么?”

“人。”

“那是自然。有什么发现吗?”

“弗洛伊德是对的。”

“哪一方面?”

“人,除了少数例外,都毫无价值。”

你笑了。“确实呀,这位……”

“叫我肖恩。”

“玛丽亚。但你不是真的相信这个说法吧,肖恩?”

“除了少数人,其他人都没价值。为什么我不该相信这个?”

“你有同情心,真正厌恶人类的人不会有同情心。”

“我明白了,所以为什么我要撒谎呢?”

“同样的原因,因为你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你小心翼翼地讨好我,说你和我一样,也害怕坐飞机。当我说自己遭遇背叛时,你安慰我说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坏人。”

“哇哦,我以为我才是心理医生来着。”

“你看,甚至你的职业选择也暴露了你。你还是承认吧,对你的主张来说,你自己就是最佳反例。你是有价值的人。”

“我真希望如此,玛丽亚,但恐怕我表面的同情心不过是英式资产阶级教养的结果,而且对我之外的人而言,我并没有什么价值。”

你以几乎不可察觉的幅度向我这边靠近了一些。“那么是你的教育赋予了你价值,肖恩。但那又如何呢?是你做的事情,而不是你的思考或者感受,让你有价值。”

“我想你夸张了。我的教育只是让我遵从规则,做人们认为可以接受的行为,我并没有做出任何真正的牺牲。我适应这些,并避免不愉快。”

“嗯,至少作为心理医生,你是有价值的。”

“恐怕在职业道路上我也让人失望。我不够聪明,也不够勤奋,从来没有发现精神分裂症的解药。如果飞机此刻坠毁,这世界不过多损失一篇发表在科学刊物上的无聊文章,谈论着一些业已存在的偏见,仅仅几位心理学家会读到。仅此而已。”

“你不好意思了吗?”

“是的,这是我的另一种恶习。”

这会儿你笑得更灿烂了。“如果你消失了,连你的妻子和小孩都不会想念你吗?”

“不会。”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因为我坐在过道一侧,所以无法通过转向窗户,假装在午夜时刻的大西洋上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来结束这场对话。而选择抽出身前座椅袋子里的杂志,又显得过于刻意了。

“对不起。”你小声说。

“没事,”我说,“你说你将会死,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眼神相触,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彼此。尽管这可能是后见之明,但我想我们都在这一瞥之内抓到了什么,它甚至在这时就告诉我们,这是一场可能会改变一切的相遇。事实上,它已经改变了一切。也许你也是这么想的,但很快你就分心了。当你越过扶手向我靠过来时,你发现我绷紧了身体。

你身上香水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她。这是她的味道,她回来了。你靠回自己的座椅,看着我。

“我准备自杀。”你低语道。

你又往回坐了坐,端详着我。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我知道你没有说谎。

“你打算怎么做?”这是我唯一想到的问题。

“要我告诉你吗?”你带着一种猜不透的,大抵是被逗乐的笑容问我。

我想了一下。我想知道吗?

“不过这样说并不准确,”你说,“首先,我不是准备自杀,我已经做到了。其次,不是我杀了我自己,而是他们。”

“他们?”

“是的,我签了协议……”你看了眼手表,是卡地亚的。我猜这是罗伯特送你的礼物。是在他不忠之前还是之后送的?之后,梅利莎不是他第一个情人,从一开始他就在出轨。“……就在四个小时前。”

“他们?”我重复问道。

“自杀机构。”

“你是说……像在瑞士那样?协助自杀?”

“是的,不过协助的部分更多。区别在于,他们会杀死你,而且让你看起来不像是自杀。”

“真的吗?”

“你看起来并不相信我。”

“我……我相信。我只是很意外。”

“我理解。这件事只能我们两个知道,协议里头有保密的条款,实际上我是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这个的,但我就是……”你笑了,眼眶里有泪珠在打转,“……感到孤独。你是个陌生人。一个心理医生。你承诺会保密吧?”

我咳了一声,说:“面对患者的时候,是这样的。”

“那么,我就是你的患者。我看得出来,你此刻没有预约的病人。医生,你收费如何?”

“恐怕我们不能这样做,玛丽亚。”

“当然了,这有违你们职业的原则。但你可以就以个人身份听一听吧?”

“你必须理解,对心理医生来说,这是伦理问题。如果有人向我表达自杀的倾向,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你不懂,现在做什么都迟了,我已经死了。”

“死了?”

“这个协议不允许反悔,三周内我就会被杀死。他们一开始就告诉我,一旦签署了协议,就没有撤回的按键,否则,事后可能会产生各式各样的法律纠纷。你现在坐在一具尸体旁边,肖恩,”她笑了,但笑声刺耳、苦涩。“你现在可以和我喝一杯,听我说一会儿吗?”你抬起修长、纤细的手臂,按下服务灯按钮,它的铃声穿过黑暗的客舱。

“很公平,”我说,“但我不会给你任何建议。”

“好的,你能保证之后都不要提起这件事吗?甚至在我死后。”

“我保证,”我说,“尽管我看不出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

“噢,有区别的。如果我违反了保密条款,他们就可以起诉我,要求我赔偿一大笔钱,这样我的钱就无法留给我资助的那个机构了。”

“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无声出现在我们之间的空姐问道。你侧身越过我,为我们点了金汤力。你的套头衫向下滑了少许,我看见你裸露的苍白皮肤,意识到你身上没有她的气味。你闻上去有淡淡的甜味和芳香,像是汽油。对,汽油。还有一种我想不起名字的树的味道。你闻上去几乎像是个男人。

空姐摁灭服务灯,离开了。随后,你踢掉鞋子,伸出一对被丝袜包裹着的苗条脚踝,让我想起了芭蕾舞。

“自杀机构开在曼哈顿的办公室让人印象深刻,”你说道,“那是一间律所,他们宣称这一切都是合法且公开的,我并不怀疑这点。举例来说,他们不会杀死有精神障碍的人。在签署协议前,你必须完成全面的精神疾病检查。你还需要撤销一切保单,这样他们就不会被保险公司起诉。剩下还有很多条款,但最重要的是保密这部分。在美国,两个成年人自愿达成的协议中的权利可以比其他国家更进一步,但如果他们的行为被人知道,尤其是被公众知晓,机构担心,人们的反应会让那些政治家制止他们。他们并不给自己的服务打广告,只服务于那些经过口口相传,才得以知晓他们存在的有钱人。”

“也是,我能明白为什么他们要保持低调。”

“他们的客户也需要守口如瓶;自杀有点像堕胎,总会让人感到羞愧。负责堕胎的诊所并不是非法经营的,但他们也不会在大门口大张旗鼓地宣传自己的业务。”

“确实如此。”

“当然了,守口如瓶和羞耻感是整个商业概念的基础。他们的客户花大价钱,就是为了在身心都很愉悦,且没有任何预期的时候,告别人世。但最重要的是,让这场自杀在他们的家人、朋友乃至全世界面前都不会被怀疑为自杀。”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没人会告诉我们。我们只知道有很多种办法,而且这场死亡一定会发生在协议签署后的三周内。我们也不知道之前的案例是怎么做的,这样我们就不会在有意或无意的情况下,避开一些特定的场景,从而产生不必要的恐惧。我们唯一被告知的是,死亡不会有任何痛苦,我们也不会知道它何时到来。”

“我能理解对有些人而言,隐瞒自杀的真相很重要。但你是为了什么?这不正是一种复仇的方式吗?”

“你是说对罗伯特和梅利莎复仇?”

“如果你明显是自杀,那就不仅仅与羞耻感相关了。罗伯特和梅利莎会责怪自己,还会不自觉地责怪对方。这是我们时常见到的情况。举个例子,你有没有关注过有孩子自杀的家庭中父母的离婚率?或是父母自己随孩子自杀的概率?”

你只是静静看着我。

“我很抱歉,”我感到自己脸变红了,“我把复仇的欲望强加给你了,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在你的处境中,会想做这样的事。”

“肖恩,你认为你让自己难堪了。”

“是的。”

你猛地笑了一声。“你也没说错,因为我的确想要复仇。但你不了解罗伯特和梅利莎。如果我自杀了,留下控诉罗伯特不忠的遗书,他只会否认一切。他会说我是抑郁而亡,此前也因此接受过治疗,当然,这是真的,而且到生命的最后,是我变得疑神疑鬼了。他们俩行事隐秘,也许其他人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奸情。我猜我葬礼过后的六个月中,她明面上会和罗伯特的金融圈子里的其他人约会。他们都为她痴狂,但梅利莎总能脱身离开,只调情,不上床。六个月后,她和罗伯特就会宣布他们都因为我的死而悲伤,因而走到了一起。”

“嗯,你可能比我更痛恨人类。”

“我不怀疑这一点。更令人作呕的是,在罗伯特的内心深处,他可能会感到骄傲。”

“骄傲?”

“一个女人如果不能完全拥有他就活不下去,他会这么看待整件事。梅利莎也会这么看。我的自杀会让他觉得自己更有分量,到头来也会让他们更开心。”

“你相信会是这样?”

“当然。你难道不熟悉勒内·基拉尔的摹仿欲望理论吗?”

“不清楚。”

“基拉尔的理论是,在满足基本的生理需求之后,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我们会模仿周围的人,我们珍惜他们珍惜的东西。如果你身边认为米克·贾格尔性感的人足够多,你也会希望得到他,哪怕一开始你认为他长得很恶心。如果罗伯特的分量因我的自杀而变重,梅利莎就会更想得到他,他们在一起时也就会更快乐。”

“我明白了。如果你看上去像是死于意外或者其他形式的自然死亡呢?”

“效果截然不同。我就是被命运或霉运带走的人。罗伯特看待我和我的死的方式也不同。虽然缓慢,但我最终会有神圣的光环。当有一天梅利莎惹罗伯特不开心时——她当然会这样——他就会想起我的好,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两天前,我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我将离开他去寻找自由。”

“这意味着在罗伯特看来,你并不知道他们的事情?”

“我看过罗伯特手机里他们所有的短信,但在和你说之前,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这封信的目的是什么?”

“一开始,罗伯特肯定会如释重负,因为他不必做那个离开的人了。不必因为离婚付出一大笔钱。而且哪怕他很快就和梅利莎搞在一起了,他的形象也不会受损。但不久后,信里埋下的种子就会发芽。我让他自由,但那是因为我坚信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在我离开前,可能就已经存在这样一个人了。一个渴望着我的人。而只要罗伯特这么想……”

“……你就是那个被摹仿欲望所渴求的人了。这就是你去找自杀机构的原因。”

你耸了耸肩。“所以孩子自杀,父母的离婚率是多少?”

“什么?”

“是父亲还是母亲会选择自杀?我猜是母亲。”

“嗯,你说呢?”我说着,把视线投向前方座椅的靠背。但我能感觉到你投向我的目光,你想要更具体的答案。

这时,两杯酒变魔术般地从黑暗中出现,落在我们中间的扶手上,拯救了我。

我咳嗽起来。“你每天早晨醒来都会想,今天是不是我被杀死的日子。等待的时间这么长,是不是很难忍受?”

你犹豫了。你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但最后你还是放手了,回答道:“如果那个念头是‘今天也许我不会被杀’,感觉更糟。即使我们有时会自然而然地被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产生我们从未要求过的求生本能,对死亡的恐惧也并不比对活着的恐惧更强烈。这是你这样的心理医生很熟悉的事情。”你微微加重了“心理医生”这个词。

“的确如此,”我说,“有人曾经做过有关巴拉圭的游牧部落的研究,在那里,部落会议可以决定人的生死。当他们认为一个人太老、太虚弱,只是部落的负担时,他们会杀死他。当事人不知道他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被杀,但他能接受整件事情。毕竟,这个部落需要在缺乏食物的环境中进行漫长、艰苦的游牧。他们之所以能生存下来,正是靠着牺牲弱者,从而确保整个部落的健康。也许在年轻的时候,那个被判死刑的人也不得不在某个黑夜在小屋外挥舞棍棒,打碎某个虚弱的老姑婆的头。然而,研究表明,这种不确定性对部落成员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这可能也是整个部落预期寿命很短的原因之一。”

“压力当然存在,”你说道,打了个哈欠,穿着丝袜的脚触碰到了我的膝盖。“我也希望等待时间不要有三周这么长,但我猜他们要找到最好、最安全的方式,就需要这么久。比如说,死亡既要看上去像是意外,又要无痛,那么可能需要非常精心的策划。”

“如果飞机现在坠毁,你的钱能拿回来吗?”我啜饮了一口金汤力,问道。

“不会。他们说,因为他们在每位顾客身上都花了很多钱,而这些顾客本身又有自杀倾向,所以他们必须确保,顾客在有意或是无意对自己动手前,有在好好活着。”

“嗯,所以,你最多还有二十一天可活。”

“很快就是二十天半了。”

“那你想要怎么度过呢?”

“做我之前没做过的事。和陌生人聊天、喝酒。”

你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我的心开始剧烈跳动,仿佛预知到随后会发生什么。你放下杯子,将手覆在我的手臂上:“我想和你做爱。”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现在去洗手间,”你说,“如果你在两分钟内跟上,我还会在里头。”

事情正在发生。不只是欲望,那种内在的喜悦感染了我的整个身体,一种许久未有的重生之感,老实说,我估计这种感觉以后也不会再有。你将手掌按在扶手上,准备离开座椅,但没有站起来。

“我想我没有那么坚强,”你叹气道,“我需要知道你会不会来。”

我又喝了口酒,缓了缓。她看向我的杯子,等待着。

“如果我已经有对象了呢?”我说道,自己都能听出声音的嘶哑。

“但你没有。”

“如果我觉得你没有吸引力呢?如果我是同性恋呢?”

“你害怕了吗?”

“是的,主动提出性需求的女人让我害怕。”

你端详着我的脸,似乎在找什么。“好吧,”你说,“我信了。不好意思,这不是我一贯的风格。但我没时间犹豫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感到自己渐渐平静了下来。我的心仍跳得很快,但恐慌和想要逃开的本能都已消失不见。我转着手上的杯子,说:“你到伦敦后,还要接着飞吗?”

你点点头:“我还要飞去雷克雅未克。在我们降落后一小时,那趟航班就会起飞。你在想什么?”

“在伦敦找家酒店。”

“哪一家?”

“兰登。”

“兰登很好。你在那里逗留超过二十四小时,职员们就会知道你是谁。除非他们怀疑你是来偷情的,否则他们好像记不住任何事情。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不会在那里待超过二十四小时。”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重新订明天飞雷克雅未克的航班。”

“你确定?”

“是的,这回你满意了?”

我想了想,并不开心。“但如果……”我开口,又停下了。

“你是不是担心他们可能会在我们相处的时候动手?”你问道,开心地与我碰了碰杯,“害怕醒来时发现身边躺着一具尸体?”

“不,”我笑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相爱了怎么办?你已经签署想要死去的协议,还是不可撤回的。”

“太晚了。”你说着,把你的手放在扶手上,覆在我的手臂上。

“是呀,这正是我想说的。”

“不,我是说其他事情已经太晚了。我们已经爱上了彼此。”

“有吗?”

“就一点点,但已经足够了。”你捏了捏我的手,站起身,说你一会儿回来。“足够我为还拥有三周时间感到开心。”

在你去厕所的时候,空姐过来取走我们的杯子,我向她多要了两个枕头。

你回来时,脸上带着新的妆。

“这不是为你化的,”你说,明显知道我在想什么,“你更喜欢我之前脏兮兮的样子,不是吗?”

“我都喜欢,”我说,“那你是为谁化的妆呢?”

“你觉得是为谁?”

“为他们?”我问道,向机舱方向点点头。

你摇了摇头。“我最近完成了一项调查,大多数受访女性都说,她们化妆就是为了让自己感觉好。但她们所说的‘好’是什么意思呢?仅仅是‘不会感到不适’吗?那种对自己真实容貌的不适?难道化妆只是我们给自己加的另一件罩袍?”

“化妆不是用于隐藏和强调的吗?”我问道。

“强调,就是对其他事物的隐藏。所有的编辑——在阐明的同时——也涉及掩盖。一个化了妆的女人希望吸引人们关注她可爱的眼睛,这样就不会有人留意到她的鼻子太大了。”

“但这是罩袍吗?我们不都想被看见吗?”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没人希望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样子。顺便提一句,你知道在韩国和以色列等国家,一位女性一生中花在化妆上的时间和男人服兵役的时间一样多吗?”

“不知道,但这听起来似乎是随手拿了两个数据进行比较。”

“听上去是如此,但这个比较并不是随机的。”

“哦,不是吗?”

“这个比较,一方面以我自己为例子,另一方面它本身就是可靠的观测。假新闻并不一定意味着假事实,可能只是经过了刻意编辑。这个比较会让你怎么看待我在性别上的态度呢?我是不是在说,男人们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为国效力的时候,女人却选择让自己变美?也许是这样。但说法只需稍稍变化,这个比较便可以表示,女人害怕真实的自己被看见,就像一个国家害怕被敌人击溃一样。”

“你是记者吗?”我问道。

“我给不值得被印出来的杂志做编辑。”

“女性杂志?”

“是的,还是最糟糕的那种。你有什么行李吗?”

我犹豫了一下。

“我是在问,我们落地之后,可以直接打车离开吗?”

“我只有手提行李,”我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重新化妆。”

她抬起手臂,用食指轻抚我的脸颊,抚摸着眼睛正下方的皮肤,就好像刚才我也哭过一样。

“我再跟你说一个有关随机事实的比较,”她说道,“每年死于自杀的人要多于战争、恐怖主义、激情犯罪,以及其他类型谋杀的受害者的总和。毋庸置疑,你是最有可能杀掉你自己的人。这就是我重新化妆的原因。我看向镜子里那个准备杀死我的人,受不了她那张裸露的脸。我化妆,并不是因为现在我恋爱了。”

我们看向彼此。在我准备握住她的手时,她先牵起了我的手。我们的手指交错在一起。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了吗?”我低语道,突然感到奔跑时的那种呼吸困难,“我们不能买断你这份协议吗?”

她歪过头,像是想从另一个角度观察我。“如果可以这样做的话,我们说不定就不会坠入爱河了,”她说,“我们不能长久在一起的事实,是彼此吸引的重要原因,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她也死了吗?”

“什么?”

“那个人。那个当我问起你妻子和小孩的时候,你不愿提起的人。也是那个当我问你有没有行李的时候,你犹豫的理由。失去她,让你害怕再爱上一个你注定会失去的人。你想谈谈这件事吗?”

我看着你。我想谈吗?

“你确定你想……”

“是的,我想听。”你说。

“你给这个故事多长时间?”

“哈哈。”

我们又点了一轮酒。我开始讲我的故事。

当我结束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渐渐亮了,飞机向着太阳、向着新的一天飞去。

你的眼眶再次湿润了。“这太让人难过了。”你说,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是啊。”我说。

“你回想起来还是会心痛吗?”

“已经不是每次都会。我告诉自己,既然她不想再活下去,那么这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你不是也这么想吗?”

“也许吧,”你说道,“但我并不确定。我像是哈姆雷特,一个犹豫不决的人。也许死亡的国度会比尘世更糟。”

“和我说说你自己吧。”

“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开始吧,如果有什么我想知道得更详细的地方,我会问你的。”

“好的。”

你讲起了你的故事。那个女孩的形象逐渐清晰,甚至比此刻手放在我手边,侧身靠向我的人更清晰。有一会儿,飞机飞进湍流区,那感觉像是连续跨过一连串小而陡峭的浪。湍流给你的声音加上了一种动画片般的颤音,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们可以逃走。”等你说完你的故事,我说道。

你看向我:“怎么做?”

“你先在兰登订一间房。今天晚上,你到前台给酒店经理留一张字条,告诉他你准备去泰晤士河投河自尽。晚上你就到那边去,找个没人能看见的角落,把鞋子脱下来,留在堤岸上。然后我租辆车来接你。我们开去法国,从巴黎搭飞机去开普敦。”

“那护照呢?”你问道。

“这个我可以安排好。”

“你可以吗?”你继续盯着我,“你究竟是哪门子的心理医生?”

“我不是心理医生。”

“你不是?”

“对。”

“那你是什么?”

“你觉得呢?”

“你是那个要杀我的男人。”你说。

“对。”

“你在我去纽约签合同之前就订好了我旁边的这个座位。”

“对。”

“你真的爱上我了?”

“对。”

你缓慢地点点头,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好像害怕自己摔下去似的。

“你本来打算怎么做?”

“在排队过海关的时候,用一根针。毒药的活性成分会在一小时内完全消失,或溶入血液中。尸检报告只会显示你死于寻常的心脏病发作。在你的家族中,这是最常见的死因,我们做的相关检测也表明你有心脏病突发猝死的风险。”

你点点头。“如果我们逃了,他们会不会连你一起追杀?”

“是的,这涉及很多钱,以及多方势力,包括我们这些执行任务的人。他们也要求我们签署一份合同,期限也是三周。”

“一份自杀合同?”

“合同允许他们在没有法律风险的情况下杀死我们。如果我们不忠于自己的任务,这个条款就会生效。”

“他们不会在开普敦找到我们吗?”

“他们可是追踪专家,他们会发现我们的踪迹,然后被引到开普敦。但我们不会在那里。”

“那我们会在哪儿?”

“我能迟一些再告诉你吗?我保证那是个好地方。有阳光,有雨水,不太冷,也不太热。大部分居民都懂英语。”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和你的理由一样。”

“但你不想自杀。完成工作可能会让你挣一大笔钱,但你现在这样做,是在拿你自己的生活冒险呀。”

我尝试微笑,说:“什么生活?”

你环顾四周,靠过来,吻我的唇。“如果你不享受我们的性生活怎么办?”

“那我就把你沉进泰晤士河。”我说。

你笑了起来,再次吻我。时间比上次稍长,嘴也张得更大。

“你会享受的。”你在我耳边低语。

“是的,恐怕会的。”我说。

你在此刻睡去,头枕着我的肩膀。我把你的座椅向后调,给你盖好了毯子。接着我调整好自己的座椅,关掉头顶的灯,尝试入睡。

当我们到伦敦时,我将你的座椅调直,帮你系好了安全带。你看起来像是一个在平安夜睡着的孩子,嘴角还挂着浅浅的微笑。空姐走了过来,收走了从肯尼迪国际机场起飞时就在我们共用扶手上的水杯,那时你在啜泣,而我们仍彼此陌生。

站在6号窗口的海关官员面前时,我看见有人推着担架跑进门内,他们穿着显眼的马甲,上面印有红色十字图案。我看了眼自己的表。在我们从肯尼迪机场起飞前,放进你杯子里的粉末生效很慢,但很可靠。你已死去快两小时了,尸检报告表明是心脏病发作,其他什么也没有。与之前每次完成任务后一样,我想哭。同时我感到快乐。这是有意义的工作。我不会忘记你的,你是那么特别。

“请看摄像头。”海关官员对我说。

我得先把眼泪眨下去才行。

“欢迎来到伦敦。”他说。 wId6WcW+8p1eAKW6WFRbMusyt8OskufBfN45uhHDR2KHlMzRfmpp53M5SIVu5l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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