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先生深夜在红楼被人残忍地割了头颅,他身首两处地横倒在二楼的客厅里。几个嫌疑人进入了探长龙轲的视线。是老谋深算的印度医生拉玛努贾姆,还是表情冷漠的司机?是已经离开黄家的花匠,还是性格刚烈的白族女佣?龙轲一时被疑云笼罩……
龙轲探长从红楼出来的时候,他对这个案子就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他首先想到了黄老先生的那些弟兄,假如他们中间还有活下来的人,毫无疑问,是肯定会来找黄老先生算账的,他们之间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这是一条很有逻辑的思路。不过,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一种职业的直觉,和他的逻辑思维很矛盾的直觉,他觉得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
龙轲对送他出门的黄老先生说:“老先生,我肯定还会再来的。”
“那就好。”
“不过我现在要提醒你,一定要当心,要保持警觉,来者不善。我可以告诉你肯定不是什么鬼魂,一定是人,或者是你那几个弟兄,或者是别的有什么目的的人。他们在暗处,你在明处,你的处境是很危险的。我想今天就把我的助手留下来,让他在你这红楼里待上几天,保护你们的安全,你看如何?”
黄老先生听了龙轲的话,便有些不以为然了,大声说:“不需要,不需要啊,谢谢你的好意。探长也太过小心了。你想啊,他们要想取我的性命早就取了,还会等到今天吗?他们绝对不是为了取我的性命来的,所以,这点儿你放心好了。”
“那你认为他们是为什么呢?”龙轲探长反问了一句。
黄老先生也一时无语,他那不大的瞳孔掠过一丝忧郁的光。
龙轲想,黄老先生也许根本就没有把故事讲完,这让龙轲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龙轲记着局长的交代,他觉得黄老先生随时都会有危险,应该有人守护在这里才好。龙轲恳求道:“老先生,咱们小心点儿总没大错吧,还是小心点儿的好,你就听我一句话吧。”
黄老先生哈哈大笑道:“不需要啦,不需要啦,真的不需要。老夫走南闯北,什么事没经过?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搞怪啊,也就是吓吓女人、孩子的小把戏。不足为道,不足为道,真的不足为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探长先生,我的事我自己蛮可以做主的。”
龙轲想再说什么,黄老先生就很不高兴地把手一摆,那意思是不要再提这事了。龙轲只好遗憾地耸了耸肩。面对黄老先生如此坚决地反对,他实在不好强求,他也没有权利这样做。
回到家,龙轲躺到床上后,居然久久不能入睡。龙轲有个习惯,每当案子让他放心不下时,他都会失眠。这天龙轲又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龙轲的妻子知道龙轲的习惯,便安慰他道:“已经躺到床上了,放不下也要放下,还是先睡吧,休息好了明天才能处理好案子。”
龙轲知道妻子说得有道理,可他还是睡不着,直到快十二点了龙轲才有些许的睡意,他刚刚合上眼就觉得眼前好像有一道红光闪过,然后有一股血水朝天空飞溅而去。心惊肉跳的龙轲从床上跳将起来,他大喊:“不好!”这种梦是一种凶兆,绝对的凶兆,每当他做这种梦时准会死人,他的案子就要出问题。龙轲顾上和妻子多说,跳下床,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就奔出了门。他妻子在身后喊道:“小心啊!”
龙轲跑到助手刀仲豪的住处,不由分说地将他从床上拉起来,刀仲豪随手拿了套傣族便衣。坐上摩托,他看着自己的衣服,扭了扭脖子,很惬意地对龙轲嘟囔道:“这次便装可不怪我,你没给我时间。”
龙轲骂道:“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走吧,事情紧急!”
俩人驾着摩托直奔黄老先生家,一路上龙轲的右眼皮跳个不停。他告诉还莫名其妙的助手:“黄老先生完了,黄老先生肯定完了!这个老头啊,本来是不会出事,也不该出事的。就没见过这么要强的老头。”
助手刀仲豪有些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龙轲,说:“头儿,你也别太紧张了,也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一个梦能说明什么问题?我昨天还梦见美人呢。”
龙轲说:“兄弟,我从来就相信我的梦。”
“梦并不是什么预兆,周公解梦那一套不科学。西方人认为它是一种潜意识,也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主要是你白天想得太多了。”
“想得多没错,我总觉得这案子不同寻常,局长都过问的案子,里面一定是有名堂的。我们要尽量保证黄老先生不出任何问题。”龙轲说。
“我发誓,我身上的咒语告诉我如果是砍了脑壳,那就绝不是什么抢劫案。”
大约一个时辰后,龙轲他们到了红楼外的竹林。他们没有马上去接近红楼,龙轲知道主人肯定不愿意他们去打扰,他和助手站在竹林里很冷静地观察了红楼和它四周的情况,并没有一丝的风吹草动。楼里楼外都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草虫的鸣叫。这样静谧的夜,好像连黄老先生一家人熟睡的气息都能听得到。
刀仲豪揶揄道:“头儿,我们是不是要把黄老先生从床上拉起来啊,告诉他他现在已经被砍了脑壳儿,呵呵。”
“臭小子,少废话,有你小子说风凉话的份啊。留心点儿吧,小心没大错。”
龙轲摸着铁青的下巴,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直觉了,他想他该冷静地梳理梳理自己的思绪了。
突然,红楼上的灯大亮,就见一道蓝光从窗口的银杏树上飞出,直向夜空,那道蓝光把小红楼照成湛蓝湛蓝的了。接着有杂乱的响声在那小楼里响起,然后小楼那边就传出一声惨叫,那声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紧接着红楼上的灯就剧烈地晃动起来,黄黄的,如同鬼火一般。
龙轲大喊一声:“不好!”拔出手枪就和刀仲豪迅速地朝红楼冲去……
龙轲他们刚冲到院子里,红楼的门就迎面开了。是黄老先生的夫人亲自把门打开的,看见龙轲她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她身后的女佣也吓得动弹不得,女佣语无伦次地说:“楼上,快!快!楼上,快!楼上……”
龙轲和刀仲豪一口气跑进了楼,又沿着木梯跑上二楼。二楼客厅的灯是亮着的,灯光下的情景惨不忍睹:黄老先生横尸在地,他的头颅和身子已经分离,那血糊糊的头颅像一个红色的球,远远地滚在一个墙角里,隐约可见的面孔惊讶而狰狞,双目圆睁,极度恐惧。他的胸脯上插着一支两尺来长的木箭,不偏不移,准准地扎进他的心口。显然他是先被射杀又被砍下头颅的,杀人者对他似乎有着刻骨的仇恨。木制的地板已经被红红的血污浸透。
二楼的客厅不大,陈设很简单,一张棕色真皮长沙发,一个木雕茶几。茶几上有一本万年历和一套紫砂茶具。龙轲认真地检查了一下,这些东西依旧是很整齐地摆在茶几上,没人碰过一样。屋里一丝搏斗的痕迹都没有,地板上也没有脚印,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遗留物。
龙轲来到敞开的窗子前,窗台也很干净,透过敞开的窗子,龙轲看见了窗外高高的银杏树,正在风里摇晃,紧贴着窗棂的枝叶,在夜色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像蛇在爬行。龙轲看着银杏树若有所思地站了好一会儿。
客厅南边有两间屋子,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卧室没什么特别的,书房的书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很新。龙轲看了看封面,是明代话本《拍案惊奇》,龙轲再看那被翻开的一页,正是此书的第十一卷:恶船家计赚假尸银,狠仆人语投真命状。
龙轲轻声地把卷名读了出来,读得很慢。
等女佣她们都上来,龙轲就吩咐道:“先把老先生的尸体收殓一下吧。”
龙轲在楼下又见到了黄老夫人,这个时候的黄老夫人神智已经清醒了许多,只是身子还在颤抖,她恐惧地望着龙轲。
龙轲可以看出黄老夫人的痛苦是发自内心的,这是只有失去了亲人才会有的痛苦。龙轲很同情地说:“夫人,我首先对黄老先生的不幸表示哀悼,希望您能节哀。您要保持镇静,一定要配合我们,这样我们才能尽快把杀害黄老先生的凶手抓起来,才能替您的先生报仇。”
黄老夫人很勉强地点了点头,她的脸没有一点儿血色。
龙轲问:“你能说说经过吗?越细越好。”
“刚才,对,就刚才,我迷迷糊糊感觉到先生好像是下了床,年纪大了,他平时就有夜晚小便多的毛病,我想他也许是上厕所了,并没太在意。谁知不一会儿客厅里就有‘扑咚’的响声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下似的。我伸手摸了一下身边,先生确实不在。我这才把那响声和先生联到一起,急忙起床去喊先生,没听见他的回音。到了客厅我赶忙开灯,就看见先生那个样子躺在地上了……天啦,天啦,这是谁作的孽啊……”
“刚打开灯时你还看见了什么?”
黄老夫人,又是一阵急剧地颤抖,好长时间说不出话。
龙轲说:“不要怕,现在不要怕了,我们都在这儿,说吧,越仔细越好。”
黄老夫人指着窗户的烂玻璃说:“他们就是从这,从这跳出去的。”
龙轲问:“谁,他们是谁?”
“那些绿面孔的人。”
龙轲走到窗子跟前,窗子是开着的,没有任何撬动的痕迹,窗台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脚印,很显然这窗子是从里面打开的。窗外是黑黝黝的银杏树枝杈。夜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真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看完二楼,龙轲又沿着连接上下层的木梯观察了好一会儿。红楼的木梯是白色的,雕花扶手,除了他和助手刀仲豪隐约的脚印,就是黄老夫人和女佣的脚印,杀人者应该没有从这里上来,更不可能从这里下去,如果从这里上下,慌乱之中不会不留一点儿痕迹或者血迹的。从种种迹象上看,事做得如此干净,嫌疑人不是很熟悉这座小楼的人,就是小楼里面的人。
龙轲又转过身去问站在一旁的女佣:“你是什么时候听见动静的?你又看了到什么?”
女佣说:“是夫人的叫声把我惊醒的。醒后我跑到楼上,一上楼就看见这些了,把我吓得要死,腿都迈不动。幸好,那些,那些绿面孔的人,我没见着,要是见着他们,怕是要把我也吓死过去。”女佣显然没有黄老夫人那样痛苦和恐惧,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你们平时睡觉关窗子吗?”
“当然要关,先生一直很谨慎的,睡觉前他都要挨个地检查窗子。”
“对不起,老夫人,我现在必须再多问一些,请理解我在这个时候盘问你。你们家里还有什么人?”
黄老夫人和女佣同时说:“除了我们三个,还有一个哑巴,住在院子门口的小屋里。”
龙轲问:“哑巴?对,怎么没见他到场?”
女佣说:“他呀,又聋又哑,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操心,现在只怕还在小屋里睡大觉呢。”
黄老夫人也说:“那哑巴是个打杂的,一般不进楼的,老实巴交,木头人一个。他来我们家时间最长,是当年先生在印度孟买收养的。当时,他是快饿死的人了,先生看他是中国人,可怜他,就把他收养了,又把他从孟买带到香港,后来又带到这里。这些年哑巴一直跟着我们,不喊他连饭都不晓得吃,只会傻笑和干活。”
龙轲说:“那么,再想想,最近这里来过什么人?不,这两年都算上,还有什么人在这里住过,或者来过?”
黄老夫人沉思了片刻,说:“有一个花匠,在这里住了两年,我们刚回来时雇的,那时候哑巴懵懂,老是惹祸,花也修不好。我们就又请了个花匠,让哑巴干杂活,花匠是去年才离开的。”
女佣补充道:“他是回家结婚的,黄老先生一直待他不错,临走时算工钱,还多给他五块大洋呢。五块大洋啊,好多的,说是给他成家的。他也好感激,还掉了眼泪。”
黄老夫人也说:“是啊,要说花匠也是个好人,我们对他也算是有恩,他应该不会对这里起啥子歹意。”
“那……还有别人吗?”
“你是知道的,黄先生和我都不是本地人,除了和拉玛努贾姆医生来往,别的熟人并不多,我们住在昆明的郊外,就是不想和人打交道,图个清静。”
“你们的车谁开?”
“啊,你看你看,眼前的人和事也忘了……是有个司机,不常来,是兼职的,他大半时间在城里,有自己的事做,用车的时候叫女佣去喊他,一年也来不了几次,他从来都是在院子里等,连这个红楼的门都没进过。”黄老夫人说。
女佣赶紧补充说:“不是,老夫人,他进过屋的,进过屋的,老夫人不知道,那天黄老先生让他帮助提一口皮箱。他就是进门来拿的,四下里张望呢。那眼珠子亮着呢。我是亲眼看见的。”
龙轲当下就问了那个司机的名字,并且要了他的住址。
“还有什么人来过吗?”龙轲继续问。
老夫人想了想,又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们刚回来的时候,有几个戴礼帽的人总是来找先生问这问那。”
“到底问了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们说话我是要回避的,他们当我面儿什么也不说。我家先生倔,心里一不高兴就把那几个人给轰走了,算是得罪了吧,当时我还害怕他们报复呢,后来倒也没什么事。拌几句嘴,总不会两年后再来报复吧,更不至于杀人。再说,那几个人也是给政府做事的,叫什么军事统计什么局。”
“军事统计调查局。”
“对,对,几个人总是板着脸,看样子是很有来头的。”
“这两天呢?出现咒符后有什么人来过?”
这时女佣又插嘴说:“来过一个大佛爷,很有名的,傣族的和尚,叫恩和大佛爷。来替我们化解咒符的,屋里屋外他都转了,还在咒符前做了佛事。”
“哦,就是那个常住宝琉寺的傣族和尚,恩和大佛爷吧。我听说过此人,昆明人都知道的,这倒是个很神秘的人物,很有意思,他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女佣说:“说了说了,临走时他对黄老先生说他只管鬼神,不管小人,说这咒符恐怕不是鬼神的事,是小人作怪呢。”
“呵呵,说得倒是不错,那他是怎么搅进来的?”
黄老夫人说:“这个恩和大佛爷呀,是我们请来的,听说他的功力深厚,能化解任何咒符,我家先生就专门用车把他接过来了,他也没多待,做完佛事就走了。”
“哦,我还想再问一点儿,你们家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黄老夫人无法回答,她犹豫了片刻,又四处看看,“应该是没有吧……这屋子好像没被翻过,应该不会丢什么。”
龙轲知道她们还没来得及清点,就说:“那好,你们现在就好好清点一下,有什么东西丢失赶快告诉我。”
龙轲又把黄老夫人拉到一旁低声说:“听黄老先生说他有一块很贵重的翡翠石,这个很重要,你一定要搞明白这个翡翠石还在不在。”
黄老夫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天亮以后,龙轲又来到院子里,摸着下巴在银杏树下转了好几圈儿,龙轲有个习惯,就是思考时爱不由自主地摸下巴上铁青的胡茬子。他看见那银杏树高大粗壮,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没有一丝被人攀援的迹象。银杏树下是一片松软的红土,红土上只有零星的一些青草,那些草也都是直直的,没有被人践踏过,松软的红土上也没任何脚印和别的痕迹。龙轲仔细地搜索了好一会儿,才在银杏树的根部找到了一样东西,一个烟头,是缅甸产的那种没有牌子的雪茄,烟头燃烧的那一端直指着银杏树干。龙轲心里一惊:难道黄老先生的那些兄弟还真有活下来的?真是他们又找到了黄老先生?
最后,龙轲把助手刀仲豪留下,自己一个人先回去了。在经过竹林的时候,他在一棵竹子上发现了竹篾扎的圆框,那圆框斜斜地挂在树梢上,上面还粘着星星点点的染绿了的黄表纸,那残留的纸片在风里飘动着。
龙轲跳起取了那圆框,他马上判断出这是孔明灯的残骸。
龙轲回到局里,一口茶都没喝就直奔局长办公室,他知道对黄老先生的死他没法向局长交代,可没法交代也得交代,也要面对局长。龙轲不打算为自己开脱什么。局长对这个案子特别重视,吩咐过他要谨慎对待黄老先生的事,并且告诫他,说黄老先生在华侨界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言犹在耳,可黄老先生已经身首异处了。
龙轲推开局长的门,局长正在和一个负责内务的科长说话。局长的脸色苍白,没有了经常带在脸上的笑容,看见龙轲他只是抬手做了个让他进去的动作,并没有说话。直到那个内务科长说完话躬着身子离开,局长才把脸转过来对着龙轲,依然是没有往常的笑容,他冷冷地对龙轲说:“你说吧。”
看局长的样子,似乎已经知道黄老先生死的事了,这让龙轲有些奇怪。他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和所有涉事的人都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他还特别提到恩和大佛爷和那个叫拉玛努贾姆的印度医生。
局长面无表情地听龙轲说完,眯了会儿眼睛后才说:“黄老先生是个有影响的华侨,你知道吗?我是怎么给你交待的?”
“卑职失误,卑职有责任!愿接受局座的任何处置。”
“现在还不是处置谁的时候,现在是要保证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我总觉得这个案子不一般,知道吗?你我拿着国家俸禄,要对得起国家。”
龙轲点了头,表示知道。
“以我的经验,但凡是军统牵扯进来的案子,都是事关国家安全的,有重大背景的,深不可测的。”
“会不会是军统把他给做掉了?”
局长摇着头说:“不会,这个你尽可以放心。军统不会做这等傻事,如果这个人有用就会把他控制住,如果这个人没用,理都不会理睬他,杀他这样一个老头干吗?人家那样支持国家抗战。他的死会有政治影响的,军统顶看重政治。再说了,如果军统介入了就不会让我们插手的。这条思路你暂且放下,鬼魂杀人更是无稽之谈。我倒是担心杀黄老先生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头,杀人者绝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一个普通的老头,一定是别有企图,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凶杀案子。背后肯定是有什么把戏的,不是小把戏,是大把戏!你一定要跟踪好案子,不能再有失误。抗战时期,国有大难,要对得起国家,什么事都要多留一份心。我还是那句话,但愿这仅仅是一般的刑事案。即便是这样,你也要查出凶手,严加惩办!不然的话,我们对那些热血华侨就没法交待,就愧对了国家的俸禄。”
龙轲立正答道:“是,我记住局座的话了。”
局长这才朝龙轲挥了挥手,说:“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走吧,一定要盯紧案子。”
龙轲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听见局长喊:“你等等。”
龙轲只好在门口站住了。
局长很严肃地说:“这个案子啊……这样吧,我有几点要先给你做个交代。第一,你现在无论如何一定保护好黄老夫人的安全,绝对不能让她再有任何闪失;第二,那个恩和大佛爷就不要动他,人家德披四方,赫赫有名,那修养德行我是信得过的,我和他也有过一些交往,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做出此等勾当;第三,对于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对,叫拉玛努贾姆的印度佬要特别关注,外国人嘛,也许盯紧他比查找那些直接杀人的凶手更重要……当然啦,我不是给你立什么清规戒律,放开手干吧,案子还是要破的,凶手还是要查的,我们要给侨界一个交待,不然的话我这个局长,你这个探长的位置都会坐不稳,饭碗都会丢的。”
“谨听局座训示,在下明白了。”
“好了好了,去吧。盯案子去吧。”
在龙轲的经历中,局长还是第一次这样关注一个案子,这让他感到意外。他走在走廊里似乎还感觉局长在门缝里盯着自己的背影,他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他想,局座这是怎么了?今天好像特别敏感,他为什么不让怀疑恩和大佛爷,难道这个案子……
龙轲是在第二天又到黄老先生的红楼去的。远远地,他就看见助手刀仲豪一身宽松的傣族服装,赤着脚,很轻松地坐在红楼门口看书,看见他才站起身子,迎着他一起走进屋里。
黄老先生家变得一片狼藉了。按照中国人的习俗,黄老先生的灵堂搭起来了,搭在一楼的客厅里。黄老夫人守着灵堂,她的头发居然在一夜之间改变了颜色,已经是发如雪了。以前龙轲听人家说伍子胥一夜白头,他还多少有点儿怀疑,如今他相信了,只一天的工夫他就看见一个人是如何因悲伤而迅速衰老,真是情何以堪啊。他想无论如何也要给老夫人一个交代,要把案子办好,以告慰亡灵,以告慰天下有情人。
龙轲先给黄老先生上了一炷香,行了鞠躬礼,嘴里说:“老先生,你一路走好,你就安心去吧,有我龙轲在,就不会让你冤沉海底的。”
黄老夫人有些感激地望着龙轲说:“龙探长,可以看出你真是个好人……”
龙轲说:“老夫人,应该说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好人,中国有一部书叫《三字经》,上面说‘人之初,性本善’,好人就要更加保重自己,对吗?”
黄老夫人点了点头。
刀仲豪也告诉龙轲,昨天一整天黄老夫人都在清点家里的东西,最后也没发现有什么丢失。他低声对龙轲说:“我就不相信这是为了钱财,这绝不是什么抢劫案。我们那里砍头都是针对有世仇的,打冤家是一定要砍下脑壳的。”
龙轲点了点头,又问黄老先生的夫人:“那块翡翠石呢?另外拉玛努贾姆知道你们家的这颗翡翠宝石吗?还有谁知道这颗翡翠宝石?”
黄老夫人说:“应该没人知道吧,拉玛努贾姆先生也不应该知道的。至于翡翠宝石现在在哪里,我还不清楚,不过我想先生不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家里,贵重的东西他一般都存在重庆的花旗银行,这要打个电话到重庆的花旗银行去查一下的。”
“要抓紧查,搞清这一点儿对于案子,对于你的安全都极为重要。最好现在就去查,越快越好。”龙轲本能地觉得黄老先生这样的人是不会让这么贵重的东西离自己太远的,他是敢于冒风险,不会把命运交给别人的人。
黄老夫人还是有点儿犹豫,女佣就在一边插嘴说:“夫人,查查也好,我记得那天那个司机帮着拿箱子的时候,先生就叫他小心点儿,说里面有很贵重的东西,先生还叫我一路都跟好他呢。”
黄老夫人听女佣这样说,这才叫女佣去喊司机,要到昆明城里去给重庆那边打电话查查翡翠宝石的下落。那时候昆明市郊还没通电话,所以打电话要到城里的电话局去打。
女佣听了黄老夫人的吩咐,一阵风走了。望着女佣的身影,龙轲觉得这个女佣看着是小家碧玉,恭恭敬敬的,骨子里可不是一般人,是个风风火火,什么事都敢做的主。可以看出黄老夫人也事事听她的。他问黄老夫人:“你对这个女佣满意吗?”
黄老夫人说:“我们刚到这里,她就来我们家了,对这个家很熟悉,和我们也很有感情。她是本地人,所以里里外外的事该咋办该咋做,她比我们都清楚,比我们都明白。有很多事先生只和她一个商量,连我都不知道。先生最信她的话。”
“也就是说,她是知道你们家秘密最多的人喽。”
黄老夫人听龙轲这样说,就抬起眼很不满意地看着龙轲,说:“龙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不允许你怀疑她的。”
黄老夫人的话让龙轲想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这个女佣应该有很大嫌疑,一个明白清楚,敢作敢为,又充满魅力的女佣服侍两个老人,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女佣离开后,龙轲在红楼里的各个房间转了好长时间,尤其在女佣的卧室里他待的时间最长,以至引起了黄老夫人的不快,她皱起了眉头。其实在女佣的卧室里,龙轲依然没有什么收获,那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在一楼,收拾得很整洁,里面除了一张绣花床和一个红木的梳妆台以外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梳妆台上也只摆了一瓶雪花膏和一把棕色木梳子,散着淡淡的芳香,这些摆设和芳香告诉别人这是一间女孩子住的闺房。
汽车一进院子,女佣就在门口喊黄老夫人。
龙轲跟着黄老夫人一起出了红楼。他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灰色的“阿斯顿·马丁”牌汽车,这种世界级品牌的汽车在欧美上流社会很流行,但在当时的昆明却很少见。看车轮像是使用过一段时间,可车身保养得依然如新,一尘不染,亮得可以照见人影。这让龙轲对司机有点儿肃然起敬了,他看了看司机。那司机戴着墨镜,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风纪扣都扣得严严的,坐在驾驶室里一声不吭,甚至看也不看龙轲。司机的那身装扮在龙轲看来,倒更像在某个衙门里办公的,他想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司机,和一般人家的司机都不一样啊。
见黄老夫人走过来,那司机赶紧下车,弓着身子为黄老夫人打开车门。黄老夫人上了车,龙轲就说:“老夫人,能让我询问询问你家的哑巴吗?”
黄老夫人说:“询问他?询问他什么?他根本听不明白你的话,算了吧,他什么都不懂的,你问不出名堂。”
龙轲坚持说:“不管是谁,只要来过这个院子,或者在这个院子里生活过,我都应该询问。”
黄老夫人只好让女佣去喊哑巴,关了车门黄老夫人还摇下玻璃,再三对龙轲交代说:“别吓着哑巴了,蛮可怜的一个残疾人,当年差点儿就饿死在孟买街了,是我家先生把他救过来,给他一条命的。”她说完,那辆“阿斯顿·马丁”便一溜儿烟地出了院子。
不一会儿哑巴就站在龙轲面前了,他不但又聋又哑,似乎还有点儿智障,看见龙轲就眯着眼咧着嘴傻笑,挺开心的样子,看来他对主人遇害没有一点儿悲伤。
龙轲对哑巴说了几句话,那个哑巴根本没听见。龙轲又朝他用手势比划了几下,那哑巴还是什么都不明白,睁大眼睛困惑地望着龙轲。这让龙轲为难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哑巴交流。
刀仲豪过来对龙轲说:“我有个表哥也是哑巴,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爬树摘椰子,我来试试吧。”
刀仲豪把手中的书塞进口袋里,也对着哑巴比划了几下,还咿呀咿呀的。那哑巴就哈哈地大笑起来,像是一个在和人玩耍的顽童,最后还眯着眼对刀仲豪做了个鬼脸。
刀仲豪把眼睛瞪大,大吼了两声。那个哑巴就眼泪汪汪地缩作一团。
刀仲豪无奈地摇着头说:“没办法,还是个傻哑巴。”
他们只好让哑巴走了。哑巴战战兢兢地躲到小瓦房里,再也不出门。
龙轲问助手:“昨天夜里有什么情况没有?”
助手摇了摇头:“上半夜没有,下半夜也没有,风平浪静的,连老鼠都没有,只有我身上的咒语在响,还有风,这昆明郊外的风比城里大得多。”
龙轲若有所思地说:“风平浪静?这就是说人家已经得手了,恐怕翡翠石要从这里永远消失了,又是一个凶多吉少,又是一个凶多吉少……”
“头儿,肯定不是钱财,不是宝石。”
几个时辰后,黄老夫人脸色苍白地赶回来了,这回拉玛努贾姆也跟在她身后。龙轲没想到拉玛努贾姆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但他对黄老夫人的这种行为还是理解的。黄老先生不在了,黄老夫人通知他们的老朋友拉玛努贾姆也是合情合理,拉玛努贾姆当然也是一定要赶过来的。
拉玛努贾姆的装束今天特别庄重,穿着一件很类似中山装的黑色的衣服。小竖领,一排铜扣子很醒目,脚上是一双皮鞋。见到龙轲探长,他双手合十,行了个大礼,说:“探长先生辛苦了,你一定要为我的黄,我的老朋友查明真相,杀人者一定要得到报应,麻烦你了。”
黄老夫人仿佛更呆滞了,见到龙轲一言也不发。直到龙轲问她结果的时候,她才哇的一声哭出了出来,她告诉龙轲,黄老先生并没有把翡翠石存放在花旗银行。
黄老夫人哭着跺着脚说:“这些人也太狠了,太狠了,既然掠走了宝石,为啥还要杀人嘛?那翡翠石是先生在缅甸拿命换的,我们没有饭吃的时候也舍不得用它换钱,那真是先生的命,如今什么都没了,命也没了,宝贝也没了。我那老头子啊,就没相信过我,什么事都瞒着我,要不怎么会有这个结果,他是自己在寻死啊,他活该啊……”
黄老夫人伤心地哭了很长时间,最后声音沙哑地哭不出声了,就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
龙轲说:“老夫人别太伤心了,你这样子,黄老先生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宁的。为了死者的安宁你也不能这样。”
拉玛努贾姆也插嘴,像是劝慰黄老夫人,也像是说给龙轲听。他说:“老夫人,老夫人,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不会的,不会的,不应该的。我的,了解黄,他很坦诚的,他的非常非常坦诚,是个坦诚的人。他的,不会对你隐瞒,不会对夫人隐瞒什么的……他的,非常非常地爱你,什么都不会避你的。我们不该抱怨死者。”
黄老夫人显然不满意拉玛努贾姆这样说,她非常不满地望了拉玛努贾姆一眼。
拉玛努贾姆也感觉自己的话不太合适,赶紧接着说:“啊,啊,如果是这样,那一定,那一定是他有无法开口的隐衷。”
黄老夫人的眼睛里这才有了一些活气,她抱怨说:“他这个人呀,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也不告诉我,天大的事都能憋在肚子里一声不吭。我是心疼他啊。”
这时,龙轲心里倒是平静了一些,他摸着铁青的下巴想黄老夫人暂时也许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财去人安。不过这些绿面孔的人真要不再出现的话,这案子也就更难办了。那些绿面孔到底是谁呢?难道黄老先生当年的那些弟兄,真有死里逃生的?还是另有别人?是司机,还是女佣?是哑巴,是花匠,还是眼前这个一脸悲戚的拉玛努贾姆?从目前来看,都有可能,但又都没有可靠的依据。看来这事急不得,只有静观事态的发展,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不留一点儿痕迹。那本翻开的书页是不是主人的某种暗示呢?书是新的,龙轲当时注意到前面都没有翻开过,有的页子还没拆开,这就是说主人并不是看书看到了这一页,很显然主人是专门翻到这一页的,是一种暗示。“恶船家计赚假尸银,狠仆人语投真命状”,在这里出现恶仆人的字眼,是不是暗示有仆人在暗算他呢?
为了缓和黄老夫人的情绪,龙轲亲自给黄老夫人沏了杯茶,缓缓地坐在黄老夫人旁边。像聊天一样不紧不慢地又问了一些关于司机的情况,特别问他当过兵没有。
黄老夫人对司机的情况知道的甚少,她说司机是黄先生觅的,她只知道司机姓马名忠杰,单身,是个恪尽职守的人。龙轲又询问了一些关于花匠的事。黄老夫人告诉他花匠就住在昆明附近的乡下,离这里只有十几里的路,他家里兄弟多,比较穷,据说有时还赌博。黄老先生给他安家立业的钱就是被他赌掉的。前一阵子听说花匠的孩子夭折了,老婆也跟人跑了。花匠托人捎话给黄老先生,说他还想到这里做花匠。黄老先生嫌他赌博,再说哑巴修花的技艺也提高了,也不惹祸了,就没答应他。
花匠的情况又让龙轲觉得他的嫌疑也相当大,龙轲想他必须正面接触这些人,只有在正面接触中才能找到破绽。
龙轲对黄老先生的夫人说:“今天我和我的助手都得离开,估计你现在应该是安全的,该杀的他们杀了,该抢的他们抢了。这些人也该躲起来了。不过你放心,我们随时都会来的,我们会对你的安全负责。这样吧,让你的司机送我一下,我的助手还有别的公务,他要骑摩托到另一个地方去。”
黄老夫人还是有些不安,她望着龙轲嗫嚅地说:“龙,龙探长,送你是应该的,只是,只是,你们还是留个人的好,我可以出钱的。”
拉玛努贾姆自告奋勇地说:“夫人,我,我可以留下的,今天我的诊所就不开门了。”
龙轲笑了,说:“拉玛努贾姆先生,其实你没必要停止营业。人家已经把黄老先生家的宝贝拿走了,还来找黄老夫人干什么?仇人也是黄老先生的仇人,不是黄老夫人的仇人,他们要害黄老夫人,就和黄老先生一起害了,会等到现在?现在他要是再来倒是好事了,就怕他们从此杳无音信了。”
黄老夫人这才同意龙轲他们离开,她也不想让拉玛努贾姆留下来,所以让拉玛努贾姆和龙轲一起上了车。黄老夫人说:“拉玛努贾姆先生,谢谢你了,你对我们总是这样好,我先生的在天之灵会感激你的。既然龙探长这样说了,我想就不会有问题了。你也走吧,昆明城里还有生意要照料呢。”
黄老夫人把司机喊到门口,说:“你把龙探长和拉玛努贾姆先生送回昆明城里去吧,一定要送到地方啊,要尽心。”司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龙轲很开心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个男人。司机个子不高,嘴唇很厚,黑胖黑胖的,总是冷着一副面孔,给龙轲的感觉怪怪的。
龙轲是想跟他多说几句的,可司机似乎不爱言谈,根本就不多搭理龙轲。一坐上汽车龙轲就很自然地从汽车说起,他说:“‘阿斯顿·马丁’,啊,不错,不错,到底是名牌,跑起来就是不一样,又稳又快,真的很舒适啊。”
司机没有说话,嘴角流露出一丝骄傲的笑意。
龙轲又问:“先生和黄老先生很熟吗?”
司机这才说话:“我是兼职的。”他的声音很沉闷,像是在梦中打呼噜。
龙轲问:“先生府上是哪里?不像是昆明口音。”
司机说,“探长也不是昆明口音啊,这里是大后方,天南地北的人都有。”
“太太来昆明没有?”
“没。”
“啊,两地啊,战争时期就是这样的。有孩子吗?”
“没。”
“你老兄穿戴格外严谨,一定是当过兵吧?”
司机居然没听见一般,只是朝前方努了努嘴,“啊”了一声。
龙轲还想再问什么,司机就绷紧了嘴,皱着眉头,眼睛直视着前方,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龙轲知趣,就不再作声了。
汽车进了昆明城,龙轲才又说话,这次是对拉玛努贾姆说的。他说:“拉玛努贾姆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到你那里去坐一会儿。你是黄老先生的老朋友,自然了解他,想和你好好谈谈,也许对案子有帮助。”
拉玛努贾姆点头说:“作为黄老先生的老朋友,我会配合你的,答应你一切要求。”
汽车把龙轲他们带到了云瑞东路附近,在一张电影海报前停了下来,那是张《八百壮士》的电影海报,画面上是几个冒着敌人炮火射击的中国军人,龙轲看了一眼海报上的中国军人,心里一热,想前方将士在浴血奋战,他不恪尽职守就对不起那些将士。
司机冷冷地伸手把车门打开,说:“到了。”看来他对拉玛努贾姆住的地方是很熟的。
龙轲下车的时候,他从反光镜里看见司机很轻蔑地朝他撇了下嘴。这让龙轲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刺痛,他心里说:妈的,你是鬼不是鬼,我早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是你你逃不了,不是你你也别装那个样子,还没轮到你蔑视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