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救援队的队员,发现了漂浮着的她。
我们出生在二十一世纪的头一年,相识于东北发生地震的那年。那时电视里正播放着海啸袭来的画面,虽然我还只是个孩子,对此事却记忆犹新。那天,突然有上万人死亡。当时的那些大人是如何接受此事的呢?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暑假。那场大地震已经过去几个月,世界开始重归平静。十岁的我参加了一场由儿童会举办的活动。大人们租了一辆小型客车,载着居住在附近的孩子们前往能看到当地知名瀑布的公园郊游。
其实我有几个经常一同玩耍的同龄的发小,但那天大家似乎都有事,因此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客车的座位上。车上的其他孩子有的显得很兴奋,有的则晕车,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吐出来。
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正静静地看向窗外。女孩有着白净的肌肤、纤细的身材,身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当客车抵达公园的停车场,乘客们纷纷走到外面,一名参加郊游的大人拉住女孩的手走到我面前说道:
“这孩子叫YUUNA,我们最近刚搬到你家附近。大地,你们就一起去玩吧。”
那个被叫YUUNA的孩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她姓一之濑,跟我同岁。我们一同前往那个能够看到瀑布的公园。
“我叫远藤大地,请多关照。”
“……”
只有大人才会在大自然中感到兴奋。说实话,孩子们会觉得这种行为很无聊。从停车场到能够看到瀑布的公园,感觉要沿着岩石斜坡走很长一段时间。我和YUUNA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起初,我们之间的交流并不顺利,但当在广场吃完便当,我拿出藏在背包里的《周刊少年Jump》
时,YUUNA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是这周的杂志吗?”
“嗯。”
我看杂志时不太专心,阅读的过程中总是感受到对方的视线。YUUNA吃饭的速度很慢,当我吃完时,她连一半都没有吃完。她拿着筷子,就这样一直看着我。
“想看吗?”
“想看。”
“女孩子也会看这个?”
我一直以为只有男生才会看《周刊少年Jump》。
“女孩子也会看的。”
“那等我看完就借给你。”
“谢谢你!”
在她微笑的那个瞬间,我觉得周围瞬间亮起来了。
YUUNA很喜欢漫画。她有个念高中的、喜欢看漫画的表姐,原先就住在她家附近,经常会将各类知名漫画借给她。她表姐也有订购《周刊少年Jump》的习惯。每周表姐读完,就会将看过的杂志送给她。最近令YUUNA感到头疼的是,自从搬家以后,自己就无法从表姐那里得到《Jump》杂志了。她似乎苦恼于该不该拜托父母给自己买最新的杂志。
“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不就好了?”
“可我家没有给零花钱的习惯。”
“你家是这种教育方式啊。”
我读完《Jump》,伸了个懒腰。
“给,你拿去看看吧。”
然而YUUNA却露出一副“欸,真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我。
“可以吗?”
“想看的已经看完了。”
“你不全部看完吗?”
“我只会看自己喜欢的漫画。”
在连载中的漫画,我只看过一半左右。但她每个星期都会将所有连载的作品全部看一遍。岂止如此,在她看来所有《Jump》的读者应该都会这样做。
“那你连目录都不看吗?”
“目录?”
“漫画家不是会写些近况吗?就是那些跟短篇日记一样的内容。”
“啊,这么说的话,确实有。”
在此之前,我没有特别留意过,不过在列出连载作品标题的目录旁边,确实会刊登漫画家用简短文字书写的近况。
“会有人看这种东西吗?”
“有的!我就一直在看!”
这是那天她发出过的最大的声音。
“阅读那些,很有趣吗?”
“很有趣的。正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作家写出来的话,看的时候才会感到紧张。阅读最后一集漫画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哭了。还有编辑的注释呢,就在这里,你看。”
YUUNA放下筷子,用手指向目录的角落。她提及此事我才注意到,原来这里也写有小字。而且在此之前,我也从未听说过编辑这种职业。
YUUNA的眼睛闪闪发光。直到刚才,她还显得那么不安、拘谨,但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能够进行正常的交流了。我们一同看着《Jump》杂志,所以脸靠得很近。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我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YUUNA立刻跟我拉开距离。或许是因为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她开始一言不发地继续吃便当。
公园里吹起清凉柔和的风。或许是因为瀑布流下来的水与地面产生冲击,变成用肉眼见不到的、细微的水的碎片,碎片又融化在风中,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受吧。那日的天气也不错,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白云。
然后我们又聊起漫画以外的话题。我询问起YUUNA以前的居住地以及她父亲工作的事。她的父亲好像在邻市的大型商业设施里工作。她还有个小她五岁的弟弟,今天因为发烧没能来参加活动。
郊游结束后,众人乘坐客车回家。在临别之际,我将《Jump》杂志送给她。对于我而言,看完想看的漫画,就不再需要这东西了。
“谢谢你!大地!”
YUUNA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杂志,看上去相当开心。
每当想起她的时候,脑海里总能浮现出“YUUNA”的汉字写法。她并不喜欢自己名字的汉字写法。
一之濑YUUNA在户口本和住民票上的正式写法是“夕七”。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美,看上去跟“七夕”差不多。
“我的姓氏不是一之濑嘛,在‘夕七’前加上‘一’字的话,你觉得会变成什么样?”
忘了什么时候她曾对我这样说明过。
将“夕”和“七”横放在一起,再把“一”字放在上面,就组成了“死”。起名字的父母似乎没有考虑过这点。
因此,她尽可能地用片假名去写名字“YUUNA”
。为了纪念小学毕业,夕七和五名玩伴前往森林埋下时间胶囊,那个时候她还特意用马克笔在装有自己宝物的罐子上写下“YUUNA”。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太吉利,不想招惹死神前来,所以才这样做的吧。
可最后,她还是在十七岁那年去世了。
从东京搭乘新干线然后换乘私铁,大约花费五个小时就能来到我们居住的城市。山脚下的平原地带有着很广阔的水田,到夏天就会变成一片绿色。山坡上还有很多种植水果的农户,秋天就能从附近的农家那里收到吃不完的水果。
这里的房子不像大城市的那样密集,要前往距离稍远一点的同学家游玩,必须骑着自行车穿过田间小路才能到达。水稻绿色的叶尖如大海般此起彼伏,我们骑着车在田间移动,就像在游船。
我与夕七、笹山秀、三森满男,以及户田塔子五人经常一同玩耍。除了夕七,大家都是上托儿所时就相识的玩伴,我们会在神社玩捉迷藏,会踢罐子,还会用掌机进行无线通信交换宝可梦
。这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相当好。
去秀家里吹着空调玩游戏,是我们的惯例。他是个戴着眼镜的天才型少年,是班里拥有最多游戏卡带的同学。想抄作业时,大家也会认为请他帮忙比较稳妥。
满男家是做糕点批发生意的。肚子饿的时候去他家,会是个明智的选择。满男是个胖乎乎的少年,他父母的体形也跟他差不多。肚子饿的时候只要聚集在满男家,他就会打开大包的零售零食让我们尽情享用。
塔子是个活泼的运动少女,父亲是棒球队的教练。每次去她家,她父亲都会将球棒和棒球手套借给我们。她家甚至有台二手的投球机,只要拜托塔子父亲,就能进行击球练习。
我们五个人白天一同上学,傍晚一同回家,路上边走边聊各自想说的话题。
“我现在正在玩《桃铁》的电脑对战
。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待在旁边看着就好。我在调整电脑的设置,从中收集胜率数据。”
“爸爸去大阪出差,给我买回来特别好吃的肉包。我想让大家也尝尝。”
“家里人说要在生日那天给我买棒球专用钉子鞋,非常棒的那种。我正在商品目录中挑选着呢。”
我站在秀和满男的身后,和夕七聊着关于漫画的事。话虽如此,我对漫画的了解并不如她。很多时候,我只是在听她开心地讲话。
“大地也看过《CORO》
吗?”
“嗯,看过的。我很喜欢《电击爷爷》
。”
“我也超喜欢。但是,爸妈不给我买漫画版,说是因为太低俗了。”
“在我家,任何书籍父母都会给我买,即使是搞笑漫画也会买。在他们看来,看漫画总比什么都不看强。不过自从买了《Jump》,就没有富余的钱再去买《CORO》了。满男现在还会买这个杂志,到时候去他家看就好了。对了,要是在意过去《Fami通》
上的用户测评的话,也可以去秀家里看。”
“秀房间的书架上,真的有很多的游戏杂志啊。”
一旦走到其中某个人的家门口,这个人就会脱离队伍,挥着手说“明天见”,然后走进家门。我跟夕七住在离小学最远的区域。目送大家一个个回家后,最终剩下我们两人并肩走在夕阳中。
那天我正好有本读完的《Jump》,她在我家门前稍微站了一会儿,等我拿杂志下来。我家的房子是木质的两层建筑,因为副业是务农,车库里停放着爷爷干农活用的拖拉机。我一进屋就扔掉书包,从房间里取来《Jump》。将杂志递给夕七时,她一见到封面就“哇”了一声,脸上光彩四射。她站在那里就想看,我推了下夕七的后背,让她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不要边走边看杂志!谁知道会不会发生事故啊!”
“好的!大地,一直以来谢谢你了。”
虽然她对我表示感谢,但对我而言,其实只是省去丢掉杂志的麻烦。我家距她家约有几百米远。夕七抱着《Jump》,在鲜有车辆穿行的寂静农道上逐渐远去。
我和童年的伙伴们会一同享受全年的各种活动。我们会在别人的家中举办圣诞派对并交换礼物;参加迎接新年的捣年糕大会;春天,我们五个人还会骑着自行车远行,前往可以观赏樱花的名胜。
夏天的夜晚,我们会全员相约去神社的庙会。穿着浴衣的夕七与塔子去捞金鱼。粗犷的塔子,瞬间便毁了用来捞金鱼的网。顺带解释一下,庙会中使用的并非那种将日本纸覆盖在铁丝上的网,而是在铁丝上装有糯米皮的网。被弄湿的糯米网漂浮在金鱼的水槽上,贪吃的满男想捞起来吃掉,秀拍了拍他的脑袋予以制止。
夏天还会举办恐怖故事大会。众人会聚集在某个人的家中,分享灵异故事。秀比女生还要害怕这些,他似乎对怪谈故事没有免疫力,即便是从小孩子的脑子里想出来的骗人故事也会把他吓得乱叫,吵得人心烦。
顺便一提,朋友们都说我讲述的灵异故事太过恐怖,很有真实感,令人毛骨悚然,感觉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那是自然的,因为我讲述的恐怖故事全都是曾祖母的亲身经历。
曾祖母似乎有通灵的能力。她是我祖父的母亲,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去世了,但佛堂前挂有她的遗像,因此我知道她的长相。
听说她曾频繁见到逝者的身影,经常向儿子(我的祖父)讲述自己被逝者抓住脚,或者已去世的熟人站在枕边之类的故事。
要说在夏天活动中,最不能错过的当数烟花大会。小学六年级的夏天,我们瞒着父母跑去放烟花。
我们各自带着从店里买来的烟花,有套装的线香烟花,有能放在地上的喷射烟花,有能变成降落伞降落的烟花……
傍晚时分,我们聚集在河边,用从家里偷出来的打火机点燃蜡烛。正好有一块平坦的巨石滚落在地上,我们便将蜡烛固定在上面,用烛火点燃线香烟花的前端。
火药刚被点燃,就如喷泉般涌出红色、蓝色、粉色以及绿色的光粒。仅仅是火药燃烧,就能令我们的情绪无限高涨。河畔弥漫起烟雾,那独特的刺鼻气味呛得人难受。我、满男还有塔子不断挥舞着线香烟花,结果被常识派的夕七训斥一番。秀则将点燃的烟花插进河畔的水洼处,观察火药在水中继续燃烧的样子。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烟花就都放完了。这次玩得很尽兴,因此我们决定解散回家。由于家住得较远、急着回家,秀、满男、塔子三人把垃圾搜罗到一起后,就骑上停靠在河边的自行车先行离开了。他们三人自行车上的车灯渐行渐远,夕七把手电筒的灯光照向地面,将最后的垃圾收拾干净。
“夕七,大伙都回去了。我也要走了。”
“啊,等我一下。”她拿着装有垃圾的袋子正准备离开,却突然停下脚步,似乎是发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夕七弯下腰将那个东西捡起来,是线香烟花。大约十根线香烟花捆在一起,就是粗点心店摆在外面售卖的那种。似乎是什么人买来的,但由于其存在感过低将它忘在了这里。
“还是新的。”
“机会难得,点了吧。”
我们蹲在河边,用手指捏住线香烟花。纸捻的前端包裹着火药,看上去鼓鼓囊囊的。我将打火机的火焰靠近那个部分。
前端开始燃烧,不过片刻,仿佛拥有生命的红色火球膨胀起来。不一会儿,那个火球迸发出橙色的火花。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爆裂出来的火花数量越来越多,也越发耀眼。等它稳定下来后,细细的火花一个接一个地散开,最后火球就仿佛精疲力竭似的落了下来。
起初我还以为会很无聊,没想到竟意外地有趣,可以说是相当独特的体验。我们接着点燃下一根线香烟花,然后凝视着火花。我们的身旁有一条宽阔的河流,能够听到水流的声响。
“这不是那种适合大家一起玩的烟花。玩这种烟花,什么都不用说,只要一直盯着就好了,简直跟看书一样。”
听到我的这番话,夕七露出吃惊的神情。
“我也在想这个。”
“骗人。”
“没骗你。”
我们把剩下的线香烟花也点燃了。
火花如在爆裂中生成一般,橙色光芒的残影在黑暗中绽放,不久便失去气焰,就像失去呼吸般变得沉默。
最后,当火球从线香烟花的前端脱落时,周围变得既昏暗又安静,仿佛死亡世界已经降临。
“我真的,有着同样的想法。”
夕七走在漆黑的道路上,这样说道。
夕七偶尔会畅游在幻想的世界中。她会呆呆地望向天空中的云,有时十几分钟都回不过神来。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她会望着天空,摇摇晃晃地准备穿过亮起红灯的人行横道。我一把抓住夕七的红色双肩书包,将她拽了回来。由于我们居住在乡下,车流量较少,即便横穿马路应该也不会被车撞到。
“就算发生意外,你也不会知道。”
“如果我偏离道路、掉到水渠里的话,大地,你会救我吗?”
在去往学校的农道旁有一条很深的水渠。
“如果我在场的话,会救你的,可我不会一直待在你的身边。”
不知从何时起,我对夕七产生了特别的感情——那种名为喜欢的感情。可我并不清楚这种感情是何时产生的,又是何时出现在心里的。
我是在读六年级的时候意识到这点的。那个时候她迷上了临摹漫画,上课时也会在笔记本上画四格搞笑漫画,结果被老师斥责一顿。
在休息时间,她远离大家,独自一人待在教室的窗边。走近一看,只见她不知为何把橡皮放在鼻子底下,露出一副很认真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
我问了一句。她保持着用手指按住橡皮的姿势,回过头看向我。
“我喜欢这块橡皮的味道。”
“这样吗?那就好。”
直到休息时间结束,她一直待在窗边闻着橡皮的味道,保持着认真的表情。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就在这样想的同时,我还注意到了一点:为什么我的目光会一直看着她?
当时,她正热衷的漫画是在《周刊少年Jump》上连载的《全职猎人》,讲述的是身为主人公的少年在全世界冒险的故事。我们被漫画中缜密的故事发展以及宏大的战斗场面吸引。登场人物会使用一种被称为“念能力”的神奇力量进行战斗,这样令人紧张不已的设定简直叫人欲罢不能。
那一年,《全职猎人》进入长期停载状态,读者对它的热情却丝毫未减。
某天,夕七极其严肃地对我坦言:
“我想尝试一下水见式,希望大地你能陪我一起去。”
水见式是《全职猎人》中出现的用语。这种能力拥有六种系统,分为强化系、放出系、变化系、操作系、具现化系和特质系。登场人物会通过水见式,判定自己拥有哪个系统的念能力。
可说到底,这不过是漫画中的内容,我从未见过现实中有什么人能使用念能力。事实上,在我看来尝试什么水见式是很愚蠢的行为,是将现实与虚构混为一谈。
但我还是接受了夕七的邀请。
“好!我也好奇自己体内沉睡的念能力究竟属于哪个系统。”
离开学校后,我先回了趟家,她也跟了过来。之所以集合地点没有选在一之濑的家里,是因为她弟弟一郎肯定会前来干扰。一郎有些恋姐情结,讨厌夕七跟我一起玩。水见式必须精神集中,所以最好选在我家,避开一郎。
每当夕七来到我家,祖母就会开心地拿来点心。我带夕七来到位于二楼的我的房间,迅速准备起水见式。
必要的物品是有水的杯子以及一片树叶。让树叶漂浮在水面上,然后举起双手,将体内的灵气凝聚在手上。如果成功的话,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就会发生某种变化。通过观察其中的变化,就能判定这个人的资质——漫画中是这样说的。
比方说,如果水量增加并从杯子中溢出去的话,这个人就具有强化系的念能力。如果在没有风的情况下,漂浮在水上的树叶动起来了,那这个人就是操作系念能力的持有者。
其实我清楚,念能力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然而另一方面,我也对此抱有一丝期待,会不会我自己体内也沉睡着某种不可思议的能力?
“我会拥有怎样的能力呢……”
夕七紧盯着杯子里的水,焦急地说道。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是从院子里的树上摘下来的。此时门窗紧闭,如果树叶发生摇晃,那必定不是风导致的。
“大地,请你先来吧。”
“好的。我先来吧。”
我紧张地将双手举在杯子上方。
这不过是在玩《全职猎人》的游戏。但是,说不定,我们真的拥有某种特别的力量呢?我想象着将自己体内的灵力聚集在手上的画面。杯子中的水不再是透明的,而是变成某种颜色的话,那我就拥有放出系的念能力。如果水中产生杂质的话,那就是具现化系。树叶迅速枯萎或者水沸腾并释放恶臭的话,那就是特质系。
我闭上眼睛继续默念。
然而,杯中的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我努力了五分钟,最终还是选择放弃,将手放下来。
“不行……”
“等一下。以防万一。”
夕七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水的味道如果发生变化的话,那就是变化系的念能力者。
“怎么样?”
“……就是普通的水。”
“这样啊。”
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我并不是念能力者。明明知道会是这个结局,但还是有些失落。
“打起精神来。”
夕七用同情似的表情看着我。
“嗯,我会加油的。”
稍微休息一下,在集中好精神后,夕七也开始了水见式。她将双手围绕杯子,半边眼皮下垂,露出祈祷般的表情,额头上隐约冒出汗水。
我清楚,她的水见式跟我的会有同样的结局——杯中的水和树叶都没有发生变化。她失望地低下头,心中似乎充满不甘。她比我更加相信这种事吧,认为自己身上也拥有特殊能力?
“看来咱们两个都不是念能力者。”
“嗯,很遗憾,似乎是这样的。”
看到夕七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动摇了。她的眼睛变得红红的,吸着鼻子。
“谢谢你陪我进行水见式。”
“不客气。”
这时,我突然想到——
夕七或许是将沉睡在自己体内的能力,与“念”这个概念重叠在一起了。
她的梦想是成为漫画家。她在练习绘画,房间的书架上放有一本叫作《漫画画法》的教材,书桌上有着类似墨渍一样的痕迹。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迫切期待自己的体内沉睡着特别的力量。对夕七而言,可能漫画家这类人看起来就是能够用图画将故事具象化呈现出来的念能力者。
“你不要放弃啊。”
我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
夕七满脸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转过身去,以免让我看见她哭泣的样子。
杯子里倒入透明的水。
清澈的水面上漂浮着树叶。
树叶的周围荡起波纹。
即便在成年后,与夕七进行水见式那日也记忆犹新。虽然当时并没有考虑过太多,但那似乎给我留下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印象。有时,电视还有电影里会出现基督教进行洗礼的场景。神父会在信徒的额头洒水,还将信徒的身体浸入水中。每当看到这些,我就会想起跟夕七进行过的水见式。
进入初中,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基本保持不变。我们五个人总是在考试前聚在一起拼命学习,成绩优异的秀帮助我们补习功课。由于初中离家有些远,我们必须骑自行车上下学。当男生女生一同骑着自行车时,其他学生就会投来嘲笑的目光。
由于夕七相貌出众,很多男同学都会将视线投向她。但不论面对怎样的男生,她总能一视同仁,或许这也是夕七受欢迎的原因吧。
满男被不懂事的女生当作恶心的胖子对待,秀则被称作“恶心的宅男”。即便女生们表面上会有所收敛,依旧能感受到她们内心是这么想的。而夕七对朋友就不会如此。或许是因为夕七和塔子从小学起就跟我们玩得很好,所以才没有那样的偏见吧。
顺带一提,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跟塔子进行投球和其他训练,所以才会继续运动。女生对运动的男生比较宽容。虽然我不会被人当作恶心的存在,可一旦看到两位男生发小被人恶语相向,就会感到很不舒服。
我们上初中后才意识到性别的问题。班上开始有男生女生谈恋爱,这一现象令大家非常震惊。
虽然我知道自己对夕七产生了感情,但她又是怎样想的呢?课间休息时间,只要我在学校的走廊上遇见夕七,她就会很开朗地跑过来,然后一直到休息时间结束,我们都会聊电视、小说,以及她弟弟喜欢的漫画。
其实我很想知道夕七有没有对我产生反感。当然,如果表明好感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我并不希望因为这种事破坏我们现如今的关系,因此我是不可能表白的。
有个认识的男生对夕七一见钟情,似乎还表白了。夕七拒绝了对方,我知道此事后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三年的时光里,我们每天都会骑车上下学。
然后,我们就成了高中生。
“夕七应该是喜欢大地的吧。”
当时我们三个男生在秀家里玩任天堂Switch,秀一边操纵着自己的角色,一边说道。满男也表示同意。
“是啊,那就抓紧时间表白吧。现在高中的同学们都误以为你们俩在交往。”
同学们看到我和夕七站在一起说话、一起去书店看书,因此周围的同学似乎把我们当成情侣。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迈过经常聊天的发小关系。另外,我们见面的频率已经比小学时低很多。自从升入高中,夕七就开始做兼职,在公交车站发放纸巾。她用挣来的钱购买《周刊少年Jump》,已经不再从我这里拿二手杂志回家看了。
总有一天我会表明心意。
表白的机会自然会到来的。
我并非逞强。在聊天过程中,能够自然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肯定会出现的。
心中对她的感情,终有一天会脱口而出……
然而,那天并没有到来。
那是在高二暑假、八月上旬的某天发生的事。夕七结束车站前的工作后,骑上自行车回家。天气预报说会下小雨,所以她特意带上了雨衣。然而实际上,那天下的并非小雨,而是倾盆大雨。她似乎在暴雨中骑着自行车,穿行在乡间道路上。
路面上流动着浊流般的雨水,更糟糕的是,还突然刮起大风。农道旁有一条很深的水渠,水渠边的地段几乎都设有护栏,只有少数地方没有,可她偏偏遇上了后者。或许是雨水太大,影响视线,导致她无法看清道路和水渠的边界,又或者她是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倒了。而在那个时候,水渠也因为不断涌入的雨水变得混浊。
由于担心迟迟没回家的女儿,夕七的父母向警方请求搜索。不久后,附近的邻居发现她的自行车卡在水渠里。几个小时后,救援队成员找到了她。据说夕七漂浮在水渠尽头的滞洪水库内。
我跟夕七最后一次说话,是在她去世前两天的下午。我在自家的庭院内用胶皮管喷水。她身穿清凉的露肩上衣,坐在廊下,吃着祖母切好的西瓜。
“我还想放烟花。下次咱们再一起去放吧。”
去河畔放烟花已经成为我们这帮人过夏天的惯例。
“好啊,今年也会放烟花的。”
“那就说好了。”
但这个约定并没有实现。
因为她死了。
虽然这种想法很愚蠢,但那天我们都深信,今年、明年甚至是后年,大家都能够一起去放烟花。
夕七吃完西瓜后站起身,朝洒满水的庭院走去。垂挂在植物叶子上的水珠,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大地,你高中毕业后打算怎么办?”
“大概去上大学吧。”
“哪里的?”
“这个嘛……得去能接收我的地方。”
我们正在念高二,差不多该决定毕业去向了。不过我并没有明确规划好将来,不清楚想从事怎样的工作,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大学,更没有想过要过怎样的人生。或许其他人也是这样吧,只有少数人才会在十七岁的时候看准未来的方向。夕七却与众不同。
“我对东京的大学很有兴趣。”
“东京的?”
这还是我头一回听说。我此前从未听她提起过关于东京的事。
“你要离开老家吗?”
“嗯,尽管会不安,但还是想去。”
“为什么要去东京?”
“因为日本的出版社有四分之三都集中在东京。我看的那些漫画都是在东京制作的。那些从事出版相关工作的人都居住在东京。”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不过确实很多相关人士都住在东京。漫画作品中也经常出现吉祥寺之类的地方。”
其实我并不清楚吉祥寺在东京的什么地方。
“我非常喜欢漫画,所以想从事跟漫画有关的工作。我觉得如果去东京的话,估计有机会找到这方面的工作。就算不能实现成为漫画家的目标,但或许能在这个行业的某个领域安身立命。”
夕七经常将画在笔记上的四格漫画拿给我看。她似乎还画了更长的作品,可我从未看过。她好像不好意思拿给别人看。听她说,那是异能战斗题材的漫画作品,详细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虽说如此,我还是感到不放心。夕七时常注意力不集中,只能生活在悠闲的地方,因此她很幸运地一直没有被车撞到。如果让她去东京那样繁华的地方,就很难平安无事了。而且她难以察觉别人的恶意,很容易上当。在东京,最好把路上的行人全都当成骗子。
应该挽留她吗?不,我没有那个权利。比起我这种连将来都没考虑的家伙,能放眼未来的她真的很了不起。我不能在人家想做的事上泼冷水。
“这样啊……那,我也,去东京吧……”
我绞尽脑汁只想出这么一句。如果我也去东京念大学的话,当夕七遇到麻烦的时候,就能立刻挺身而出。我是不是保护过度了?可能在此之前,她就对我心生厌倦。这不就和跟踪狂一样吗?夕七却开心地说道:
“太好了!那就这样决定了!”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打算邀请我。
——要不要一起去东京?
“大地也去东京的话,我就放心了。绝对要这样。绝对!”
“啊、啊,知道了。”
我只去过一次东京,小学的时候跟着父母和亲戚一同旅行过。可要是住在那里就另当别论了。我从未想过要在东京生活。
“一起去东京的大学吧。”
看着夕七的笑脸,我点头回应。
那是我跟她最后的对话。
“那孩子在大地家吗?”
“没有,她今天没来。”
“这样啊……”
“怎么了?”
“她骑车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
夕七的母亲打来电话。
我用手机给夕七发去信息,通常很快就能收到回复。可只有那天,过了许久她都没有回复我。
天气预报说当天应该下小雨的,可落下来的都是能敲响玻璃的雨。雨点几乎横冲直撞地落下。
夕七的母亲联络了警察,请警方在周围地区进行搜索。
我也冒着倾盆大雨,穿着雨衣在附近寻找。
由于覆盖着厚重的雨云,即便是白天,天空也很昏暗。
当我浑身湿透地返回家时,只见父母和祖父母都在哭泣。
看到众人沉痛的表情,我因为恐惧而呆立不动。
“夕七呢?找到她了吗?”
我抱着一丝希望询问道。
在母亲和祖父母的沉默中,父亲声音颤抖地说,找到夕七了。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大家是这副表情呢?此时的我依然身穿雨衣。
流下来的水滴在我的脚底,形成一个水洼。全身又湿又重。
“她人在哪里?”
“在水渠的尽头。”
“现在,在哪里?已经回家了吗?”
我察觉到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但我拒绝那样去想。
“被警察留下来了?是进行什么调查吗?”
“发生死亡事故的时候,一般,都会这样做。”
我背对着父亲准备出门。
“等一下,大地,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要去找夕七!”
“已经找到了。没有必要再去找了。”
刚走到门外,雨水便如机关枪扫射般向我袭来。父亲连忙追上,将我按住。我试图挣脱,但父亲的臂力过人,我根本无法甩开他。
“放开我!我必须找到夕七。”
“冷静点,大地!”
父亲一把将我推倒,然后把我按在泥泞不堪的地上。
“已经太迟了。”
父亲从我身上离开。我试图站起来,可一点力气都没有。
母亲撑着伞走了过来,然后抱住了我。雨水落在伞上,发出如烟花般“噼里啪啦”的响声。那个声音让我回想起与夕七一同看线香烟花时的场景。
线香烟花。
光的残影,散落在黑暗之中。
她就待在我的身旁,注视着线香烟花。
那段记忆苏醒了。
火球落下时,又重归黑暗。
后来回想起来,我应该是在家人面前很难看地大哭了一场吧。不太记得了。
我前去参加了灵前守夜。在殡仪馆里,我见到了哭肿脸的夕七的父母以及弟弟一郎。秀、满男、塔子他们也同各自的父母一起赶过来。大家都看到了我痛苦不堪的表情。
即便看到她的棺椁,我依旧觉得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因为躺在里面的夕七身上没有丝毫伤痕,看上去不过是闭上了眼睛。
举办完葬礼仪式,火化过后,她变成了骨灰。在夕七父母的请求下,我也一同前往火葬场。我看到从烟囱飘出来的烟升到空中。
夕七与我的人生产生联结,大约有七年了。还没等我表明心意,她就这样离开了。
我突然感到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全身变得无法动弹,只能紧闭双眼,等待症状过去。失落感转变成生理性的疼痛,贯穿心脏的周围。进行思考的明明是大脑,不知为何却是胸口在难受,是因为心脏在那里吗?
我已经不太记得当时是以怎样的状态去上学的了。即便暑假结束,第二学期开始,同学们似乎也不太跟我搭话。大家都知道我跟夕七关系要好,所以他们应该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我吧?
不,不对。其中也有想要鼓励我的同学,可我一直在回避,有好几次因为被人搭话感到厌烦,于是离开教室。我受不了班上喧闹的氛围。虽然这样说有些任性,但一看到同学们脸上欢快的样子,我就感到愤怒。一想到夕七被带到死亡的世界,教室里的喧嚣声却充满了生命力,这让我觉得很不合理。
我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轻松地与人交谈,也没有再笑过。
“大地,没事吧?你好好吃饭了吗?”
在其他班的塔子,休息时间过来跟我搭话。
升入高中后,她进入垒球部,似乎每天都在特训,晒黑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这和皮肤雪白的夕七形成鲜明的对比。
“……吃过了。谢谢。”
不可思议的是,我从未觉得发小的声音烦人。在与秀、满男交流时,我甚至能从他们的声音中感受到感谢与安心之情。我意识到,他们与我有着同样的失落感。
塔子透过窗户望向操场。她侧脸给人的印象,比起女生,更像个帅气的男生。实际上,她似乎真收到过学妹写给她的情书。
“大地也找些能让自己全身心投入的事情吧。这样做能稍微冲淡悲伤的情绪。”
“参加社团活动,能让人不去想起吗?”
“这会迫使你专注于眼前的事情。一旦身体活动起来,就能感受到与现实间的联系……我不太会解释这种事。”
我能感受到塔子是在担心我,想让我振作起来。
“谢谢,我一定会恢复如初的。不过,现在的我依旧处在打击中,还没到想要排解心情的时候。”
或许我还在害怕,终有一天不再回想起夕七,不再为她的死而难过。等到了那个时候,就真会觉得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不知不觉已是冬天。我已记不得秋天是何时过去的。没有见到满山红叶,也没有见到收割机收稻子的场景。事实上这些可能早就出现在视野中了,只是因为我一直过着颓废的生活,所以才没意识到吧。
过了几个月,我逐渐接受夕七死亡的事实。吃饭开始有了味道,而且不会再为综艺节目的热闹氛围而恼火。虽然偶尔也会突然产生跌入谷底般的失落感,但比以前好很多。
我用从秀那里借来的新款游戏机,玩了一款写实风格的FPS
。这款游戏可以通过网络与世界各地的玩家进行对战。在用来复枪击中敌人头部的那个瞬间——说起来可能有些放肆——我感到悲伤减少了一丝。我回想起塔子曾经说过的话:专注于眼前的事,能“冲淡悲伤的情绪”。瞄准,扣动扳机。我在游戏中杀掉一个又一个敌人,不过被对方用子弹射死的次数更多。由于画面过于逼真,游戏画面中呈现出的死亡场面就像真实录像一样。
我操控的士兵在水边被人击中,尸体漂浮在水面上。这个场景让我联想到夕七的死。虽然没有目睹过她漂浮在滞洪水库上的样子,但那里我曾去过无数次,所以很容易就能想象出画面。
那个地方四周被茂密的树木包围着。如果是在夏天晴朗的日子,绿植会倒映在水面,呈现出一幅梦幻般的画面。她被发现时,正下着瓢泼大雨,水面必定是混浊昏暗。说不定她的身体就像浮木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溺水的人有可能沉入水底。因为溺水者会喝下大量的水,以至于肺里都充满水,使其无法保持浮力。而夕七的情况是,在肺里还留有空气的状态下耗尽了体力,所以才会漂浮起来。
“我说大地,下次一起去吃芭菲吧。有一家新开的咖啡店售卖特大芭菲,据说分量惊人,我可是很期待呢。”
满男周末来我家,这样对我说。我接受了他的提议。上周我在塔子的邀请下去看了棒球比赛,上上周秀带我去看了好莱坞电影。估计他们是商量好每周带我出去玩的吧?我感到既感动又愧疚。
我和满男坐上公交车,前往邻市的那家可以吃到特大芭菲的咖啡店。那是一家很精致的店。店里大多是女孩子以及带着孩子的家长,只有我们是两个男生的组合。
特大芭菲是为了制造噱头而准备的,实际上店里也卖正常尺寸的芭菲。我点了一份手掌大小的芭菲。我其实并不喜欢吃甜食。
“大地,你没问题吧?这种小尺寸的芭菲够吃吗?待会儿肚子会饿吧?”
满男担心地说道。
没过多久,满男点的圣家堂式芭菲被端上来,引得店里人声鼎沸。客人们在看过菜单后无不对这个巨大芭菲抱有兴趣,但又觉得自己可能吃不完,于是选择放弃。有个白痴竟然真点了那个玩意儿——我感受到这种好奇的视线。
“你才没问题吧?竟然会点这种东西吃。”
“那是当然的。我就是为了点这个才来这家店的。为了吃这个芭菲,我忍着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满脸笑容的满男开始吃起摆在桌子上的巨型建筑。而我又续了一份芭菲。
芭菲由香草、巧克力冰激凌与生奶油塔组成,并用各种水果进行造型装饰。一开始满男的“拆卸工作”做得还算顺利,但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的表情逐渐痛苦起来。已经融化的冰激凌混合在一起,堆积在巨大的容器中。
“你吃得已经很多了,不要再吃了。”我对满男说道。
其他顾客和店员都认为,没有谁能独自吃完那个芭菲。据店员说,那是几个人一起吃的量,没见过有哪位猛将能以一己之力全部消灭的。
还剩下四分之一。尖塔部分已经被消灭,如今还剩下地基部分。满男这时终于哭了起来,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他用手帕擦了擦,富态的脸变得通红。
“呃呃……还想吃……拿勺的手……动不了了……”
“没人会责怪你的。不仅如此,你看,店员还有其他客人都在称赞你厉害呢。”
满男虽然一脸挫败,周围却响起掌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些吃惊,这时回想起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满男哭泣的样子。
上次见他落泪的时候,我的精神正处于崩溃的边缘。那天在殡仪馆里,我们一同面对着那口棺材,夕七就沉睡于此。我们没有穿丧服,而是穿着学校的制服。满男的制服相当紧绷,眼看就要撑破。但凡受到些许冲击,估计衬衫的纽扣就会弹开,那样一来可要闹笑话了。满男就是这样在夕七的棺材前哭了起来。奇怪,时隔数月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许久不曾想起的一幕。
在意识到这点后,我强忍着泪水,笑了起来。我尽可能不去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没想到自己还能以如此愉快的心情去面对它。
“谢谢你,满男。”
我对他表示感谢。
我们留下特大芭菲的地基部分,走出咖啡店。
到了十二月,我才意识到期末考试快要到了。在第二学期里,我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浑噩度日,完全没有听过课。我向秀寻求帮助,请教考试范围,并复印好他的笔记本。
“现在不是再玩FPS的时候。”
“完全不玩了。”
“很开心见到大地恢复过来。我还担心你沉入水底后再也不会浮上来了呢。”
内心并没有完全愈合。被剜心般的痛楚恐怕会伴随我一生吧。
距离她去世才过去了四个月。然而我已经跟朋友有说有笑,还因开心的事情兴奋起来,感觉这样很对不起她。
但我不可能总是垂头丧气的。我必定不会忘记她的事,大概今后依旧会一直怀念下去。人生还要继续下去,我们必须回到原本的生活。
虽然期末考试的结果十分糟糕,但高二的第二学期总算结束了。进入寒假后,我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是在家里度过的。在简单庆祝圣诞节的时候,我回忆起去年大家聚在一起吃圣诞蛋糕的场景。包括夕七在内,“大家”一直都是五个人。从小学开始,每到圣诞节,大家聚在其中一个人家中一起吃蛋糕、交换礼物,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今年明显没有人提议举办派对之类的活动。
年关将至,我决定打扫一下房间。打开窗户,我迎着冷风用吸尘器吸掉屋内的灰尘。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的房间几乎荒废,变得相当糟糕。由于此前我动不动就拿墙撒气,石膏板已经裂开了。这该如何处理呢?先假装没看见,把屋里不需要的东西逐一扔掉吧。
被摔坏的摆件碎片掉进床底下。在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找到了装满线香烟花的购物袋。
“我还想放烟花。下次咱们再一起去放吧。”
“好啊,今年也会放烟花的。”
“那就说好了。”
在与夕七说完话的第二天,我就买好了烟花。可是今年的夏天没有放烟花就结束了。
我再一次感到悲伤,本想将这些东西扔进可燃烧垃圾袋中,手却突然停了下来。可以把火药类的东西放进可燃烧垃圾袋里吗?以防万一,还是算了。
把烟花放到不碍事的地方后,我继续打扫卫生。
除夕夜,在这一年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我家通常会边看红白歌会,边吃跨年荞麦面。喝着酒的父亲在听到演歌
时感动落泪。患有轻微阿尔茨海默病的祖父则一直在等待着早已过世的歌手登场,祖母解释道:“那位歌手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随着零点临近,我不禁回想起今年发生过的事,脑海中浮现夕七的身影。我想一个人独处,于是离开了客厅。
回到二楼的房间后,我躺在床上。就这样迎接新年的到来吧——正这样想的时候,放在桌上的那些烟花映入眼帘。
我披上外衣,拿着烟花准备出门。
“你要去哪里?”
当我在玄关换鞋时,母亲出声问道。
“我出去透透气。”
“都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今天是除夕,没问题的。”
我将烟花藏在身上,所以母亲没有看到。走入繁星密布的夜晚,我被冰冷的空气包裹住全身。
在新年到来之前,我打算用烟花祭奠夕七。我曾听说烟花有镇魂的寓意。烟花大会一直在盂兰盆节期间举行,好像原本就是为了送走逝者的灵魂。在新旧交替之际为她点燃烟花的话,感觉能让我对她的思念告一段落。
走在路上,我被冻得直打哆嗦。没有路灯的农道漆黑一片,看不见脚下。我来到和大家经常放烟花的那个河岸,在满是鹅卵石的地面上徘徊。不知为何这里让我联想到赛之河原
那种寂寞地方——尽管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未这样想过。缓缓流淌的河水呈现出暗色。对岸被阴影阻断,什么都看不到。
我一边听着水流声,一边准备燃放烟花。火柴和蜡烛都是从佛龛上拿来的。我将点燃的蜡烛固定在一块巨大而光滑的石头上,然后将烟花的前端靠近火焰。
“咻”的一声,鲜艳的绿色火焰喷涌而出,让人联想到喷气式飞机的喷射口。我一边回忆着与夕七经历过的往事,一边燃放着烟花。红色、黄色、粉色以及蓝色的光喷洒在圆形的石头上。
我没能跟夕七好好道别。在守夜和葬礼的过程中,即便面对棺椁,我也无法接受她的死亡。
睡在棺材里的她,看上去就像个娃娃。
我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对她说。
要是能在她的棺椁里放入她喜欢的漫画就好了。
事到如今,一切都追悔莫及。
其他的烟花都放完了,最后只剩下线香烟花。这是由十根捆成一束的线香烟花,当地粗点心店售卖的那种,夕七就喜欢这个。
她有自己的讲究。虽然超市出售的烟花套装里也有线香烟花,但她就是不满意。
“在我看来都一样。”
“有微妙的不同。比方说火球出现的方式,以及最后火球落下时的感觉之类的。这家公司生产的线香烟花会有种侘寂的感觉。”
好怀念与她聊天。
我强忍着胸口的痛楚,点燃了线香烟花。
顷刻间,纸捻的前端燃起火球,橙色的火球开始一点点散落。它拥有其他手持烟花所不具备的宁静。
远处传来钟声。回声在冬日的星空中扩散开来,余音尚存,钟声再度响起。声音在空中的传播与水面形成波纹的样子有些相似。
看着线香烟花,我的脑海里浮现与夕七一同进行水见式的场景。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下产生波纹,然后扩散到杯子的边缘——
树叶平躺在晃动的水面上。
不知不觉中,漂浮在水面的东西变成了夕七的身影。
朦胧间,我陶醉地注视着火花。橙色的闪光在黑暗中出现,然后消失。我感到时间过得相当缓慢,就像时间的流逝被拉长,变得很不寻常。火花的爆裂声就像雨滴打落在伞上——在夕七去世那天曾听到的声音。
“扑通”……水发出声响。可能是什么东西跳进了河里。
“扑通”……
听上去像是人在水中移动的声音。神奇的是,这个声音就在身边。我站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起初并不清楚漂浮在那里的是什么东西。
线香烟花的火花“噼啪噼啪”地在周围闪烁着橙色亮光。黑暗中什么东西飘荡着,似乎是女人的黑发。摇摇晃晃的头发像漂浮在水中一般。白皙的手臂与脖子,看上去比我高一些。
是一个人。那个人仰面朝天,飘浮在空中。我记得那件摆动着的衣服。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我虽然意识到这点,但还是忍不住冲她大喊:
“是夕七吗?”
比起恐惧,惊讶要更胜一筹。她以横躺的姿态飘浮在那里,就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当她的身体在空中晃动时,周围便会发出水声,甚至会出现气泡破裂的声响。可此处并没有水,只有空气。
她的头发就像漂浮般移动着,随即露出美丽的五官。那正是在几个月前,在棺材里紧闭双眼的夕七的脸。夕七早已被火化,变成一缕尘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可她的脸却出现在我的面前。
就像是在回应我的声音,她的眼皮微微抽动,然后睁开了眼睛。仿佛刚从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夕七迷迷糊糊地看向我。
“……大地?”
伴随着汩汩水声,她发出令人怀念的声音。
一之濑夕七飘浮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