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身暗红色团花纹样的直襟长袍,在给慧儿扯下用做包脚的步后,前摆已经少了大半。
若是再给我扯下一些,陆离今日,是真的再不好见人了。
我抬眼看向望不到头的山路,再看我穿的这双不争气的鞋。
照这样的速度走下去,就算到天黑我们都走不到玉清观。
要是不能在邱暮白回府之前赶回去,必会引起怀疑。
因为这件事能不能成我也不知道,在不确定之前,我不敢给邱暮白任何希望。
目光收回,我看向蹲在身前的陆离。
双手握成拳头,守住最后的规矩。
这么多次,他都恪守本分,替我着想。
我思索再三,冲着陆离欠身一礼,“那就劳烦表兄了。”
陆离闻言,身子微微一晃,并没有转身看向我。
一声“表兄”,算是说清了我的意思。
我与他之间,不过是兄妹之间的关系。
就算有人看到,哥哥照顾妹妹,合情合理。
陆离小声的应了一句。
随后,我小心翼翼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腾”的一下,我的视线变得宽阔了些。
陆离的后背很宽,步伐也很稳健。
如果说邱暮白像一束温柔如水的月光,那陆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棵高大繁盛的大树。
只要他在,就觉得很安全。
我趴在陆离的背上,不敢乱动半分,身子甚至有些僵硬,因为我从未与哪个男子这般亲密接触过。
除了邱暮白。
没错,被陆离背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邱暮白。
怕他会误会,怕他会多心,更怕他会生气。
陆离似乎很熟悉这条路,也知道走到哪块石子上是稳妥的。
仅是片刻功夫,陆离带着我们走的路程,我与慧儿要走上半天。
看这情况,我们很快就能抵达玉清观。
可抬眼望去,我这心开始忧虑了起来。
早上出门时,晴空万里。
可眼下头顶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云,严严实实的挡住了阳光。
再加上林间枝叶繁茂,遮住了光线,显得山路愈发难走。
慧儿手拄着树枝在前边给我们探路,也是避开我们,方便我们说话。
想到半晌都没与陆离说上一句话,未免太过失礼。
刚要开口,陆离抢先一步,“那日情况紧急,只能冒用姑娘表兄的身份,以免邱氏家主怀疑。”陆离的声音很实,准确来说铿锵有力。
在这茂密的树林间,像是牢牢抓地的根茎,让人抓着便可寻到路的方向。
“是紫烟要谢谢表兄请来神医救了我一命才是,暮白也说过要好好感谢表兄的话。”
一句“暮白”说出口,我能感受到陆离的身子晃了晃。
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邱暮白他……真的很紧张你。”
这话说的很是奇怪,我微微一笑,“他是我夫君,自然会紧张我啊。”
“我知道你是被月姨娘卖给邱家的,我……”
“月姨娘费尽心力地给我寻了这门好亲事,暮白待我也很好,表兄以后可别说卖不卖的话了。”
江陵城的人都知道,我嫁进邱家,给成府换来了不少银两。
久而久之,也就有了成府卖女的说法。
但是敢当着我的面儿说出口的,陆离是第一个。
我打断了陆离的话,话锋一转,想要避开我与邱暮白的事情,问道:“一直没来得及问表兄,当日你说伯母病重……”
“三年前就去世了。”陆离突然开口,淡淡地一句。
我一时语塞,说了不该说的话,心中愧疚。
只听陆离又道:“幸好那段日子你一直帮我,才没有让我娘饿着肚子走。”
一阵微风吹来,惊动了林间的鸟雀。
风起,鸟鸣,叶落,心静。
陆离一步一步地往玉清观走去,同时也将他这三年所发生的一切,向我娓娓道来。
“我与娘本是开平人氏,爹去世的早,只有我们二人一直相依为命。”
“三年前开平闹了虫灾,庄稼颗粒无收,若是再不想办法,迟早会饿死,娘思来想去,最终下定决心,便卖了家产,带我往南走,去投奔一个远房亲戚。”
“可是一路奔波劳碌,饿过肚子,也生过病,娘的身子本来就不好,走到江陵时实在支撑不住,突然病倒了,我本想让娘休息一段时日再上路,没想到那时娘的身子已是油尽灯枯之状。”
“你家那一片我是一路乞讨过来的,我说了我会签字画押,就当我借的银两,日后定会加倍奉还,可无论是谁家见到我衣衫褴褛,容貌糟粕,人又长得高大,都觉得我是歹人,定是白日踩点,夜里另有所图,他们连府门都没有给我开过,什么泔水、石块、甚至是鞭子,我都感受过。”
听着陆离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我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家那条街上的邻里,是何等嘴脸,我十分清楚。
当年因为我克死刘子衿的事情,吐沫星子差点没淹死我,更别说是动手了。
陆离被四处驱赶的画面我能想象得到,只感慨命运弄人,让他遇见了这些人。
想起当初他为了几个地瓜的恩情,就能在我门前下跪叩谢。
堂堂九尺男儿,为了娘亲做到这一步,也真的是孝子了。
陆离继续道:“直至走到你家时我便不想再叩门乞讨了,说来实在惭愧,跑去你家偷盗,你非但没有报官,还帮了我那么多。”
“以你的身量,别说是偷盗了,想要伤个人都轻而易举吧。”
听出来我是在开玩笑,陆离抿唇一笑:“是啊,你说奇怪不奇怪,有时候守礼守规矩未必是好事,还不如放肆一回,搏一搏。”
陆离说这话时脸颊微微一侧,我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亦能感受到他颇有深意的目光。
我并没有接陆离的话,也不想去揣测这句话的深意。
陆离会意,继续道:“那日你给我银子后,我的确请到了郎中,可是等我们赶回破庙的时候,我娘的身子都已经开始硬了,她没能等到我把郎中带回去,永远的留在了江陵。”
说到此处,陆离的声音中多了几分诚恳:“但好在她不是饿着肚子走的,最后一顿,她还吃上了肘子。”
于我而言,真的只是举手之劳,并没有想太多。
但听到陆离心怀感激地说出口,我心中很不是滋味。
“很抱歉,没能帮上你。”陆离说得越平静,我的心里就越过意不去。
陆离摇摇头,“我用你给的银子料理了我娘的后事,好在有你出手相助,不然的话,我娘最后连个棺材都没有,所以你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感受到我的无措,陆离轻咳一声,继续道:“处理完一切我回到过成府,想要当面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哪怕是做你家的下人,可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我已经嫁去了刘家。”我淡淡道,往事历历在目。
我与刘子衿的婚事,就连我自己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被人硬生生地塞进了花轿。
再次想起,依旧觉得可笑。
陆离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声音也渐渐变得微弱,“得知你已嫁人,也不方便跑去刘府与你相见,我便想着赚些银两,送你一份新婚贺礼,也算是了却我的心愿,我便离开了江陵,去镖局做了镖师,不曾想,一去就是三年……”
之后的三年,我被休,被辱骂,被流言杀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又嫁给了邱暮白。
轻描淡写的一句三年,却是我最难捱的三年。
这时陆离以极小的声音说了句,“我要是能早点回来就好了。”
我听见了,但又不想听见。这时慧儿欢喜道:“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