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腰街上,车水马龙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随着我期盼的心情,听着犹如三月黄鹂鸣春般悠扬清脆。
前些日子,邱暮白就说眼下江边的菊花开得正好,今日要带我去江畔赏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不知为何,我心中升起无尽的期盼。
期盼邱暮白能像这菊花一般,不与百花争春,却在百花调零之时,独美在秋季。
听着柳腰街上繁华的景象,只希望连业的车,能赶得再快一些。
我们约的地方是江边上一座古朴的府宅,宅子的主人是江陵书院的裴沅裴先生。
因为夫人喜爱菊花,他便购置了这座江边的府宅,在庭院里种满了菊花。
江边日晚,满地金黄,想想都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抵达时,已经有小厮在门前等候。
见我走下马车,立即热情地迎了上来,“邱夫人您可算来了,我家夫人一直念叨您呢。”
一声“邱夫人”唤得我有些不太适应,已经能感觉到脸颊上的火热。
小厮继续道:“邱少爷正与我家主君对诗呢,夫人早早就热好了菊花酒,就等您来一起品尝呢。”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进了裴府的大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菊花。
各种颜色,各式各样,宛如来到了精心打理的花园一般。
谁能想到,此处竟然是一座住人的府宅。
小厮注意到了我眼眸中的惊叹,略显得意。
一边领路,一边道:“这些菊花都是我家主君命人从各处寻来的,只要夫人高兴,再难主君都会想尽一切办法的。”
“今日的菊花酒,就是夫人亲手酿的,夫人爱花,主君爱酒,主君买花,夫人酿酒。”
小厮说得那叫个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我心中生起一丝羡慕。
裴先生爱酒,裴夫人酿酒,裴夫人爱花,裴先生买花。
举案齐眉,相伴一生,不就是这般简单与契合吗?
“这就是邱夫人吧,我说府上怎么突然有仙子下凡。”
很快,我们便走到了裴府的内宅中。
刚穿过一个长廊,一阵爽朗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水绿色锦缎袍子的女子,她打扮素雅,可眉眼间却是让人一眼看不够的温柔。
就像小厮对我热情自如一样,她同样很自然的上来迎接我。
看她热情似火的样子,应是裴夫人了。
我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亭中的邱暮白。
一袭青色素衫,远远瞧去,都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单薄。
身边坐着的男子,定是裴沅先生。
裴夫人迎上前来,拉住我的手,宛如一位姐姐,对我问候道:“暮白说你有事被绊住了,起初我们还很担心你,现在看你这般愉悦,便知已经无事。”
我心中一惊,目光瞥向远处的邱暮白。
他也正向我看来,对我点头微笑。
他这个早到之人,竟对我的事情知道的这般清楚。
“路上遇到了叔母,便寒暄了两句。”
见裴夫人对我这般热情,我也不显得见外,笑道:“您家小厮告诉我,夫人早早就热好了菊花酒,别怪紫烟嘴馋,我都已经迫不及待了。”
“哎呀,你这话说的,就怕你们不喜欢呢。”
裴夫人见我也是个爽快人,拉着我就往亭子里走去。
放眼望去,此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各个竞相开放,开得极好。
抬头再看亭子上挂的匾额。
抱香苑。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抱香固然应景,但为何不长立秋月,要吹落于北风中呢。”
我忍不住叹息道。
都说秋乃败落之像,所有与秋季有关的,底色都是悲凉的。
裴沅听到我这般感慨,惊喜道:“你俩真不愧是一家人呀,都说我这名起得不好。”
我一惊,与邱暮白四目相交。
他立即开口帮我打圆场:“并不是说你这名儿起的不好,明明是买花来讨嫂夫人欢心的,却抱着吹落北风的心态,是不是不太适合。”
“好好好,听你们的,赶明儿我就换,既然要留,那就用‘留菊’二字吧。”
邱暮白摇摇头,“留与流同音,难免有消逝之像,不如换作……”
“‘聚’字可好,菊花又称金英,裴先生乃江陵大才,有着英豪之范,换作‘聚英苑’可好。”
“我听着就很好,这件事情我做主了,就如紫烟妹妹所言,叫‘聚英苑’。”
突然来的兴致让我有些妄言,等我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出了口。
我怕邱暮白会怪我多嘴,忙看向他,想要确认他有没有生气。
却瞧见邱暮白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宠溺?
我不敢多想,忙敛神正色,跟着裴夫人坐了下来。
“给你介绍一下,裴沅裴先生,是江陵书院的先生,本有着治国之才,却甘心留在江陵,陪同夫人共度一生。”
我坐到了邱暮白的身边,他立即给我介绍道。
裴沅这人我听父亲提起过,十五岁就中了举人,未来可期。
所有人都说他有着宰辅之才,可偏偏是个情种,成亲之后,留在江陵做了先生,再无科考之心。
我忙点头示意:“裴先生的才华紫烟早就有所耳闻,紫烟本就是女子,于女子而言,不管您身处怎样的高度,有您这样的夫婿,此生足矣。”
听到我这么说,裴沅连声应和:“所有人都怪我家夫人,说是她蛊惑了我,让我不思进取,可裴某所想正如邱夫人所言,如今我既已选择要与夫人相守一生,那么我得先是夫人的夫君,才是我裴沅啊,功名利禄不过虚名而已,我更在乎的是我身边的人。”
说话间,下人们端来酒壶与下酒的蜜饯。
裴夫人接过酒壶,替我们一一斟酒,“没错,我并不在乎他是教书的裴先生,还是高高在上的裴大人,我只希望他平安康健,比我能当什么样的裴夫人都要好。”
菊花酒的香气扑面而来。
看着裴沅和裴夫人琴瑟和鸣的样子,我只觉得女子嫁人,不就图了个安稳吗?
裴沅看到蜜饯的第一反应,是立即拿起一块,喂到了裴夫人的嘴边。
裴夫人觉得不好意思,忙招呼我们也吃。
我与邱暮白下意识地都移开了目光,欣赏满院的菊花。
可目光看着菊花,心却想着裴沅与裴夫人的恩爱。
若是我能与邱暮白……
我暗暗看向邱暮白,他正欣赏着园中的美景。
可眼神之中,却是黯淡无光。
回去的时候,裴沅命人挑选了几盆最好的菊花,让连业搬上了马车。
“今年的菊花我命人养的很好,到时候你帮我放到主君和夫人的牌位前,替我上柱香。”
“我替爹娘谢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多言,是我要谢谢你们才是。”
裴沅与邱暮白说话的时候,裴夫人替提了两坛子酒递给了我。
“瞧着你稀罕我这酒,我高兴的很,带两坛子回去,跟暮白一起喝。”
方才我的确有些贪杯,忍不住多喝了两杯酒。
此刻也不知是酒醉了人,还是裴夫人的话让我有些害羞。
她凑到我耳边低声道:“看得出来,暮白的心里都是你,我也算是年长你们几岁,是看着暮白长大的,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我垂下眼眸,借着酒劲儿,大胆地问道:“什么模样?”
裴夫人抿唇轻笑:“你看菊花的时候,他可都是在看你。”
我看菊花的时候,他在看我……
我不敢去想邱暮白看我时的目光。
因为我知道,有几次,我也在看着他。
看着看着,心底的那摊湖水,又不平静了。
回去的路上,“轰隆隆”的马车声,正巧掩盖住了我急促的心跳声。
今日这菊花酒,喝得真让人心神不宁。
邱暮白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水囊,递给了我,“压一压,回去就让慧儿给你煮醒酒汤。”
我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水囊,将头撇到一边,“裴先生对裴夫人的感情真让人羡慕。”
我本想转移话题,缓解我的慌乱,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倒是显得在暗示邱暮白。
他温柔一笑,道:“其实裴夫人是裴先生的救命恩人,他选择留在江陵做教书先生,的确为了同裴夫人共度余生。”
“裴沅一直都有入仕的志向,奈何他的一腔热血,引起了有些人的不满。”
看着邱暮白严肃的眼神,我便猜出此事又是一个惊天大秘密。
邱暮白继续道:“我爹娘在世时,修建了不少私塾,只为让江陵百姓家的孩子也有书读,那时裴沅就在我爹修建的私塾中教书,与我爹娘的关系甚好。”
“你还记得十三年前的那次水患吗,受灾百姓数以万计,数百个村庄的人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我点点头,“那时成家还没有完全落寞,家中还做了烧饼,让人送去了江陵城的难民营中。”
印象中,那次水患比这次还要眼中,江陵各处都是逃难的百姓。
听闻严重点的地方尸横遍野,生怕水灾之后就是疫病,大家最忙的不是救人,而是焚烧尸体。
最后的那几日,江陵的天都是黑的,四处都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就是那次水灾,其实京中也是有拨赈灾款的,只不过官官相护,一人扒下一层,最后到百姓手中的所剩无几,而且江南的官员害怕被朝中定责,隐瞒了真实的灾情,我爹娘在京中的朋友就传信回来说,京中对江南的灾情,几乎没有什么消息。”
邱暮白看着我,眼神中全是失望与怨恨,“当时的裴沅满腔热血,得知江南官员的恶行便写了一篇文章,暗讽江南官员不作为,贪污赈灾款,传阅在学子之间,此事传到府衙后,结果官府的人随便找了个由头,将裴沅关进了江陵的死牢,打算将他关到死。”
听到这里,我暗暗吸了口凉气。
回想起今日裴沅温文尔雅的模样,难以想象他用笔墨怒斥官员的愤慨。
“那时他与裴夫人早有婚约在身,出事后裴夫人并没有选择退婚,而是倾尽所有的家产,甚至远赴京城替裴沅打点,多方奔走,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要知道自此之前,裴夫人连江陵都没有出去过。”
裴夫人热情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我的耳边,不忍让我觉得这是个奇女子,令人佩服。
难怪裴沅那时说功名利禄都是虚名,他更在乎的是裴夫人。
经此生死,死里逃生,此生也的确要好好珍惜身边人了。
“爹娘惜才,不忍裴沅就此丧命,也花了不少银两,同裴夫人一起出力,将裴沅救了出来,他暗中向那些人保证,自此之后,不参加科举,也不入朝为官,就做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
再后来的事情也能想到。
裴沅倾尽家产,购置了这座府宅,只为同裴夫人共度余生。
听着邱暮白给我讲述裴沅和裴夫人的事情,竟不知何时我已经泪如雨下。
邱暮白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递给我,上边沁着淡淡的药香。
这是最让我心安的味道。
邱暮白看我情绪有些缓和,主动问起,“账本的事情如何了?”
“我让慧儿将假账本想办法被春梅偷走,估摸着这会春梅正给沈氏邀功呢。”
邱暮白点点头,“夫人的妙计,恐怕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吧。”
什么都瞒不过邱暮白,我淡淡笑道:“听过‘两桃杀三士’吗?”
“夫人是想借账本的功劳,让西府的壮士们自相残杀?”
我也不在邱暮白眼前卖弄了,我继续道:“听说这个春梅是秦妈妈带到西府的,但是秦妈妈这个刁奴,仗着是沈氏的心腹,一人独大,打压着西府的诸多下人,不让他们有出头之日,干着既收着下人们的好处,又瞒着上边的主子,不让主子们提拔下人的勾当。”
“我也听说了,她让手底下的人帮她做事,但是功劳都被她占了,还不给别人分汤后,的确愚蠢至极。”
“所以我就让慧儿和绿瑶演了出戏,绿瑶想要帮慧儿放账本,但是慧儿害怕绿瑶抢功,非要亲力亲为,如果这话让春梅听到后,你觉得她会怎么办?”
“自然是越过秦妈妈,亲手将偷到的账本交给沈氏。”
我得意一笑,“没错,只要西府自己的人乱了,沈氏失去了左膀右臂,她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不愧是我的夫人,这招真妙!”
邱暮白一边夸赞着我,一边竟下意识地摸向我的头……
满眼的宠溺,尽是温柔。
他这一举动,让我俩都有些意外。
我瞬间涨红了脸,邱暮白也显得有些尴尬。
我将手边的菊花酒递给了他,话锋一转,道:“裴夫人说这坛子是给你酿的,里边入了药,能帮你助眠。”
邱暮白接过酒坛,点点头:“好。”
自此之后,我两再无多话。
只不过内心的那摊湖水,越来越不平静了。
回府后,邱暮白说还有事情要处理,便去了书房,而我也慌不迭地回到了沉香苑。
慧儿见我满脸通红,忍不住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为什么这么红,我难以启齿。
一想到邱暮白摸我时的感觉,我这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慧儿继续道:“姑娘,正如你所想的那样,西府乱了。”
看到慧儿坏笑的模样,我忍不住追问,“怎么个乱法?”
“听说西府的下人们集体状告秦妈妈,将她平日里对大家的恶行一件件都抖落了出来。”
“这么严重?”我原以为春梅会跟秦妈妈闹个鱼死网破,却没想到秦妈妈平日里得罪了这么多人,引起了众怒。
“今日沈氏本来是带着赵家二小姐回府的,春梅生怕迟则生变,被秦妈妈抢功,赶紧把账本给了沈氏,秦妈妈也急了,当着赵家二小姐的面儿怒斥春梅,说她莽撞,冲撞了赵家二小姐。”
难怪西府会乱,当着赵玉婉的面儿这么闹,沈氏能不动怒?
赵玉婉本就瞧不起商贾,指定是因为看重邱家的钱才愿意下嫁。
沈氏在赵玉婉面前丢了面子,这一回,估计会好好惩治秦妈妈等人。
这个消息让我听得欢心,身子都跟着爽快了起来。
我吩咐慧儿伺候我睡下,坐等明日西府的好戏。
也不知是今日的酒舒心,还是一桩桩好事让我安心,我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我看到一袭青衫的邱暮白,坐在满院的菊花中,肆意挥舞着笔墨,宣泄着他的文采。
这一回,他的身后没有豺狼虎豹,没有血口獠牙。
有的都是满院金黄的美景,还有迎面吹来的清风。
再往后些我还看到了一个人。
是我。
紫色的衣裙随风飘荡,就站在邱暮白的不远处打理着满院的鲜花。
他写字,我种花。
若是一直都能这样,就像裴沅和裴夫人一样,此生足矣。
“走水了……”
院中突然的吵闹将我从美梦中拉了出来。
窗外火光闪烁,一片嘈杂。
我唤慧儿,发生了何事。
慧儿跑进来,着急忙慌地道:“姑娘,是祠堂着火了。”
祠堂!!
我大惊!
好端端的,怎么会着火?
不等慧儿说什么,忙披了件衣裳往祠堂冲去。
彼时祠堂的火烧得厉害,东府的下人们一个接一个的提水灭火。
我猛然想起,祠堂里还有邱暮白爹娘的牌位,每一日他都会来给他的爹娘上柱香。
若是牌位烧毁了,邱暮白他……
迎面而来的火光令我有些晃神,我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怎么想到。
抢过身边一个小厮的水桶浇在了自己的身上。
而后,我不顾任何人的阻拦,直直地冲进了大火中……
就在我冲进去的同时,身后传来了邱暮白的声音。
“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