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国的七十大寿,把半个县城的头面人物都请来了。
县政府招待所最大的宴会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县里的领导班子,各单位的一把手,还有钱卫国那些同穿过一条军裤的老战友。
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在这些谈笑风生的宾客里,还有一个穿着朴素的少年,乍一看有些扎眼。
可偏偏,没人敢对他有半分轻视。
他叫陈峰。
就因为那条独一无二的忘不了鱼,他被钱老亲自请来,座位就挨着主桌。
这位置本身,比任何介绍信都管用。
在座的人,投向陈峰的目光里,都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探究。
宴席过半,压轴大菜终于上场。
由福满楼头灶大厨亲手操刀的忘不了鱼端上主桌,鱼鲜混合着酱汁的香气,瞬间压过了满堂的酒气。
钱卫国夹起一筷子鱼肉,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他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过了许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副满足的模样,仿佛寻回了遗失多年的宝贝。
钱卫国放下筷子,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喧闹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
“各位,今天我打心眼儿里高兴!”
钱卫国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高兴不只是因为能跟大家伙儿聚一聚,更是因为,我看到了咱们的下一代,有出息!”
说着,他的目光稳稳落在陈峰身上。
“在这里,我要特别介绍一位客人,渔村来的陈峰同志!”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汇聚到了陈峰身上。
“这孩子,寻来了这条让我念叨了几十年的鱼,”
“他更让我看到了年轻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知道感恩,为人谦逊,对自己那片生养他的土地,有份担当!”
钱卫国高高举起酒杯:“我提议,在座的各位,咱们一起敬陈峰一杯!”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
紧接着,就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让满座的领导干部,去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渔村小子?
这是什么天大的面子!
陈峰也愣了一下,随即起身端起酒杯。
先朝主桌,再朝四方宾客,干脆利落地躬了躬身。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动作干净漂亮,引来一片暗暗的点头称许。
宴会厅的气氛,正其乐融融,门口却突然溜进来两个不速之客。
正是满面红光的村长王富贵,和他地跟屁虫儿子王大葱。
他们压根不知道陈峰也在这,更不知道陈峰已经坐上了钱卫国的贵宾席。
只是按往年惯例,来给老领导祝寿,刷刷存在感,顺便把陈峰的状给告了。
他们认为,陈峰昨天进城,肯定是来告黑状的。
必须得先下手为强,把仗势欺人,霸占房产的帽子,给陈峰扣死。
王富贵领着儿子,一路点头哈腰,脸上谄媚的笑都快堆不下了。
他挤到主桌前,对着钱卫国就是一通歌功颂德的祝福。
钱卫国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正要挥手让他们去邻桌坐下。
王富贵却腰杆一弯,脸上瞬间换上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眼角的阴狠之色一闪而过。
“钱老!您可得给我们基层做主啊!”
“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今天必须得跟您反映反映!”
“我们村有个年轻人,会打几条鱼,挣两个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在村里横行霸道,目无尊长!”
“他仗着拳头硬,就想强占自己二叔辛辛苦苦盖的大瓦房。”
“我们村委会出面调解,他根本不听,还叫嚣着要来县里告我们,败坏我们村的声誉!”
“这种年轻人,简直就是社会的毒瘤,村里的害群之马!”
“钱老,您再不管管,我们这基层工作,可就真没法干了!”
旁边的王大葱立马接过话茬,哭丧着脸:“是啊,陈峰就是个泼皮无赖!”
父子俩一唱一和,演得声泪俱下。
他们笃定,凭村干部的身份,再来一招恶人先告状。
钱老就算不完全相信,也得对素未谋面的陈峰,留下个坏印象。
只是,他们完全没察觉到,整个宴会厅的气氛,已经冷到了冰点。
主桌上,县办的马德昌主任,额头上满是冷汗。
钱卫国脸上和煦的笑容,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沉寂。
父子俩更没看清,他们口中横行乡里的陈峰,此刻就静静地坐在离他们不到十米远的地方。
演完了全套,父子俩一脸期盼地看向钱卫国。
就等老领导拍案而起,为他们主持公道。
钱老没说话,他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接着抬眼,望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少年。
“陈峰同志,他们说的,可是事实?”
陈峰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钱老鞠了一躬。
他用平静的语调,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从父母双亡,宅基地被奶奶和二叔强占,到兄妹俩如何被赶出家门,受尽白眼。
二婶污蔑他偷师,双方立下全村见证的赌约。
他赢得比试后,对方当众耍赖。
以及最后,村长儿子王大葱是如何用少村长的身份,宣布赌约无效,并嚣张叫嚷的全过程。
他的叙述,没有夹杂任何个人情绪。
却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具力量。
因为每一个字,都是事实,不容辩驳。
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谁能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承受了如此多的不公与磨难。
宾客们看向陈峰的眼神里,已经充满了同情和敬佩。
王富贵父子俩,脸上的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和墙纸一样白。
他们目瞪口呆,浑身僵硬。
透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一脚踹在了铁板上。
陈峰说完后,钱卫国的脸已经冷若冰霜。
他现在全明白了。
这少年献鱼时,关于家乡水土的感慨,背后藏着何等的委屈和无奈。
那哪里是谦逊,分明是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孩子,在向自己发出求救。
钱老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将杯盖撇开,吹了吹浮沫。
他抬起眼,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扫过早已吓得抖如筛糠的王富贵父子。
“你们好大的官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