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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剑意

是比以往多年来更甚的沉闷平静。日复一日,不见尽头。

十一月十三,灵碧教的教主陈落墨,在约战四大山庄后,进而向少林、武当两派提出,中原武林分散已久,应当尽快选出一派掌管事务,号令各派,行盟主之职,言中大有灵碧教将称霸中原武林之意。此言一经传出,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十一月十四,除了少林、武当两派,各正派掌门齐聚四大山庄之首的苏州流云山庄内,连夜商讨。

十一月十五,苏州虎丘。随着正午临近,虎丘也渐渐熙攘起来。

各派的弟子和帮众来了不少,参会的闲散武林人士也到了很多,各色人等一直排到了千人石下的试剑石。

千人石往后,就是剑池,剑池旁的小亭中,少林方丈雪真大师和武当掌门秋声道长已经到了,正坐在亭中闲谈。小亭内,还有早已到达的四大山庄的人手。

而约战的灵碧教,还是不见踪影。

天气并不算好,阴沉得似乎随时都能下起雨来,已经带有寒意的秋风也一阵阵地吹来。

有几个胆大的小贩,看着这边有生意,就趁机拿了各色货物在四处推销,有个抱着雨伞的小贩也在人群中穿梭着卖伞。

“这个小哥,把你的伞拿来我看看。”一个刚从山下上来的少女,边咬着手上的烤地瓜,边叫住一个卖伞的小贩。

见有生意,小贩连忙迎上来,把怀中抱着的伞亮出:“好嘞,姑娘您看。”

少女一口叼住地瓜,一双手飞快翻翻拣拣,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

等小贩略一愣的时候,她早已经伸手抽出了一把浅黄的伞,“啪”地撑开,同时咬下一大口地瓜,摇了摇头:“笔意太差!”

小贩这才明白过来,她方才含糊地说出的那句,好像是:“用色真俗……”

挑剔的客人也不是没有见过,小贩赔笑着伸出三根指头:“这位小姐,我这一把伞才卖三十文钱,您要拿来和流玉坊三两银子一把的三十六骨紫竹伞比,是会差了点……”

“我没和那个比。”那个少女轻“哼”一声,“流玉坊每年运到京城的那三两银子一把的伞,也就比你的伞耐看那么半分而已。”

小贩听这少女口气太大,正想打趣两句,就看到她突然转了身,向着站在她身后一直被她拉着手不放的青衫公子笑靥如花:“萧大哥,你给我画个伞面吧!”

小贩一下被噎了,暗暗翻白眼:你以为这是人人都能画得了的!

果然,那个年轻公子笑起来,声音温和:“我画的并不会比流玉坊的画师更好。”

“我不管了,反正我要你给我画,顺便再画个风筝、屏风、梁柱什么的吧。”那个少女随口不在意地说着。

她转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得十分得意:“住在我家里,画上一两个月就好了!”

小贩简直服了,这姑娘家的不懂矜持就算了,居然还这么露骨……他忍不住上下打量那个青衣公子,一派儒雅斯文,被拐了真可怜。

年轻公子被少女的话逗得笑了起来,摇头道:“你还不如说让我给你画一幅山河万里长卷,这样我就要在你家里住上几年了……”

“哎呀,风筝、屏风、梁柱都是天天看天天用的,那个什么长卷除了每隔十年几十年拿出来给人献宝,还有什么用?我不请你去画那种死物,看我多看重你!”

少女嘻嘻哈哈说着,已经把手里的纸伞高高擎了起来,遮住他的头顶:“看这样子要下雨,你病还没好千万不能再淋坏了。”

她嘴快手更快,转眼间小贩手里就被塞了三个一两的小银圆:“跟你说啊,你这伞除了没有流玉坊做得光鲜,骨架可比他们好多了,那些个名声在外的东西,不一定好到哪里!”

这算是夸吧?小贩还没回过神来,那个一身粉绿的少女,也不把新买的伞合起来,就这么晃着画了丹桂的纸伞走了。

手里的银圆凉凉的,小贩把沾了汗水的银子放到袋里,心想:这姑娘除了疯疯癫癫,其实还不错……

人越来越多,小贩很快就不见他们的身影,只是向着虎丘移动的人流看去,依稀可见有一把撑开的淡黄色的纸伞。

凉亭之下,虎丘大石边缘突然骚动了起来,因为空无一人的大石上,突然站上了一个青衣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躬身向四周行了礼,笑容淡然:“在下斗胆,有个不情之请,在下愿代四大山庄迎战灵碧教不知诸位前辈意下如何?”

这句话实在有些狂妄,且不说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后辈,即使是成名已久的侠客,贸然插手别家的事务,也会被认为是对四大山庄的不敬。

接着不知是谁惊呼起来:“这不是萧云从吗?就是他打败了温昱闲,夺了天下第一剑!”

萧焕笑了笑,将手中的胜邪剑举到胸前:“正是区区不才。”

虎丘大石上突然又站上来一位白衣剑客。

就像一条影子一样,他突然出现在大石之上,低头看着手中那把通体乌黑的长剑。

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却也绝对不老。他的脸上分明已经带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沧桑,眼神中却像是还有着少年人一样的明亮天真。

他的神情很淡漠,仿佛他手中拿着的,是刚刚随手捡起的兵刃,只不过因为适手,就勉强拿来用用。

但偏偏在那淡到极致的神情里,有着无法言说的伤痛,仿佛是江湖羁旅的游子于车水马龙的闹市里,看到当年曾生死契阔的恋人牵着幼子从眼前走过,目光就此再也无法移开。

“听说,你打败了温昱闲。”白衣的剑客开口说话,也终于把头抬起,看向面前的萧焕。

“只是胜了一招。”萧焕淡笑。

“一招就已经足够了。”白衣剑客淡淡地说着,把长剑横到眼前,“我是风闪门夏辰雪,我一直想要击败温昱闲,不过你既然打败了温昱闲,那么我打败你,也是一样。”

他说得很轻,随着他叹息似的尾声,乌黑的长剑活了,那抹皴法枯枝一般的墨团刹那间就遮蔽了明月。

风闪门掌门夏辰雪的剑很快,如果把那份好事之徒排出的兵器谱找出来看的话,夏辰雪的书愤剑最起码可以排到前十位,有武林耄老称赞他的剑法神姿奇丽,雄伟险秀。

然而他们抛出如此溢美之词的真正原因可能是,他们根本看不清夏辰雪出剑。

现在这柄快得连影子都捕捉不到的剑直直刺向了萧焕,一记直刺,没有任何变化,似乎也不藏任何后招是夏辰雪有把握在这样的速度下变招,还是对于这样必杀的一剑,完全没有留下后招的必要?

没有人知道。因为这一剑刚到萧焕身前,就被两根手指轻轻地夹住了,萧焕逆着凛冽的剑气而上,迎住那柄长剑,那两根有些苍白的修长手指,夹在了乌黑的剑身之上。

夏辰雪点头:“很好。”他抽剑,空中闪过一道白光,那截乌黑的剑身却还牢牢地夹在萧焕指间。

原来夏辰雪的剑分为两层,而这层白刃,才是书愤剑的真面目。

书愤剑原本就比普通的剑窄上几分,白刃脱出黑壳之后更加狭长,重量也轻了不少。

夏辰雪的剑势随之一变,若说他原来的剑势是奇巧的话,现在就是诡异,白剑倏忽就刺出了数招,连绵不断的剑招已经快得像一阵剑雨。

夏辰雪将窄剑的狠辣料峭发挥到了极致,他的每一剑,都是从你绝对想象不到的方位刺过来的,偏偏这剑剑都险极的招式又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以雷霆万钧之势向萧焕压来。

空中闪过几点荧光,仿佛一只萤火虫悠悠然地自此飞过,伴着荧光响起的那阵金戈相撞之声也十分清脆悦耳。

脆响消逝,荧光止息,萧焕笑了笑:“江南书愤果然名不虚传,夏掌门这一招不多不少,刺了二十八个方位。”

这急如暴雨的二十八记击刺,居然只是一招。

夏辰雪默默收剑,后退一步,笑了笑,语气中却有了掩饰不住的喑哑:“的确只要一招就够。萧公子技高一筹,夏某惭愧。”

说完转身就走,他出现得突然,消失得同样突然。

石下的人群一片寂静,不知道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剑风戾气震慑,还是尚没有从刚才短暂却惊心的打斗中回过神来。

缓慢却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真是精彩。”

说话的是从凉亭中缓步走上大石的一个中年人,面容略显清瘦,他一步步走来,满场的喧哗居然一点点地止歇,直至鸦雀无声。

江南四大山庄之首,苏州流云山庄的庄主秦时月。

江湖中一向有着传言,如果四大山庄称掌法第二,那么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显贵于江湖的四大山庄,一向以各具绝技的掌法闻名,而流云庄主秦时月的蟠龙流云掌,是除了温昱闲的剑法,唯一被江南武林奉为巅峰膜拜的武功。

萧焕抬手,随意却绝不敷衍地行礼,嘴角的笑容依然没有散去:“秦庄主,久仰大名。”

秦时月垂手,漠然地站在大石正中:“既然你要代四大山庄出手,那么就来试一试吧。”

淡淡的一句话说完,他身旁居然有隐约的灰尘开始飞扬。如同被一道看不见的风吹起,大石上的落叶开始极慢地移动,随后越来越快,随风移动的落叶,在平整的大石上分裂出条条沟壑,旋转着排列。

“咔嚓”,十分细微的一声,一片正位于两条相邻的沟壑之间的黄叶,从中间断裂开来,飞速地卷入风中。

无形的罡气在这一瞬间暴涨,秦时月缓缓劈出一掌,招式中规中矩,平平无奇。

随着他的手掌袭来的,是一片无形无色的烟尘。

烟尘在瞬间遮蔽了天空,刹那间,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种纠缠盘旋的气息,如同蒙住了人眼睛的漫天大雾。

让人战栗的威压铺天盖地地袭来,矫若游龙,飞旋逼近。

气息越来越浓,也越来越暴烈,这就是天神的威仪吧,容纳于万古不灭的长空中的纯血神兽,踏风而来暴虐地呜咽,却又温柔地回旋。

那就是龙,历经过红日初升之所,阳乌覆灭之地,鳞片生金,五爪如刀,展开的身躯,就是垂天的云。

罡风越来越猛,萧焕头顶一根被吹离了发髻的头发擦上旋风,立刻就被碾为齑粉。

只是一瞬,真气就逼上了萧焕的眉头,塞满天地的无形之风合而为一,在这比电光一闪还要短上千万倍的时刻,萧焕也出了一掌。

丝毫不投机取巧地平平迎击,无论何种招式花样,在这一刻都没有任何意义。

两掌相抵,无数的落叶细碎成粉末。

暴烈的真气交错中,那一袭青衣猎猎当风,不见退避,只有迎击。

他们交手的时间也许并不长,所有的人却都觉得,仿佛是过了一世那么久——一掌如电,准确地落在秦时月的掌心之上,微微错步,一再退避的秦时月,已经站在了千人石的边缘。

无论是什么样的比武,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被击落到台场之下的那一方,是败。

秦时月没有再还击,就这么站在大石的边缘,微眯了眼睛,垂着手,再也不动。

良久,他抬手拱起:“惭愧。”

几乎同时,他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台下的众人,这才意识到:流云山庄的秦庄主……败了!

萧焕退开几步,也拱手微笑:“承让。”

秦时月不再看他,而是转身面对台下:“我技不如人,此役由这位萧少侠代四大山庄迎战灵碧教。”

他转身走下高台,步履一如方才,缓慢而尊贵,只是略微躬下的背影中,多了一抹落寞。

人群中,这才慢慢地响起了稀落的惊叹声。虽然早就听说有一个叫萧云从的年轻人破了温昱闲的剑法,然而那惊心动魄的一役根本没有任何人看到。

但是今天,无数人眼睁睁地看着,秦时月败在这个人的手下。

只是无论这个年轻人有多高强的武功,他这样当众打败了秦时月,无异于大大折损了四大山庄的颜面,那么无论他能否代替四大山庄抵御灵碧教,他都会是四大山庄的敌人。

他是为了什么才挺身而出的?难道这个一战惊艳的年轻人,仅是为了一时的风头?

“萧大哥,太好了,你赢了……”提心吊胆看了半天,苍苍叫着想要冲上去。

方才萧焕上台之前,已经将她留在了凉亭中,他去之前,对她笑着说:“在这里等我。”

不久前在灵碧教分坛的那晚,他要她等着,她听了他的话,认真等着。等他终于出来,虽然他还是淡淡地笑着,脸色却分外苍白。

她以为他没什么问题,和他一同回到客栈,第二天一早她去找他,却看到他俯在床上不停地咳嗽,苍白如雪的脸色里透着一抹诡异的嫣红。

那天他没能吃下去任何东西,喝一口水也要呛着吐出来,药丸也没办法吃,吓得她几乎要哭。

直到隔天早上,他才有些好转,淡笑着抚摸她的头顶,要她不要担心。当时她就红了眼睛。

现在又是,他明明还没有好转,却又执意要插手这些江湖事务。

“呀,没有出剑呢。”冷不防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道士我还想看一看那把难得一见的绝世名剑呢。”

“阿弥陀佛,宝剑是色相,色相是幻雾……”另一个同样懒懒的声音接道。

苍苍回头,这才发现坐在自己身后的这两个胡子一大把的武林耄老,一个一身挺括的道袍,一个一身袈裟,都正看向石上,兴致正好的样子。

看到苍苍回头看他们,那个花白胡子的老道士慢慢悠悠地问她:“小姑娘,你知道王风吗?”

刚要摇头,苍苍就想起……王风好像是大武皇帝的佩剑,于是点头,随即才恍悟:那不就是萧大哥的剑吗?她又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老道士,随即发现这老头儿还真有些面熟。

老道士继续悠悠开口:“那么你知道能克制王风的唯一东西是什么吗?”

苍苍皱起了眉:“什么?”

“是另一把剑。”老道士优哉游哉地摇头,“当然是另一把剑喽。”

话音未落,他的袖子就被猛然揪住。苍苍一手一个,把他们死死拉住,压低声音:“我想起来你们是谁了!武当的秋声道长,少林的雪真大师……你们武当山和少林寺,一年吃多少朝廷供奉啊?”

“啊?什么?”秋声道长开始装傻。

“阿弥陀佛,少林寺蒙受皇恩良多,老衲实在惭愧啊惭愧。”雪真大师也不差。

“别跟我啰唆!”苍苍一点也不让,“吃了供奉,就要为朝廷办事,现在我命令你们两个……快去帮萧大哥!”

“帮什么忙?”秋声道长不紧不慢地看着她。

“当然是……”明知故问!苍苍左右一瞟,再次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知道,你们也不要装不知道,这是护驾!”

“哦?护什么驾?这里有驾吗?”秋声道长斜了眼,神色依旧。

“就是,就是……”苍苍结巴了两声之后,突然泄气——她明白,明白他之所以会抛头露面,不顾明明还没有休养好的身体来到这里,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她没有试过劝住他,而是陪着他一路兴高采烈地过来,仿佛自己很期盼看这场热闹一样。只有她自己知道,转身离开他的那一瞬间,她心底涌上了怎样的酸涩。

“放心吧。”秋声道长看着她,懒散的声音里,竟然像是有了些安慰的意思,“能克制王风的东西,今天还不会出现。”

“真的?不准骗我!”颓唐的气势一扫,苍苍立刻精神起来,“如果萧大哥有什么危险,你们两个敢不上去救人,我踹你们出去!”

德高望重的武当掌门和少林住持,可能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威胁。

台上已经又出现了一个挺拔潇洒的白色身影。那个人徐徐走近大石的中央,抬手拔刀,干脆利落。

面前这个白衣年轻人静静看过来,英俊的脸上,毫无波澜。他手中的长刀,直指向前。

这是徐来。

台下一片静寂,徐来是什么时候到的,又是什么时候跃到台上的,没有人发觉。

他们同仇敌忾,准备迎战灵碧教,却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萧焕一笑,手指扣住袖底的王风。

真正的大战,这才开始。

群雄瞩目之下,白色衣衫的年轻人一字一句,冷冷地开口:“我们教主前日说过,我教将要统领武林,诸位想必已经明白,甘愿俯首听命了吧?”

狂傲的目光,环扫全场。

秋风吹动他的白衣,他迎风展开的左袖间,富丽的金色花纹盘叠交错,围住左侧的衣襟上的半轮灿烂明日。

没有了总被揉得有些皱的纯白长衫,没有了挂在眉间疏懒洒脱的笑意。灵碧教光明圣堂的左堂主徐来,把视线收回。

一片死寂,静到让人窒息的虎丘山上,徐来微抬起头,他以指尖慢慢抚过手中的银亮长刀,傲慢地开口如同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弹指就可挥去的虫蚁:“你就是萧云从吧?你今日代替四大山庄迎战,我且问你一句,可愿归顺本教?”

隔了不久,对面就有淡然温雅的声音响起:“如果我说不愿,会如何?”

“不会如何。”徐来扬眉,狭长的双眸中杀气陡增,“不愿归附者,杀!”

随着最后一个字吐出,他手中的长刀挥出一个半圆,如镜的刀身舒展,银亮如月。

这是徐来的刀,横扫过关东十八寨,风华倾天的舒柳银刀,裹挟着那道惊世的银华倏忽而至。

青色的流光自袖口泄出,撕裂一般,交错过灌满劲力的刀刃。

倾尽全力,生死相搏。

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银色的快刀拖出第二道耀眼的弧线。

尘沙飞扬,剑气纵横。

看不清是谁,出了怎样的招式,甚至也看不出那闪过的光芒,哪道是那璀璨的银光,哪道是那温暾的青光。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如梦初醒般地后退了两步,撞上身后那人的胸膛。

没有人去苛责,也没人回头耻笑,笑这个人在观看比武的时候,居然会怕。

所有的人只是默然无语,看向高石之上,纵情厮杀的两个人。

递剑、拧身、交错、凌舞、刃接、腾空、横劈、刺攒……

每一个动作,奇异地和谐。每一次劲风飞散,波澜如海。

如同一海层叠而来的大浪,一波高过一波,你以为这道已经是极限,却总有更高的后一浪,咆哮着冲击而来。

徐来其实并没有被认为是顶尖高手,他的一柄刀,纵然光华醉人,却总嫌慵懒,每一次舒柳银刀出手,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所以他的刀,在好事的武林人士排出的刀剑谱上,甚至不在前三十之列。

然而今天,悚然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想起——舒柳银刀,还没有败过。

就是那么一柄总被主人懒懒推出的刀,除了寥寥两次被围攻时,在每一次漫不经心一样的交手中,还从来没有败过。

无论对手是成名多年的大侠,还是盛名在外的名门新秀。

这似乎还是第一次,那道总是懒洋洋的银光,开始肆虐地凛冽飞舞。

不虚此生——不知道多少人心中,同时冒出这个词。

这一幕绝代的风采,一生只看一次,就已足够。

“徐来?”苍苍似乎是有些嘶哑地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有些失神地皱了皱眉头。

他应该是萧焕的朋友吧?苍苍记得在药店里撞见他们两个的时候,这个神姿风流的白衣年轻人,戏谑地和萧焕打趣。

他一面不停地讽刺萧焕怕苦,一面又在药包好之后,抢过来提在手上,仿佛几袋药就会把人压坏一样。

明明是那么关心着的朋友,为什么突然又在今天刀剑相向?她不能明白。

“王风。”一侧的席位上,秋声道长轻轻出声。

“是王风。”雪真大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身子,神色凝重地看向石上,“老衲还以为,这一生再也看不到王风了。”

“王者之刃,四海臣服……”秋声道长缓缓地接口,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原来就是这样。”

一条淋漓的血线,自剧斗的人影中溅起,落梅一样,倾洒白衣。

刀光和剑影再也不动。徐来胸口的前方,轻放着一只手,虚按在他的心脉之上。

有一柄银亮的刀刃,正穿在手心上,鲜红的血顺着手腕和修长的手指,一滴滴滑下,落在徐来的白衣上。

那是本应贯心的一剑,交战中,徐来始终差了那么一步,被迎面而来的那道青色剑光击碎刀劲,无力回天。

刹那间,那一记刺向徐来的长剑,被极快地收回袖中,于是他的长刀得以挥出。

不是挡住了刺来的冰冷剑刃,而是刺穿了按来的一只手掌。

几乎没有人会在这么激烈的剧斗中这么做,简直是胡闹——如果那一记长刀,不是来胸前回护,而是拼力抗争以求两败俱伤,那么被贯穿胸膛的人,就会毫无疑问地替换成他。

这是在用自己的命,来赌——赌能够不伤到对手地结束打斗。

萧焕伸出左手,点住右手伤处周围的穴道,把手从徐来的刀上拔出,薄刀刺出的伤口不大,却很深,鲜血还是更快地涌出。他抱拳:“徐堂主,请转告贵教主,萧某不愿归附,中原武林,也不会认输。”

不大的声音,温和坚定,被渐起的秋风,送出很远。

被这一场剑风刀浪震惊的武林人士这才清醒过来,立刻有豪客举起手中的兵刃大声附和:“说得对!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灵碧教欺人太甚!”

“有本事拼个你死我活!”

“死也不归顺!”

零零落落的喊声,逐渐汇成一片,到最后,整个虎丘都回荡着振奋的口号。

大声的呼号里,徐来反手甩掉银刀上的血滴,冷笑:“好一帮狂妄之徒,在这里大放厥词!”

他又淡然开口:“只不过我却没有办法让这群狂妄之徒闭嘴。”

话声未落,他反手,将雪白的刀刃刺入自己左肩。

窄薄的快刀,利刃没入大半,有鲜艳的红色极快地从白色的布料下洇出。

鲜血随着银刀的拔出溅开,徐来的白衣,半边染红。

徐来的长眉挑起,一笑:“我败了。”

他潇洒转身,一袭染血的白衣,飞扬依旧。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激愤逐渐平息的虎丘山上,所有的目光,都聚在留在千人石上的那个青衣的年轻人身上。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不见开口,也不动。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缓慢地落在平整光滑的石面上,染成一片。

前一刻,这个人还是突然出现的无名小卒,然而下一刻,他就变成了独力抵御魔教首脑的侠士。

这么快的转换,让人措手不及。

他们该怎么办?如同刚才激动之下喊出的口号那样,冲上去同灵碧教决一死战?可是灭顶的灾难明明还没有冲到眼前。

尴尬的静默中,凉亭内突然冲出一个淡绿的身影。

“萧大哥!”那个少女焦急地大叫着,不打算掩饰心中的担忧,也不打算回避无数道射来的目光。

她径直冲到空出的石心上,在众人的注视中,握住他受伤的手臂,抱住他的身体。

紧接着,她扭过头冲石下的人大喊,眼里分明还有尚未擦拭的泪水:“你们都是傻子吗?就这么看着萧大哥为你们拼命,你们就打算靠他一个人替你们挡住灵碧教?”

带着些稚嫩的清脆声音,回荡开来。

有人握紧了手中的兵刃——不管那个人是谁,曾经做过什么事,现在危急的,是江湖的情势,而那个人,替他们挡住了第一波腥风血雨。

空中凛冽地射出了一条白色的丝带,如长龙一样,横过千人石上的天际。

丝带一条条射来,就像从一角里炸开了一朵白色的焰火。

丝带落入手中,四个淡绿的身影飘然落在千人石上,互相连接的白色带子,瞬间在石上结成一个白色的带网。

“萧云从,”风吹起灵碧教大护法武舞水的淡绿纱衫,“你伤了本教堂主,还想全身而退?”

虎丘山上,绿衫和白衣的灵碧教弟子,络绎不绝地拥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宛如天际那道压近的乌云。

德祐七年,十一月十五,苏州虎丘那场武林大会,在数年之后被人提及的时候,依然被认为是一个传奇。

那个年轻人惊才绝艳的剑法,那场被消弭于无形的争斗,都让人津津乐道。

然而在当时,聚集在天空中的乌云终于低沉到了极致,开始零星地落下雨滴,鸦雀无声的虎丘上,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料到那个年轻人的胜利。

斜立的灵碧教四护法,围成一个严密的阵形。

零散的雨滴,落在纵横交错的白色丝带上,缓慢地滚动,汇成晶莹的水珠。

这是缚天阵,传说中无往不克的阵形,对施阵者的武功并没有多高的要求,也没有任何地形、天气上的条件。

只要缚天阵出,必胜。

没有人知道,在漫长的岁月中,缚天阵究竟当众使出过多少次,也没有人具体清楚,距离上一次见到这个近乎诡异的阵法,究竟过了多少年。

人们知道的是,在这个因为罗带的飘逸而显得甚至太过轻浮温柔的白色阵法下,从来没有人能够破阵而出。在灵碧教长达一百八十多年的历史中,从未有人破出。

冰蚕丝织就的罗带,经火不燎,入水不濡。

轻柔的雪白长带,团团把萧焕围在中央。

阵中的萧焕缓缓把手臂抬起,解开束发的玉带。

如墨的长发随着他放下的手臂一同垂落,披散开来。

低下头,他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苍苍微笑:“没关系,先去那边等我就好了。”

散发的萧焕映入苍苍的眼中,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气质,她说不出这种气质究竟是什么,只是隐约地觉得似乎有些犀利的东西从他身上透了出来。

他把手中束发用的玉带交到她手里,笑了笑:“苍苍,帮我拿好这个。”

她点头放开抱着他的手臂,把带着凉意的玉带握紧,转身向阵外走去。

这四名手持丝带的少女,就是灵碧教的四大护法。现在二护法李半乐上下打量萧焕,笑言:“真是风情万种啊,萧公子不是要用美人计吧?”

“只不过怕待会儿麻烦罢了。”萧焕淡淡地笑了笑,把手垂在身侧,竟然没有拔剑在手,“四位请。”

“啰唆!”大护法武舞水轻叱,手臂挥出一道白虹,丝带交错,海浪般的阵形已经发动!

雪色铺洒,整个千人石上再无空隙,翻飞的雪白之中,那一袭青色的身影仿佛将要被吞没。

四个少女的手指微动,横过的一条白练如刃,竟然把萧焕袖口的衣料锉为碎片,如蝶的青色片片飘落下来,落下几滴鲜血。

萧焕负伤的右手毕竟不大灵活,竟然躲不过这一击。

紧接着几条白练穿梭,竟穿过萧焕的左腿,引得他趔趄一下。

白带飞舞,宛如一曲凌波之舞,但这看似妙曼动人的阵形,如云似浪,条条都是必杀的招式。

不过几招,萧焕的手脚上几次滑过丝带,带刃切出的极细伤口中,已经有鲜血渗上衣料。

李半乐再次笑道:“不过萧公子放心,我们只会攻击你的身子,绝对不舍得弄花你俊俏的脸。”

“两位护法说够了没有?”萧焕打断她的话,冷笑道,“护法们如果真想看的话,在下还有些别的东西可以给诸位看。”

他冷冷说出,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意。

话出口的一瞬间,他的长发突然迎风飞扬,袖袍鼓胀,越来越强的劲风从他的袖底飞出。

纯黑的长发,不堪强风一样,直直飞展。

雨雾如霰,一丝丝地飞离。

掌管阵形的武舞水这时才蓦然觉察出,萧焕此刻,正站在带阵的中央。

纵横交错的丝带中,他正站在所有经纬集结的中点。

原来他从未败退,方才的狼狈,都是为了达到此刻这个真正的意图。

她来不及喊出变阵的话语,也来不及扬起手中的丝带。

武舞水的视野,开始变成一片血红。

宛如从地狱深处升起的熊熊业火,又仿佛是传说中遮天的神炎,红色的火焰,肆意跳动。

自阵心燃起的大火,火龙一样蔓延,几乎同时,几声惨呼响起,四个布阵的少女,同时丢开燃烧的丝带退后。

缚天罗不畏火,所以她们从来没想过要在手上戴上避火的手套。

但是不畏火的缚天罗,又怎么会燃烧?

喉间蓦然一片冰凉,萧焕的手指抵在武舞水的咽喉上:“武护法,或许是我没有说明白,那么我再说一次——我不会归附,中原武林也不会归附。”

满地交错的丝带上,依旧有火焰在烈烈燃烧,却燃烧到距离千人石边缘一尺的地方就自动止息。

火焰映在他随着热浪翻飞的长发上,也映着他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更显得那双深瞳诡异幽深。

武舞水艰难地轻轻点头,觉得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嘶哑:“我们……认输。”

萧焕放开手指退后一步,拱手道:“承让。”

大火已经渐渐止息,留下经火烧过的丝带,依旧是雪一样的洁白,连一点儿火痕都没有留下。

燃烧过后的丝带,散发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极像酒的味道,又刺鼻许多。

武舞水恍然间有些明白:他居然是用这种东西,令不可燃的丝带在雨中起火的吗?

“很好。”轻笑的声音传来,刘怀雪从分开的教众中慢慢踱上高石,依旧是一脸恬然温和的微笑,“恭喜萧公子破了缚天阵,百年以来第一人,在下佩服。”

他继续含笑着说:“如此纯熟的纵火术,萧公子不愧是不世出的全才。”

萧焕淡淡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伸手:“刘堂主请。”

“萧公子误会了。”刘怀雪一笑,“在下今日并没有和萧公子交手的意思。”

这下连萧焕都有些愣了,笑了笑:“刘堂主何出此言?”

“萧公子连胜数人,气势正盛,在下不敢直撄锋芒。”刘怀雪微微一躬身,笑得一派谦逊。

灵碧教先后出现的几位首脑,只有他气度最柔和亲切,顿时化解了场中不少的戾气。

“既然我教中诸人胜不过萧公子,那么咱们就来商量一个求和的条件,好不好?”刘怀雪笑着说,目光扫过周围,这一句话,已经是向在场所有的英雄豪杰说的。

“就这么完了。”虎丘山下,灵碧教弟子围簇的那顶软轿旁,右襟领口绣着金日的白衣年轻人报告。

“二十年不得进犯中原武林。”低而柔丽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接着又很轻地笑起来,“也罢,这次就罢了,咱们走吧。”

轻丝的帘幕垂下,软轿被抬动,慢慢地向苏州城的深处走去。

跟在软轿后头戴斗笠的年轻教众们,或者散去,或者和软轿走向相同的方向。

几条细而逶迤的人流,分散到苏州城狭窄的街巷水路中。

人群尽头,那个白衣的年轻人却留了下来,他就站在原地,垂在腰间的,是一柄金色的刀。

没有刀鞘,利刃就这么暴露着的短刀,通体是由紫金铸成,如果被那只秀美修长的手握着,会有惊艳的颜色。

未来的某一天,只怕还是有机会交手吧,和那个人,那道任何武林中人都会为之兴奋的青光。

他淡淡笑着,俯身朝着身侧另一个没被移动的软轿,说:“喂,你还没死吧?”

这顶软轿上围的却不是轻纱,而是黑色的厚绒布。

轿子略微晃动了一下,接着传出一个被黑绒闷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再不抬我回去睡觉,就真的要死了!”

“啊?我还真的以为,你为你的知己抛头颅、洒热血,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呢!”白衣年轻人笑着说,却还是很快就拍了拍轿夫的肩膀,“麻烦抬稳一些,里面有伤者。”

里边哼哼地又说了些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声音低沉,还是绒布隔音,让人听不清楚。

隐约地似乎有一句是“为你也会”。

白衣年轻人没有听清,他也并不打算去听,只是脚步慢慢地跟着走在黑绒的软轿旁,悠闲怡然,手掌扶在轿身上,稳住不重的颠簸。

避开那个热情地来拉他们入席的流云庄大小姐,苍苍牵着萧焕的手,刻意离那些热情高涨的武林人士远一点。

在灵碧教败退后,这些人居然全部拥到虎丘山脚下的流云庄里,开始享用武林盛会后惯例的酒宴。

方才群情激奋的人们,现在凑到一个大桌上,相谈甚欢。

那个流云庄的庄主秦时月,还给萧焕留了一个正中的位置,遣自己的女儿过来叫他们入席。

热心和不计前嫌的架势,让苍苍不由得怀疑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就是这顿闹哄哄、皆大欢喜的酒席。

留在酒席上,铁定是要被不停灌酒的,就这么站在边厅里推推让让,都过来了好几拨端着大海碗敬酒的武林豪杰,要是真坐下了,那还得了。

避到最后,苍苍索性拉萧焕从小门中溜到了庄外的大街上。

“以后绝对不参加武林大会了!”苍苍咬着牙下了这么一个结论,回过头来,手里的伞还是举得高高的,遮住两个人的头顶,小心抚住萧焕受伤的右手,“还很疼吗?”

赴宴是赴宴,流云庄还是早早地就让自己庄中的大夫给萧焕裹好了伤口。

他身上几道小的伤口都很浅,那穿掌而过的一刀,虽然幸运地没有切断经脉,但留下的伤口不容易愈合到现在,细白的绷带上,还有点点的血迹渗出。

“没有关系。”萧焕笑着低头看她。

“说谎!”苍苍皱着鼻子不客气地反驳他,停了停,突然说,“萧大哥,我们回京城吧。”

“回京城,为什么?”萧焕有点惊讶,她怎么突然要求回到之前她一直讨厌的京城?

“想回去就回去了,还问什么?”苍苍狠狠瞪他一眼,接着拉住他的袖子,“走了,走了,回客栈吃饭休息去,干站半天累死了。”

萧焕抬腿想要跟上她的步伐,胸中却猛地滞了滞,身子有一刹那不能移动。

这个身体,果然不适合打斗。

施出纵火术,其实已经是他的极限,后来刘怀雪上台,他虽然做了请的手势,但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在交手的途中就力竭而退。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来,但如果他不来,那么征服中原武林之于灵碧教,就不再只是一个威胁。

全江湖都将卷入一场血战,为了灵碧教教主想要表达的一个决心:为了最终的那个目标,她会利用所有的手段,牺牲所有的东西。

仅仅为了向他宣扬这样一个意图,会有无数的人丧失生命,无数的尸骨堆积。

“萧大哥?”苍苍感到了他的迟疑,立刻回头,打量他的脸色。

萧焕笑笑:“走吧。”他任她拉着自己,向前走去。

微雨的街巷里,那一柄淡黄的雨伞,被雨水冲刷得鲜亮如花。

“比武两场,对方退走,此役得胜。”蛊行营侍卫首领班方远垂手站在低垂的茜纱帘前,低头报告。

“知道了,辛苦你了。”帘后的人轻声开口,声音雍容柔和,她顿了一下,接着问,“皇帝呢……什么时候回来?”

“回太后娘娘,或许还需耽搁几天。”班方远答道,停了一下,又说,“陛下旧疾复发,身子不大好。”

良久,帘后的人才轻叹一声:“真是胡闹,一国之君,就这么在江湖上抛头露面,还耽误这么久。”

她又顿了一下:“你去告知皇帝,叫他速速回来,务必赶在腊月之前。”

“是。”班方远躬身低头。

“等等,”帘后的人突然出声叫住他,“你还拿了什么东西?”

“回太后娘娘,”班方远看了看手上那沓东西,回答道,“是吏部年底需要着重考核的官员名单,陛下命卑职带回来交予养心殿。”

上面有近百个官员的司职、籍贯、资历、能力,对每个人还有简明扼要的评语。工整隽挺的小楷细致地写满了长长的书折。那个人把这些交到他手中时,脸上还有着彻夜未眠后的倦意。

其实这么久以来,他们不时地行走江湖,没有一次是和那些重要的政事冲突的,除了每天在呈上来的票拟上批朱这样的例行公事,不曾有哪一次真正延误过朝政。

反倒是因为担忧政局,他们这些暗卫,会时不时地被联络出来,受命送一些询问或指示的信函到易容在养心殿顶替皇帝的杜郡主手中。

静了一会儿,帘内传来的话声依旧冷淡:“你下去吧。”

班方远再次行礼,退身出去。

“萧大哥!”清脆欢快的声音瞬间充满车厢,苍苍兴致勃勃,“我们到汴梁了!”

萧焕慢慢拿下盖在脸上的那本书,轻咳了一声,才坐起身子,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笑起来:“到汴梁有这么高兴吗?”

“当然了!”苍苍用力点头,“我还没来过汴梁,我早就想来这里看看了!”

“那咱们今晚就住在汴梁好了。”萧焕笑着。

“太好了!”苍苍高兴得一下跳起来,差点撞到车顶,“咱们去吃天下第一楼的灌汤包!”

赶了一整天的路,现在已经是暮色四合了,马车穿过即将关上的汴梁城门,走入青石铺就的街道中。

六天前,雨还没停,他们就从苏州出发,这几天日夜兼程,总算到了汴梁。

车子在完全不同于苏州狭窄街道的宽敞道路上穿行,还没在“天下第一楼”门前停好,苍苍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还不忘站在台阶上向车内的萧焕招手:“萧大哥!”

萧焕笑了笑也跳下马车,转眼间,却突然愣了一下。

“萧大哥……”苍苍有些奇怪地去拉他的手,就觉得自己的肩膀上猛然被搭上一只手掌。

紧接着,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毛丫头,你是不是想让你哥哥我找你找到死啊?”

苍苍连忙回头,果然看到了一张几乎要贴到她脸上的巨大脸庞,龇牙咧嘴的。

苍苍“啊”的一声跳开,都顾不上喘气,一溜烟钻到萧焕身后,扯住他的袖子,冲对面大喊:“不准再打我屁股!”

英气的黑衣年轻人一面撸着袖子,努力龇牙做出狰狞的样子:“不打你屁股?不打你屁股,你能记得住我是你哥?不打你屁股,你能记住我在外面风餐露宿找了你整整一个月?”

“嘁!你风餐露宿!”苍苍不客气地指着面前“天下第一楼”的巨大金字招牌,“你风餐还来吃灌汤包!”

“好你个狠心的毛丫头,真让你哥喝西北风是不是?”黑衣年轻人恶狠狠地挥拳,却在下一刻就换上爽朗的笑容,长长的手臂伸过来,拍上萧焕的肩膀,“云从,好久不见。”

萧焕笑着同样拍上他的肩膀,脸上有乍见老友的惊喜:“好久不见,绝顶。”

“啊?”苍苍被面前的一幕搞得有点糊涂,“哥,萧大哥,你们认识?”

她哥哥,凌府的大公子凌绝顶,根本就没再理她,笑着向萧焕说:“真是麻烦你了,云从,照顾这毛丫头这么久。”

“没关系。”萧焕笑,“况且苍苍也不麻烦。”

凌绝顶上下打量着他,英俊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儿带着揶揄的笑意:“这么为我家这个小丫头说话啊,云从,你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显得很见外啊……”

萧焕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苍苍对我来说,从来都不会是麻烦。”

凌绝顶同样也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笑着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总归早晚要交到你手上。”

“我又不是东西,交什么交?”明白过来他们早就相识,苍苍“哼”了一声插进话来,问,“哥,你是怎么和萧大哥认识的?”

凌绝顶斜着眼看她:“这时候想起我是你哥了?”抱怨归抱怨,他还是简明地把两个人相识的经过说了。

说起来也简单得很,凌绝顶和萧焕是在京城附近一次漕运帮派冲突中认识的。当时两个人都刚好路过。

凌绝顶一向乐于参与江湖事务,就上前帮助主事人平息争斗,也就认识了纷乱告停之后给受伤人员治疗伤势的萧焕,与他成了点头之交。

后来也很巧,凌绝顶有次在京城的花楼中喝多了酒,醉意大发,顺手拉住一个人就往床上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清楚,只知道等他被一杯凉茶泼醒的时候,脸上多了一块伤,他在床前看到了一个笑得温润的青衣年轻人。

他们已经坐在“天下第一楼”里享用灌汤包了,听到这里,苍苍差点把一口汤喷出来:“哥,你把萧大哥抱床上了?”

凌绝顶一脸苦笑:“事实上,是我被那个我想抱上床的人,一拳打到了床上。”

苍苍大感兴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只好赔罪了。”凌绝顶笑,“捧了两坛陈年好酒出来,才让云从消了火。”

苍苍恍然:“啊!是不是你偷了师父两坛葡萄酒,被师父追着臭骂了一顿那次?我说你怎么有胆子去碰师父的心肝宝贝!”

说着,她继续追问:“后来呢?你们两个就成朋友了?”

“一人一坛酒蹲在鼓楼的房顶,喝到太阳升起来,当然就是朋友了。”凌绝顶笑,“我这辈子可就陪这么一个人看过日出。”

他摸着脸:“何况那一拳,可让我的脸青了足足半个月。”

“活该!”苍苍笑着,“谁让你没事就往花楼钻,萧大哥怎么不多打你几拳?”

“哎?”凌绝顶不服气了,“云从也去了花楼,你怎么不说他?”

“那还用说?”苍苍挥手,“萧大哥会去花楼,肯定不是有别的事情,就是去给人看病,哪像你,就是去泡姑娘的。”

“小丫头,你太偏心了啊!为兄要生气了!”凌绝顶竖起两条浓黑的长眉,故作生气的样子,去揪苍苍的耳朵。

苍苍嘻嘻哈哈地往萧焕身后躲:“就偏心了,你能怎么样?”

三个人打闹成一团。对眼前这一对见了面就斗个不停的兄妹,萧焕笑着高举双手,表示谁也不帮。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路上,苍苍又拉着两个人溜到龙亭湖逛了一圈,夜深了,三个人才走回客栈。

到了客栈后,萧焕就回房休息,苍苍虽然还在兴头上,但也忍着没再去拉他,回了自己房间。

梳洗完毕,萧焕刚解下发髻,房门就被敲响。

一定不是苍苍,她进他的房间从来不敲门,他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果然站着凌绝顶。

“云从,”他晃着手里提的小酒壶,“一起喝两杯?”说着一笑,“性子很温和的酒,你身体没问题吧?”

萧焕笑了,两人见面后,他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的身体,凌绝顶却已经注意到了。

萧焕侧身让他进来,用丝带系好长发,拿出桌上的两个茶杯充当酒杯。

酒是温的,酒壶也不大,凌绝顶只给两人各倒了半杯酒,擎起酒杯:“我干了,你随意。”

萧焕笑笑,举杯浅啜。

放下杯子,凌绝顶笑了笑:“云从,我家小丫头真的喜欢你。”

萧焕定了一下,笑道:“我知道。”

“别看这丫头没心没肺一样,对在意的人从来都是很用心的。”

凌绝顶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有一年,我们爹病了不能起床,她在药房里蹲了三天熬药。笑话闹了无数,不知道打碎了多少药罐,手上被划了两道口子,还死活不让我去告诉爹,说是怕挨骂。”

他抬头看了看萧焕:“她现在对你的样子,比那次也差不了多少。”

说着,他又笑了笑:“云从,皇宫是个什么地方,你清楚,我也清楚。如果那个人不是你,我绝对不会把她交出去。”

“我想让你向我保证,云从。”他顿了一下,直视萧焕的眼睛,“保证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伤害她,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你。”

萧焕同样看着他的眼睛,点头答应:“我保证。”

仿佛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干脆地回答,凌绝顶一愣,随即又笑了,举起酒杯:“云从,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你不是那个人,该有多好。”

凌绝顶在和他熟识不久后,在那个封赏自己爵位的朝会上,抬头看清那个年轻皇帝的面容时,居然忍不住心头的震动。

那个人,那个目光深邃又澄澈的年轻人,是被禁锢在皇位上的。压着对方的那些东西,皇权和家国,居然沉重到让他这个旁观的人,都会觉得窒闷。

如果他不是那个人的话,凌绝顶不敢想象,自己看到的将会是怎样一个飞扬璀璨的生命,那样的光彩,又将会怎样地惊艳世人的眼睛。

愣了愣,萧焕笑了:“如果我不是那个人,岂不是就要和皇帝抢苍苍了?”

凌绝顶也“哈哈”笑起来:“说得也是。”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说,“时候不早了,赶了一天路,你也该睡了。”

走到门口,他忽然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对了,我来的时候我师父让我给苍苍带信,说让她回京前到黛郁城去一趟,我师父要见她。”

萧焕点头,问:“绝顶不和我们一起回京?”

凌绝顶摇头:“我还要到滇北去一趟,送你们两天就分手。”说着笑了,“你们可一定得去,这话师父一个月前就告诉我了,我等了这么久,才终于逮到那小丫头。”

萧焕笑道:“好,我转告苍苍。”

凌绝顶一笑,推门出去。

十一月的黛郁城,阳光灿烂的午后,天空中有金黄的枫叶飘落。

在回京之前,苍苍拉着萧焕一起到这里的别苑看望自己的老师,时间不急,他们就住了下来。

她脚步轻快,走向庭院后的花园,手里端着一壶刚刚沏好的新茶,茶壶旁并排放着三只茶杯。

她昨天晚上醉了,一觉睡到午后才起床。刚醒过来,就听到仆人说,师父和萧焕都去了那个花园,她飞快梳洗好,泡了一壶碧螺春,也往那里去。

阳光很好,她边走边走神去想昨天的事。

昨晚见到师父后太兴奋,她喝得有些多了,整个身子都蹭在萧焕怀里,歪着头问他:“萧大哥,不光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我才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好啊?”

萧焕比她清醒多了,笑着看她:“我其实也不是多好吧……”

她反倒较起真来,拼命摇头:“不准你说你不好,你就是好!”

她眯眯眼睛:“萧大哥,你跑到江南去找我,做了这么多事,是不是因为喜欢我啊?”

萧焕笑着点头,没有犹豫片刻:“是。”

“真的啊!”她高兴起来,摇摇晃晃扳住他的脖子,就凑到他脸上亲了一下,“这么好的一个人喜欢我,我真是赚了……”

她边想边走,鼻尖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种很淡的草木清香,她偷偷地皱鼻子,亲他的感觉总是那么舒服,下一次亲久一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她嘴角的笑意越放越大,有人很低地在远处说了句什么,她没注意,轻跳了一步,就跳到了花园那个圆形的拱门前。

她转身,抬头,看到了挥下的短剑。

有着青色的美丽光芒的剑,不带一丝犹豫地挥下,剑刃切入肉体,响起极轻微的混沌声音,言语难以描绘。

鲜血从脖腔中喷涌而出,不大的头颅掉落在地,她所熟悉的那个和蔼面容,沾上灰泥。

青衣的年轻人把目光从满地血泊中抬起,脸上闪过惊讶,还残留着恍然的悲痛,他叫她:“苍苍……你怎么来了,你师父……”

“啊!啊!啊……”尖厉的嘶叫声仿佛不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茶壶从她手中滚落在地。

“苍苍!”他还在叫她的名字,跨出了一步想要过来,却突然脸色苍白地停下。

她的手指抓住腰间的软剑,昨天才从师父那里得到的,有着淡绿光芒的剑,不受控制地从她手中刺出,贯入他的胸膛。

鲜血再次喷涌而出,洒上她的脸庞,和着源源不断流下的泪水。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她转动手腕,还想把软剑插得更深。

血的气味是如此浓重,盖住了她喜欢的草木一样清爽的味道,也把她的视野染成了一片血红。

有只手很轻地滑过她的脸庞,落在她的颈中,柔和的劲力顺着指间传来,带给她短暂安眠。

德祐七年十月初三,远在黛郁城的鲜血铺展之前,在虎丘那场盛大的武林大会开始之前。

在苏州药店里的那场重逢到来之前,在毫无防备的凌绝顶笑着说出那句“你们可一定得去,这话师父一个月前就告诉我了”之前。

京郊凌府别院吹戈小筑中,那个白衣的丽人微笑着在桌上放下那把有着纤细铭文的绿色长剑之后,转身走出庭院。

院门的马车外,静静站立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一阵风吹过,吹动他的白衣,也吹动盖在他面庞上的薄薄面纱。涟漪一样的颤动中,他轻笑出声:“恭喜陈教主。”

“哦?”白衣丽人走过他身边,淡淡一笑:“恭喜我什么?”

低沉悦耳的笑声中,同样一身白衣的男子侧身弯腰,伸臂为她掀开马车的车帘:“自然是恭喜陈教主安排下大计,那人已到穷途末路。”

“你这么快就看出他要穷途末路了?”白衣丽人低头上车,“你还不知道我的计划吧?”

男子也随着她上车,他把头上的斗笠摘下,面纱后是一张艳丽到可以颠倒众生的容颜:“因为我清楚,他的弱点是什么。”

他嫣然一笑,把手伸出,按住自己的胸口:“在这里,再如何冷静缜密,也掩盖不了的弱点。他的心,太温柔。”

又是一笑,那双浅黛色的眼睛中波光闪烁:“我的那位皇兄,他那种愚蠢的温柔,已经足可以致命。”

白衣丽人淡淡看他一眼:“你很聪明。那么你听说过没有,有一种武功练的人进步神速,却于自身有损练了这种武功的人,一旦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开始日夜受其煎熬,疼痛不断,生不如死。所以这个人会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找到一个自己信任的人,让他亲手杀了自己。”

她说着,淡然一笑:“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是你恋人的至亲,他突然在你面前发作病症,痛苦万分,他挣扎着告诉你,他正为这种武功所苦,亟待解脱,请求你帮助他斩下他自己的头颅。

“他的言辞是如此恳切,他的神态是如此痛苦,他一声声地催促你尽快下手……以至于当你拿起长剑把他的头斩下来时,甚至顾不上考虑,要不要找个人在旁做证。或者是立下一个字据,以保证你不会被当作杀人凶手。

“甚至顾不上考虑,假若当你的恋人看到了这一幕,她会不会就此把你当作敌人,会不会要杀了你而后快……”

绝色的白衣男子微笑着倾听,脸上没有丝毫变色:“果然是好计划,只是我想,纵使那个人已然很愚蠢,但要接受这么一个简直违背常理的谎言,也不是完全不会怀疑吧?”

“这不是谎言。”白衣丽人淡笑,“这种武功是真的,练这个武功的人最后会希望得到解脱也是真的。”

她抬了眼去看他:“我或许会利用一个朋友来达到我的目的,但我还不会让他为了我的目的去死。这或许也是一点儿残留的,在你眼中很愚蠢的温柔。”

她笑了一笑:“可能你不会明白,因为温柔这种东西,你从来不曾拥有过,楚王殿下。”

绝色的男子也笑了,他微微颔首:“多谢赞扬,陈娘娘。”

马车开动起来,白衣丽人微笑:“不用客气,我不是在赞扬你。”

她说完,转过头去,合上眼睛。

绝色男子怔了一怔,笑容依旧完美无瑕,他也把头转过。

他看向热闹的京城街市,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在京城的闹市中,他低下头,很轻地说:“那种只会让人愚蠢起来的东西?我不需要。”

这个时刻,距离他出现在乾清宫的大殿前,用他的双手改写帝国的历史,还有长达一年的时光。

距离他终于明白,原来会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只用微笑就能够让他心疼,则更加久远。

凌苍苍仿佛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有惯爱絮叨她的父亲。

她这天又被父亲教导,说她要学着像个淑女一样,不然往后怎么母仪天下。

她想起了那个先帝下了旨的婚约,谁要等在家里,等着嫁给一个无趣又古板的皇帝,这实在是太烦了。

是的……她并不怪那个皇帝病弱。

生病是多么难受的事情,她心中是同情他的,身为九五至尊,却连一个强健的体魄都没有。

凌女侠很少生病,她很有侠义心肠,同情身子不好的人……只是同情是同情,嫁给他那是另外的事情。

她从家中偷偷跑了出来,留了封信说要去找黛郁城中的师父……她并没有去,反而一路摸到了江南。

她在江南遇到了那个年轻人,他却并不无趣,他说话不多,总是沉默地微笑着。但是跟他在一起,她总能觉得做一切事情,都那么地有趣。

他也并不古板,他去抢天下第一剑的宝剑,只是要证明自己武功高强,叫人不敢轻视他。

他收服土匪去劫官银,谁能想到这是一个皇帝做出来的事情?可他就是做了,风轻云淡地,做了她从没想过的事。

他真是又厉害,又被所有人爱戴,就像一个真正的大侠。

啊……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梦中还有个慈祥的人,一直冲她招手……她想起来了,那是她的师父。

她在七岁时第一次见到师父,父亲说他是隐居的剑术大师,父亲好不容易才请他出山,给哥哥和她做师父。

师父对她从来都是温和的,她被父亲送到黛郁城那个小院里,总是在爬树摘果子,到池塘里摸鱼,师父也从不训斥她。

她练着剑实在不得趣味,偷懒扔了剑跑到一边,蹲在师父面前问他:“师父啊,您说剑术和剑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怎么好像摸也摸不到。”

师父慢慢地沏着茶,慢条斯理地答道:“剑术一道啊……越执着,越是镜花水月一场。”

她听不明白,又问:“那师父,您一定是这天下剑术最好的人了。”

师父却笑了:“不,这天下剑术最好的人……是个铸剑师。”

她忙问:“他比师父还要厉害吗?”

师父一笑:“对,她是个铸剑师,也是我的长姐。”

她实在想不到师父的姐姐也这样厉害,忙说:“那我能见她吗?她好厉害!”

师父笑了,灰白头发的鬓角,也被他眼角的笑纹撑起:“你若好好练剑,待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她忙连连点头,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连着几天,练剑都认真了好多。

是啊,她还是偷懒了,没有好好地练剑,剑术总是稀松平常。

所以师父也没有带她去见那个很厉害的、全天下剑术最好的铸剑师。

不过,师父总是宠着她的,她总想着以后,等自己长大点,求一求师父,师父一定就会心软,带她去见那位厉害的女铸剑师和女剑术大师。

她想到这里,才突然想起来,没有以后了……师父就在她的眼前,被那个总是一身青衣的年轻人,一剑斩下了头。

她亲眼所见的,哪怕在最深的噩梦中,也不会出现的场景。

她只记得自己将手中的剑刺出,她是师父的弟子,杀师之仇,理应由她这个弟子,以血还血。

那一定是她刺出的,最好的一剑,因为那剑锋,竟然刺中了他的胸膛。

她嘶声地喊了出来,好像以此,就能拒绝所有的事情发生,好像以此……就能撕开这个血色的噩梦。

德祐七年的深秋,在难得晴朗了几天之后,迎来了一场自北往南的阴雪。

对京城来说,这场雪的到来十分平常,湿冷的秋雨下了一天之后,在那天夜里,无声地变成了飘扬的雪花,绵绵延延,降落在街道和房屋上。

岁暮天寒,帝都巨大的城池被装点成了一片素白。

迎接那个跌宕起伏、被史书所铭记的德祐八年的,是比以往多年来更甚的沉闷平静。

日复一日,不见尽头。

当这个严冬终将过去时,腊月的京城,寒冷无人的长街中,微服的年轻皇帝静静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少女。

那个即将成为皇后的少女,身侧站着一个黑衣的年轻人,她眼中有遮不住的恨意:“萧焕,我想告诉你我现在所爱之人,是冼血。”

皇帝的语气冷淡:“你所爱之人是谁,跟我没有关系。”

似乎不想多留,说完,他便要转身。

“等一等!”少女猛然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在江南时,你对我好,是不是想利用我牵制我爹?”

他淡淡地看着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转身离去。

“萧焕,我恨你,但我还是会嫁给你,做你的皇后。”在他身后,她一字一顿,“你最好记住,有一天,我会把你欠我的,一件一件,全部讨回来。”

他的脚步不停,径直走开,走出她的视野。

那是直至大婚前,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天,年轻的德祐皇帝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漫无目的地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寒冷的冬日空荡荡的街道中,他顺着京城四通八达的方格街巷,一直走下去,走到夕阳西斜,走到暮色四合,收拾好货摊的商贩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走到一处破败残旧的院落前,那里面有个苦读的孩子,这样的日子里还在认真朗读:“……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疑问的语调,清脆的少年的声音。

人这一生,似乎总是问题太多。问天为什么是蓝的?问天地究竟有多大?问过去为何永不回来?问未来又有什么值得期盼?

他终于能停下,站在墙外默默倾听,按住胸口,弯腰把口中的血咳着吐出来。 UZVgso5Z8sm9rU5sKl7N4T5HQR864bl4QVvmw22CB5LCgqymiLnxllleV16ox8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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