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女王作为法国国王的孀妇来到苏格兰的前三年就这样以相对风平浪静的方式度过了,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件,这就是她命运的特殊形式,她生活中所有的重大事件总是(就是这一点对戏剧的作者们形成了巨大的吸引力)堆积在了一段非常短暂、非常具有爆发性的时期里。在那几年里,梅里伯爵和迈特兰共同实行着统治,玛丽·斯图亚特则担任代表,这种权力划分被证明对整个王国来说都非常出色。因为梅里伯爵和迈特兰的统治方式都聪明谨慎,玛丽·斯图亚特的代表工作又做得非常卓越。她天生就优雅美丽,从事所有骑士的艺术都非常娴熟,她是一个像男子一样勇敢的骑士、一名灵巧的球员和一位激情洋溢的猎手,已经通过自己的外在特征赢得了普遍的赞叹。爱丁堡的人民骄傲地看着这位斯图亚特家族的女儿,看着她在清早出猎,猎鹰停在她高举的拳头上,看着她和她身穿色彩斑斓的服装的骑士们在一起,友善欢乐地回应着每个人的致意:这个有着少女气质的女王给这个严肃阴沉的国家带来了某种愉快的、动人的、浪漫的东西,带来了一道青春与美的阳光,而一位统治者的美貌与青春总是能够以神秘的方式赢得一个民族的热爱。勋爵们也尊敬她性格里这种男子一般的勇敢。这位年轻的女人可以率领自己的随从整天以狂野的速度策马冲锋,在这种赢得人心的友善的背后,在她的灵魂里还有一种尚未发扬壮大的钢铁般的骄傲,在这具纤瘦、娇柔、轻盈而带有女性化的柔软的身体里,也潜藏着一种非比寻常的力量。她那炽热的勇气不会在任何艰险面前退缩,有一次,当她陶醉于狂野的骑马追猎的乐趣时,她对一位随从说道,她很想成为一个男人,只是为了知道整晚都在田野里策马飞驰是什么感受。当摄政王梅里伯爵出征讨伐起义的亨特莱家族的时候,她也坚决地骑马加入,匕首挂在身边,手枪插在腰带上。狂热的冒险以一种全新的、强烈的野性和危险刺激着她,对她形成了奇妙的吸引力,因为她的性格无比坚决,灵魂深处最深的秘密就是把她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爱意、所有的激情都进行彻底的贯彻。虽然她可以像一个猎人一样简单有耐力,像一个战士一样骑马行军,但是另一方面,她也可以以完全不同的面貌作为统治者出现在她的城堡里,拥有极高的艺术和文化修养,是她那个小世界里最为愉快、最值得敬爱的女人——她那短暂的青春的确以堪称典范的方式体现出了那个时代的理想,在具有骑士精神的浪漫表象里,勇气与轻盈合为一体,强大与柔和合为一体。在这多雾的、寒冷的北境,游吟诗人所歌唱的“骑士风度”
最后的辉光在她的身影上闪烁着,但这缕光芒已经被宗教改革的阴影所笼罩。
这位浪漫的少女-女人或者是这位浪漫的少女-孀妇的形象从来没有像在她二十岁和二十一岁的时候这样辉光闪烁:她在这里也太早地取得了胜利,因为她没有理解这一切,没有对这一切加以利用。因为她内心里的生命还没有完全苏醒,她内心里的那个女人还不知道自己血液的意志,她的个性还没有成型,没有得到发展。永远都是这样,只有激动人心和危险的事件才能揭示出真正的玛丽·斯图亚特,而在苏格兰度过的最初几年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等待时光,漫无目的、游戏一般地打发时间,一段自我准备的时间,却还不知道内心里的意志,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而做准备。这就像是在做出一种重大的、关键性的努力之前的深呼吸,是一个苍白而死寂的瞬间。因为玛丽·斯图亚特在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法国,在内心里绝对不会满足于仅仅成为贫瘠的苏格兰的女王。她回到自己的家乡,并不是为了统治这个贫穷、狭小而又偏僻的国家,从一开始,她就把这顶王冠仅仅看作一个赌注,可以用它在世界性的赌局里赢得一顶光芒更为璀璨的王冠,所有那些认为或者是宣布说玛丽·斯图亚特没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只想做一位优秀的女继承人,心平气和地继承父亲的遗产,统治苏格兰的人们都说错了。如果谁如此低估了她的野心,那么谁就矮化了她灵魂的尺度,因为这个年轻女人的心里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意志,想要获得更大的权力。这个女人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在巴黎圣母院里和法国王子结为连理,在卢浮宫里作为统治者接受上百万人的庆贺,怎么会满足于成为二十多个不顺从的、几乎跟农夫没有什么两样的伯爵和勋爵的统治者,成为不过二十万牧羊人和渔民的女王呢。没有什么比在之后把她说成是具有民族情感的爱国主义者更虚伪、更矫揉造作的事情了。十五世纪和十六世纪的王后——除了她那伟大的对手伊丽莎白——在那时候还不会怎么考虑自己的人民,唯独关心自己的个人权力。王国的分裂和疆界的改变就像时装一样多变,国家依靠战争与婚姻形成,而不是依靠内在的民族认同感。也就是说,人们不能以多愁善感的情绪蒙蔽自己。那时的玛丽·斯图亚特已经准备好用苏格兰去交换西班牙、英格兰、法国和任意一顶可以得到的王冠了,很可能,当她告别家乡那些森林、湖泊还有极具浪漫色彩的城堡的时候根本就不会落泪,因为她激情洋溢的野心从来都没有把这个小小的王国视为过其他的东西,只将它视为一个向着更高的目标飞跃的跳板。她知道自己拥有继承权,生来应该做统治者,因为她具有美貌和文化修养,她也配得上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的王冠,她怀着暧昧不清的激情,就像同年龄的女人憧憬着无限的爱情,她的野心唯独梦想着无限的权力。
因此,她从一开始就把所有国家事务交给了梅里伯爵和迈特兰,完全没有嫉妒之情,甚至也没有真正地参与其中的兴趣。她毫不嫉妒——对她这位早早得到了王冠的人来说,对这个过早地被命运骄纵的人来说,这个贫穷而又狭小的国家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任由这两个人去管理,去统治。管理和扩大自己的产业这门至高的政治艺术从来都不是玛丽·斯图亚特的强项。她只能进行捍卫,却不会保持现状。只有当她的权利受到了威胁,只有当她的骄傲受到了挑衅,只有当一个陌生的意志干涉了她的要求的时候,她的能量才会狂野又强大地苏醒过来:只有在宏大的瞬间里,这个女人才会变得伟大,具有行动力,在平凡的日子里她也显得非常平庸,无关紧要。
在这段沉寂的时间里,她强大的竞争对手也变得安静。因为每当玛丽·斯图亚特那颗炽烈的心变得平静、变得谦逊,伊丽莎白就也安下心来。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一项意义重大的政治优势就是非常识时务,不会一意孤行,反抗不可避免的事情。她曾经用所有的权力阻碍玛丽·斯图亚特回家,为了推迟她的行程无所不用其极,现在,既然她的对手已经取得成功,那么伊丽莎白就不再继续与这个既定事实进行抗争,如果她无法摆平这个竞争对手,她宁可和她保持友好的关系。伊丽莎白——这是她那混乱而专横的人格里最强大的积极特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不喜欢战争,她在面临暴力的、责任重大的抉择的时候会表现出恐惧的胆怯。她天生工于心计,宁可用谈判和条约使自己处于有利地位,试图通过巧妙机智的游戏占据上风。玛丽·斯图亚特回到苏格兰的消息刚一得到证实,梅里勋爵就警告伊丽莎白,要她和玛丽·斯图亚特建立诚挚的友谊。“你们二位都是年轻出色的女王,你们的性别应该不允许你们通过战争流血来提高你们的声誉。你们两个都知道,您和那位女王之间的敌对情绪是因为什么,我在上帝面前发出请求,但愿我的女王从来没有提出过索要陛下您的国土的要求,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头衔。尽管如此,你们两个还是一定要成为朋友,并且保持友好的关系。既然她那一方面曾经表达过这样的想法,我就担心她和您之间将始终存在着误会。陛下您不能在这一点上面表现出屈服,而她反过来也很难把血缘如此亲近的英格兰视为异乡。难道这里就不存在一条中间道路吗?”伊丽莎白觉得他的这个建议并不是不可接受的。玛丽·斯图亚特现在仅仅是苏格兰女王,而且处于从她这里拿饷金的梅里伯爵的庇护之下,对她来说已经不再像她身为法国王后与苏格兰女王的那段时期里那么危险了。为什么她不能展现出并非发自内心的友谊?很快,伊丽莎白就和玛丽·斯图亚特开始了书信往来,两位“亲爱的姐妹”
在纸页上耐心地传达着她们最亲切的情感。玛丽·斯图亚特给伊丽莎白寄去了一枚钻石戒指,作为充满爱意的礼物,伊丽莎白回赠了一枚更加昂贵的戒指。两个人在世界面前,也在自己面前表演了一出愉快的戏剧,表现出了她们亲戚之间的喜爱之情。玛丽·斯图亚特保证,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见到自己亲爱的妹妹更大的愿望了”,她愿意与法国同盟断绝关系,因为她珍视伊丽莎白对她的喜爱,“胜过世界上的所有舅舅”
,伊丽莎白则以只有在重大场合才会使用的庄重的大型字体,庄严承诺着她的喜爱与忠诚。但很快,事情真正涉及了她们见面的具体事宜,这两个人就开始小心翼翼地回避话题。因为从本质上讲,她们旧日的谈判还是会在这里陷入死局:如果伊丽莎白承认玛丽·斯图亚特的继承权,那么玛丽·斯图亚特就愿意签署《爱丁堡条约》,而伊丽莎白反过来觉得这就相当于签署了自己的死亡判决书。她们都对自己的权力寸步不让,因此在最后,所有虚情假意的话语都只不过是造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天无二日,”世界的征服者成吉思汗曾经坚决地说过,“国无二主。”她们两个中间的一个必须让步,不是伊丽莎白,就是玛丽·斯图亚特。两个人在内心深处都知道这一点,她们两个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但在这一刻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利用短暂的间歇,借由战争来寻寻开心呢?当内心深处的怀疑已经不可消除,就不会缺少借口,把暗暗燃烧的火苗扇成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
在那几年里,年轻的女王有时会因为小小的忧虑感到苦恼,有时因为令人烦恼的国家事务感到压抑,越来越经常地觉得自己和那些冷酷的、好战的贵族格格不入,与那些心怀嫉恨的牧师和暗地里的阴谋家的争吵也令她感到反感:在这样的时候她就逃到法国去。当然,她无法离开苏格兰,于是她在自己的霍利罗德城堡里给自己建造了一个微型法国,一个迷你的世界,她可以在无人注目的情况下完全自由地生活在自己最爱的享乐之中,生活在她自己的特里亚农宫。她在霍利罗德城堡的圆形塔楼里按照法式品味建造了一个具有骑士风度、一个具有浪漫色彩的宫廷。她从巴黎带来了织花挂毯和土耳其地毯、华丽的床和家具还有油画,带来了她装订精美的藏书,她的伊拉斯谟、她的拉伯雷、她的阿利奥斯和隆萨尔。在这里,人们说法语,过着法式生活,在这里,在飘闪的烛光之下,人们在傍晚奏乐,举办社交游戏,朗诵诗歌,大唱情歌。这个迷你宫廷在这里,在海峡的这一岸第一次上演了“假面戏剧”这种即兴的古典剧,这种戏剧之后在英国的戏剧舞台之上登峰造极。直到午夜过后都有人穿着戏服跳舞,在一次以“意愿”
为主题的假面舞会上,年轻的女王甚至化妆成了男人,穿着黑色的紧身绸裤,而她的伴侣——年轻的诗人夏特利亚尔——却装扮成女人,这幅场景肯定会让约翰·诺克斯感到气愤的震惊。
但这些清教徒、宗教狂热分子和诸如此类的吹毛求疵的人被小心翼翼地隔绝在了这种寻欢作乐的时刻之外,约翰·诺克斯徒劳地针对这种“晚宴”
和“舞会”
在圣吉尔的布道坛上发出雷鸣,他的胡须像钟摆一样飘动:“王侯们习惯了演奏音乐,招待客人,但是在阅读和聆听上帝那神圣的言辞的时候就不那么娴熟了。乐手与逢迎拍马的人总是在摧毁青春年华,但比起那些年老而又明智的人,他们正在摆脱那些有治愈效果的警告,摆脱他们身上那种我们与生俱来的骄傲”——这位自认为有权利的人在这个时候想到了谁呢?——“他们更喜欢这些人。”但是这个年轻的、欢乐的圈子并不向着这位“杀死快乐”
的人,这位欢乐的杀手寻求他那“具有治愈效果的警告”。“四玛丽”和几位具有法式思想的骑士在这里非常幸福,在这间灯火通明、气氛温暖、充满友善气息的房间里,人们可以忘记这个严肃悲惨的国家的阴霾,而玛丽·斯图亚特首先可以做的就是把权威的冷硬面具抛到一边,在这个年纪相仿、志趣相投的圈子里仅仅做一个愉快的年轻女子。
这种愿望是非常自然的。但对玛丽·斯图亚特来说,屈服于自己的懒散永远都充满危险。伪装使她感到压抑,长久的小心翼翼令她难以忍受,但正是这种“永远不能掩饰自己”的美德,这种“永远不遮掩自己的情感流露”
(正如她有一次在信里写道的那样),比其他最恶意的欺骗行为和最冷酷的残忍行为在政治上给她创造了更多的不便。因为女王在这些年轻人的中间表现得无拘无束,微笑着接受他们的赞美,也许甚至还在无意之中要求他们赞美,使得有些不太体面的骑士的行为失去了控制,而她那热情洋溢的天性甚至形成了一种引诱。这个女人的美貌在画像上不能一览无余,这种美貌在感官层面非常具有吸引力,也许有几个男人在那时就已经预感到了,在这个少女一般的女人那软弱、亲和又显得非常自信的外表之下,潜藏着某种巨大的激情,就像一片可爱动人的风景下面隐藏着一座火山。也许在玛丽·斯图亚特认识到自己的秘密之前很久,就有人出于男性的本能预感到、猜测到了这一点,因为她的体内有某种力量,在感官层面很容易激起男人们浪漫主义的强烈爱情。很有可能,她在自我的冲动还没有苏醒的时候,比一个对此已经知晓的女人更容易接受小小的肢体上的亲密动作——一只爱抚的手,一个亲吻,一道引诱的目光——因为成熟的女人知道这些毫无强迫性质的行为有多么危险。无论如何,她有时让身边的年轻人忘记了这个女人是女王,任何大胆的念头都必须离她远远的。已经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年轻的苏格兰船长,名叫赫本,曾经对她做出了愚蠢而有放肆的不得体之举,于是只能逃亡,才躲过了最为可怕的惩罚。但是玛丽·斯图亚特对这件令人愤怒的意外表现得太过于温和,她只是轻率地认为他犯下了一件可笑的罪行,这样一来就赋予了她的小圈子里的另一名贵族新的勇气。
这次冒险的形式看起来非常浪漫。就像在苏格兰的土地上发生过的所有插曲一样,这段插曲也变成了一段血色深浓的谣曲。玛丽·斯图亚特在法国宫廷里的第一崇拜者丹维尔先生把自己年轻的朋友和陪同,也就是诗人夏特利亚尔视为自己的好友,曾经向他吐露过自己的激情。这位丹维尔先生已经和其他贵族先生陪伴玛丽·斯图亚特来到了苏格兰,现在不得不返回法国了,回到他的妻子身边,回去履行他的义务:吟游诗人夏特利亚尔却要留在苏格兰,同时也成了为别人表达喜爱之情的代表。写一些总是充满柔情的诗歌并非毫无危险,因为游戏很容易就能够成真。玛丽·斯图亚特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这位年轻的、谙熟一切骑士艺术的胡格诺教徒的奉承诗歌,甚至还拿自己的诗作回应他的诗作。有哪一个像音乐一般敏感的、在一个粗鲁而又落后的国家感到寂寞的年轻女人在听到这样表达赞叹的诗节以后能够不感到备受奉承呢:
哦,不朽的女神
就这样护送我的声音吧
你的意愿
就是我的律法和命运
如果我的生命
就这样简短地告终
那么一定是因为你
你仅仅用你的美丽
就杀死了诗人。
而且尤其是,她为什么要有负罪感呢?因为夏特利亚尔并不能夸耀自己的激情是一种真正存在于双方之间的爱情。他不得不犹豫地承认:
爱情的火焰
燃烧着我,烧毁了我
但是永远也无法点燃
你的芳心。
也许玛丽·斯图亚特只是把这一切当作诗歌层面的奉承,把它和所有其他那么多的宫廷奉承与情场献媚一起接受了下来,她本人也是一名诗人,深知诗歌的夸张艺术,对这种漂亮的陈词滥调只是报以微笑,觉得她所容忍的殷勤只不过是游戏般的一时兴起,在这个浪漫的女人宫廷里没有什么奇怪的。她以无拘无束的方式和夏特利亚尔开着玩笑,就像与她的“四玛丽”开玩笑一样,毫无恶意。她以非常无害的小动作对他进行关照,选择他(他这种等级几乎得不到靠近她的许可)做自己的舞伴,她有一次扮演一个舞蹈人物,在跳假摔动作的时候非常近地靠上了他的肩膀。她允许他畅所欲言,而在苏格兰,在三条街之外的约翰·诺克斯的布道坛上却不能这样发言,约翰·克诺斯斥责说,“如此的时尚比起城市的女性,更适合妓院里的淫妇”。她甚至有可能在某次化装舞会或者是游戏中送给夏特利亚尔一个转瞬即逝的吻。但这种本身无伤大雅的信任却产生了恶劣影响,也就是说,这个年轻诗人变得像托夸多·塔索
一样,不再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女王与仆从、尊重与友谊、殷勤与体面、严肃和玩笑之间的界限,而是头脑发热,追随着自己的感受。因此,就发生了一个难以预料而又令人恼火的意外:有一天傍晚,侍奉玛丽·斯图亚特的年轻少女们发现夏特利亚尔藏在女王卧室的床帘后面。她们在一开始并没有把这看成什么不体面的事情,而是仅仅把这视为年轻人一个调皮的愚行,就用几句欢快的、表面上显得很气愤的话语把这个过分大胆的人从卧室里赶了出来。玛丽·斯图亚特面对这种没有分寸感的做法表现出的也是宽恕的温和态度,而不是真正的愤怒。这件事情被小心翼翼地在玛丽·斯图亚特的哥哥面前隐瞒了下来,没有人想要严肃惩罚这种对所有习俗的可怕的违抗行为,很快就没有人再谈论这件事情了。但宽容用错了地方。因为这个头脑轻率的疯狂之人反而受到了这个圈子里年轻女人们的鼓励,想要再开一次这样的玩笑,或者是他对玛丽·斯图亚特真实的激情征服了他所有的顾虑——无论如何,他悄悄地跟着女王去了法埃夫,宫廷人士都不知道他的在场,直到玛丽·斯图亚特已经开始更衣了,她才在自己的卧室里再一次发现了这个失去理智的人。这位受到侮辱的女人立刻就发出了尖叫,尖利的呼声在整栋房屋里震响,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梅里伯爵立刻就从隔壁的房间冲了进来,宽恕和缄默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据说那个时候,玛丽·斯图亚特(但这不太可能)甚至要求梅里伯爵立刻用匕首刺死这个胆大妄为的人。但梅里伯爵在做事情的时候和自己激情洋溢的妹妹完全相反,他理智地从法律的角度思考了所有的后果,他很清楚,把一个年轻男人杀死在女王的卧室里,他的鲜血就不仅仅会玷污地毯,也会败坏她的名誉。这样的罪行必须公开宣判,必须在市集广场上进行公开的惩罚,这样才能够在人民面前、在世界面前证明女王彻底无罪。
几天后,人们就把夏特利亚尔带到了断头台上。他放肆的狂妄行为被法官宣判为有罪,他的轻率被认为是心怀恶意。他们一致决定对他施以最为严厉的惩罚:被刀斧砍头。玛丽·斯图亚特即便想宽恕这个失去理智的人,现在也不可能了。使者已经把这件意外报告给了所有的宫廷,人们在伦敦、在巴黎好奇地观望着她的举止。每句有利于他的说辞都会被认为是共犯。因此她不得不表现得比她本人所想的更强硬,在最艰难的时刻抛下这位曾经陪伴她度过了欢乐时光的人,让他陷入毫无希望、孤立无援的境地。
夏特利亚尔死去了,与他在浪漫的女王宫廷里的身份非常相符,他的死亡是无可挑剔的。他拒绝了教士的临终祷告,只是用诗歌里的这样一种思想来安慰自己:
我可悲而不幸
我的痛苦却是不朽的。
这位勇敢的游吟诗人昂首挺胸地走上了行刑台,没有唱赞美诗,也没有背诵祈祷文,而是在迈步的过程中大声地朗诵起了他朋友隆萨尔的名篇《致死神》:
我向你致敬,快乐而善良的死神
医好了我极度的痛苦,安慰着我。
在断头台前,他再一次抬起头来大喊,比起抱怨,这更像是一句叹息:“残忍的夫人啊”
,然后他才镇定地弯下腰去,准备迎接夺走他生命的刀斧。这位浪漫主义者怀着一首谣曲、一首诗作的静谧死去了。
但这个不幸的夏特利亚尔只是看不见的一群人中间的一个,他只不过是为玛丽·斯图亚特而死的第一人,他只是走在了其他人的前面。那鬼影幢幢的死神之舞就随着他而开始,为了这个女人走上断头台,被她的命运吸引,同时也将她裹挟到了自己的命运之中。他们从所有的国家到来,就像荷尔拜因
画中的人物一样,走在黑漆漆的枯骨做成的鼓后面,一步又一步,一年又一年,王侯与摄政王,伯爵与贵族,牧师与士兵,年轻人与老年人,所有这些人都为她牺牲,所有这些人都被她牺牲,而他们阴沉的队列就让她在无辜的情况下被定了罪。命运很少将如此强大的死亡魔力赐给一个女人:她就像黑暗的磁石,以最危险的方式将身边的男人吸引到自己那灾难深重的魔咒里。如果谁经过她的道路,无论是得到了她的恩宠还是厌恶,都会经历不幸和暴力的死亡。没有人因为憎恨玛丽·斯图亚特而得到过幸福。但是胆敢爱上她的人却付出了更为沉重的代价。
因此,夏特利亚尔的这个插曲只是在表面上看属于一个偶然事件,是一起纯粹的意外:但她命运的法则——她没有立刻就理解它——第一次在这件事上揭晓出来,也就是说,她永远不能不受惩罚,懒散、轻率而又充满信任地活着。她的生活从最初的时刻就已经注定,她必须担任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形象,永远只能是女王,永远只能是一个公开的人物,是世界赌局中的一个筹码,在一开始看起来似乎是恩赐的东西:幼年的加冕,天生的等级,实际上都是诅咒。因为每当她试图做回自己,仅仅依靠她的情绪、她的爱意、她真实的喜好生活时,她都会因为自己的玩忽职守受到可怕的惩戒。夏特利亚尔的事情只是第一次警告。在度过了并不能算得上童年的童年之后,在她的身体被别人第二次、第三次地交到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里来换取一顶王冠之前,她有了一段短暂的过渡期,她试图在几个月里不做其他的事情,只是保持年轻和无忧无虑,仅仅是呼吸,仅仅是生活,仅仅是让自己快乐:这时一双残酷的手就立刻把她拉出了这些轻率的游戏。这场意外令摄政王、议会和勋爵们感到不安,紧迫地想要给她缔结一段新的婚姻。玛丽·斯图亚特应该挑选一位丈夫,自然不是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而是一个能够使这个国家的权力增加并且得到巩固的人。人们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谈判,现在猛烈加速,因为人们惧怕负责任,惧怕这个不假思索的女人又做出什么新的愚行,完全摧毁自己的号召力和名声。婚姻市场的交易再一次开始了:玛丽·斯图亚特再一次被迫回到了中魔一般的政治圈套里,这个圈套从第一刻直到最后一刻都毫不留情地紧锁着她的命运。而每当她想要冲破这个冰冷的圈套,让自己温暖而又真实的生命喘一口气的时候,她就会打碎别人的和自己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