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波伦《植物的欲望》作为一本老少咸宜的博物性著作,其重新翻译和出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对读者来说都是一则喜讯,值得花精力和心思去阅读。很高兴你打开书立马就看到我写的文字,听我分享一下先睹为快的感受。
许多研究生物学的朋友习惯说,植物是地球上的生产者,动物主要是消费者。这话虽不够严谨,但大体上是有道理的,因为植物通过光合作用生产地球必需的各种营养元素。可惜这仅限于功用目的,就此意义而言,我们以往对植物的理解多是比较偏狭的。比如,人们更多喜欢养动物宠物,对花草树木虽有关注或偏爱,却远达不到对动物的热情程度。作者的描述却经常有让我们感到意外之处,毕竟,谁能想到植物还有欲望或追求?作者告诉我们,植物就是有欲望也有情感,比如植物听到优美舒缓的音乐,也会旺盛地生长。我看过一则视频,说一位养花人把一盆花送给了朋友,过段时间去朋友家看花,当他的身体接近花时,花茎向他倾斜,而花对陌生人则没这种反应,所以他非常激动。这说明植物作为有机体,与人也有互动,对人也有感应,我们原来那样对植物刻板地做解剖学式的认知,显然不可能揭示植物的有机性特征及多种习性。
按照现在流行的一种叫作现象学的理论,植物跟人和动物一样,有自己的意向性。我们通常把植物栽种在某个地方就不管了,草本植物往往一年一生,木本植物则多年一生,春去秋来,自然轮回。作者却不这样认为,他通过对植物的长期观察和记录,发现植物有比自然选择更机智的行为,认为植物的自主性是植物所体现的基础性的生命力和生命智慧。就此而言,《植物的欲望》无疑是一种对植物智慧的“精神分析”。作者的分析让我们可以想到很多曾被视而不见的现象:森林中的植物伴生现象,即两种完全不同的树木要么并立,要么纠缠在一起,相伴而生,彼此形成一个小生态;低纬度地区的独木成林;北美高大的巨杉和美国犹他州根系沿山峦延展数百千米的颤杨;等等。由此足见植物界内部的关系也是非常复杂和有机化的。
据说,1987年春夏之际,张艺谋在拍电影《红高粱》时,曾于后半夜蹲在原书作者莫言老家山东高密的高粱地里,一边吸烟一边静听高粱拔节的声音。他认为那是一首天籁般的伟大交响乐,甚至是对民族精神的咏叹和颂赞。随后,那随风起伏的无边无际的高粱和漫天的火红画面一下子就火遍世界,并获得第3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其实,这不过都是有心人听出来和表达出来的自然奥秘,同时也提示我们应该具体地去观察,用心地去听、去感受每一种具体的植物,包括读一本好的植物之书,否则,我们可能错失认知植物的良机,在大自然面前无所触动、一无所获。
这本书的书名《植物的欲望》其实是个双关语,其既讲植物的欲望,也包括人对植物的欲望,讲人看到的植物,以及人和植物的关系。作者在说植物的时候,也在变相地说人,实乃借物喻人。作者选择四种植物、四个向度,将一段段有趣的札记穿缀成书,逐一讨论植物欲望的生命力、欲望的层次、欲望与人的精神等,一如厨师剥蒜,层层去皮,直至揭秘,可谓珠玉生辉却形散而神不散,读后如品佳肴,回味绵长。
书中对四种植物(即四种欲望)的选择是很有讲究的,甘甜、美丽、迷醉、控制都有一定的文化对应性,实际关乎人的生活的四个方面。总括起来,一方面,作者通过对植物性能的揭示,展现植物怎么应对人和应对环境的变化,这就把植物当成了主体、主人,这个视角是非常有意义且重要的;另一方面,作者以植物为镜,从植物的“观点”看人,或指物说人,讨论植物与文化。作者在描述许多有名作家或科学名人与植物相关的经历(如吸大麻)时,试图表明人也不过是一种“移动的植物”,人的许多欲望不过是植物欲望的体现,甚至亚当和夏娃的“原罪”也是植物惹的祸。正因如此,你在阅读中会逐渐看到,人与植物、人与自然、人与万物之间有着诸多关联;人不仅源于自然,植根于自然之中,自然也深深嵌入了人的生活和行动,人甚至一刻也离不开自然,完全不像技治主义者所宣称的那样,仅仅是一种功能或存在者之间的关系,仿佛人和自然之间存在无法逾越的楚河汉界。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按照作者的观点,人在与植物的互动中不仅能了解和亲近植物,也能更好地认识和理解自身。这种互动实际上是一种人与植物的对话,作者因此写道,“有了自然之花,便也有了文化之花”(见第二章),认为这两种花朵在宇宙中如并蒂连理,比肩开放。而且,如果我们的文化之花不繁荣灿烂,那自然之花也就得不到养育和照看。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古老的经典里早就有的“人是宇宙之花”的说法,就像美学家宗白华先生的名诗《世界的花》所描述的情境一样,而近代法国启蒙思想家帕斯卡更是直白地说:“人不过是根芦苇……但却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
若再从哲学上看,北美自然主义多属智慧宇宙论传统,这是一种具有始源色彩的古老自然精神。这种传统坚持大自然充满生命、有机性、神秘性和精神活性的立场,认为万物之间都存在内在的互动,人在与自然打交道时,身心都会深受自然的影响,因为“精神也是物质”(见第三章)。此外,从积极心理学的视角看,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对当前社会纷纷“躺平”的各色人群来说,既是一种增识益趣的博物致知,也是拓展情怀、疏解心灵的自我疗愈和思想洗涤。美国哈佛大学的校训是“与柏拉图为友,与亚里士多德为友,更要与真理为友”,我们完全可以仿照说:“与植物为友,与自然为友,与自己为友。”
我在欣赏品味一番之后,也希望你翻开此书去亲自游历感受一番。
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 刘孝廷